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一词就像一座大山直接从犀茴的头顶压了下来,加上耳畔挥之不去的白离的刺耳发毛的笑声,身心受到严重打击的她头晕目眩了起来。

苏子里的死不用谁给她按罪名,她也会负责任的,可生狼烟传递错误信息那是个什么东西,她可从来没生过狼烟、也不会生那种东西。

还有,背叛这种词对于赵政而言可是禁忌般的存在,犀茴无法想象,赵政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会变成什么样。不,她没有背叛赵政,她背叛谁也不会背叛赵政。

“这是谁给我定的罪名,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歇斯底里地咆哮、也不是失去理智的呼喊,从内心狂涌而出的悲呛苍凉感让犀茴的声音听起来发涩又发颤。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呀,母亲安插在秦的细作一日没暴露,你便要一直承担这个叛徒的罪名。”白离俯下身戳一戳犀茴铁青的脸,落井下石地说道:“不过我实话再告诉你,且不说你无法从这里出去,就说那细作,凭她那身份,也是不可能被发现的,所以你这个楚的叛徒、秦的叛徒,就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会替两国惩罚于你的。”

“呼——呼——呼——”喘着粗气的犀茴的胸腔剧烈起伏起来,她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疯长的不知名情绪,那些情绪冲得她五脏六腑难受至极,难受,除了难受还是难受。

如果说刚才呼救求生是出于本能,那么这一刻,要活下去,那可是理智与情感做出的双重决定。

尊严可以失,可是信义绝对不能失。

她要活下去、活下去,活着从这里出去,她要回到秦、她要见赵政、她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她要抓住那个该死的细作,还有好多好多事等着她去做,所以要活下去,无论多么艰难也要活下去。

“哦,对了,还有一个与你相关的消息,我忘了告诉你。”白离一边欣赏犀茴备受折磨的样子一边摸摸下颌道:“秦王政已经向所有的刺客集团都发出了一道悬赏令,悬赏文书曰:秦有叛徒名为犀茴,若有人取下该人首级,赏金一万。”

赵政悬赏一万金取她首级,这是继叛徒之后,第二个全盘占据犀茴脑海的字句。

“呵呵呵呵…”躺在床榻之上的犀茴在心中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她的大王,她所喜欢的男人竟然为一个不实的消息而对她下了击杀令。

自信又多疑的赵政面对背叛果然不会像白离这样如小孩子玩泥巴般的随性处理,不管是否属实,只要和叛变沾边,他决计不会手软,这着实符合赵政的性格。

可她前一刻才升起的求生念头还未彻底凝聚成团时就又被白离当头一棒给打散了一大部分,试想,就算她能活着离开楚,她又能不能活着见到赵政呢?即使活着见到赵政,他还会不会相信她呢?

死而未见、见而不信,她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赵政心中被他擅自定下的叛徒之名,又还能被抹去吗?

“呵。”一想到这许多事,一想到以后,犀茴的脑子就抽痛了起来,她满脸迷茫地望着天失笑,许久许久。

第四十三回 显生机

四肢残废的犀茴被白离禁闭在楚王府当中的一座空宅院之中,院内有四名被割了舌头的婢女留下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而院外则驻守了一队弓箭队,没有白离的允许,谁都休想进出。

白暖当真如她所言,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这座院子半步了;白离也只有在心血来潮的时候会来观赏观赏她这个被关在囚笼之中的折翼之鸟,若是心情好,他则会跟自己说说外面的事,反之则会给她各种脸色看;最后,每隔一段时间白离就会带着一名老医侍来检查犀茴断骨愈合的情况,他不让她成为彻底的残废却要在她的骨伤全部愈合之后又再次亲手打断它们,以便他欣赏她痛苦惨叫的表情与模样。

如果说囚禁是对犀茴精神上的打击,那么接骨断骨无疑就是对她的身体进行无休止的伤害,不过几次反复之后,在接骨断骨之时,她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与做出任何表情,当真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以至于悻悻而归的白离在那以后很久都没有来看过她。

