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帝面露思量之色,片刻后颔首,轻叹一口气:“朕亦无计,唯有依卿所言。”

诸王亦都叹息点头道:“只能先如此了。”

兰珏和薛沐霖松了一口气,正要先告退,永宣帝又神色一敛:“但,玳王之处罚,必要有了,算是个交待。”

即传召中书侍郎,拟旨,去玳王衔爵,收府邸封邑,废为庶人,逐出京城,流放乡野。

太后失声,诸王变色,兰珏与薛沐霖、中书侍郎伏地,都道玳王年幼,此罚过重,请永宣帝开恩。

永宣帝闭目道:“朕乃启檀兄长,启檀之过,亦是朕之过,皆因平日纵容,铸就大错,不重罚,不足以令其自省。”

旨意即下,次日,兰珏与薛沐霖又去宝华宫慰问,这次,倒是塔赤国使团的一个还算像样的使臣出来接待了,仍是一脸沉痛:“王子,仍执意回到太阳神的身边。已经有的伤痛,再也无法回到当初。”

兰珏和薛沐霖婉言抚慰许久,告辞离去。

出了宝华宫,薛沐霖长叹:“愿早些了结。“

兰珏未回答,只在心里也跟着叹了口气,右眼皮突然突突跳了两下。

回宫复命后,兰珏正要与薛沐霖一同告退,永宣帝忽而道:“兰爱卿,暂再留片刻。”

兰珏心中顿时升起不妙的预感。

待薛沐霖离去后,永宣帝含笑道:“兰爱卿本已告假,却因此事延迟,朕甚过意不去。”

兰珏立刻道这是臣应该做的云云。

永宣帝又道:“朕记得,兰爱卿的家乡,就在京兆府的某县?”

兰珏道:“臣故乡京兆府九和县。”

永宣帝双眸闪亮道:“哦?甚巧。朕已命冯邰,择一乡野之地,流放庶人景启檀于斯,务农思过。冯卿向朕推荐了一个叫念勤乡的地方,属丰乐县境,离兰爱卿家乡远么?”

兰珏微微抬起晕沉的头:“与……臣故乡小县相邻。”

永宣帝笑了:“太好了,兰爱卿。庶人启檀一贯顽劣,爱卿能否替朕就近监督管束?”

第75章

兰珏心中一顿,立刻俯首道:“谢皇上恩赏眷托,臣性鄙才疏,只恐……”

永宣帝截住他话头:“兰爱卿之才学行事朕素来信任,庶人启檀流于乡野,朕唯恐其仍不知悔悟,愈发堕落。思择一贤师教导,或能端正一二。朕本就觉得兰爱卿是最合适的人选,但爱卿在礼部,职责重大,朕不能因启檀一人置朝务于不顾。恰值爱卿告假,朕方才问询爱卿。只是在假休之时仍劳累爱卿,庶人启檀又如斯讨嫌,朕和兰爱卿开这个口,着实汗颜。”

兰珏忙顿首道:“臣此庸碌资质,能得皇上之重托,乃臣之福分,亦是皇上对臣的恩典。臣必当兢兢竭力。只怕侍奉玳王殿下不力,有负圣嘱。”

这事……确实烫手,也确实是个机缘。

玳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王衔,有这番奉旨教导玳王的经历,身价履历便大大不同。待到今上有了皇子,择师时,更多了一分备列入选的可能。

这代表了什么,不必多说。

从这方面来说,永宣帝的确是给了他一份厚赏。

只是这份赏,真不好拿。

玳王本就骄纵,打小便无法无天,御厕里的苍蝇见他都绕道,对着皇上和太后都敬让三分的怀王敢张口就喊瘸子皇叔,喊完了还抱着大腿要东西。怀王亦不以为意,要什么给什么,在众多皇子中最疼爱他,府中的东西任他乱拿。

这样的玳王,又正当狗也嫌的年纪,倘若别的娃是刚出炉的山芋,他就是才从油锅里捞上来的。

该怎么管教?

管严了,得罪玳王,来日方长,定无好处。

若一味放任,草长莺飞,广阔田野,正好撒欢,玳王绝对生事。

事出必被牵连担罪。

太得玳王欢喜,也不太妙。

其中分寸,把握得稍微偏差一星星,便会凶险重重。

兰珏太阳穴突突乱跳,不晓得到底该给自己烧香还是烧纸。

而且,还有……兰徽。

兰珏不能不道:“只是……臣这番祭扫家墓,乃携劣子前往……”

他本打算趁休假之际,尽尽身为人父的责任,带兰徽好好玩玩,划划船,钓钓鱼,骑骑马,放放风筝。

兰徽对此行十分期待,这几天都忘记了要装模作样学大人,常常趴在兰珏膝盖上问钓鱼该怎么钓,在山上会不会遇到老虎。吴士欣告诉兰珏,兰徽在偷偷抛弹丸练飞镖,还从兰珏书房顺出了一本《山河异兽志》研究。

突然被这档事砸中,该拿徽儿怎么办?

