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废物。”白离生气地将说话之人踹下了马,手中马鞭一抽,道:“你手下有三百人,身中蛊毒的她能一下子杀光你们吗?就算杀光你们,这里还有千人将、三千将、五千将。”那冷酷的眼神简直就像在宣告,你们这些贱民根本死不足惜,你们所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

“是,公子。”回话的三百将脸色煞白,对于这个掌握着全军生杀大权的大将军,他哪里敢有半点违逆之心,被踹下马的他即刻领着手下去执行。

手持武器的三百人队散成弧形状小心翼翼地靠近犀茴,他们个个神情紧张、眼神戒备,每走一步都十分小心,如同在捕猎猛兽一般。

而被看成猛兽的犀茴则完全失了野兽该有的凶猛与锋利,面对渐渐逼近的三百人部队她仍旧一动不动,见状,围捕的士兵们一哄而上,剑戟从四面八方架上了犀茴的脖颈。

“公子,抓住了。”三百人将如释重负地向白离报告道。

“快,带到我面前来。”白离焦急张望的眼神中一瞬间燃起了光亮。

束手就擒的犀茴被三百人连拖带拽地压到了白离面前,身形不稳又摇晃的她呆滞地矗立在白离的马前,脑袋耷拉、双手垂摆,就像被剥去了灵魂的人。

“师妹!”白离俯身用手抬起犀茴的下颌,用轻蔑冷厉的口吻说道:“如果你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又怎会有今日的下场呢?”

让犀茴下跪求饶再抛弃她,当着犀茴的面杀死她在意的人,用极致手段成功毁灭了犀茴一遭的报复快感让白离的心急速膨胀了起来,他赢了。

可当被抬起的犀茴的脸映入白离的眼中之时,他看见的了一双空洞无神且没有焦距的眼睛,神采飞扬的她变成憔悴死气沉沉的她,似乎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

白离膨胀的心又急速收缩了起来,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心里很失落,他觉得很嫉妒觉得很不平衡,犀茴与自己相处了十年都不曾为她一夕憔悴,可现在却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死人而完全变了一个人,心志、自尊比天都高的他容忍不了这种结局。

“师妹,秦军以斩首数记军功,这个死人从衣着上看应该也是个将军吧,我想,砍下他的脑袋带回楚一定能获得不少封赏的,虽然我根本不在意那点封赏。”白离捏着犀茴的下颌来回摆了几摆,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左顾右盼了起来,“对了,你们之中有人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吗?”

“禀告公子,这人是秦军大将苏子里。”人群中不知是谁这么开口来着。

“苏子里?”白离咂咂嘴,“我好像听过这个人,他父是不是那个号称陇西大锤的苏煌老匹夫?”

“正是,公子。”

“哈!”白离嘴角歪歪,“老匹夫不来送死却派自己的儿子来送死,什么虎父无犬子这话简直是在放屁,这死掉的苏子里真是侮辱了他的血统。”

苏子里、血统、送死…送死、血统、苏子里…死、血…苏子里…苏子里、血、死…

白离幸灾乐祸的嗓音盘旋在犀茴的头顶,飘飘忽忽的她听得真切又听不真切,已将自己隔绝在现实之外的她原本打算什么事都不理,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可苏子里三个字却像一把悬在心头的利剑,每响起一回就刺她的心一下,刺得她已千疮百孔、已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就那么一点一点复苏了起来。

咚、咚、咚…

乱跳的心声真是讨厌极了,她需要安静,她只想藏匿在安静的自我的世界中独自舔舐伤口,她想要安静地忘掉所有所有的事情,外面的人、外面的事统统都与她无关,可在外面世界徘徊的人总是企图来打扰她、总是试图破坏她的世界。

“来人,将苏子里的首级给我砍下来。”白离没有察觉犀茴几近泄露的心声,他兴致勃勃地怂恿着手下的士兵,道:“你们谁先砍下苏子里的首级,我就封谁当大将军,机会只有一次,尔等可不要错过呀。”