阳春白雪岛上四季如春,没有季节变换,与世隔绝之后、白离再也不来看她之后,她就再也分不清年月了,对院外之事也一概不晓了。坐在轮椅上隔窗听着相邻府院时常传来的乐舞声、望着院子里永不凋零的桃花,日子过了一日又一日,就在对生不眷恋、对死不执着的她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囚禁至死时,转机居然出现了。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结满了蛛网的宅院大门终于被推开了,一袭银色戎装的白离身背箭囊手持玉弓走了进来,他白色的靴子、白色的披风,一步一动间惊起了洒落在地的无数桃花瓣。

“师妹,好久不见,你可好?”

宅院中种满了桃花树,风一吹,花瓣就调皮的脱离枝桠在空中翻飞旋舞了起来,不消一会儿,桃色的花瓣就落了白离一肩头,而斜靠在轮椅上的犀茴只是目光呆滞地凝着瓣瓣纷飞零落的桃花瓣,一点都没有要理会白离的意思。

“师妹,你怎么不理我?”白离今天心情看起来很好,所以当犀茴不理会她时,他并没有摆脸色发脾气而是蹲到了犀茴身边握起她耷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道:“我要出发了,这一去也不知道是多久,可对出发之前特意来看你的我,你就是这副态度吗?”

犀茴斜眼瞟了一眼白离,浅带笑意的他看起来是那么意气风发,与自己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过,这么久了,她也无心去计较这些,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所以到现在任何人跟她搭话,她都提不起精神劲来了。于是在瞟了那一眼之后,她的目光又专注到桃花树上去了。

“师妹,你知道这一趟我是要去哪里吗?”白离展开犀茴半握的手掌,一手托住她的手腕一手钳住她的一根手指,不动声色的,他的手用力一掰。

嘎啦——

“秦与楚,又要开战了。”

手指指骨断裂的声音几乎与他的话音一道传来,这种程度的疼痛显然不会让犀茴眨眼皱眉,但白离的话却给她长久失色的眼眸注入了一丝色彩。

“自荆河一战惨败之后,秦国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动静了,我本以为他们要花好几年的时间去恢复元气呢,谁曾想,这次他们居然出动了六十万大军来攻我楚国。”白离恨恨地开口道:“也不知道秦王政是从哪里集结到了如此多的兵力,早这样,为何不在第一战中就出六十万兵力,真是的。”

秦王政,这三个字犀茴可是好长时间都没有听到了,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个名字、这个人以及与其相关的任何事,因为一旦想起,她怕她会受不了。

但白离毫无预兆地提起了这个名字,犀茴空白了很久的头脑、断了很久的思绪又有隐隐恢复之态,她开始试图回忆赵政的音容笑貌、她开始试着回想赵政的声音、表情以及眼神…

“因秦国大军压境,所以楚王又下令我率军迎战,想让我趁着上次获胜的余威再重创秦军。我本来是要带你去的,但母亲偏偏不让,这叫我如何是好呢?”白离低头玩着犀茴的断指,“嗯…你是愿意跟我去呢?还是愿意继续留在这里呢?”

白离的话让犀茴有些心动,但她早就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以及白离说这番的话目的她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立志于折磨他的家伙怎么会如他所愿呢。

见犀茴偏过头,引诱不成的白离的嘴嘟得老高,“那我再换个问题,那师妹你是希望楚国赢,还是希望秦国胜呢?”说话间,他又钳住了犀茴的两根手指,意思是如果她继续装傻充愣不开口,下一个遭罪的就是他们。

意会了的犀茴缓缓转过头望望白离又望望自己的手指,望着望着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师兄,断指之痛与断骨之痛比起来根本不足为惧呀。”

她苍白的笑深深刺痛了白离的双眼,他手掌发劲毫不留情的又掰断了犀茴的两根手指头。

“如果楚军赢了,我就要继续过这种日子。如果秦军赢了,他们迟早会攻到这里来,要是那样,我就不用再被你折磨、被你囚禁在这里了。但是我是秦国的叛徒,秦王政已经对我下了诛杀令,一颗脑袋一万金哟,等秦军杀进这里之时,也就是我人头落地之时。”三根歪曲断裂的手指让犀茴微微蹙眉,歪着脑袋的她讥笑道:“反正不管哪方胜利,我的命运都不会有所改变,是吧,师兄?”

