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仰头看他,却见他面上是笑着的。

他说:“连姑娘走哪死哪,往后还是轻易不要出门了吧。”语气轻浅,意味不明,也不知是讥讽还是真心建议。

若生的视线沿着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慢慢往上,最后落在了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上。这个人不管是说好话还是说坏话,怎么听上去都是一个感觉?她暗暗咬了咬牙,随即笑开了去,“苏大人言之有理!”

而后,她笑着说:“既如此,那我也就不耽误苏大人办案了。”

府里的人将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离,只等能顺顺利利离开望湖镇,就立刻启程。她先前心中便隐隐有些不安,遂让扈秋娘吩咐了人去打探打探,结果一打探,近日进望湖镇不难,想出却是不容易了。

因着望湖镇的凶案闹得大,上头也发了话,知县张大人便日夜寝食难安,只盼着能早日抓到凶手交差。所以进出望湖镇的几条主干,都有人守着。若生想走,也不是走不得,可就这么走了,心里难免不痛快。

何况郑氏虽然该死,却也是一条命,望湖镇里死的也不只她一个人。

凶手一日不能被官府捉拿归案,这镇子上就一日不得太平。她既知线索,却瞒着不提,将来万一叫这凶手溜了跑了,也是一桩憾事。

她同苏彧并不十分熟悉,数一数拢共也只见过三面,但二人第一次见面时,苏彧浑身浴血,奄奄一息。是个十足的怪人;第二次见面时,于苏彧而言,却只是第一次见她。不过是个陌生人,但当三表姐妄图诬陷她的时候。苏彧却主动出言为她洗清了疑点;第三次见面,她差点落水,他救了她。

仔细一想,她欠他的人情,也不是那点银子买了药就能还清的。

前世苏彧离世后,她同雀奴埋了他,顺带还当了他身上的一枚玉扳指…

想来她们俩那会也是雁过拔毛的性子,若不是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不成样子了。就冲着那身好料子,她也得让雀奴去悄悄当了换几个大钱回来买米吃。

她说着话,目光悄悄落在了苏彧的手上。

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都不见玉扳指。

“苏大人请回吧。”她笑吟吟说着,就要将帘子放下。她已从郑氏口中得知了最开始买下雀奴的人,而今郑氏也死了,她继续留在望湖镇也没有任何意义。

苏彧却在静了须臾后,突然问道:“有件事,连姑娘忘了提。”

“不知是何事?”若生一手攥着帘子,狐疑反问。

苏彧唇角浮起一丝凉凉的笑意:“连姑娘一路车马劳顿赶来望湖镇。不知所为何事?”

初夏明媚的日光透过青碧树枝,落在马车的盖顶上,也正巧覆在了苏彧的身上。这一瞬间。他面上的神情在若生眼里突然变得深不可测起来。实话自然是说不得的,她略一想,就照旧将当初说给姑姑跟三叔几个听的话对着苏彧也说了一遍。

苏彧闲闲地道:“好兴致。”

也就是连家,才能这般放纵她在外行走。

“不过吴亮父子,一个说欠钱二百两,一个却说是两千两,不知连姑娘这债主又是何种说法?”

若生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自是两千两!那吴亮又是堵又是酒,浑浑噩噩的。恐怕连自己同谁借的都记不清了。”

苏彧笑了声,随后摇了摇头:“连姑娘若不急。且等这桩案子结了再走吧。”

若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不由愣了愣。

“吴郑氏遇害的那段时间。你的人既然就守在巷子外,那就烦请连姑娘带了人到衙门让在下问几句话。”他还有些事需要验证一番。

这是正事,若生既然愿意来告诉他,自然也就不会不让他问话,她便颔首道好,一面吩咐了扈秋娘去办。

苏彧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但刚抬起脚,他忽然又转过身来,沉吟道:“连姑娘昨日午后才见过吴郑氏?”

