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景枫宣召景榕、子修、及奉命回京的文涛三人入内议事。

“陛下,”文涛道:“臣也认为现在不是征战的最好时机,我曦国国力暂时不及天翼国富庶,若不能速战速决,则经不起战事久耗。不若采取议和的权宜之计,与民休养,以待良机。”

“若天翼国又一次背信,那该如何?”景榕不服气道。

“我方可先做好各种防御应对措施,”子修应道:“届时既使天翼国再次背信弃义,于我曦国也无大碍。”

“接宰相与清平王的意思,那我曦国的血仇就此罢休吗?”景榕怒道。

景枫看他那忿忿不平的样子,笑了起来:“榕弟,国与国之间的往来,当以利益为重。何况我曦国的血仇定然要报,只是需待良机而已。你以后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切忌骄躁,要好好向子修与文涛请教。”

“是。”景榕答道:“臣弟受教。”

景枫含笑颌首,又对子修与文涛道:“与天翼国之间的事,朕心里已有数。既然政事已处理完毕,朕有一私事想请教子修与文涛。”

“臣等不敢。” 修与文涛欠身齐声道。

景枫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一挥手,薄纸平平飞向文涛,文涛伸手接住一看,原来是一份关于天翼国皇后被废并遭软禁的密报。

待密报在他们三人手中传阅之后,景枫才开口发问:“这是怎么回事?”

景榕抬头望向兄长,乍看之下,他依然笑如春风,可稍加留意,就会发觉他眼神冷冽,暗墨云涌,显然是气极,心中一惊,“皇兄——”

“你闭嘴,”声音不大,却寒意入骨,景枫双眸游走在子修与文涛之间,冷冷道:“是子修还是文涛,或者是你们二人共同谋划的?”

“启禀陛下,一切都是臣安排的。”子修与文涛几乎在同一时刻开口。

“那么说,是你们二人的共同谋划?”景枫向后微仰,优雅的靠在椅背上,双手交握,唇角一勾,绽出一个优美却冰冷的微笑,“朕说过的,叫你们不要去招惹她,你们是忘了,抑或是不想理会?”

“陛下,臣甘愿领罪。”文涛上前一步,拱手道:“但求陛下切记,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景枫优雅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文涛,你是指当年的莞河之战么?当年你一直在朕的身旁,应该很清楚,她为朕付出的是什么。若不是她,朕与你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若不是她,曦国当年不会战败。”

景枫点点头道:“说得有道理,若真要追究起责任,也应该是朕的责任,与她何关。”他站起来,双手支在桌上,稍稍前倾,一字一顿道:“男人犯的错误,为什么要女人来承担后果。朕犯下的错,该由朕来承担后果。记住,不要去招惹她,朕不想再说第三遍。”

“臣等谨尊圣旨。”三人齐躬身施礼应着。

“且不论君臣关系,你们三人是朕的兄弟、朋友、患难之交,朕不防直言相告,她是朕的结发妻子,你们伤害她,就等同于伤害朕,不,应该说比伤害朕更甚。”

“陛下。”三人齐声惊呼,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们都下去吧。”景枫回到御座上,带着些淡淡的倦意,斜倚着,双眼微阖。

子修与文涛离去之后,景枫睁眼看了看仍在室内踌躇着的景榕,复又闭上眼,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皇兄,我只想问一件事,柔姐不好吗,为什么你思念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她很好,是朕不好,朕的心已容不下其它人,所以我们曾经只有过夫妻之名,现在连夫妻之名也没有了。”

“啊,原来你们有名无实,并非是真正的夫妻。”

听得景榕的声音里含有喜悦之意,景枫忍不住又睁开眼,看见他眉宇间尽是欢快的笑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她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子。”

无双画舫

东升的旭日,把莞河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一叶扁舟从莞河东岸飘出,向停驻于莞河中央的一艘大船驶去,当先迎风而立的人金冠束发,金色纹龙袍服,正是曦国的国君景枫,在他身后站着文涛与子修,及六名近身侍从。

