虽然她声音不稳，但是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反驳，也没有讽刺，这个反应让史飘零挑了挑眉。
海棠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没错，你也好，别人也好，现在没有人爱我喜欢我，但是，总会有的，不是为了杜笑儿，而是为了我而喜欢我的人。我一定会喜欢上什么人，也一定会被什么人喜欢。只是我，不是杜笑儿。”她微微合上手指，十指颤抖，“所以请告诉我杜笑儿的事情，我想好好活下去。”
史飘零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调转视线轻轻一笑：“……确实，你一点都不像她。”
海棠绞紧手指，史飘零直起身子，慢慢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杜笑儿和你的关系，还有，杜笑儿和沉冰的关系。”
察觉到史飘零话语里敌意的味道消去了不少，她赶紧追问。
史飘零微笑：“我和杜笑儿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和她有关系的，是平王殿下。”
萧逐？海棠脑海中出现了那个红衣青年绝色美貌的容颜，在心里咒了一句，这杜笑儿还真是能惹是生非啊！
说到萧逐，史飘零淡若秋水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片刻后，她看向舷窗之外，继续说道：“杜笑儿……曾经和平王殿下论及婚嫁。”
海棠深呼吸，等史飘零继续说下去。
“殿下元妃早亡，然而她却在殿下向朝廷上表申请再立王妃之前，瞒着殿下悄悄入宫。殿下真心爱她，生怕婚嫁之前她的名声会有半点玷污，所以，两人之间的事情一直都是密不透风的。结果她瞒得太好，等殿下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她已被册为宝林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下，眼神在这一瞬远了开去。
“……殿下那天在渡口站了一夜，我对他说，我会把杜笑儿带回来，他对着我说：‘不，这是笑儿的决定，只要她觉得这样做很好，那就由她，如果她认为在我身边不如入宫，那就让她入宫……’殿下笑着对我这么说。他甚至反过来安慰担心他的我，说没关系，一切都还是和以前一样……我真的，从来没有看过殿下有比那时的笑容还要绝望的表情了……”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史飘零冷淡的语气里有一种疼痛般的柔软，海棠几乎脱口而出，她想问她，你呢？你是不是也这样？只要能站在爱的人身后保护他，看他幸福，完成他的心愿就好？
但是话未出口，史飘零忽然转头，背对着海棠，她一字一句诅咒一般怨毒地说出了一句话：“杜笑儿，你怎么忍心让他伤心！”
又是一阵静默，海棠默默地看着史飘零的背影。
史飘零极纤瘦，她穿着一袭淡青的袍子，肩胛骨呈现出一个小巧的八字形，从背影望去，寂寥得有若一道亡灵的影子。
海棠想安慰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从不曾是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她能说出什么？她深吸一口气，转移话题，问了一句：“那你知道杜笑儿进宫的理由吗？”
过了片刻，史飘零慢慢转过身来，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优雅，她看海棠一眼，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在杜笑儿进宫之前见的最后一个男人是谁。”
“……谁？”海棠沉声问道。
“沉冰。”
想起了那个妖精一般的少年，又想到沉冰对她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杀意，海棠浑身一阵恶寒，她有些困难地开口：“……他们……他们……杜笑儿和沉冰……有私？”
“……不知道。我只是看到他们在一起而已。”
“你没有告诉平王……”
“告诉殿下，您喜欢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冷笑着看了一眼海棠，后者一下就塞住了，只能低头瞅自己脚尖。“我不会让殿下伤心的。殿下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殿下希望杜笑儿幸福，我就保护她，就这么简单，所以，我追去京城，利用星卫的门路，也把自己放到入宫名单里。”
“那杜笑儿……”
“……不知道。”史飘零忽然微笑了一下，她本就容貌动人，这一笑，更是有若春花初绽。但是那嘴角勾出的一丝森冷微笑，却让海棠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寒，“我先到了京城，不久，沉冰也追去了，我发现他去找杜笑儿，就偷偷跟去。可惜，我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剩下杜笑儿漂在池塘里，我把杜笑儿捞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断气了。我把她放在床上就走了，结果，第二天她居然又醒过来——就是你，对吧？”
海棠抖了一下，她低声道：“……你捞我，哦，不，杜笑儿起来的时候，身边可有什么？”
史飘零似乎像想起来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她轻轻勾唇，漾出的笑容带着轻柔的恶意。
她靠近了海棠一点，柔声道：“有啊，那水里浮在杜笑儿身边的，有好多的锦缎，什么颜色都有，特别华美。”
在史飘零此话出口的刹那，海棠脑海一下子就炸开了！
她看到过，她知道！
水中赤金浓紫，深红艳绿的各色锦缎美丽非常，全是吉祥纹路，满绣烂织。
花色有乳燕投林，有如意云纹，有百合莲蔓，有折枝牡丹。
杜笑儿那水草一样的长发在水中荡漾着，她苍白的脸，还有，还有，她能看到，再往上一点，再多一点，透过锦缎，从头发里望出去就会看到——沉冰。
从长发的缝隙，漂浮的锦缎之间透出来的，杜笑儿所看到的，沉冰的脸。
这一瞬间，海棠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沉了下去，她像是又回到了杜笑儿死去的那个夜晚，她感觉到自己把一大堆锦缎恶狠狠地丢到水里，她被人推了下去，水里全是锦缎，像是水草，缠住她的手脚，她叫不出声，一张嘴深冬冰冷的水就呛到嗓子里，她不会游泳，就这么沉了下去……
海棠猛地一个踉跄，意识回归，她心脏剧痛，喉咙里似乎还有池塘里的水腥味，冷得浑身打抖。
是沉冰杀了杜笑儿！
苏荷对她说过，沉冰能杀你一次，就会杀你第二次。
第一次见面，沉冰掐着她脖子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他当时说：“杜笑儿，我既然能……”只是，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海棠瞬间惊觉，沉冰后半句话想说什么——那是和苏荷一样的话。
