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她的败绩再不断累积,她抱着剑入睡又醒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败了再战,战了又败,如此循环。当她以为一辈子都没机会战胜那个少年之时,她的师父才在她信心崩溃的边缘告诉她:“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面对箭只能防守反击的剑,是永远不能取胜的。既要成为利剑,便是要自始至终相信自己手中的剑能永远掌握住进攻的权利与节奏。”

得师父一言,她茅塞顿开。

那以后,她开始疯狂的进攻,她开始不折手段的进攻。

终于,剑对箭的败绩停在了三千这个数值上。

那一日,岛上风和日丽,暖风吹得森林之树哗哗作响,黄色枯叶飞旋下落,咻咻,几柄银色箭矢破空而来,绛红色的身影这一次没有选择躲避在树后,她双手持短剑迎着飞箭而去。

叮,左手剑斩断一柄飞来之箭,叮,右手剑又摊开第二柄飞箭,她左右开弓避箭的同时亦尽量缩短和他的距离,她知道,他永远只在离自己百丈之远的隐蔽处掌控着进攻的节奏,他所射之箭永远像长着眼睛一般、无论她躲在什么地方都能追踪她的身影。

但这一次,她再也不要防守了,她要进攻,拼了命的进攻,那么遍体鳞伤,那么豁出性命。

乘着风卷落叶之势,迎着银箭划破空气而来的冲劲,她奋勇向前,数箭齐发,她的双剑应急不暇,她便用身体去迎击,嚓的,连续有箭头没入骨肉的痛感传来,但那些痛,并未让她停下脚步。

以前,她就是太害怕被他的箭矢射穿所以才躲避的;以前,只要他一拉近距离她就本能地退缩;如此活该她一辈子都近不得他的身。

这一次,她豁出去的架势深深震撼到了射箭的他,在拉弓上箭的一瞬,他看见身中数箭的她,嘴角含笑、目光似火毫无畏惧地朝自己冲杀而来,这样的她,让他看呆了,不知不觉,搭在弓弦上的手指产生了一刹的犹疑。

就是这点犹疑,让她在三千败之后第一次冲到了他的面前,近身作战,他的箭远远不如她的剑快,在他箭矢射出去之前,她双剑交叉地将剑刃架到了他的咽喉。

“师兄,这一次,是我赢了。”

“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为了赢我,你居然不惜自己的性命,为什么?”

他的箭射穿了她的肩膀与腹部,她绛色的衣衫被染得鲜红,那种混合的红刺得他双眼疼痛,那种以命相搏的做法让他又气又恼。

“为什么?”她失笑道:“师父告诉我只要进攻便能获胜,在我得到战胜你的信心之后却又告诉我,我是剑术天才、你是箭术天才,但我的剑却永远赢不了的你的箭,因为箭比起剑,永远都是掌控进攻的那一方,我们之间总是看起来离得那么近实质上却又离得那么远,我不甘心,极其不甘心。现在你看,我用行动证明了,我可以靠近你,可以赢你,可以超越你成为最强的存在。”

“即便用生命作为代价?”

“对,即便用生命作为代价,噗…”话语刚落,一大口鲜血便从她口中喷薄而出,她握剑的手与身体一起开始颤抖,身中多箭要害的身子能支撑到这里已让她心满意足。

“师妹,你这又是何苦呢?”他弃了手中的弓箭,双手揽紧她的腰身,望着她惨白带血的面孔,他的眼中满是震惊,“你这辈子注定要臣服在我的脚下,无论你多强,终究还是要听命于我、追随于我的。”

“咳咳——”她有些艰难地咳嗽,咳着欲张张嘴继续说点什么,但却被身后一个暖暖的声音给打断了。

“犀茴,即便这一次你赢了你师兄的箭,你也无法与你师兄平起平坐,所以你听为师的话,老老实实成为你师兄的利剑,助他安邦定国吧!”