在莞河之西,另一叶扁舟也正向莞河中央的大船驶去,当先一人金冠龙袍,是天翼国的国君皓晨,在他身后除了大将军珂宇、首辅刘熹及六名近身侍从外,还有此时身份尴尬的以柔。

天翼国与曦国之战僵持了九个月之后,两国君主终于就和议之事达成了一致。为防万一,双方约定议和地点选在两军对峙的中界地带——莞河中央,并向迎风岛借来天下闻名的无双画舫。

迎风岛地处天翼国与曦国国界中央,不隶属任何一国,对两国战事也一直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岛上物产富饶,金矿贮藏丰富,居民生活富足,民风淳朴。虽有不少贪婪之辈觊觎迎风岛上的财富,却无人敢对迎风岛行不轨之举。只因迎风岛上居民人人身负武艺绝学,迎风岛岛主冷子星更是一身绝学纵横天下二十余年,未逢敌手。三年前,冷子星为庆贺爱女冷诗凝及笄,集天下能工巧匠打造了无双画舫。无双画航号称天下第一舟,其船身牢固能立飓风中而不摧,行驶之速快如疾风,船内构造精美华丽却不失高雅。

自无双画舫建成之后,冷子星每年必有三个月带着爱女乘坐画舫四处游历,每到一处便邀请当地的杰出才俊到无双画舫作客,冷子星每次都会亲自在画舫大厅之内宴请所有宾客,与宾客把酒言欢,谈文论武。虽从未明说,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冷岛主此举是为了替爱女选出东床佳婿。且不说能否雀屏中选,任何人均以能登上无双画舫为荣。

不管是何种身份,一旦登上无双画舫就必须遵守三条规则:第一、在无双画舫上的客人无高低贵贱之分,迎风岛对所有客人一视同仁,宾客之间也必须以礼相待;第二、无论在陆地上曾有过何种恩怨,在无双画舫上,就必须抛开所有恩怨,相互不得寻畔滋事。第三、凡在无双画舫上形成的约定,双方就必须信守约定,如一方违约,迎风岛将协助另一方惩处违约方。也正是因着这三条规则,景枫与皓晨才会同时选中无双画舫作为和谈之地。

扁舟靠近无双画舫后,画舫上的仆役放下了软梯,景枫脚尖轻轻一点软梯,借力飞身跃上了甲板。甲板上一名白衣少女与一名绿衣少女正手持木剑相击,那白衣少女没想到会有人突然跃上甲板,吃惊的看了他一眼,手中剑势一滞,正好与那绿衣少女的剑相撞,白衣少女惊叫一声,木剑脱手而出,身子斜向船舷外飞去。景枫飞身跃近,伸手拉住白衣少女的手臂向内一带,那少女身形在他怀内稳住。松开手,景枫后退两步,白衣少女红着脸,对他屈身一福致谢,景枫欠了欠身回礼,不经意的微微一笑。瞬间,白衣少女只觉得朝阳的光芒也变得有些黯淡了,似梦似幻般,只呆呆的看着他。直到那绿衣少女大声唤着:“小姐,你没事吧?”这才如梦初醒,面布红霞,急急转身急走。

景枫听人唤那白衣少女“小姐。”心中暗想:此女莫非就迎风岛主的女儿冷诗凝。思索中,又看了那少女一眼。冷诗凝急走几步,忍不住又停步回首,正对上景枫看向她的眼,盈盈一笑,带娇含羞离去。

船舷处,皓晨正一步步走上,景枫平静审视着这个曾经夺走自己一切的人,俊美如昔,风采更胜从前,透过他锐利的眼眸,景枫捕捉到了一丝隐藏在深处的苍桑与落寂。皓晨也正淡漠的看着他,一如五年多前的优雅俊美,睥睨天下的自信,更添了几分从容与淡定。在彼此的眼中,他们都看见了对方带着敌意的欣赏。

牵动了一下唇角,皓晨扯出一个比水还淡的笑容,“曦帝陛下。”

景枫也淡淡一笑:“翼国陛下,幸会!”