他想说，杜笑儿，我既然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那个不是她做的梦，是这具身体里残留的，杜笑儿的记忆。
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伏在桌面上剧烈地喘息着，史飘零没有帮忙的意思，就这么冷眼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海棠稍微好了一点，她擦了一下汗，脱力一般跌坐在床上，史飘零用眼神示意她，还有什么要问的，要问就快点。
海棠喘了口气，说：“还有一个，你知道金色的十方星是什么东西吗？”
史飘零眉头一蹙，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在梦里看到的。”海棠沉吟了一下，语带保留。
史飘零的眼神凝重了一些，她看了一会儿海棠，才慢慢道：“十方星……是白玉京的标志。”她似乎在回忆，眉头皱起，“就算在白玉京里，能用十方星的，也只有极少的十几个人而已。”
她锐利地看向海棠：“……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和白玉京扯上关系？”
“呃，我是个……”
海棠觉得自己不说实话就很可能被史飘零一剑砍了，她只好把自己的来历飞快地交代了一遍，郑重表示她和白玉京啥关系都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看到过一次金色十方星。史飘零听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定她没说谎后脸色稍霁，看起来对她也没多大意见。海棠深深地觉得，杜笑儿做人真挺失败的……
不过确认了金色十方星和白玉京有关，海棠反而放心了些。
她不打算再问史飘零其他的什么了，斟酌了一下，告诉史飘零是沉冰杀了杜笑儿，史飘零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
……呃，杜笑儿做人真是太失败了……海棠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
两人谈话告一段落，最后海棠问她，自己怎么扮演杜笑儿，她才满意，才会保守这个秘密。
史飘零想了想，又盯了她一会儿，轻轻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
她说，现在的你，就是殿下最想看到的杜笑儿。
在萧逐眼中，杜笑儿善良温柔，从未被污染，纯洁得如同一只小小的，在他掌心收起脆弱羽翼的小鸽子。
“你这样子就好了，尽量让自己开心一点……因为，对殿下而言，他以男人的身份所能获得的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你’幸福。杜笑儿，那不是大越平王，而是一个叫萧逐的男人，此生唯一的心愿。”
海棠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轻声地说：“……除了平王，这世上对你而言是不是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了？”
“对，除他之外，世界上一切都不重要。”答完，她反问，“不对吗？”
海棠摇头：“你自己的想法，除了你自己，还有谁能说它是对是错？”
史飘零用微妙的眼神看她，海棠坦然回看，那个清雅美丽的女人不禁一弯唇：“……如果你不是顶着这具身体的话，我说不定会喜欢你。”
“……值得吗？”
“为平王？”
海棠默默点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在她回答之前，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爱平王殿下吗？”
史飘零用很微妙的眼神看着她，沉默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我不爱他。”
海棠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谎。于是她也只好对这个答案保持沉默。
史飘零没有解释自己的话的意思，她回答海棠上一个问题：“对我而言，平王殿下的愿望就是我的，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意愿。所以，你放心，只要你好好扮演杜笑儿，不要让他伤心，我也会一直保护你，不会看着你死。”
一瞬间，海棠只觉得悲凉。
说完，史飘零礼貌的以四品美人晋见三品婕妤之礼，向海棠行了宫礼之后，就要退出去。在她开门的时候，海棠忽然叫住她，急急吐出两个字：“海棠！”
史飘零不明白什么意思，转头看她。
海棠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的名字，海棠，我叫林海棠。”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史飘零的唇上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低低地把“林海棠”这三个字含在舌尖滚了滚，便说：“这名字，挺适合杜笑儿，可不适合你。”
说罢她就转身离去，只留下海棠一个人呆呆坐在床上看着门。
等等，她不会连这个唯一的名字都有问题吧！
第二十七章 宛若劫灰
海棠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这么奉公守法，怎么偏偏还会遇到这么多麻烦事？
她一夜无眠，等到了早上终于有点困起来的时候，侍女推门进来，请她更衣用早餐。
海棠去了船内吃饭的地方，那就只有花竹意一个人，看她过来，花竹意特别热心地把一碗粥朝她面前推了推。
那是碗蘑菇粥，海棠看了一眼粥里白白胖胖的蘑菇——呃，该不会是他昨晚上刨出来的吧？
花竹意笑眯眯地朝她努努嘴，说：“这可好吃了，我刚吃了两碗。”
海棠盯着粥看了一会儿，挽起袖子开始刨饭。管它呢，日子该过过，躲不过去就该死死，饭该吃吃，天塌下来就算真轮到她这个矮子顶，那就上呗，还能怎么样。花竹意托着下巴看她，看了片刻，忽然开口：“你有心事。”
海棠听了这句，莫名心虚，她呵呵笑了两声，表示这粥真不错啊，哈哈哈哈。
花竹意把自己铺在桌子上，侧着脑袋努力看她，窥视她垂下的脸上的表情，说：“想说的话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海棠搅动着碗里的粥，犹豫地看看花竹意，此刻看来，他的脸孔上有了些少年的味道，披散的长发顺着脸颊滑落，为他笼上了一层柔和而让人安心的影子。
“花公子……”
“叫我竹意就好了，要不小花、小竹随便你叫，名字起出来就是为了让人叫的啊。”花竹意打断她，海棠看看他，弯了一下唇，小声唤了声小花，花竹意回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青年微笑。
非常温柔的声音和温柔的语言，犹如温暖的风慢慢渗入身体，海棠看了他一下，笑了起来，点点头，开始大口大口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