在苍白刺眼的笑意之后,犀茴的话也像肉刺一样刺进了白离的心,这可是他的台词,从她口中说出来,他还拿什么话来揶揄嘲讽她呢,不爽,很不爽。

“不过呢…”白离因生气而扭曲在一起的五官让犀茴大为畅快,很久没有说话的她很想一次说个痛快,“你们楚不是在秦安插了细作吗?让那个细作继续发光发热,那么你们楚的胜利也就指日可待了。只是,这一次,又要将罪名嫁祸给谁呢?师——兄——”

“你——”

“啊,这次你想带我一起去,别告诉我又想将罪名嫁祸给我呀?我现在可是四肢都残了的残废,吃喝拉撒都得靠别人才能行呢,就算带我去了,秦王政和秦国人也不会相信的了,所以师兄你有和我这个残废说话的时间与精力还不如再去找个新细作替身。”犀茴笑得肩膀发颤,“要是这一战不胜,你们白家在楚国的地位就会岌岌可危,要是这一战不胜,你们楚国搞不好也会亡国哟,因此,细作替身人选一定要好好找才是呢!”

那笑、那话语一针见血地在讽刺楚国的胜利就是靠细作而胜;那笑、那话语也一语道破白离是如何如何的领军无能…

话音未落、浅笑不止,白离愤怒起身,抬掌一挥,啪,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到了犀茴脸上。

“生气的话就杀了我呀!”犀茴舔舔嘴角笑得更加肆意了。

“你给我闭嘴。”白离恶狠狠地指着嘴角淌血却依旧在笑着的犀茴警告道:“你别以为这样刺激我,我就会杀了你,你休想,这辈子你注定要以残废之身死在这里、死在我身边。”

白离几乎咆哮的声音震得桃花瓣簌簌地下落,缤纷的乱花就像下了一场桃花雨,犀茴抬头仰面感受着花瓣拂面而过带来的触感与清香气味。

残留露水的桃花瓣覆面的清凉感让犀茴干涸许久的心得到了滋润,沁人心脾的桃花香让犀茴的精神也为之抖擞,久违地活着的感觉仿佛一瞬间就回来了。

“我告诉你,这次出征,获得胜利的人依旧会是我,一定会是我。”白离钳住犀茴的下颌咬牙切齿道:“我会亲手斩下秦王赵政的首级带回来给你看的。”

“好呀。”犀茴弯弯嘴角,“既然师兄这么有自信,那么我就在这里等着师兄凯旋而归。”

“哼。”犀茴的反语语气白离自然听得出来,他冷哼一声,用拇指抚了抚犀茴嘴角的血迹,而沾血的拇指又沿着犀茴的脸颊一路抚触而上,留下了点点猩红的斑迹,最后指腹落在太阳穴的时候,他突然一把扣住犀茴的脑袋,强硬地将她的头摁进了他的胸膛,一字一句道:“师妹,我再告诉你,就算我兵败,你也休想获得自由,因为倘若我兵败,这楚王府、这兰台宫、这阳春白雪岛上的一切都会成为我的陪葬,你,自然也不例外。”

埋入白离胸膛的犀茴被闷得透不过气来,他身上浓浓的兰草香气纠缠着她的鼻息,短短的断了呼吸的时间好比几天几个月之长。

良久,就当犀茴以为自己要被白离闷死在胸膛之际,她听到呼啦一声抖动披风的声响,禁锢她后脑勺的力量以及鼻间兰草的味道都一并消失了。

披风在空气中抖颤,安静躺在地上的桃花瓣再次被残风卷了起来,那任人恣意摆布的花瓣似乎在述说着一段凄惨的遭遇,花开而艳为人赏,花自凋零便只落得腐烂之结局。

看着白离忿忿离开的背影,看着暂时开启最终又关闭的宅院大门,犀茴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跳动了起来,因为,她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年,是秦王政十五年,经过第一次伐楚失败的赵政在休养生息了一年半之后决定再次出兵。赵政以苏煌、司空烈两位老将为主将,命他二人各率军三十万兵分两路进攻楚。