永宣帝道:“兰爱卿的儿子是否与启檀年纪仿佛?”

兰珏道:“臣之劣子年方九岁。”

永宣帝含笑:“差了四岁,不甚多,可做玩伴,只要兰爱卿别担忧启檀把他带坏了。”

兰珏真想道,皇上你说的太对了。

陪皇子读书不是个容易活,兰徽只是个从三品小官的儿子。

万一再和玳王学得一招半式,对这个世间产生别样的好奇,比如偷看后花园的老宋洗澡……

“劣子愚钝,恐不堪陪伴玳王……”

“什么玳王,已是庶人景启檀了。”永宣帝肃然,“朕正要和兰爱卿说,委屈爱卿暂为他师,朕赐卿戒尺一把,有不当的地方,该罚就罚,该打就打。”

兰珏抱着钦赐戒尺退出御书房,临告退前,永宣帝又道:“兰爱卿是三月初一开始休假?”

兰珏道:“是。”

此乃变相地命令,务必于三月初一前摆平察布察里克之事……

兰珏暗暗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层叠宫阙之上的苍穹。

张屏出了南城门,沿路直上寿念山。

往寿念山去的道路修得和官道差不多宽阔,路边的树木亦修剪排列齐整,走不多远,就有一块木牌指示方向,牌上还刻绘着笑嘻嘻的作揖童子,格外喜庆。

山下一道山门,上书“灵慈福地”四字,山门左右亦各有一尊石刻童子,左侧的抱着鲤鱼,右侧的捧着如意,头顶抓髻,颈带项圈,红衫绿裤,手腕脚腕都套着金环,赤足踏在两朵白云上。

从山门和这两尊童子的新旧上来看,应是在这四五年间立成。

童子身上的颜色,项圈和手足环上的金粉,都新近又刷补过,凑近尚能闻见气味。

过山门便有一尊大铜香鼎,腹部铭刻“恩感孝念,善心福佑”八个大字。被香客摸得瓦亮。另刻满密密小字,庙观的香鼎石碑上一般是镌刻着捐赠者的姓名,但这尊香鼎上刻的,好像都是商号的名字,大福缘、天香堂、功德居……

张屏再往左右看,果然,山阶下的空地,左右各有一排房舍,被隔做一个个小小的门脸,挂着一个式样大小的门匾旗帘,功德居、天香堂、大福缘……

门脸内是各种香束、斗香、油灯、纸扎娃娃。

有的门匾和旗帘左上角,还有一个朱色的礼字花。

左边那排店铺旁边,另有一间小屋,无门匾,单钉着一牌,就写着一个礼字。张屏走将过去,只见屋内坐着两个青色袍服的汉子,衣袍像是吏袍,面前桌案上搁着几个漆盘,盛着大小不等的朱字礼字牌。

张屏施礼询问,一个汉子道,从这里买了牌符,可以到任何有礼字花标记的店内换香供。一个小牌换一束香或一串鞭炮,一个中牌换一个纸扎童子或一盏香油灯,一个大牌换一个斗香。

买了牌符,到了山上庙前再兑换香供,省得一路上山,拿着费力。

在姥姥庙中捐牌还可吃斋饭。捐两个小牌,可吃一饭、四菜、一汤,大厅随便坐,十人一桌。捐一个中牌可吃六菜一汤,八人桌。捐一个大牌可在内厢用斋,六人一席,十二道菜,两个汤,席前有供过姥姥的糖果。

“此乃县衙礼房特制,官铸模具,不能伪造。我二人就是礼房的人,足下可放心兑换,无需担忧。牌未用完,可换回银钱,亦可下回再用。山上亦有同署的同僚,若换得香供有瑕疵,店家不予调换,可来告知我等。因过几天就三月初一,换六枚以上小牌,或一对中牌,或一个大牌者,即送个盛香的袋儿或磕长头上山系勒的围兜。”