一颗首级就能换来大将军之位,这可是那些浴血奋战沙场多年的士兵们终生的夙愿,如今,只要抢下一颗首级就能实现,谁不为之疯狂、谁不为之红眼。

“好了,众将士们,你们可以开始了。”白离手一挥,摸着马鬃的他骑在马上以一副欣赏好戏的姿态观看着即将上演的血腥的夺首级大战。

令一下,几千几万的士兵操着刀剑枪戟虎视眈眈地蜂拥而至,可怜的已经陷入了泥土之中的苏子里的尸体眼见就要面临被践踏被分割的局面。

嚓,疯狂扑来的士兵们中间突然闪现一道晃眼的剑光,唰唰唰,长剑横扫,最先围捕而来的士兵们被这一剑扫得七零八落,等众人再回过神,数十名士兵已经倒地,死状全都是一剑封喉。

“想动他,除非我死。”垂着脑袋的犀茴,右手紧紧地握着断水剑,剑刃沾血、剑尖指向黑夜苍穹的她用一种死神的语气在宣布道:“我在,子里便在;子里不在,我亦不在。”

“师——妹——”白离牙关紧咬,他不可置信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腹,明明前一刻他的指腹还停留在她柔嫩的肌肤之上,这一刻,他却不在了,她是何时离开的,他竟不知晓。

不过,这一意外状况却并未让白离诧异太久时间。

“师妹,绝望了吗?愤怒了吗?爆发了吗?”浑身是刺、杀气逼人的犀茴才是真正的犀茴,恢复了刺客之姿的犀茴让白离不觉大喜过望,他将双手高举平摊开,就像是虔诚膜拜的教徒一般凝望完全爆发的犀茴,“快,再多杀一点人,让我看到你全部的愤怒、全部的绝望,并把它们一起融进你的剑中,大开杀戒吧,大开杀戒吧,哈哈哈…”自认将犀茴所有情绪都操控在手的他,兴奋难耐。

白离变态的笑声响彻了整个荆河河畔,士兵们纷纷以怪异又恐惧的目光瞅着他,他们不知是继续抢夺首级好还是围攻那个危险不已的犀茴好;而重新拿起剑的犀茴却并没有如白离所说的那样愤怒,她脸色平静,除了眼中稍稍透出些自己世界被人打扰到的不耐烦情绪之外,她的神情并未有什么的大波动与起伏。

迈着僵硬的步伐,犀茴来到苏子里尸体边,当她伸出左手去拉苏子里时,她发现左手已经无法发力了,于是她将断水剑先行插|进泥地,空出右手来一根一根拔掉了拉苏子里背上的四根银箭,而后又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苏子里的身体翻转过来,此时,苏子里的脸、身体早被混合着血水的泥巴裹满了,但她并未嫌弃他的脏污不堪,反而用右臂轻轻地穿过苏子里的颈脖,将他一点一点扶起,最后才成功地将他的上半身揽进怀中。

“苏子里,有我在,没事的。”犀茴紧紧地搂着怀中早已绝了气失了命的苏子里,她的下巴在他沾满污泥的头发上来回摩挲,“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我一定会带你回到咸阳的,王宫内的太医令们医术高超,他们一定会治好你的,一定会的。”嘴角噙笑的她,轻声呢喃着,眼角的泪水也随着一字一句的倾吐而扑簌扑簌地往下坠。

“呜呜…”念着念着,犀茴猛地张大嘴抽泣了起来,无声的抽泣,眼眶中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灌入口腔并沿着喉咙滑落进身体内,好酸、好涩,味道不仅差极了,甚至还让她的血液与脏器都在一瞬间发酵了起来,腐败变质的血液与脏器糅杂在一起化成了一道崭新的名为憎恨的情绪,她从未如此恨过,从未。

如果说小时候见到身首分离的母亲,她的确有恨,恨杀死她母亲的真凶、恨狠心的父亲、恨坏心眼的村民们,但归根结底,那时的恨与恐惧比起来,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后来,她一心变强,变强前、变强中、变强后,她觉得,只要控制自己不对什么人产生爱就一定不会对什么人产生恨,无爱无恨的自己便能将剑术发挥到极致。

一直以来,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在遇见赵柔、赵政、苏子里之后,她却再也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内心与情感了。以及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赵柔会那么恨那么恨父亲平原君的原因,她也终于在这一刻,在苏子里死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彻底明白、彻底体会到了。

亲眼看着自己母亲的首级被樊折柳割下来的赵柔,一定也像自己这般愤怒与绝望,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与樊折柳拼命,即便是送命,也要宣泄出、也要传递出自己至亲之人被杀害的痛苦感与强烈的恨意。

——爱与恨一样,是能给予人勇气与力量的东西呀!