那是师父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总是暖暖腻腻的,可听完之后却又如一根冰刺般的直戳人的心窝子。

“我才不要。”她奋力挣脱他的搂抱,指着他的鼻头大声宣布道:“他,可是我的手下败将。”

“手下败将?”师父温和的一笑,“你看看你自己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

“不管什么代价,我的确是赢了他,赢了他,他便没有资格让我成为他的利剑供他驱使。我只想跟随强者,只想供强者驱使。”她开始有些蛮不讲理起来。

“你以为强者只是剑技出众便可吗?”师父平静地伸出手,涂满蔻丹的纤长手指指了指太阳穴与心脏的位置,道:“且不说你这里两方面都不出众,你的血统你的身份就注定你一辈子只能臣服于他人之下,之所以教会你剑术,除了你自身的天赋之外,我的用意也在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了的。”

——为师是楚国的剑士,你是楚国剑士的徒儿,所以将来你的剑术必定要为楚国所用。

师父的告诫,她一日都不敢忘。

师父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将剑术倾囊相授,这份恩情,她势必用性命去回报。

但,她真的不喜欢,师父总是将这些东西挂在嘴边讲,好像不讲,她随时都会成为忘恩负义之徒一般。除此之外,她最最讨厌的便是,她的师父总是想尽设法让她臣服在她的儿子她的师兄的脚下,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允许她拥有自己的意志与选择。

楚国,地广人多、山色优美;她的师兄,少年奇才、备受瞩目;好的地方、好的人,她流连他们,如果一切是自愿的前提下。

她已经被困在楚国好多年了,很难想象,她的一生都将被困在这里。

她还想出去找寻自己的阿姊;她还想遇见比她的师父、师兄更强的强者;她甚至不仅仅想用剑固守旧国,还想用剑开创出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

所以,当第一次从苏子里口中听到秦王政有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志向之后,她的心就已经蠢蠢欲动了,不是吗?

所以,当在第一次刺杀赵政的行动中,被他搏命的手法算计之后,她的心就已经开始倾斜了,不是吗?

所以,当找到阿姊、阿姊因自己的刺杀而身死、在阿姊死前被迫答应成为秦王政的利剑这些事一起发生之时,她未来的路,早就已经定下了,不是吗?

所以,当她决定要按照此路走下去的时候,当她受到了来自赵政与嬴毓正反两方的同时考验之际,她才会显得那么急躁那么窝火又那么彷徨无助。

“呵呵呵…”盘腿而坐的犀茴单手扶额,整个掌心从额头一直抚到头顶,随着深深插入了发丝的五指的动作,她的身子也一并向后仰躺了过去,平躺在地上,望着被烛火映得一片暗一片明的屋顶,她心中一直在自问,“我到底在干些什么?什么又是我能继续干的呢?”

一直以来,她都承认,自己没有高深的智慧与开阔的胸襟,但她师兄的举止行为,她总能猜得七八分对,所以她自觉与他的心离得不是那么远;但,很明显的是,赵政作为帝王的智慧与胸襟远远超越了堪称将才的师兄,加上,她与赵政不论是在感情上还是沟通上都没有时间的累加,她有明确的自知之明,她深知自己离他的心不近,但经过这一次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离他的心,是那么的远。

不甘心,极其不甘心。

久违了多年的想要超越师兄、想要摆脱师父束缚的那种违逆心与上进心又再次被激发了出来,她想要靠近赵政,想要无限接近赵政的心。

嬴毓说,她太不了解赵政了,这是当然的,因为她极其不愿主动思考,更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那么,如果想要了解赵政的心思,先从赵政的角度、赵政所处的位置去思考一些东西,是不是就能稍微接近一点他的真实想法了?

忽地,犀茴从地上窜了起来,她再次盘腿而坐,目光紧紧地盯着那面巨大的地形图,看着看着,灵光乍现。于是,她吧嗒打了一个响指,然后便飞也似的冲出了屋子。

月落日升,整座阴暗的古堡已然沐浴在了冬日的暖阳之下,犀茴忘了自己的那一夜竟在回忆中悄然度过了,现在的她只想快一点赶去见嬴毓,她要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东西告诉她。

在古堡弯曲的台阶回廊上奔跑,屋檐偶有落雪砸落下来,寒山峭壁、春雪融融,犀茴无暇欣赏古堡峭崖的雪景,因为她的视线已经完全被峭壁下整片平原的景象给吸引了过去。

白雪未融的平原上,整齐地列着几块黑压压的骑兵方阵,马蹄嘶嘶、杀声阵阵,俨然一副要出兵的模样。

见状,犀茴连跑带跳的从古堡台阶上窜了下来,来到平原之上,她看见士兵们皆身穿胡人的短衣窄袖、身背弓弩腰跨弯刀、脚穿皮靴子,甚至骑得马儿都比她常见的要彪悍高大不少,如此看来,这支部队果然是不同于秦常驻军队的存在。

“怎么?在本将军的屋里看了一宿地图就让你那木鱼脑袋开窍了是吗?”嬴毓悠悠地从一队骑兵中打着马儿过来,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玩着马鞭,一脸兴致地问犀茴,道:“来,说说。”

“在我说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犀茴看眼前的架势,心中多少生了疑惑。

“问。”嬴毓马鞭一指,极其爽快地开口。

“嬴将军这是要领军出征吗?”犀茴仰头期盼地看着嬴毓。

“没错!”

