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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有人开口,他只摆了摆手。

  “没到时候。”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仿佛冻结了的金属溶液,比这天气还冷。

  还没到时候,他再次对自己说。

  他松了松手,复一点一点再度握紧了掌心那杆银枪。

  戴着护套的指头抚摸上冰冷的金属,他所熟悉的触感再度熨帖了肌肤。

  他猛地攥紧长枪,紧到隔着护套都能感觉到枪杆上镌刻的花纹,萧逐仿佛要把胸膛里所有气息都吐出来一般,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还没到时候。

  他安抚着胯下喷气白马,眼睛慢慢闭了起来。

  风像刀子一样从面颊上滚过去,生疼生疼的,夹着的雪珠都似乎夹了刀锋。

  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片刻,萧逐睁开眼睛,那双明明生得妩媚,却偏偏又冷又沉静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江对面黑压压的人群。

  还没到时候。

  萧逐忽然便想起了少年时候和赵亭的初见。

  那是个有阳光的深春午后,赵亭坐在一片飞花之中,这个姿容俊秀的青年笑得温煦无比。

  于是,萧逐掌心里的枪松了一松,随即又紧,比刚才更紧。

  赵亭正在斟茶。

  赵亭有一双秀雅得仿佛少女一般的手。

  指甲圆滑,指尖温润,白皙,犹如最上等的白玉。

  几乎没有人相信这是一双武人的手。

  正如第一次看到赵亭的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个脸色苍白,文雅秀弱,不良于行,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的男人,是长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神赵亭。

  他现在十分专注,仿佛手掌下这红泥的小壶就是整个战局。

  叶翩然也很专注,长昭的摄政驸马看着红泥小壶的姿态,仿佛那就是整个战局。

  赵亭纤瘦的手腕一个漂亮的轻旋,淡碧色的茶水注满薄胎的瓷盏,半透明的杯壁便渗出一点恼人的绿来。

  叶翩然执起茶盏,一看二嗅三品,闭目凝神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好茶。”

  绢白的帕子掩了唇,赵亭轻咳了两声,才低低地说:“可惜水不好。”

  “……云林江江心之水号称天下第一。”

  “可惜此时隆冬,不易取水。”淡淡说罢,赵亭又是掩口一阵轻咳,咳完,纤白手上的丝帕上面一层淡淡血红,他视若未见,只仔细小心叠好,收入袖中。

  “……时候未到?”叶翩然剑眉一挑。

  赵亭向后靠去,闭上眼,舒展开的眉心有一痕淡淡皱纹:“时候未到。”

  “为何?”

  “未沸之水如何泡茶?”

  叶翩然忽然恍有所悟,他一拊掌心:“云林江尚未冻实!对了,萧然渡渡口狭窄,军船进攻几乎不可能,元帅是要等云林江结冰,强渡萧然!”

  赵亭却一笑,他笑到一半,又剧烈咳嗽,身子半弯起来,脊背上凸起的纤细肩胛骨,仿佛一个阳刻的八字。

  “翩然,你在为政方面胜赵某千倍万倍,但行军打仗,却是赵某有所擅长了。”

  说完,赵亭又笑了笑,笑容忧郁而温和,让人联想起初秋傍晚太阳旁边菲薄的云层。

  “我在等,萧逐也在等。只不过,他在等冰层结实,我在等……冰层看起来结实……”

  说完,他疲惫叹气,菲薄苍白的唇弯着一个淡淡的笑容。

  萧逐、萧逐,且让为师看看,你到底学到了我几成本事。

  闭上眼,赵亭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萧逐的时候。

  那时他才刚刚二十岁,那个七岁的孩子,已经有了日后绝色容颜的初笔。

  小小的孩子站在阳光下,穿着长长的红衣,一步一步,分花拂柳慢慢行来。下摆拖曳在禁城的金砖上,有如画的眉和一双眼神清澈,形状妩媚的眸子。

  然后那个孩子被领到他面前,大概是因为那孩子太漂亮了的缘故,他第一反应是头疼:权贵的子嗣多半骄横,何况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备受宠爱的皇子?

  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一个刁蛮绣花枕头的准备,那个孩子却规规矩矩跪倒在地,三拜九叩,行拜师大礼,接着那双星子一样的眸子抬眼看他,清清脆脆唤了一声“师尊”。

  然后呢?然后就是他倾心相授,然后就是他功高震主,被迫千里逃亡,九族被诛,逃亡之中他冻坏了一双膝盖,绝世武将再不能站立。

  嘴角的弧度忽然就怨毒起来。

  萧逐、萧逐,我该怎么毁了你?

  叶翩然忽然就叹气,他站起来,拍拍赵亭的肩:“元帅,娶个老婆吧?”

  “怎么忽然这么说?”

  “因为这样你就有了必须要赢的理由。”他说得一本正经,“想到输了回家要跪搓衣板,男人就会想不如死在战场上算了,对不对?”

  赵亭看看他,忽然若有所思:“这都是驸马的亲身体验吗?”

  叶翩然清俊面孔上忽然就出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他讪讪缩了回去。赵亭一笑,刚要说话,一个侍从掀帘而进,兴奋地捧着一个形制奇怪的铜漏。

  “元帅,元帅,结冰了!结到您要的厚度了!”

