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太爷不情愿地颌首,远处始终没有说话的八老太爷清清嗓子,“二嫂说的确有其事。”

有人证还怎么说?

姚老太爷缓缓地喘息着,尽量让呼吸平顺下来,这次来二房,有一种让他折了翅膀的感觉。

崔奕廷在喝茶。

泰兴知县朱应年没想到能将这位爷留这么长时间。

自从知道这位爷是崔大学士家的公子,又有崔尚书照应,泰兴县就像烧开了的水,人人都想宴请这位爷和这位爷拉拢关系。

崔家有位贵人还在宫中,很受皇上宠幸,中宫空缺多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一国之母。

再说光是“一阁臣双尚书”就已经听起来让人耳热。

宴请这位崔爷倒是容易,不过他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就不知道这位少爷喜欢什么。

本以为崔奕廷喝些茶就会走,谁知道崔奕廷端详了这茶水半天。

“这是什么茶点?”崔奕廷转着茶杯。

“是泰兴新开的一家茶楼送来的。”

软软的点心,吃起来很甜,像糖又不太像,说是点心又不是。

“朱大人家中可还有?”

跟他要茶点?就这东西?

朱应年忙看向管事,管事一溜烟地跑去内宅,不一会儿工夫回来道:“太太说…没有了…不然让人去买。”

“哪家茶楼?”不等朱应年吩咐,崔奕廷已经询问。

“是…泰兴楼。”

泰兴楼。

“那家茶楼,现在…不卖这些茶点,只是…上门拜会的时候送一盒。”管事的低声道。

“二爷喜欢我让人想办法买来送去。”朱应年笑脸相迎。

一个大男人竟然喜欢吃甜食。

崔奕廷眼前浮起一个模糊的身影,随身总是带着只荷包,里面放着几块糖块,每天掏出来摸摸,却又舍不得去吃。

趁着崔奕廷没走,朱应年低声道:“崔二爷有没有觉得泰兴最近气氛有些不对。”

崔奕廷不说话。

朱应年只好接着道:“崔二爷去李御史家中,有没有听说巡漕御史的事?李御史沉冤得雪,朝廷定然委以重任…”

崔奕廷抬起头来,仿佛不经意,“那你准备要怎么办?”

“瞒着李御史,将这尊瘟神送出南直隶。”

崔奕廷道:“若是瞒不住呢?”

朱应年压低声音,“那就想方设法,让他说不出话来。”

崔奕廷面色自若,“朝廷的巡漕御史,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但凡是个人,就有弱点,”朱应年道,“别说李御史,就算哪位显贵来了,也有应对的法子。”

不知怎么的,崔奕廷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朱应年怔愣在那里,他看不懂那笑容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可怕。

崔奕廷道:“既然如此,朱大人就没什么可怕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就是。”

朝廷公文下来了,七日后准备迎接巡漕御史,李御史八成是为了查案先行一步,想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本来朱应年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也许这件事没有他们想象的好办。

“崔二爷,”朱应年迟疑着,“您能不能将这里的情形跟您叔父说说,我现在真是心里没底啊。”

崔奕廷似是没听明白,“怎么说?”

都说崔奕廷不学无术,还真是。

只要崔奕廷态度有松动,就是有戏,朱应年趁热打铁,“要不然,我让师爷写封信,二爷誊抄一份。”

崔奕廷神色间有几分不以为然,“让我誊抄一份送给叔父?”

朱应年道:“我们尽量将漕运的事做得周全,瞒过巡漕御史,京里那边的情形还要拜托崔大人。”

崔奕廷忽然正色起来,“朱大人就不怕我泄露出去,万一我是巡漕御史又该怎么办?”

“不会,不会,”朱应年笑着摆手,“哪里能连崔二爷也信不过。”

第四十三章 真黑

如果崔大学士的儿子入仕,早就传满京城了,他哪里能不知道。

再说,南直隶的官员也都在猜测,如果御史就是崔奕廷,崔尚书那边早就捎信过来,还用得着他们这样大动干戈地四处寻找。

要不是崔家在前面顶着,朱应年还真不敢随便相信谁,毕竟御史没有现身,随便就将自己的事交代了,那不是送死的架势么?他可不想脑袋搬家,他还要换顶上好的乌纱帽戴戴呢。

朱应年挥挥手,“快去将闵先生叫来。”

闵先生是他的幕僚,再可信不过,简单几笔就能将泰兴的困难说得清清楚楚,现在把持住崔奕廷这位小爷,就能拉拢崔家,真是上天眷顾他,给他送来这么个贵人,别说将他奉为上宾,就算日日让他供着,他也愿意。

闵先生规整地写了封信,朱应年拿给崔奕廷看,崔奕廷就将信折好送进袖子里。

朱应年不禁错愕,“这…二爷不誊抄一份?”