同年秋,楚王征调全国兵力,派白离为主帅与秦军决战。

白离离开之后,阳春白雪岛彻底陷入了静寂之中,楚王府的歌姬舞姬全部随他而去,兰台宫的白暖也随儿一道出征,没了楚乐巫舞的调剂,犀茴的生活彻底进入了无声的状态,而院外驻守的弓箭队与侍奉她的婢女只要她不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们永远都像埋伏在身边的木头人一般。

于是即便四肢在慢慢恢复,犀茴依旧每天坐在轮椅上恪守本分地过着日子,她不知岛外秦楚之战的战报,她只是安静地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果然,三个月之后,她期待的那个人如约出现了。

宅院大门被打开时,犀茴看见一个背着药箱、主着拐杖的白发老者在婢女的搀扶下蹒跚而来,在接近两年的时间内她每隔三两月就会见到这个老者一次,因为这个老者是白离找来的有名医侍,在他独门配方的治疗下,被白离打断的四肢每回都能奇迹般地复原到未受伤前的模样。

今天,又到了老者给犀茴检查骨伤的时间。从宅院大门到院内的桃花树下,那不算很长的一段路,老者却费了不少时间,佝偻的腰、灰白却梳得整齐不显凌乱的发、吊在下巴上的一小撮的山羊胡子以及布满条条皱纹的手,一路而来的他就像在诉说一段一波三折的往事。

而等来到桃花树下时,老者已气喘吁吁,他一手扶着拐杖一手用袖口慢悠悠地擦着额头的汗水,擦完之后又在婢女的帮助下才卸下了身后背着的重药箱。

“我是竭氏,是公子离派来给你治伤的医侍。”这是老者每回例行公事般的开场白。

犀茴瞟了老者一眼,便如往常一般,对他不理不睬。

见犀茴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老者按照以往的步骤开始解绑在犀茴四肢的缠在木夹板上的布条,一圈一圈解开布条,两块木夹板也应声落地。

“左腿右腿都恢复的不错,左手也是…”老者摸了摸犀茴四肢的肌肉又掰了掰她的骨头如是说道,而当他的手检查到犀茴右手手掌时,他有节奏的动作忽然顿了顿,“你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都断了,如今时间过得太久已经接不起来了。”

犀茴泛着白眼瞪了老者一眼,她当然知道,白离掰断她三根手指以后并未喊人来给她接骨,所以她的右手算是彻底废了,以后再也无法握剑了。

“你真了不起。”老者朝犀茴竖了竖大拇指,深凹的眼眶中的那双深褐色眼珠子透着一种看破沧桑与世故的冷漠,“不过公子离交待,你的伤若痊愈必要再次断骨,所以,今日,就由老朽来为你断,哎——”微微叹气的他,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无需同情我。”从老者的笑里,犀茴读出了这层意思。

“老朽没有这个意思。”老者抱歉地躬了躬身子,一脸的慈祥。

犀茴抿嘴苦笑了起来,“老人家你已经一把年纪了,我担心你在断我手脚的时候力道不够一次断不干净,这样吧,你能不能给我扎上几根银针给我止止痛呢?反正公子离今天不在。”

平日里白离总是自己上阵,一边断着犀茴的手脚一边欣赏着她痛不欲生的表情,对这种残暴行径老者亦愤慨不已,但无奈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医侍,没有说话权利也不敢多吱声。现在,好不容易公子离不在,看着眼前备受折磨的姑娘,他也心生怜惜之情。

“好吧。老朽就破例为你扎针止痛。”老者就从药箱里抽出一个卷起的布袋,在掌心一摊,只见布袋上插着数十根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再接连抽出四根银针之后他又将布袋卷好原封不动地放回药箱里去了,“那么,就先从双腿开始吧!”说话间,就取出针快速地往犀茴的双腿穴位扎去。