此时此刻,犀茴才明白了赵柔之前对她说的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原来只有深恨过才能深爱过,不过现在再觉悟,显然为时晚矣。

“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斩下苏子里的首级?”犀茴的行为举止让白离既亢奋又生气,他一点都见不得犀茴与苏子里亲近,于是他着急地再次下令道:“只要谁能砍下苏子里首级,我便即刻封他为将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先前杵在那里左右为难的将士们这回再也不是无根随风飘摇的野草了,他们在白离的激赏下纷纷举起武器,管它面前的是野兽还是杀神,他们都义无反顾地冲杀了上去。

见势,犀茴彻底扶起苏子里的尸体,背脊一弯便将尸体扛在了背上,紧接着她又扯下腰带将尸体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再系好最后一个死结之后,她脚尖直踢插在地上的断水剑,咻的一声剑鸣声,剑被撬起在空中翻转了几圈之后准确地落到了她的手掌心中。

“子里,说好的,我们要一起并肩作战的。”犀茴右手一抖,挥干血迹的断水剑剑刃再次寒光逼人,她微微颔首,上翻的双眸目光冷锐,紧盯着面前数之不尽地敌人,她嘴角扬起了极其好看的弧度,“吾命与汝同在,子里,现在,我们要上了哟。”

风卷残云,剑挽狂沙,戾气全开的犀茴携剑一鼓作气杀向了楚军。

凉薄的剑锋轻巧地划破敌人的脖颈从而带来一阵令人难以抗拒的兴奋感,尖锐的剑尖切入敌人的咽喉又带来一番美妙的难以言说的刺激感,就这样任身体自由地穿梭在黑暗与死亡的边缘,跟随着剑跟随着步伐不断进攻不断杀戮,直到鼻尖只剩下血腥的铁锈味道。

沙沙沙、沙沙沙,血雨下了一场接一场,敌人倒了一个又一个,飞溅的鲜血横流成河,累积而起的尸体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峰,不知杀了多久,只知天色由明转暗,余光一扫,头顶的烈日已成夕阳,如血的夕阳的映照下,一阵被血腥浸染的失了温度的寒气扑面而来,吹得面部一片冰凉与干涩,宛如一只摸过无数死人的死神之手。

也正是这么一阵突兀的冷冽感让完全沉浸在杀戮世界的犀茴得以醒转,她紧绷的身体在超越极限的剧烈运动之中蓦然地松弛下来,疲累的身体摇摇欲坠,湿了发丝的汗水浸得双眼几乎失明。透过朦胧的光,她发现,周遭数丈之内已经没有活人了。

“咳咳——”犀茴轻轻呛咳了几声,腰身半弯的她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苏子里,见他脑袋安详地趴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才欣慰地眨了眨眼,“咳咳…”口干舌燥的喉咙仿佛只能用咳嗽来滋润,又是几声连续的咳嗽之后,她抬头望向不远处,楚军们双手颤抖地握着兵器惊恐万分地盯着她就是不敢上前一步。

犀茴疯狂的杀戮方式让楚军极为震惊与惊骇,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两个多时辰以内,她以一己之力竟然杀死了数千人,这恐怖的数据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所以杀到现在,楚军都不敢犀茴一步,虽然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但此刻谁当出头鸟谁就最先变成尸体,他们谁都不想死,因此谁都不上前。

“呵。”犀茴望着吓破了胆的楚军失笑了起来,“子里,既然他们不攻上来,那么就主动杀上去,可好?”尽管敌人还有很多很多,但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背上的重量没有给她造成任何负担,反而成了她前进的动力,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战场上,只有相互倚靠的他们两个人而已。

不能同进退,那么就同生死。

“受死吧,楚军们。”

脚步飞扬起来的一刹,剑光也跟着划破了残血夕阳。

“啊啊啊啊——”