崔奕廷淡淡地道:“用不着。”

朱应年看看闵先生,很快又恍然大悟起来,浪荡公子,连提笔都忘了怎么提吧,要不然怎么会将崔大学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朱应年连连点头,“那您就直接将这封信函寄回京。”只要崔奕廷听他的,抄不抄一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上面的内容。

崔奕廷道:“这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

朱应年连忙迎合,“这个二爷安心,水路加急,到了南京,自然有驿丞接应,我们南直隶传递消息都是如此。”

崔奕廷站起身来,“那就等着吧,等我收拾好东西,一并送给叔父。”

朱应年的满脸都是笑容,“哪里用得着您准备东西,我就备好了。”

“既然如此,”崔奕廷脸上露出些笑容来,“朱大人也写封信给叔父一同带去,这样免得不清不楚,泰兴的事不能落下朱大人。”

听得这话朱应年忽然觉得,崔奕廷是个好人。

大大的好人。

就是来帮他的。

不但了解他的心思,还愿意做这个人情。

一下子,他心花怒放。

崔奕廷从朱家出来一路回到落脚的小院。

李御史和谢严纪早已经等在那里。

谢严纪先垂头丧气,“明面上的账目根本无从查起,一笔笔账目做的干干净净,分明是等着我们来查,南直隶的官员直属六部,一个个比猴儿还精。”

“参奏六部那是要有铁证的,现在根本就是没有证据,光靠何家和姚家的账目,顶多牵连小官小吏,怎么也钓不到大鱼。”

“京里传来消息,说是要升崔实荣为大学士,看来皇上对他还是多有信任。”谢严纪说完和李御史对望一眼,他们现在是弄不清楚皇上的意思,让他们来南直隶,到底要一个什么结果。

谢严纪不得不担心,好不容易瞅准一个机会,抓不到南直隶的把柄,以后谁也不敢碰这些贪官污吏。

南直隶的官员就会更加肆无忌惮。

崔奕廷神色平静,“皇上有意偏袒,我和各位大人就不会在泰兴,大人们只要安心查案。”说着将两封书信放在桌子上。

李御史和谢严纪一人拿一封来看。

“这是…”

“这是朱应年向崔实荣谄媚、邀功的信函,”李御史瞪大了眼睛,“有了这封信,崔实荣就脱不开干系。”

李御史顿了顿,忽然又想到,“可是朱应年也不傻了,缓过劲来,到时候反口不认这封信要怎么办?毕竟这信是出自师爷之手。”

崔奕廷眼角微翘,淡淡地道,“朱大人眼见就要升职进京,心里焦急的很,让人火速走水路到南京,再让驿丞安排送信,正正经经走的官路,这封信到了京城就会被都察院连人带物截下。”

“朱应年反不反口,又有什么关系,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真黑啊,真黑。

狠得不能再狠。

怪不得崔奕廷频频去朱家赴宴。

他们还怕那边摆的是鸿门宴。

结果却让朱应年上了套。

不动声色的利用朱应年,让朱应年自己花人力物力将罪证送上京,这样朱应年百口莫辩。

十面埋伏,没有一条生路。

还有什么比这更稳妥的。

朱应年现在一定满心欢喜,以为攀上了崔家。

其实不知道,好大一柄鬼头刀就架在他脖子上。

李御史顿时向崔奕廷拜下来,“大人,漕运弊案全靠你了。”

三个人说了会儿话,李御史和谢严纪高高兴兴地告辞,走到门口,李御史不禁停下来向宅院里看了一眼。

他们来的时候满面愁容,哪成想走的时候会这样。

真是…

这个崔二爷真是厉害。

李御史和谢严纪才走,就有吏员来送消息,“姚宜春接替了泰兴县的粮长,泰州府知府都派人来庆贺。”

崔奕廷毫不意外。

姚家是有大利益可图,想方设法也要拿到粮长。

“姚家三房老太爷没有拿到族长之位。”

崔奕廷神情微微有些诧异。

没有拿到族长之位。

这和他知道的事没有重合在一起。

是因为谁?