别看老者年迈,但这扎针的功夫可是一流,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四根银晃晃的针就扎在腿部四个穴位之上,此时犀茴的下肢也当真失去了知觉。

“你们来帮一下忙。”确定犀茴双腿失去知觉之后,老者又让四名婢女来帮忙抬起她的双腿,四名哑女二人居左二人居右分别抬着犀茴的两腿。

准备就绪后,老者又从药箱中取出一跟青铜棒子,“这是老朽平时研药用的棒子,结实的能敲碎山石,所以一定会一次成功的。”动手前,他还不忘安慰犀茴。

“哼。”犀茴翘起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次真是劳烦你了。”

老朽不忍心地摇摇头,一咬牙一闭眼,挥着棒子就朝犀茴的双腿砸去。

“不过,我感谢的方式,你恐怕会不太喜欢。”

闭眼挥棒的老者没感觉到棒子上传来的触击感,却感到一道劲力从腹部传来,紧接着,他整个身子就被踹飞了出去,在落地前,他还听到青铜棒子滚落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响声。

“哎哟!”重重摔翻在地老者痛得嗷嗷直叫,这一摔简直要把他一副老骨头都摔散了架,痛苦不已的他捂着肚子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真是对不起了。”

俄而,一道带着深深歉意的清澈嗓音自头顶飘了下来,躺地不起的老者勉强睁开眼,只见一道人影盖住了自己的身子,暗影虽模糊了人影的面庞,但那一袭绛色衣衫、那一头散落肩头的柔软青丝也一下子就让他认出了人影是谁。

“你、你、你…”老者紧张到结巴。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是不会杀你的。”

“她们、她们…”除了认出了人影是谁,老者还看到了人影身后原本在他要求之下来抬脚的四个婢女也倒下了,四根插在咽喉的银针在阳光之下一闪一闪。

“她们已经死了。”犀茴如实相告。

“你、你、杀、杀人…居然用老朽的银针…”老者胆颤地开口,他不明白刚才那一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了,这个一直饱受断骨接骨之痛折磨的女子趁着公子离不在之机,仗着自己一时的怜悯而用他济世救人的工具杀死人的这一事实。

“是呀,我等得就是这一天,等得就是你的银针。”犀茴直言不讳地告知老者,这一切都是她预谋已久的计划,自白离告诉她秦楚开战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盘算如何逃离这里的计划了,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利用,好在一切的发展都如她所愿。

“外面,还有很多弓箭手。”老者也异常地诚恳,“而你身上蛊毒也未解,老朽觉得你跑不掉。”

久违地站立、久违地伸展四肢,尽管四肢的灵活性大不如前,但能再一次站立、再一次展开双臂,已经让犀茴开心不已了,她无视了老者的话而贪婪地开始享受着这美妙的一刻。

“这也是我不杀你的最大原因。”伸展够了,犀茴才蹲到老者跟前一把揪起了他的衣襟,问道:“我身上的蛊毒你能不能解?”

“不能。”老者粗糙得像老树皮般的脸皮皱了皱,道:“蛊毒之法虽是老朽告诉公子离的,但埋入你体内的蛊毒虫卵到底是哪一种老朽并不知晓,若不知虫的种类,是没办法成功解除蛊毒的。”

老者的表情不像在说谎,追问无果,犀茴并未太失望,“你的银针以及行头都借我一用吧,另外,在我逃走前,就委屈你在这继续躺上一躺了。”取了老者药箱以及一身行头,她便干净利落地出手将其打晕。

依靠在游走列国时学得一些易容之术,犀茴假扮成医侍老者成功骗过了驻守在宅院的那些弓箭手,出了宅院她便想去寻自己的断水剑,可寻了半天都没寻着,只发现整座阳春白雪岛似乎都人走楼空了,也对,上次白离出征就几乎将楚王府的东西都搬了过去,这次,自当不例外。