汉子说着将盛香的布袋拎给张屏看,银褐福字纹布袋上书两行大字——

“拜山上姥姥,更敬家中诸老。丰乐县衙礼房”。

背后右下角又有一行小字,“锦昌布庄捐制”。

张屏认真地思量了一下,还要不要上山。

既然来都来了。

张屏遂掏钱换了两个小牌,牵马上山。

上山阶梯亦修的十分齐整,每阶都不甚高,上了六阶,便有一段平坦斜坡,然后再上六阶,石阶上绝无青苔,可见踩踏平滑处有被打磨粗糙的痕迹。沿途有几处茶棚,甚是干净整洁。半山处还有一眼泉水,汩汩清澈,山壁上刻着福寿泉三个大字。上山的人争相去掬水喝。泉水旁有一个石刻蛤蟆,张着大嘴,众人纷纷往蛤蟆口中投掷钱币。泉旁有一小棚,一老者在棚中贩卖竹筒和刻着福字寿字的胖葫芦,还有投掷蛤蟆专用的,姥姥庙中开过光的如意钱。一个礼字牌可换两个如意钱或一个竹筒,两个礼字牌换一个福寿葫芦。

老者向张屏道,姥姥庙前有座福来桥,这里换的如意钱亦可以做投掷桥上的金蝠和桥下玉蟾使用。

张屏默默地折转身,继续牵马向上。

在这里已能嗅到山上的香火气味,隐隐钟声响起,张屏前方一对婆媳模样的女子顿足:“晚了晚了,肯定抢不着灵露了!”“这才一遍钟吧,快点能赶上。”发力噌噌向前。

亦有一群妇孺超越了张屏,涌向山顶。

张屏随之加快步伐。

到达山顶时,又有不多不少九声钟响,张屏便看见黑压压的一堆嗡地涌向一个石台,石台上,有一尊铜铸头顶大碗的童子像,几个衙役和道人扬声让众人两人一列顺序排好。一名身着青袍纱帽的小吏与一个手执拂尘的道人各站在童子像两边。

小吏高声道:“诸位莫要拥挤,所谓灵露,不过天感降化,露水尔,信则有,不信则无,无需痴迷。”

道人亦道:“心诚自有神仙佑,心诚则灵。”

下方众人嗷嗷催促,几个衙役将梯子搭在童子像上,扶住,一名道人攀梯而上,从童子像中舀出水,由另几名道人散与众人。

张屏瞅见,童子像不远处,有间小屋,悬挂摆售着和泉水边一样的竹筒葫芦。

他在庙外先转了转,找了几个人问询,那些人果然都目光灼灼,满面红光地道,姥姥庙,真是太灵了!求福添福,求寿添寿,求男得男,求女得女!

张屏再道:“在下初到贵县,不知究竟,敢问姥姥究竟是哪位上仙?”

被问之人便皆指向一石壁:“喏,那里刻着哩。”

张屏踱自那石壁前看,上刻一篇文字——

『慈寿姥姥,初现神迹于丰乐县郊。托躯石柩,浮显井中,农夫焦必迁葬供养,遂成庙,求祷者皆得灵验感应,香火渐盛……』

洋洋洒洒数百字。撰文者竟是京城名士慕叶生。

看成文年份,是四年前。

第76章

童子像碗中水已分发完毕,又九声钟响,众人涌往庙中。张屏待那几个衙役和道士走开,走到童子像近前看看,应与山脚下的石像一样,是这四五年间所铸,童子的双足、肚子、耳垂都被摸得铮亮。

姥姥庙正名叫慈寿观,殿阁富丽,亦像建完没几年。

张屏踏进庙中,正前院又一尊大铜香鼎,一堆人抢着插香叩拜。正殿名曰福寿殿,一名细眉善目,笑容慈和的老妇塑像端坐殿上,头戴太真宝冠,足踏如意舄,紫袿褐裙,裹着香客供奉的红缎福字纹披风,左右各一童子,左捧鲤鱼,右捧如意。

神台两侧垂着的锦幡上绣着莲子红枣。

殿外侧厢,还有开光的枣核链子手串卖,两个礼字牌可换一个手串。

张屏在庙里踱了一圈,又到了庙外,见卖香贡的小房中,有一个未标礼字花色的小门脸,东西也比旁边的少些,一个老者坐在里面袖手打瞌睡。

张屏便走到那铺前,摸出一个礼字牌:“老丈,换一束香。”

老者睁眼笑道:“客人,这里还没和衙门通上,不能拿此牌换,请去隔壁。”

张屏见柜上有几个彩绘葫芦,别处没有,便拿起来看:“此价几文?”

老者道:“早上还没开张,算十文一个给你罢。”张屏摸出十文钱,又挑拣了一番葫芦,拿了个写着顺字的,老者笑道:“客人想是路经此地的,赶路的喜此彩头。”

张屏点头,又道:“听闻此处灵验,方才敬香。拜读那边石壁,亦十分感叹。姥姥的石柩,竟浮显于水面。石浮于水,果然神迹!”