“听说二房老太太的病让姚七小姐治好了。”

真是姚七小姐,姚七小姐帮着二房保住了族长之位,是为什么呢?为了沈家还是为了她自己?

他对姚七小姐没什么印象,只要想起沈家算计的嘴脸,也就差不多了。

为国为民的富商转眼就投靠了敌国。

这次呢?沈家会怎么做?只要沈家漏出马脚,他就会一把攥住,不给沈家再翻身的机会。

崔奕廷去主屋换了衣服就要出院子。

廊下的陈宝立即迎出来,“二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不用你跟着了。”崔奕廷淡淡的吩咐。

很快陈宝庞大的身躯就挪过来挡住崔奕廷的路,“那可不行,太夫人交代了,无论二爷去哪儿我都要跟着,”说着英武的眉毛落下来,就像摆在地上的八字靴,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二爷丢了,我可怎么办。”

崔奕廷闭上眼睛。

这声音多清脆,若是不见人,还当是个风流倜傥的俏公子,当年祖母就是因为这样才将陈宝选到他身边。

谁知道眉清目秀的小厮被他活生生地养成了黑脸大汉。

陈宝特别的能吃,一顿吃十碗不饱,他是看不得陈宝那湿哒哒饥寒交迫的眼神,就吩咐厨房多做十个人的饭菜。

结果,第一年他俩一般高,第二年他就到了陈宝耳根,第三年是下颌,第四年是肩膀,他也努力长了不少,现在勉强追到下颌。

“丢不了。”

当他还是十来岁。

就算他是个瞎子也走不丢。

“那不行,我得跟着…前年少爷自己出去,在街上遇到族里的长辈,因为不认识回来被老爷责骂…去年在京里见到谢大人…今年李御史…还有表少爷…”

絮絮叨叨。

絮絮叨叨。

好吧,由他去吧!

“二爷我们去哪儿啊?”到了街面上陈宝才想起来问。

崔奕廷道,“泰兴楼。”

泰兴楼是什么地方?

第四十四章 自立

婉宁服侍二老太太躺下。

二老太太顺了口气,觉得舒坦了许多。

要是她就这样闭上眼睛,不知道二房会怎么样。

多亏有婉宁在。

刚才那样痛快淋漓地发放了一顿,好像身体轻松不少,笼罩在心头的阴郁也散了。

扶着二老太太靠在引枕上,又请秦伍给二老太太诊了脉,姚宜州才问到:“秦大夫,我母亲的病怎么样?”

秦伍边诊脉边看二老太太的神情。

二老太太脸上已经有了血色,眉眼舒畅,嘴边含了一丝笑容,哪里像前些日子那般面如死灰的模样。

短短两日,就有这样的变化。

秦伍惊诧地转头看向婉宁,“二老太太气色和脉象都已经好多了。”

“七小姐的法子管用了。”姚七小姐真不一般,就这样让二老太太的病有了起色。

上次姚七小姐给李大太太治病他只是耳闻,这次是亲眼所见。

秦伍怎么也想不到,姚七小姐会这样厉害。

听得秦伍的话,屋子里的气氛更加欢快起来。

秦伍不自觉地道:“从前也听说过用这种刺激病患的方法,只是…并不见有多少见效。”

婉宁点点头,“知道治疗方法容易,怎么用才是最关键的。”要想真的治这种病,就要将治病的方法用于无形之中,这样才能真正的起作用。

如果让病患知道大夫用的就是激将法,治病也就不会有什么效用。

很多人看心理医生都是被家人强迫来的,一开始都是不合作的态度,怎么能让他们不自觉地接受治疗,这才是心理医生最先要做到的。

二祖母将悲伤变成了怒气,三房做了出气筒,本来三房要等着二祖母死了争权,她却让三房做了二祖母的药引。

如今三房受挫,二祖母的病情好转。

这是多好的事。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没错,就看要怎么理解,不能求老天开眼惩罚坏人,而是要亲手让坏人尝到苦头。让他们不敢再为恶。

秦伍不禁心里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