百般寻剑无果,犀茴无奈的只得在楚王府兵器库挑了一柄还算使得上手的剑以作防身用,之后便匆匆离开了。而当她赶到港口时又却发现码头上竟一艘船也没有,这该死的白离,就这么断绝了她所有的后路,真是可恶至极。

“啧!”犀茴气得在码头直跺脚。

恰当她急得团团转又无计可施之际,不远处的海面上竟出现了飘扬着旌旗的桅杆,黑边红底、用小篆绣着“秦”字的旌旗迎风飘扬。

不是楚的船只而是秦的船只。

意识到了什么的犀茴赶紧从码头撤回,躲到了码头附近的灌木丛之中,透过稀稀落落的灌木,她看见行驶在最前面的大船的甲板之上立着一个男人,因为距离隔得有些远,她看不清男人的样貌,但穿着却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那男人穿得花里胡哨的,绛色的长襦上绣满了金色的蝴蝶,大开的襟口能看见里面的彩色花边护胸甲,甚至手腕、小腿裹着的护甲都有彩色花边…

“那是…”这衣着犀茴太熟悉不过了,激动的她一把揪紧了眼前的灌木丛,口中念念有词了起来,“苏子里,是你吗?”

第四十四回 弟与兄

“子里、子里…”犀茴心中每喊一句,她的手就将灌木丛救得更紧一些,以至于等船靠岸之后,她的掌心竟扎满了倒刺,血红点点,火辣辣地疼。

“尔等务必仔细搜寻,一经发现速速来报。”船甲板上的男人率先下船登岛,立在码头上的他打了一个响指,几千士兵便集合在他身上听取吩咐。

士兵们纷纷从男人身边穿过,海风吹拂起男人的发丝,眯紧眼睛的他的视线一直在岛上来回观望,自始至终他的脸庞都没有出现过一丝笑意。

“不是苏子里。”犀茴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尽管衣着一样、身形、面孔、嗓音都很相似,但不会温柔笑着的家伙一定不会是苏子里。

那么,这个人是谁?

又为什么会率领秦军出现在这里?

“啊,是他。”再次睁开眼的犀茴在脑海中搜寻到了关于男人身份的记忆,当搜索到时,她的嘴角欣慰地勾了勾,几年未见,当时那个面红纯白的少年已经变得这么成熟干练了呀,还当上了秦军的五千将,如果苏子里还活着,又会得意洋洋地在自己面前狠狠地夸耀自己的弟弟一番的吧。

想着想着,犀茴透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明明才过了几年的时间,她周遭的人与事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事无常、造物弄人,她以前不怎么相信,也从未去怀念过逝去的时光与逝去的人,她甚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只会向前看不会回头。可在经历过那些之后,现在的她却无比怀念从前的日子,怀念到想要时光倒流。

“呵呵呵…”心中突然涌起的无限感慨着实让犀茴又揪心了一把,她抚抚自己的额头,在心中告诫自己,现在不是忆往昔的时候,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呢。

“禀报苏将军,这岛上多处地方都空无一人,只有一处荒废的宅院发现了一队驻守的楚军,乃由大概三百人组成的弓箭队,且我军前锋部队已经跟他们交上手了。”

趁着犀茴飞神的功夫,秦军已经完成了对整座岛的搜寻。

“你们的意思是,兰台宫、楚王府都没有守军,偏偏那么一处废弃宅院有守军是吗?”苏子易双手负于身后冷冷地开口道:“还是三百人的弓箭队,搞不好那宅院里就有我们要找的东西呢,呵。”说罢,他大步流星地领着部下朝宅院的方向走去。

“他们要找的东西?”犀茴下意识觉得他们可能是来找她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偷偷摸摸尾随秦军来到宅院的犀茴看见空旷的院落外面已经躺了一片中箭而亡的秦军尸体,原本驻守院外的弓箭队则撤到了院子里,他们以高墙为掩硬生生压制住了秦军的猛攻。从而直接导致将宅院彻底包围的秦军伤亡惨重,不得已中秦军勉强架起盾牌原地待命。