这是若生方才告诉他的。

若生蹙眉,说:“是,问过几句话。”

苏彧闻言,长眸微睐,长臂一伸就将马车上的帘子撩了起来,语调平淡地道:“既如此,麻烦连姑娘同在下走一趟,去辨一辨吴郑氏的尸首。”

“哎?”若生大惊失色。

“可带上了幂篱?”

“带、带了…”若生怔怔地答着,回过神来,当即唬了一跳。见过请人赏花赴宴的,也见过请人逛园子听戏的,可这请人一道去看尸体,她还真是闻所未闻!她立即道,“我只见过她一面而已,难道不该让吴亮父子去辨才是?”

苏彧漫然解释:“正如你方才所言,吴亮浑浑噩噩,毫无用处,吴家二子受了惊吓,又是亲近之人,难免不会在这种状况下出现臆想,妄加杜撰出本不存在的事来。”

若生听着,隐约有些反应过来,“要辨认的是什么?”

“她身上的变化,穿着打扮,发式指甲的颜色,皆极为重要。”

若生面上微露茫然:“苏大人,这显然也可寻了吴家附近昨日见过她的街坊来辨别…”

他没有反驳:“自然可以,但见了尸首不怕的却不多。”

“苏大人!”若生望着他一脸的云淡风轻,“我也是怕的…”

苏彧垂眸,声音里没有半点涟漪:“你在段家海棠林里见到那一幕时,面上可没有多少骇意。”

“苏大人,人的记性有时可以适当的略差上那么一些。”她玉白的面颊上那淡淡的惧意随着这话,慢慢散去。

一旁的扈秋娘闻听此言,不觉也多看了她一眼。

今年才不过豆蔻之龄的连三姑娘,此刻嘴里说出的话,却带着种老气横秋的意味。然而这老气横秋。却又同她那张娇俏的面孔,显得那般自然。

她戴上幂篱,下了马车。

头顶长空碧蓝如洗。云朵稀薄,阳光也就显得越发热烈。

若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觉日光刺目,忍不住移开视线,可当目光落到苏彧身上的那一刻时,却觉得愈发刺目了…

前世债今世还,大抵是因为她卖了他的玉扳指,而今只要一遇上他,就没了法子。

可她前世也为他办了后事,这难道不该是扯平的事?

若生进了衙门。跟在苏彧身后,偷偷打量着他。

许是一不留神看得久了些,苏彧就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将脸转了过来,从鼻子里发出疑问声:“嗯?”

“那个…听说那个…”若生端着一脸难以启齿的神情,踟蹰着,终于还是开口道,“协助衙门查案,提供线索,按律是不是该有银子拿?多少且不论,买两只包子吃。想必不难吧?”

四周一寂。

苏彧面上的云淡风轻,僵住了。

若生就摆摆手,打着哈哈道:“哈。哈哈,没有银子也是可以体谅的,可以体谅的。”

苏彧嘴角抽搐了下,将头转了回去。

好在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地,仵作见他带了人来,头戴幂篱,分明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家,不由愣住。

苏彧让人准备着,一边问仵作:“张大人呢?”

“大人、大人他吐了…”仵作尴尬地道。张大人趁着苏彧不在。也想进去亲自看一眼那尸体,奈何仵作只是哆嗦。他是一见血就忍不住犯恶心,偏生今儿个吃的饱了些。一个没忍住,只得灰溜溜回后衙洗漱更衣去了。

苏彧斜睨他一眼,道:“拿来看看。”

验尸要验两道,一次粗看,一次细验。

方才他未在,仵作已先行粗验了一遍。

听见他问,仵作就立刻将书吏记下的话递了上去。

苏彧展开来,过目一遍后点点头,抬脚进了里头。

若生含了姜片,也跟了进去。

郑氏的尸体就在台子上躺着,身上覆了层白布。

仵作掀开白布,苏彧凑近去看,一贯的面无表情,若生却不觉有些愕然,她先前已从底下的人口中听说了郑氏的死状,却怎么也没想到…郑氏的嘴,竟被红线给缝了起来。

没得苏彧的吩咐,仵作也不敢拆线。

因着这红线,郑氏的模样愈发狰狞起来。

一边跟着若生进来的扈秋娘倒吸了口凉气,别开眼,不敢再看。

若生就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出去候着吧。”