“嬴将军不是说,我何时明白大王的意图,您何时才…”

啪,犀茴还没说完,嬴毓便一鞭子抽了过来,幸好犀茴反应快,在马鞭抽上脸之前,横剑挡住了那一鞭子。

见抽打不成,嬴毓适时地收回马鞭,道:“呸,本将军的行动怎么会被一个脑袋空空的笨蛋所左右。阿政,可是本将军最重要的弟弟。”

“先前那么为难我,只是为了戏耍我?”犀茴嗅到了几丝阴谋的气味,但她并不气恼。

“哼!”嬴毓唇角一翘,眼神很是鄙视地扫了犀茴一眼,“本将军只是看不过去,阿政派来的人,居然是这么一副熊样,说是刺客又完全没刺客的狠毒劲;说是单纯的传令者又丝毫没有传令者的惟命是从。”

嬴毓的话一针见血,因为顾忌赵政的委托与嬴毓的身份,所以几次交手,她胜了却始终下不去手;而作为传令者,更是前摸不清交代任务之人的心思,后又揣测不透接令之人的脾性。

真是一次失败至极的任务。

“哎!”犀茴心中甚为怨念。

见犀茴气势落了下去,嬴毓打着马儿围着犀茴溜了几圈,几圈转定之后,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犀茴,一字一句道:“现在还有没有信心说出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呀。”

犀茴感觉的到嬴毓话语中的挑衅与不屑,但她却觉得,这些负面的情绪对她是一种很好的刺激,于是她昂着脑袋,大声地告诉嬴毓,道:“大王的意图我还没有完全想明白,但是我想明白了一点,大王此次差我前来不是为了求救,而是让嬴将军你领兵出击。”

“哈哈哈哈!”嬴毓一听便笑得合不拢嘴,“虽然是废话,但也好过什么都没说呀!”

“嬴将军此番要率军去哪?”犀茴虔诚地询问。

嬴毓咂咂嘴,令着马儿调转方向,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滚回阿政身边继续当你那与他同生共死的利剑。二则是跟随我骑兵大军从韩境发动攻势直袭赵国。”

第二十回 她口中的他

“我要随嬴将军伐赵。”在嬴毓抛出二选一之题的下一刻,犀茴就做出了回答。

“嘘——”闻之,嬴毓也未多言,她拇指食指半曲置于嘴边吹出了一声响亮的哨子,哒哒哒,一匹精壮、全色漆黑的马儿便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但一到犀茴身边它便像有灵性一般,自己降下了速度踏着蹄子围着犀茴打转。

“上马!”嬴毓指了指黑马,“本将军特开先例,命你为副将随尔等出征。”

“属下得令。”犀茴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领命,从刺客变为一名士兵,对她而言似乎已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那么——”见犀茴上马,嬴毓嘴角勾出了得意的弧度,她将马鞭高举过头,而后一声令下,道:“大军,出发!”

啪,回荡的号令声中,嬴毓率先挥下马鞭,她的坐骑便如一道闪电一样冲了出去。见状,嬴毓身后的骑兵大部队们也齐齐打响马鞭,数十万军马在一瞬间便造就出了万马奔腾之势。

跟在嬴毓身边,听着万千马蹄飞踏声、看着万千将士挥舞着弓弩弯刀齐发的场面,犀茴忽然想起来了初次在骊山军营高台观望赵政麾下那一万五千骑兵练兵的恢宏场景,那时,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现如今她身后竟跟随着至少十万骑兵,所以除了血液,她的灵魂也在叫嚣与喧腾。

她要跟随这数十万骑兵去伐赵,然后在赵国等待着与赵政的再一次重逢,她相信,他们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怀揣着希冀跟随在嬴毓身旁,犀茴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很多赵政的影子,但后来她想了一想,觉得是从赵政身上看到了很多嬴毓的影子。于是她猜,他们应该对彼此都深有影响,所以她也很期待,赵政与嬴毓见面的场景。