画舫高处的观望台上,一个人正居高临下的看着甲板,虽阅人无数,却仍不得不叹息天公造化之能,如此完美之作,平日已难得见一人,今日却会合于她这无双画舫之上,“这样得天独厚的男子,天下只要一人足矣,偏偏上天要造出两个,唉!”她叹息着。

“母亲,你在说什么?”一旁冷诗凝奇怪的问。

“凝儿,我们该下去了。”她拉着女儿的手跃下观望台,翩然落在皓晨与景枫面前,双手合拳作一揖,道:“见过二位陛下。”

满头如雪银丝却衬着一张如双十少女般美艳绝色的容颜,一袭深紫色袍服纤合有度,浑然天成的威仪,与生俱来的高贵,白发红颜,如此明显的特征,景枫与皓晨当即就明白面前的人正是无双画舫的主人,名震天下的迎风岛主冷子星。两人同时欠身回礼道:“见过冷岛主!”

冷子星对身边的女儿道:“凝儿,还不拜见二位陛下。“

那明眸皓齿的美少女上前,对他二人款款一礼:“诗凝见过二位陛下。”

两人微微颌首回礼。景枫见冷诗凝正是他方才在甲板上遇见的那名白衣少女,又微微一笑,诗凝的脸一红,转首他顾,眼光落在了皓晨身后的以柔身上。跑到以柔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颜逐开,“这位姐姐好漂亮呀!我本以为六师姐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位和她一样美丽的姐姐。”

娇俏可爱,我见犹怜,让以柔想起了已去世多年的小妹,心中涌起阵阵温情,柔声道:“妹妹不要笑我了,你才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呢。”

冷子星含笑对女儿道:“凝儿,不要胡闹。”又对皓晨道:“翼帝陛下,我那六徒儿还好吗?”见皓晨一愣,又解释道:“我那六徒儿就是陛下的皇后蓝妤,千古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呀,假以时日武学造诣必远胜于我,当初我本想让她留在迎风岛继承衣钵,只可惜她执意要回天翼国。”

一席话,使得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几个人,同时变了脸色。感觉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冷子星诧异的看了看皓晨,却没有开口。

珂宇突然大声打破了这出奇的安静:“皇后因犯通敌叛国罪,已被废位囚禁。”

“什么,” 诗凝恼怒瞪着皓晨,“陛下怎么可以这样对六师姐。”

皓晨并不答话,脸色颇为难看,冷冷瞟了景枫一眼。景枫也正冷冷看着他,面带愠色。

冷子星眼光在他二人间一转,爽朗一笑,打破了僵局,“二位陛下的国内政务,我迎风岛不应过问。还请二位陛下随我入厅内就坐。”

枫景与皓晨的面色回复到原先的淡漠与平静,齐声道:“有劳岛主了。”

在冷子星的引领下,两国君臣进入厅内,在桌前分边坐下,婢女奉上茶后,冷子星道:“在无双画舫上的规则二位陛下想必已清楚,本座就不再打扰二位,先行告退了。”言毕,略欠身一礼后,带着诗凝及所有侍从向厅外走去。

刚到门口,又回首,向坐立不安的以柔道:“不知这位姑娘是否有兴趣到我无双画舫四处走走?”

以柔知她是见自己窘迫而特意解围,于是感激的笑笑,“那就有劳岛主引路了。”随她一起离去。

日落西山之时,双方终于约定一切事宜:两国以莞河为界,分东西而治,各不臣属;三年之内,任何一方不得向对方出兵;允许两国商贾往来。另曦国当年送往天翼国的人质太子妃以柔已成为天翼国册封的柔贵妃,应由曦国迎回,曦帝封其为卸妹,赐号瑞安长公主,再由天翼国以国礼迎娶,作为两国联姻之举。

从刘熹手中接过两国拟定的盟书,随意扫一眼,皓晨的眉稍带上一丝讽意,道:“既然是两国联姻,就该是双方面的,朕以国礼迎娶了曦帝陛下的卸妹,曦帝陛下是否也该迎娶我天翼国的宗室之女?”