扈秋娘讶然看着她,满心疑惑自家娇滴滴的小姐见了这样的场景为何不怕,然而她见过死人,却没见过这样的死人,看了两眼委实看不下去了,只得先行告退,出了门去。

若生则同苏彧看起了郑氏的发式衣裳等,她素来记不住人的长相,便下意识会去记那人身上的穿戴,长得特别的地方。

仔细看过两眼,她皱起了眉头,“她重新梳妆过。”

仵作诧异看向她,尸体衣衫褴褛,头发也散了,脸上身上都是伤,哪像是梳妆过的?

“她白日里用的粉,极为粗糙,面上涂得非常厚,胭脂也是劣质的。”若生看向苏彧,“但是你再看她脸上的脂粉,虽然比不得那些铺子里的上等货,质地却还是十分细腻的。”

第068章凶手的模样

“她白日里见人尚且只抹那粗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反倒换了质地细腻的好粉来涂。”她皱了皱眉,“夜深了,理应洗尽铅华准备就寝才是,她为何要重新梳妆打扮?”

空气里弥漫着苍术皂角、艾叶等物燃烧后发出的气味。

若生有些闻不惯,不觉稍避了避。

苏彧便领了她往另一边去,角落里有张高几,上头整整齐齐地搁着一堆东西。

验尸之前,不管男女老幼,皆需先将尸体的全身衣物剥去,脚下鞋袜,乃至妇人发上首饰,都要一样样逐件点检登记。此刻,这些东西就都被摆在若生眼前的黑漆长几上。

衣裳是破的,上头还沾着血,污渍斑斑。

她看了一眼,耳边忽然听到苏彧问道,“可是怕了?”

因着这停尸房内的气味,令人十分不自在,她虽然并不怕这些,这会却也仍旧有些身子僵硬。苏彧就站在她边上,瞧出来了也是有可能的。她便也不瞒他,只轻声道:“怕倒是不怕,只这气味嗅在鼻中,有些不适。”

而今还只是夏初,平州的天气又较京城稍冷上一些,所以郑氏的尸体只过了一夜多,并没有严重腐坏,但那股子气味,仍旧不停地蔓出来。燃起苍术、皂角等物,原就是为了将这秽臭之气消减些,可闻在第一次嗅到这些气味的若生鼻子里,这一切就成了种莫名的诡谲。

她说不怕,可没准连她自己也闹不明白,究竟心里头是怕还是不怕。

苏彧伸出戴着白布手套的手,从长几上拣起一支发钗来,竟是金的。

若生看着,微微一怔。道:“依吴亮家的处境来看,这若是她,那也应该是瞒着吴亮跟两个儿子。压箱底的东西。”顿了顿,她从回忆中将思绪抽离出来。“我昨日见到她时,她发上戴着的应当只是支银包木的簪子,是极便宜的东西。”

不过是在木头簪子上包了薄薄的一层,就算是全化了拿去卖,也换不了几个钱。

她不觉愈发困惑,又低头去看那些破了的衣裳,发觉这也并不是她昨日见郑氏时,郑氏身上穿过的。应当也是郑氏在回了家后重新洗漱梳妆打扮后换上的衣裳。看料子跟做工,这衣裳应当远比她之前发上的那支簪子要值钱得多,可再仔细一看,她就发现,这衣裳应当有些年头了,并不是新的,而是半旧的经年老物。

若生望着,略一想就有些明白过来,这些东西大抵是当年吴家尚且富贵时,郑氏偷偷藏下的东西。

能在一家子赌鬼跟前。将这些东西一藏几年,她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衣裳也是换过的。”若生肯定地道。