就这样,数十万秦军精骑在韩国全境通行无阻,经过数日的长途奔袭之后,他们越过韩赵边境来到了赵地界号称天下之脊的上党城。

此城地势高且有坚固的城墙,和大梁城一样是典型的易守难攻之城,但若此城一破,赵便危矣。

所以长途跋涉来到此城前的嬴毓并未急于速决,而是命令大军在城外十里安营扎寨,除此之外,还令厨子好酒好肉的安抚麾下受累的士兵将领们。

朗朗繁星夜,营寨篝火生,经过了数日奔袭的将领士兵们纷纷围着篝火烤肉、喝酒,似真的忘了他们的身份与他们的目的。

而作为一名得力的吃货,犀茴纵使心中有百般不解,但在食物面前,所有的事自当抛诸脑后,她左右两手各抓着半只烤羊腿,就那样毫无形象的在众人面前大快朵颐了起来。

那凶残的进食速度与进食分量一下子就引来了一大群士兵的围观,他们敲着酒爵、吼着整齐的口号为犀茴加油,助威声、美酒、注视的目光,在这种氛围下,犀茴吃得比往常还要多,最后,吃得微醺的她摸着自己鼓得像圆球一样的肚皮大言不惭道:“我是吃货我自豪!嗝——”

“哈哈哈哈哈——”

被酒熏得微红的面庞、瘦瘪的四肢加上圆鼓鼓的肚皮以及每走一步就踉跄一下的滑稽动作,成功逗笑了围观的士兵们。

“今个儿酒足饭饱,今个儿真是开心呀…嗝…”犀茴挥着手在士兵们的瞩目中渐渐退出人群,因为吃饱之后她最想做的事就是闷头大睡上个三天三夜。

犀茴迈着踉踉跄跄的步伐朝自己的营帐走去,边走边打着饱嗝,“嗝——好像吃太多了,想吐了…”脑子意识已经不太清醒的她,捂着肚子胡乱地找能一吐痛快的地方。

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营帐,总算在某个营帐后不远处发现了一片小林子,欣喜的犀茴连忙冲了过去,可就在即将冲进林子的那一瞬,她看到林子旁的小山坡上好像杵着一个人。

“呕…”只见那人一手扶着树杆一手扶着自己的腰,低头抬头间已然吐了十几回了。

“嘿嘿。”犀茴舔舔嘴角,为找到和自己有同样下场的人而开心,她果断放弃冲进树林的念头转而奔向小山坡,谁知才跑到山坡下,她就哗啦一口呕了出来。

山坡上的人一下子就跳了脚,骂骂咧咧道:“喂,你那肮脏的呕吐物简直侮辱了本将军的视线呀!快,滚远一点去吐。”

“我为什么要滚远一点,这样集中好,省得东一块西一块污染了更多人的视线,是吧!”犀茴完全不当一回事,说罢又是哗啦哗啦几大口。

天已暗,自是瞧不清那些污秽之物,但那刺鼻的气味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呛人,再加上犀茴那震天动地的呕吐声,山坡上的人别提听得多瘆人,瘆得她原本吐得精光的胃又叫嚣着干呕了起来。

结果,二人就这么得吐了个昏天暗地。

“诶,是嬴将军啊?”吐舒爽了的犀茴一边擦着嘴角一边瞅着身旁还在干呕的人,瞅着瞅着她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人的真实身份。

闻声,干呕的嬴毓狠狠地瞪了犀茴一眼,她指着地上堆成小山的污秽物,道:“你到底是吃了多少东西?你的胃是无底洞吗?”

“呵呵呵!”犀茴擦擦鼻子有些得意,“我的胃就是无底洞呢!”

“哼!”嬴毓一听便拉长了脸,有些忿忿地道:“我现在知道阿政为什么让你来我这了!”

“为什么呀?”