  赵亭看了一眼自己制造的,用来计算河面结冰的仪器,他咳嗽了几声,点点头,淡淡说了两个字:“冲锋。”

  那样淡的两个字轻轻落下,虎龙骑的铁蹄就直踏云林江,叩向大越重镇!

  当中军同时升起“赵”字帅旗和“叶”字督军旗的时候,十五万大军齐声呼啸,声震云霄,长刀出鞘刹那,整个天光都为之一寒!

  马蹄声震动了整个永州大地,顷刻之间,虎龙骑一卫已经冲上冻结的云林江面,轰然巨响之后,潮水一般的虎龙骑如出闸猛虎一样扑了出去!

  虎龙骑下无生灵,虎龙骑冲锋之强号称无坚不摧,面对这样的攻势,萧逐眯起了眼,手中令旗举起,却没有挥下。

  现在对面指挥战役的男人曾经倾尽所有,把一生所学都教给了他。

  那么,现在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他是不是猜得到?

  攥着令旗的手心里有薄薄一层冷汗。

  “殿下……”

  “还没到时候。”

  虎龙骑一卫已越过云林江,与首阵弓骑兵接战。

  “殿下!”

  “还没到时候。”

  弓骑兵首队已殁。

  虎龙骑第二波冲锋已蓄势待发,当萧逐看到虎龙骑二卫已踏马上云林的刹那,萧逐手里令旗挥下!

  大越弓骑潮水一般退下,后方赫然是甲阵枪兵方阵,大越弓骑退下的一瞬,冲锋过猛的虎龙骑前驱直撞上枪兵方阵竖在巨盾之阵缝隙里的长枪上!

  但是虎龙骑生性剽悍,很多人战马被刺穿胸腹,人就地一滚,拼着让枪尖洞穿肩背,也要一刀斩下枪兵的手臂!

  “……徒儿……你就这样的本事吗?”

  坐在四匹骏马拉乘的软车内,赵亭看着云林江上局面,轻轻叹气。

  虎龙骑第二波冲锋丝毫没有因为枪兵方阵的阻碍而有所停滞,呼啸着挥舞长刀的虎龙骑催马急冲,一万铁骑马蹄直接踏上了巨盾方阵,丝毫不畏惧于方阵之内透出的弓雨枪林!

  倒下了可以为后来的战友垫脚,被枪贯穿的,可以成为战友的盾牌——虎龙骑就这样踏着战友与敌人的尸体冲锋。在第二波冲击,地上留下了数千具尸体之后,虎龙骑用铁蹄敲开了巨盾兵枪之阵的缺口!

  不知由谁开始的,虎龙骑咆哮了起来,十数万铁血男儿声震云霄,喊的却是同一个字——杀!

  杀!杀!杀!杀!杀!杀!杀!

  虎龙铁骑,七杀之阵!

  第三波冲锋已到!

  忽然便有血红的人影横入战场,白马银枪,红衣雪甲,那道血色旋风杀入战阵的刹那,长枪横扫,虎龙骑前驱十数人只觉得颈上一凉,人头已飞离了颈子!

  那红衣人一枪得手,摘弓搭箭,一箭射透风雪,只听一声轰然巨响,“赵”字旗已被射落!

  帅旗倒塌,即便是虎龙骑也怔了一怔,这一刹那,红衣人长枪拄地,一声清啸大喝,洞穿七杀袅袅尾音!

  “萧逐在此!谁能犯我大越半步!”

  垂翼遮天逐云凤,剑起凤鸣天地动!

  那声清喝响起的时候,赵亭正靠在帅帐里的引枕上咳嗽。

  阅读了情报所下的指示和带血的咳嗽一起从唇边逸出,他仿佛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病人。

  掩住口鼻的帕子上的鲜红又重了一层,赵亭看了一会儿,忽然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彻底染红它……”

  叶翩然一脸你饶了我吧我求求你的表情看着赵亭:“所以你就拿一块擦了无数次血的手帕一次次吐血上去?元帅,你成功的恶心到我了。”

  被他的话逗得一乐,赵亭随手把手帕一甩,裹紧了身上的裘皮,低声道:“看起来,我的这个徒儿不太容易上当。”

  “哦?”

  “他不肯上江。”

  赵亭拧起了眉毛,又细细咳了一声:“风神军固守云林江沿岸,我用虎龙骑作为诱饵,他也不肯上当,迟则生变,战机就在这一瞬。”

  “诱上冰面?”叶翩然把这几个字在心里念了念,猛地一击掌,“冰面尚未结实,元帅是想把风神军诱上冰面,等待冰面自己塌陷?”

  云林江江面宽阔,足可容纳数万兵马,一旦冰面塌陷,先不说士气大折,大越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就会尽丧于此了!

  瘦削清雅的男人双手碰过了茶杯,怕冷一般小口小口地喝了,赵亭悠然点头:“我已算过,这冰面可以承担三次骑兵冲锋。即便是狡狐过河一步三听,我军现在已冲锋两次,我以为怎样萧逐也会上当。”

  可惜……他居然没有上当。

  “不会啊,现在风神军已有万余在冰面之上了,元帅计谋已成啊。”

  看了看眉飞色舞的叶翩然,赵亭虚弱而疲惫地一笑:“驸马错了,我想诱的可不是风神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