“苏将军,还要继续进攻吗?”见势不妙,前锋队的队长特来向苏子易请命。

地上中了一箭顶多两箭要害而亡的秦军尸体、宅院高墙拉弓搭箭随时开射的楚军弓箭队以及院落前架起盾牌的秦军们,苏子易的视线在这三块地方来回游移,他负于身后的两只手的手指亦随着视线的游走而速地捻算了起来。

少顷,他斜仰着头一脸从容而自信地对攀爬在宅院高墙之上拉弓搭箭的楚军守卫们大声地喊起了话:“你们三百人,姑且算你们一人装备五十支箭,尸体上与盾牌上的箭已经超过五百支了,而我今天带了五千人来,你们剩余的箭就算一箭双雕也杀不完我的部队。当然,也不排除那宅院是你们的兵器库,但如果是那样,我军自然也会采取别的方法,比如火攻什么的。”

苏子易一席话句句珠玑,听得秦军军心大振,听得楚军个个眉头紧皱。

“数日前,在蕲南大战之中,我军大败你们楚军,而你们楚军总大将白离身负重伤一路撤退,现在恐怕只剩下都城寿春一城可守了。如今,楚大片土地都归我大秦所有,这阳春白雪岛亦是如此,就算你们继续死守下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苏子易孤身踱步到弓箭队的射程范围之内,好心地劝诫道:“况且你们的表情还告诉我,那宅院并不是兵器库。所以,只要你们投降,我保证饶你们不死。”

攀爬在宅院高墙之上的弓箭手们面面相觑了起来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若不降,你们就随这阳春白雪岛一起化为灰烬吧!”而苏子易显然不打算给他们太多的考虑时间,他目光冷冽、口吻决绝地对他们下着最后通牒,同时,他还下令秦军士兵开始准备火攻,在时限到达之前,秦军士兵们已经人手一束火把,且宅院四周都堆满了冒着酒气的柴火,只要他一句话甚至一个手势,眼前这宅院以至于整个风景秀美的阳春白雪岛恐怕都要变成一片火海了。

秦军士兵整齐地举着火把将宅院团团围住的画面从犀茴那个角度看简直像极了一条围捕猎物而不断吞吐着蛇信子的火蛇,而攀爬在宅院高墙上的弓箭手们见状也像说好了似的在同一个瞬间翻身下墙,也不知是要投降还是要干什么。

“苏将军,宅院后面有烟。”

就在犀茴等着弓箭们如何行动之时,突然有一名秦军自宅院后面跑来指着院落肿的某一处向苏子易禀报,随着指向看去,她听见院落里传来响亮的噼里啪啦燃烧杂物的声音,滚滚浓烟伴随着火焰从院子里头窜了出来。

“苏将军,楚军在宅院里点火自焚了。”从宅院另一侧跑来的士兵这么向苏子里禀报道。

闻声,双手负于身后一派悠闲状态的苏子易攥了攥拳头冷哼道:“没想到,白离手下居然还有誓死不降之人。好,既然他们那么想死,我便成全了他们。”语落,他偏了偏头给了士兵们一个示意,“点火。”

令一下,秦军士兵手中一齐扔出的火把犹如烟花一般升空绽放然后坠落,被酒浸湿的柴火沾火瞬燃,里里外外夹攻而起的火势将院落一下子就吞噬掉了。

火烧红了半边天,彻底成了一团火球的宅院之中却安静异常,那些楚军弓箭手们没有一个人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他们主动自燃就像在为白离忠诚的殉葬,这一结果也让她想起了白离临走前对她所发的警告,如战败这岛上的所有都会成为他的陪葬,没想到,他的临行之言终究成了真。

只是可惜了那些楚军以及跟她调换身份的医侍老者。

“苏将军,这些楚军宁死不降,是不是我们表示我们要找的人真的可能就在这里?”望着熊熊烈火,苏子易身旁的副官这么感叹道:“我们为了找那个人而费劲千辛才来到这里,如此这般只剩下一堆灰烬,苏将军你甘心吗?”