“因为阿政嫌你吃得太多,他怕养不起你,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嬴毓鼓着腮帮子,脑袋倚在树杆上不断地吹着挂在树枝上的树叶子。

如此小孩子气的动作,大概只有喝醉了酒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吧。而同样喝得有些醉的犀茴望着嬴毓,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嬴将军,我觉得大王某些方面很像你,你们是不是从小时候开始起关系就特别的要好?”看见嬴毓,犀茴很容易想起了自己的阿姊。

“呸,我才没有从小时候就和那小子关系很要好呢!”嬴毓的确是醉了,她竟附和着犀茴的话开口道:“我第一次见到阿政的时候,就是在这座城,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狼狈的要死的逃跑质子。”

说这话的时候,嬴毓将整个身子斜靠在树杆上,她双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掐住树杆,而迷糊又忽闪的眼睛一直盯着远处的上党城直看,看得一眼不眨,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顺着嬴毓的目光看去,茫茫原野的远处矗立着一座灯火辉煌的高城,那座城没有邯郸那么恢宏大气,但足以让人炫目。那种凝着旧物便会沉浸于回忆中的状态,她自己也尝试过多次,所以,她并未打算人为的打断嬴毓的回忆。

她在等,一直在等。

“喂,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过了良久,嬴毓才悻悻地转过头问犀茴,“关于阿政的过去,你就不想从我口中探知到一些吗?”

犀茴摇摇头,“嬴将军愿意告诉我,我就听。不愿意,我便不问。”

“嘁!”嬴毓斜了犀茴一眼,她挺直身子踉跄地朝山坡最高处走去,暗夜凉风吹得她的披风呼啦作响,当立稳在最高处那一个点之后,她才背对着犀茴缓缓开口:“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作为将领率兵出征,但所接的只是去韩赵边境迎接大王遗留在赵国的质子政回国的小任务,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得认真去完成。就在这种契机下,我第一次见到自己同宗的弟弟,只有十岁不到的阿政。”

赵政这个名字轻而易举牵动了犀茴的神经,她原本恍惚的神经也因为这个名字而清醒了不少。她认真地凝着嬴毓的背影,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哈哈哈!”哪知嬴毓忽然摸着脑袋大笑地转过身来,笑得面目扭曲的她让原本略显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就化为了泡影,最后她笑得没心没肺地说道:“具体细节我不记得了,只记得阿政一个人赶着车满身是血的从上党城逃了出来,他身后有许多赵国的追兵,他跑他们追着屁股后面对着他放箭,等到我们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背部已经身中两箭,但他却依旧拉着缰绳赶着马儿不知道撒手,等彻底甩掉赵追兵到了安全之地时,我们才发现,他驾着的那辆马车上装了数具已被箭矢射成蜂窝的尸体,而面对那些尸体,阿政自始至终都在笑。”她不是故意掠过了所有细节,而是那些细节真的与营救过程比起来丝毫不值得一提,毕竟,从那天到现在,她脑子里仍然记得的也只有赵政那时候的表情与寥寥话语罢了。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你一直在笑?他却答‘为了护送我回国,死了那么多人,现在我终于安全回国,我不笑难道应该哭吗?’,虽然他在笑,笑得很好看,可我看得出,他的笑意里完全没有愉悦,有的只有恨,深入骨髓的恨以及冰凉沁心的恐惧。”嬴毓仰天,鼻息间尽是叹息之情。

战乱年代,国有强便有弱,弱国之国君往往为了国家安全有时候不得已会送自己的儿子去别国当质子,质子一旦送出去自然不能享受王子的待遇,但衣食、生命安全应该会无忧才是。可听嬴毓的描述,赵政在赵国的待遇似乎极差,差到险些丢了性命。

“利用外交、政治手段和平迎质子回国,这难道不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为什么大王会被赵国军队追杀?”犀茴愤慨地走向嬴毓。

“那时秦赵关系恶劣,尤其是经长平一役之后,赵国人对秦国人更是恨之入骨,我想,即便利用外交政治手段,他们也不会轻易放阿政回国的,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秦王才会安排人潜入赵让他们带阿政逃回国的。只是,没人想过,在逃亡的过程中阿政到底经历了什么。”嬴毓低头感叹。

“大王,就没有…提起过那时的事吗?”犀茴觉得自己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嬴毓捋了捋头发,道:“阿政回国之后便被封为太子,但他对在赵国的事却只字不提。他依旧笑着面对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都恭敬有礼,对每一个人都刻意保持距离。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直到继位直到行冠礼之时,他依旧笑着。”

不知为何,这种时刻保持着笑的心情,犀茴很能理解。在赵平原君府、在楚国楚王府之中,她也是那么笑对他人,笑并不是意味着没有烦恼也并不表示开心,而是只有笑了,才能缓和他人对你的戒备与苛责。