苏彧便微微颔首,将手中的发钗放下。而后反身回去看郑氏的尸体。

方才若生看时,郑氏身上盖着的白布未尽去,只将头脸露了出来而已,这会要细看,就要将整个身子都露出来。

望湖镇的仵作面露尴尬,似不敢仔细看。

若生也有些尴尬起来…

偏偏苏彧也不说她这是辨完了还是没辨完,能走不能走。

她只能跟在边上看,好在她头上戴了幂篱,旁人也看不到她面上神情究竟如何窘迫。

“可以温水洗尸了。”苏彧淡然吩咐仵作。

仵作闻言。连忙应是,不一会便将郑氏连面上的脂粉血迹并身上。都洗了个干净。那些狰狞的伤口,也陡然变得清晰起来。即便没人提起。若生也一眼就看到了郑氏心口处的那道伤。

皮开肉绽,也不知被戳了几刀,血肉模糊。

那应该就是致命伤。

然而除却这些伤口外,郑氏的*、阴门处,亦是伤痕累累,十分惊人。

仵作的双手都是颤抖的。

但苏彧的手,却那样稳,不见一丝犹豫跟惶恐。他伸手将郑氏的左臂抬了起来,那光秃秃的一截手腕就显得越发引人瞩目。

仵作在旁颤声道:“大人,此妇的双手,乃是在活着时被砍下的。”

若生听着,就想起了护卫回来后同自己禀报时说的话来,他说地上有一大滩的血。这自然只有人在活着时,受的伤,才能流出这般多的血来。不然,就像此刻一般,郑氏身上的伤口,那般多,却也再不会流血了。

洗去脂粉血污后,尸体已经微微发青的皮肉就显露无疑。

仵作后将备好的葱、椒、盐、白梅等物,在砂盆中捣研成碎末,擦过尸体身上某些原不显的细微伤痕处。过得少顷,那痕迹就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苏彧低头看过,低低问:“先前的尸体身上,也不见挣扎痕迹?”

这些伤大大小小,不管深浅,全是遇害的证据。郑氏的手掌上,也没有挣扎痕迹,指缝里藏有脏污粉垢,却不见肌肤碎屑血污或是旁的东西。

仵作答:“小的没有发现过挣扎的痕迹。”

苏彧皱了皱眉,又细看起郑氏嘴上的红线来,间或问仵作几句话。

良久,他才似是想起了若生来,忽问:“会不会针线?”

若生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会是会…”但是绣的牡丹像牛粪什么的,就连朱氏见了也实在无法夸出口,委实也不能算是会。

“比划一下,下针的手势。”

若生一头雾水,但仍照着他的话,凌空比划了几下。

苏彧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看完也不说这是做什么,只虚无地说了两个字,“多谢。”

又过片刻,他们终于要往停尸房外去。

走至离门约莫三五步的地方,若生要继续往前,却忽然被他轻轻扣住了肩头,不由一僵。

他在她身后,将手一收,漫不经心地道:“打前头的火盆上跨过去。”

仵作在旁往炭火上泼醋。

若生揣着一肚子疑惑。小心翼翼提了提裙子,迈了过去。

出得门后,日光洒下。苏彧才道:“这是为了去除身上的秽臭之气。”

若生恍然,将舌下含着的姜片给去了。

虽则含着姜片也不影响说话。可总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舌根处有些隐隐的辛辣。

一直候着的扈秋娘就立即迎了上来,悄声问她:“姑娘,您可还好?”

与此同时,打从另外一边,也飞快走来个人。见着若生,那人一愣,而后又看清楚了扈秋娘。似乎便反应了过来,旋即冲着若生一弯腰。若生蹙着眉头点点头,等到人走去了苏彧跟前,才小声问扈秋娘:“是认得的人?”

扈秋娘亦小声回答:“是苏大人的小厮。”

若生就想起了那日在桥旁冲着苏彧直跳脚的小厮来,但样貌,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她模模糊糊听到苏彧在叫“三七”,不觉失笑,这都什么名?

正笑着,那主仆二人就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