“怎么会甘心!”苏子易仰头望向天空,火光映得他双眸一片血红,“但直觉告诉我,那个人还活着。所以即便将整个楚翻过来,我也要找到她。”

火苗在瞳孔中来回摇曳,看着苏子易那张与苏子里相似的面庞,犀茴的视线彻底恍惚了起来,因为她终于确定了,苏子易要找的人就是她;因为她在苏子易眼中看到了深入骨髓的恨意,那红如血深如潭的恨意绝对是针对她的,恐怕在他眼中,她不仅是秦国的叛徒,更是害死他哥哥苏子里的罪魁祸首。

“苏子里,我要怎么去跟你弟弟解释呢?好像怎么解释,都无法改变你为我而死的结局。怎么解释,都无法挽回你的生命。”犀茴碎成片的忧伤情思被海风吹进烈火之中,然后再被它们一点一点燃烧殆尽。

犀茴与苏子易在不同的方向各怀心思地眼瞅着宅院坍塌、分崩离析以及化为乌有,最后的最后,当宅院完全变成一堆灰烬的时候,苏子易才收回了望天的目光。

“来人呀,将兰台宫、楚王府,这岛上所有的建筑都一把火烧尽了去。我要阳春白雪岛这个地方以后都在历史的版图上消失。”拂袖而去之前,苏子易对将士们这么下命令道。

这一句话之后,几千士兵举着火把纷纷活动了起来,一簇一簇的火焰举起又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地方就成了一个火点,等到火点遍布全岛、等到火点连成一线之时,曾经风光旖旎景色俊秀的阳春白雪岛就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模样了。

在秦军完成火烧阳春白雪岛的任务之前藏匿上船的犀茴从海上远远地望着岛屿化成一片火海,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她或许对这个岛上的人没有什么感情,但她对这座岛屿却有特别的好感,银沙海滩、篝火烤鱼、雪山温泉、秋叶枯木、巫舞楚乐…这些地方在她严苛的求艺之路上给了她仅有的快乐与自由。而现在,这漫天大火烧毁岛屿的同时也将她心中有形、无形的旧忆一点一点烧毁,烧得满目疮痍,烧得一片狼藉。

船,渐行渐远,满目的通红与残垣也慢慢被湛蓝的海水与繁星布满的星空所替代,堆满了渔具的狭小杂物间顶部裂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咸湿的海风、疏离的星光皆从缝隙中悄悄潜入打在犀茴的身上,让在一摇一晃的行船途中感到有些困顿的她带来了一丝清爽,也正是这一丝清爽让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又奇怪的念头,她突然很想去见一见苏子易。

怎么想就怎么行动,夜深人静时,犀茴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一个人摸索了出去,幸好,船上大部分的士兵都入睡了,只余两组五人小队交叉巡逻,她很轻松地避开了他们并找到了苏子易休息的房间。

作为五千将,苏子易休息的屋子门外无人把手,犀茴贴在门边探查屋内的动静,再确定屋内毫无动静之后她才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一进去就看见苏子易抱着一柄剑蜷曲着身子、仰着头靠在床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的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我这是在干什么?”当犀茴想要迈步靠近时,她心中响起了理智的阻止声,船明日傍晚就会靠岸,她只要藏到那时上岸就行了,上岸之后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呢,在没有做完那些事之前就莫名其妙来见这个视她为叛徒并恨她入骨的人,真是一个愚蠢至极的选择。

“呼——”思及此,犀茴将迈出的步子改为后撤步,她踮着脚一步一步后撤,但就在这时,一缕清冷的月光好巧不巧地照射到苏子易的脸上,他平静的面庞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似水的温柔便在他唇边泛滥开来,那笑实在像极了苏子里。

“子里…”凝着那张脸,犀茴藏匿在心头的苦涩一瞬间就破壳而出,她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凝望那张脸,看着那张脸就像看到了苏子里一般,看着那张脸她全部被收拾整理完毕的情思都似在那一刹断线奔流,思念、愧疚、悔恨、苦痛…等等情绪涨得她胸腔发酸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