“大概只有笑了,才能继续存活下去吧。”在这个残酷的时代,犀茴想。

“是呀,阿政即便继位也无法亲政,那时有太后与丞相双向把持朝政,阿政只不过是个傀儡。”

“大王是何时开始不笑的?”至少犀茴见到赵政之后,他就几乎没有对她怎么笑过,以至于她一度认为赵政是不苟言笑之人。

“行冠礼、诛太后丞相实力之后,他才开始不笑。”嬴毓撩披风盘腿席地而坐,“不笑的他,反而让人看起来更加可怕。”说着她又整个身子后仰倒在了草坡上,双手枕着脑袋望着星空。

犀茴也学着嬴毓的样子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微微侧着脑袋看嬴毓,“我本以为你们交情很好,所以看起来脾性有那么点像。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呢!”

“是呢!”嬴毓皱皱眉头。

“那嬴将军是怎样了解大王的心思的呢?”犀茴对嬴毓怎么能一下就了解赵政让她攻赵的命令到现在都让她不解。

“大概是血统吧!”嬴毓下意识地揪了一根草坡上的草,随手就将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或许,还有阿政亲政时委任我驻守绵山时的一句话吧!”

说血统,犀茴不难理解,毕竟他们的曾祖父可是战争狂人,亲自领兵征战四方,一统天下横扫六合的雄心壮志可见一斑。

但那句话,她就…

“一句什么话呢?”

“见虎符之日,便是将军率兵破赵之时。”

“…”

“阿政恨着赵、恨着赵人,甚至恨着当时去营救他的我们。”

“为什么?”

“阿政如斯骄傲,怎能让别人见得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呢。”嬴毓亦坐起了身,叼着草的她自嘲地开口:“阿政让我伐赵,不光因为我麾下骑兵骁勇善战,更重要的原因,我猜是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吧,第一次的出战以及亡赵的最后一战,都是出自吾等之手。”

始于何结束于何吗?这倒是极尽符合赵政的风格。

“那嬴将军打算何时对上党城发起攻击?”她无法参与赵政的过去,但这一次,她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作为利剑也罢,作为一名普通的士兵也好,甚至哪怕只作为一只观战的眼亦好。

“鹰来之时便是进攻之时。”

闻言,犀茴激动地一股脑儿坐了起来,“鹰?是大王要来了吗?”

“嗯?”嬴毓懒懒散散地侧过脑袋,入眼的便是犀茴一双闪烁的大眼以及双颊绯红的俏脸蛋,于是她忍不打趣道:“瞧你一脸小媳妇盼郎归的表情,你还说你不是阿政的女人?”

“我…我、只是…”犀茴急的脸更加红了,她乱摆着双手语无伦次起来,“我只是担心大王、担心秦军,腹背受敌什么的、大梁城久攻不下什么的,要是来了,就、就说明胜了,所以、所以…”

“败了也能丢盔弃甲而来呀!”

“啊!”犀茴一听,脸一下子白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见犀茴一会红着一张脸一会又白着一张脸,那奇妙的表情让嬴毓笑得在地上翻滚,滚了几圈,她才稍稍止了笑,“你在阿政手下担任过什么军职?”

“三百将。”说到这,犀茴颓然地垂下脑袋,道:“可是他们都死光了,在我面前死光光了。”那次伐魏取魏将首级一战,大概会成为她心中的一根刺。

“那假如我这次还给你三百人,你可有信心让他们不死光光又能完成任务吗?”嬴毓一半试探一半认真地问道。

“我不敢保证,而且还要看是什么任务。”这次犀茴倒是学乖了。

“哼!”嬴毓对着如此回答的犀茴神秘的一笑, “反正任务下达之前,你就继续当吃货吧,但有一条,吃了又吐,我可是要军法处置的。”

叼着草、仰躺着的嬴毓,说完这句话就彻底睡了过去。

结果这等任务下达,一等就是数天,这些天内,秦军营帐日夜吃喝玩乐,每顿犀茴都吃得很饱,但却再也没有吃撑吃吐过。

终于,在等到第十日的头上,一声惊雷闪,阴沉沉的天空上,出现了一只高高盘旋的雄鹰。

嘘——

嬴毓吹响了哨声,那只鹰即刻俯冲而下,扑拉扑拉,展翅停在她的肩头的鹰爪上绑着一根竹筒,取下,里面是一块写满字的绢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