楚军见到犀茴如见到嗜血又残忍的猛兽,内心的恐惧、内心对生的一线生机,这两种交织在一起的绝望与希望压得他们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他们再也经受不住她的虐杀,纷纷弃甲曳兵而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见到手下士兵被残杀,白离却拍着马背恬不知耻地狂笑了起来,“你们真是没用,被我师妹杀得狼狈而逃,哈哈哈,师妹,好样的,好样的,你继续杀,继续杀呀…”

“蠢货,你的士兵被杀光了我看你还怎么领兵作战。”凝滞的空气中突然被一道暖暖腻腻的嗓音给打破了,“既然你不动手,那就由我来清理门户。”表面暖腻的嗓音下一刻就化成一根冰刺直戳人的心窝子。

闻声,白离仓皇地回头。

如火的暮霭之中,一人一马风行而来。

“母亲——”白离失声。

“臭小子,回去我再跟你算账。”被白离称为母亲的女人打马来到他的身后,阔袖一卷、涂满蔻丹的指甲一握,白离背上的玉弓以及箭囊中的一支白羽银箭就稳稳地落到了她的手中。

“不孝之徒,看箭。”女人手执玉弓,搭箭拉躬放射,动作利落地不带一丝拘泥与多余。

嗖的一声,白羽银箭离弦而飞,携带横扫千军之势破开被夕阳烧红的半壁岚烟,咚,箭矢准确命中目标。

犀茴微弓的脊背倏地挺立起来,她的眼中没有惊讶、没有悲伤、更没有眼泪,好不容易抬头的她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夕阳,岚烟、暮霭下的夕阳当真美极了。

看着如此美景,她不禁又去望了望背上耷拉着脑袋的苏子里,他紧闭着双眼困顿地如同玩耍至疲累之极的孩童,“子里,夕阳很好看,你不睁眼看一看吗?”

“…”

“呵。”背上的苏子里迟迟没有反应,犀茴尴尬地闷声一笑,但终究牵动了伤口而不得不止笑,“哦,我忘了,你已经睁不开眼了。”

“…”

“没有关系,我已经帮你看了。”犀茴昂起的头又渐渐垂了下去,视线落到胸口,那里明明被箭矢射穿了,可怎么还觉得温暖的不像话呢。

“…”

“子里,你说,与我同死挺乐意的。其实,我也…”嚓,舍了剑的犀茴用右手将插入胸膛的飞箭给拔了出来,“挺、挺乐意的…咳咳…”轻咳间,气若游丝的犀茴笑着将箭矢折断,“但是,我觉得、觉得我们还能再走一段路,一起…”她再次拿起断水剑趔趄地向前迈着,迈着迈着,沉重的睡意狂袭而来,她不愿闭上眼睛,于是眼皮不断眨着,几眨几眨,终是禁不住耷拉下来…

咻——

彻底陷进黑暗之前,微弱的光线中,她看见又有一支白羽银箭朝她射了过来,这一箭,瞄准的是她的咽喉;理智之弦彻底崩断前,很多杂乱又无序的思绪又齐齐在脑中翻涌了起来。

她想,与人同生死,这种事真是太傻了。

不过,从某一个方面来讲,又挺值得的。

至少,黄泉路上有好友伴,绝不会孤单。

第四十二回 囚之笼

古来,能同生共死的两个人一定是因缘匪浅,而犀茴与苏子里显然不是这种关系,所以最后结果只能是一人死独留另一人无限伤怀。

当时面对穿喉一箭,犀茴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始终没有感到咽喉有被贯穿的迹象,那刻,她想,大抵是痛麻木了,所以才没能察觉吧。

也不知过了几日,她再次睁开双眼之际,她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有死。

“你醒来了?”