老者笑道:“石壁所书,是知县大人请人写的,千真万确,乃井中所出。我老儿神庙前不能诳语。”

张屏一揖:“望老丈详加指教。”

老者打量张屏,呵呵一笑:“客人莫非京城来的文士,欲将此事写作戏文?真有此打算,可去问问那边县衙礼房的官爷,题写本县风俗的诗词文章,写得好的,特别是京城来的,以往县里都给笔润,但知县大人倒霉被贬了,不知此事还做不做数。”

张屏道:“晚辈不擅文章,只是好奇。”

老者道:“那客官可以多打听打听,关于此庙的灵验,多得是,不然香火也不会这么盛了。连去京城做买卖的,路过此处都得来上柱香。”

张屏揣着葫芦又在山顶绕了一圈,凑近香客,便能听到一些灵验事迹——

连生了六个闺女,喝下一碗灵露之后,没出两个月,就有了,生下来是个小子。

都是儿子,想要个闺女,十五烧了斗香,晚上便做了个梦,梦见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没过多久,就确定有了,两三岁便会帮娘做针线,又俊又伶俐。

姑娘十九了,还没嫁出去,上京城的月老祠求了都不管用,来给姥姥敬香,磕完头,出了大殿,碰见一个年岁相仿富富态态的妇人,一看就觉得很亲切,跟上辈子认得一样。便上前问,你是哪里来的,来做什么。那女子说,是来帮儿子求姻缘的,不知道为啥,儿子说的媒,女方家都不满意。你来做什么的?答,我来给我家姑娘求姻缘的。再一对生辰八字,恰好合适!立刻就定下,过礼择日成亲了。亲家家里在京城有店面,姑爷老实,姑娘文静,简直天作之合。

做生意,老是赔,到京城请大师算过,说命犯流年。前年三月初一来给姥姥上香,做六日清醮,烧了三十三对开光童子。当晚就梦见一群白胖童子手捧元宝在一片空地上蹦蹦跳跳。没两日便接了个官衙的活计,工部巡查河岸尚书大人行辕须用的步障,库里囤的布顿出了许多,自此常给官府供货。

……

张屏牵着马,默默地下了山。

兰珏与薛沐霖再去宝华宫,察布察里克王子仍是不见,随行使臣亦是拿搪了半晌,方才摇摇摆摆出来。

薛沐霖在兰珏耳边低声道:“这群番子,让他三分,真以为天朝当他们是回事了。”

兰珏含笑立着,在牙缝中道:“蛮夷者,未经教化,怎懂一个礼字。”

永宣帝重责玳王,便意味着,不会因此事,在其他方面多做让步。但这群番子仍不知机,还自以为占了上风,一味卖乖。

待几个使臣坐定,兰珏与薛沐霖不温不火地说了几句慰问之辞。

兰珏末了道:“礼部亦会修书向可汗致歉。请王子安心静养。心绪须慢慢平复。”

使臣之首温木里算是塔赤使团中较精明较了解天朝行事的,见兰珏和薛沐霖一副徐徐然的态度,又听到这一句,顿感内涵丰富。

可汗已不大中了,所谓致书可汗,其实就是致书大王子都尔古都。

温木里便硬声道:“殿下已几天,没吃饭了,不知道他的身体,还撑不撑得住。”

兰珏道:“精膳司会再择厨师为王子另备菜肴,菜单明日议好,本部院取来与诸位探讨。”

另一位使臣红着眼睛道:“若王子他,撑不到明日……”

兰珏道:“内医院医官过一时来为王子悬丝诊脉,无需王子面见。”

薛沐霖接着道:“悲虑过度,则伤脾胃,贸然进食,亦恐不妥。缓缓为之。”

两人便告辞而去。

兰珏回味着临走之前温木里的神情,心道大概用不多久,王子便能走向痊愈了。

张屏下得山后,取出在城中书坊买的县境图,翻看了位置,再向南行去,纵马行了十余里,见村落田地,向一牧童打听,乃是慈寿村地界。

张屏转上官道,又行了数里,再见着屋舍簇簇,炊烟袅袅,已到了慈寿村临近村落的地界。

张屏捡了一条平坦直路,往那村中行去,正打量路边人家,遥遥见前方一杆旗帘,写着个茶字,棚下唯独一个老叟坐在茶炉旁摇扇。

张屏顿觉是意外之喜,到那茶棚前下马:“老丈,一碗茶。”

老叟笑道:“恰有刚沏好的,三文一碗,公子请里面坐。”

张屏进棚,在小桌旁坐下。

老叟替他斟上热茶,道:“公子只一个人出游?”

张屏道:“刚从姥姥庙烧香过来,想再去慈寿村看看。”

老叟道:“那公子走多了,再倒回去行几里,便是慈寿村,这里是大葫芦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