睡了很久睡到头痛脑胀的犀茴紧眯着眼睛,眼缝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人影,白的衣衫黑的发髻以及鲜红的唇瓣,“你是谁?”她迷迷糊糊地问。

“不孝之徒,连为师都不认得了吗?”人影俯身用手狠狠地掐住了犀茴的脸颊。

犀茴感到自己脸上的肉好像都要被扯下来了,痛感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半眯的双眼彻底睁大睁圆了,入眼的是一张看了十年的熟悉脸蛋,方额细眉眉秋波转、唇红颈白手如荑,眼前的正是她的师父,楚国剑舞双修的大美人白暖。

“师父。”犀茴定了定神开口。

“在我心中,你已经被我一箭杀死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你便不再是我徒弟了。”白暖收回掐住犀茴脸蛋的手,冷冷地道:“之所以留你在这,那完全是离的意思。”

“我…没死?”犀茴犹疑地望着白暖。

“我当时是要一箭射死你的,但离却从中阻挠,所以你现在还活着。”白暖回想起了那夜,自己手中的箭已经射出去了,白离硬生生抢过弓箭凭借自己的力道与速度愣是将自己的箭给撞开了,这才让犀茴捡回了一条贱命。

得知自己还活着的事实,犀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苏子里呢?”她急于起身,一动就扯动了中箭的胸口,痛的同时她还发现自己的四肢都已经不听使唤了,而且只要试图去使唤它们,撕裂般的剧痛就蔓延而开。

“自己都是废人一个,还有空担心别人?”一直安坐于床榻边的白暖突然起身,伸手将掖在犀茴腋下的被子给一下子掀了起来。

被子离身,犀茴即刻抬头,她看见自己的四肢都被木板夹着,上面还缠满了布条,“我的手、我的脚…”她意识到了自己遭遇到了什么。

“你的双手双脚已经被离打断了,现在的你只是残废一个,别说是起床,离开了伺候的下人,你什么都干不了。”白暖如秋水的温柔眼波中尽是森森的寒意。

苏子里的死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她本以为自己心已经够寒的了,但从白暖口中得知自己的双手双脚已被废,她才发现,他们施加在她身上的残忍还远不止此。

“告诉我,白离是怎么处置苏子里的尸体的?他有没有割下苏子里的首级?有没有对他的尸体做什么不敬之事?”犀茴不依不饶。

“放肆。”听到自己儿子被质疑被污蔑,白暖再也端不住了,她生气地揪住犀茴的头发将她整个人摔倒了地上并用力地踩上她的断手,“我儿好心保你性命,你却不知感恩,还在这大言不惭地质疑他,像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叛徒早就该处死了。”

白暖不像白离,她只将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利用价值听话之人,另外一种则是无能又叛逆之人,前者她会培养并重用,后者她根本不屑一顾,而一旦发现前者变成了后者,那必须是杀无赦。这一次,若不是白离出面阻挠,她早就将犀茴射杀致死了。

“是呀,既然觉得我是叛徒,那白离还留着我干什么?”既无师徒之名,犀茴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对白暖好声好气,“所以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关于苏子里的事你快点告诉我,要是不知道,那就快点把你的宝贝儿子叫来告诉我!”

啪,话刚说完,犀茴的脸就被白暖一脚踩住了,她雪白的靴子在她脸上来回踩蹭,踩得她五官扭曲,蹭得她眼冒金星。

“有本事就杀了我呀。”被踩在脚底,犀茴艰难地张嘴。

“想死很容易,但想活得太平活得安稳可就不容易了。”白暖狠狠地踩住犀茴欲张的口,“你这条贱命,根本不值得我出手。不过,你如果想再体验一回小时候我为了培养你成才而对你所用的那些手段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再对你使用一遍的。”

十年里,为了让徒弟们尽得白家剑术的奥妙,白暖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也正因为手段太过严苛与残酷,以至于入门的十几名弟子到最后只活了五个。所以,比起白离,白暖其实更加残忍。

听到这里,原本还欲挣扎的犀茴彻底安静了下来,那十年习武时光对她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过去,今日再度被提起,只会让她生厌。

见犀茴不再反抗,白暖也收回了脚,看犀茴面如土灰,她也失了不少兴致,再离开之前,她悻悻地丢下了这样一句话,“这里是楚王府,你休想再逃离,你的生死、你的未来,你的一切,都由离决定。另外,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如果你忍受不了想自杀,那就自己想办法。”

等白暖离开很久之后,躺在地上挺尸的犀茴的身子才动了动,她扭过头环顾了一遭自己所处的屋子的景象,一看到兰花草与凤凰图腾,她就确定了自己此刻正是在楚王府。

她没想到,几年之后,她会以这种模样、这种形式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还有,今朝是何年何月、荆河一战秦楚双方谁赢谁败、苏子里的下落、赵政怎么样了、以及她至于他们到底是生还是死或是别的什么…诸如此类的消息她统统不知道。

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莫名地烦躁了起来,一烦躁她就想采取行动,可除了脑袋,她的四肢根本就动不了,成了残废的她,竟然无法让自己从地上起来,甚至翻一个身都做不到。

“可恶——”犀茴用脑袋狠狠地撞了几撞地面,撞得咚咚作响那虚掩的门外也好像没什么动静,她觉得自己被丢弃到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孤岛之上,生死不由己的她只能自生自灭。

“自生自灭吗?”犀茴平躺在地上,不知季节的她只觉得背上冒着丝丝寒气,这股寒凉感渐渐沿着她的脉络流遍四肢百骸,最后回流至心脏并将其全部包围,心冷了,全身也就跟着冷了,犹如置身冰窖的她开始有些害怕了,她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会死的毫无尊严。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象过自己死亡的场景,在她想过,她很可能死在比她强的刺客的剑下,一剑穿心也好咽喉被割也好,反正都是一瞬间的事,也符合她刺客的身份;跟着赵政征战四方的她还想过,她会死在战场之上,缺胳膊少腿没脑袋的惨死亦没什么,热血洒沙场死得其所;最不济的,那就老死吧;反正,怎么死,都得干脆不失尊严。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她还是太天真了。

尤其是在她在地上躺了很久很久,冷得发抖、饿得发昏又内急无处可解之时,那些所谓活着的感知感都再告诉她,失去剑不可怕、死亡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活着却无法解决人最基本需求时的无力感、可怕的是自己的排泄物只能全部残留在身上的羞愤感、可怕的是这些发生在身上的事又被最不想看见的人看见之后的那种绝望感。

且不论她是不是一个剑客,只当做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来看,也大概都无法忍受。想必白离打断她的四肢留着她的残命,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所以,要保留仅剩的尊严,只有咬舌自尽这一条路了吗?

“呵呵呵…”犀茴笑得全身发颤,同时,失节事小与士可杀不可辱这两句话也不断在她在心中做着斗争,斗争中,她的脑海还不断浮现出各种人和事,姬舞阳在遭囚禁与酷刑之后,不堪屈辱的她最终选择了咬舌自尽;赵政年少在赵国也受尽赵迁凌|辱,历经千辛、跨过多死生死的他最终成了英明之主;而她没有姬舞阳那般刚烈,也没有赵政那么忍辱负重,她只是个好吃鬼,却唯独不想对白离屈服…

“啊啊啊啊…”犀茴扭动着身躯,两股势力不断在身体中对抗,理智与情感、情感与理智,挣扎如煎熬,无论选择哪一方她都必须舍弃一些重要之物,孰轻孰重、孰重孰轻,抉择只在一瞬间。

在身体打了个激灵之后,犀茴终于带着哭腔地大喊了出来,“有没有人,来人呀…”在感觉下半身湿了一片的同时,她眼角的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快来人呀,快来人呀…”犀茴的哭声越来越大,仿佛只有哭出来,才能释放出她心中那些累积起来的情绪,仿佛只有大声哭出来,她才觉得,啊,这就是真正地活着,屈辱与痛并存的活着。

滔天的哭声成功引来了楚王府的婢女,她们一来到屋子看见犀茴那般模样躺在地上就傻了眼,白离当初可是交代过一定要好生伺候着这屋子里的人,要是这屋子里的人少一根头发丝,她们都得提脑袋来见。可刚才白暖来了,让她们先行退下,谁知她一走,屋里的人就成了这模样,若是被白离知道,她们肯定完了。

于是婢女们根本不敢耽搁,她们几人分别抬手抬脚将哭闹的犀茴弄回床榻,然后又利索娴熟地给她换衣衫,全部过程她们只用了极短的时间,想来应该是伺候惯了的缘故。

“你们可不可以给我拿点吃的来,我饿极了。”见婢女有礼待她,犀茴也开口提了要求。

闻言,同来的四名婢女走了其中两个,剩余两个毕恭毕敬、面无表情地立在床榻边,若不是见她们胸口起伏,犀茴甚至觉得她们像假人。

“现在是什么年月?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了?平日里都是你们照顾我的吗?”既然来了人,犀茴就试着跟她们搭话。

可不管犀茴怎么问、问几遍,那两个婢女就是不发一声、不眨一眼、不动一步,看来已经被白离调|教成了只会听命做事的人偶了。

“公子驾到。”

没过一会儿,门被从外面推开来,一袭白衫拂过门槛,白靴子跨入门的那一刻,屋内的两名婢女便刷地伏地跪拜了起来。

“师妹,听说你刚刚大哭来着?为什么呢?”白离一进门就对犀茴讥讽了起来,“见到自己这般模样太痛心疾首了,是吗?”

白离的冷嘲热讽并未让犀茴多么难堪,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而后便开门见山问道:“为什么不让你母亲一箭射死我?如果只是为了羞辱我、践踏我,那么你做到了。”

“什么我母亲,那是师父。”白离偏不让犀茴那么简单地跟他划清界限,他踱步至榻边一双发亮的眼睛盯着犀茴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回来吗?我带你回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抛弃你、毁灭你,然后又能将你捡回来,不论生死,你都得待在我身边,不管过去与将来,你的人生都由我说了算。”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你也看到了。”白离指指犀茴断掉的四肢,“你的四肢是我亲手打断的,不过我也找了楚国最优秀的医侍给你接骨,但完全养好至少也需要几个月甚至半年。”

“养好了之后呢?”

“养好了之后再打断,打断了再接骨,骨接上了再打断。”白离带着恶意与戏耍的目光在直视犀茴平静的双眸,“养好打断、打断养好,如此不断循环下去,我要你有生之年都是废人,废到哪里都去不了,这阳春白雪岛、这楚王府便是你终老之囚笼。这是我对你背叛于我的特殊惩罚与恩宠。”

犀茴努力克制着自己一触即发的情绪,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平静到就当白离说的话全是一个屁。

“怎么不说话?”犀茴的平静反应出乎白离的意外,于是敏感的他又补充道:“现在求饶已晚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对你的惩罚。不过,如果你真的受不了,也可以选择自杀,比如咬舌、比如用头使劲撞柱子什么的,哈哈哈…”

看着完全沉浸在自己主宰他人人生的快感之中的白离的嘴脸,犀茴有些替他悲哀。不过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也不过是如此而已,她则更加坚信了她选择生的信念。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能回答我吗?”

白离用舌尖顶顶腮帮子,沉思了片刻后便奸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在来之前,我一直在纠结,万一你问我这些问题,我是该告诉你呢还是不告诉你呢?但看你现在这么听话,我就发一发慈悲告诉你好了。”他像摸小狗一样摸了一摸犀茴的脑袋,摸到心满意足之后,他开始反问,“你想知道苏子里的尸体,我怎么处置了是不是?”

第一个问题就紧紧抓住了犀茴的心,她抿紧唇瓣一脸认真地望向白离,闪烁的眼睛中恐慌与担忧的情思在交替转换。

“放心,你师兄我讨厌血、讨厌脏。”犀茴的表情让白离很是满足,他故作安慰地说道:“我没有戮尸也没有毁尸,完好无损的他被弃尸荒野了。至于会不会在腐烂前被找到,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

听完,犀茴屏住的呼吸总算能松下一点来,但她的目光与脸色依旧未变,她等着白离接下去的话。

“荆河一役,秦军被我楚军大败,死了七名都尉、死了数十万将士的秦王政只得带着残兵狼狈逃回国。”这一次白离没有绕弯弯而是直接告诉了犀茴她想听的答案。

秦军被楚军大败、死了七名都尉、死了数十万将士、秦王政败兵而逃,怎么会…犀茴死死地咬住唇瓣,一脸的不信。

“而之所以秦军会大败,原因是出在秦军中出现了叛徒。”

“叛徒?”

“想不想知道这个叛徒是谁?”

犀茴咽了一口口水,白离一脸奸相给她隐隐的不妙感。

“那个叛徒就是你。”白离指着犀茴的鼻子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害死大将苏子里、生狼烟给秦军传递错误消息害得秦军腹背受敌而大败的罪魁祸首正是你,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