景枫冷诮的笑笑,不紧不慢的在手中的盟书上签好名,才抬头望向皓晨,“五年多前,翼帝陛下曾许嫁贵国世家女子风蓝妤,今日旧事重提,是否想将蓝妤归还给朕?”

皓晨神色一凌,站起身,眼神几近凶狠的盯着景枫:“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就不该妄图据为已有。”

“那么,你强取豪夺就能据为已有了吗?”景枫也站起身,回视着皓晨,冷冷一笑,低沉而清晰道:“终有一日,朕会讨回被你夺去的一切。不过,现在请翼帝陛下以国事为重。”说完,把手中已签名的盟书扔在皓晨面前。

皓晨把手上的另一份盟书上签好字,扔给景枫,眼中浮起嘲讽之色,“这样的盟书用处也只是三年而已,朕想祭天盟誓就不必了吧?”

“甚合朕意,朕也不想再中一次芜樱之毒。”景枫示意子修收好盟书,挑眉一笑,风轻云淡,一边向厅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的道:“朕现在要把瑞安长公主迎回,明日辰时,朕会命人送长公主至莞河西岸,请翼帝陛下记得迎亲。”

“朕自然会记住,还有一件事也请曦帝陛下记住。”皓晨冷然的声音带着残酷的决绝:“朕宁可杀了她,也不会让你得到她。”

景枫一震,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皓晨一眼,眼神凌厉刻骨,什么也没说,又转身快步离去。

两叶扁舟从莞河中央分别向东西岸驶去。月光如水,倾泄在无双画舫上,为它笼上如梦的烟纱,冷诗凝向东眺望,小舟渐渐远去,一双壁人并肩而立。“凝儿,你在看什么呢?”冷子星不知何时来到了女儿身侧。

“母亲,”诗凝指了指景枫的背影,“我要他。”

“可是他并不想要你。”

“母亲,暂时是这样,但是以后会改变的。”诗凝紧握着母亲的手,“母亲,求求你,帮我。”

无奈的看着女儿,带着几分爱怜,“你总是这样的任性,叫为娘的如何拒绝你?但他不是一般的男人,选择了他,你就无法再继承迎风岛。”

得到了首肯,诗凝展颜欢笑:“母亲,你明白女儿的,我不是学武的料,练十年也比不上六师姐练一年。对了,母亲,我有没有六师姐或那位以柔姑娘那么美?”

“在为娘眼中,凝儿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轻轻揽过女儿,她唯一的骨肉,只要她快乐,那么别人的快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以柔赤着双足站在斜堤上,任由起起落落的莞河之水一次次的漫过纤足,虽已是阳春三月,河水仍凉得透骨。

“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景枫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身侧,眼睛无意间扫过她雪白的纤足,又不着痕迹的移开,“春夜风寒,去把鞋子穿好。”

以柔听话的走上斜堤,一边穿着鞋,一边打量着景枫身上那淡蓝色的长袍,笑嘻嘻道:“你又犯相思病了吗,皇兄?”

“皇兄?”景枫看了以柔一眼,眼中掠过一丝的笑意:“很虚伪,是吗?你我明明曾有夫妻之名,现在却又以兄妹相称,欺骗世人。可是你更虚伪,连自己都骗,你有没有自问过,执意要回天翼国,究竟是为了恨还是爱?”

“当我被迫去天翼国当人质时,就斩断了过去;当我成为翼帝的宠姬时,就没有了未来;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我还能去哪里?” 月光下,以柔年轻秀丽的容颜清雅脱俗,眼眸中却是历尽苍桑的疲惫,“因为爱,所以我要成为他句正言顺的妻子;因为恨,所以我要图谋他的江山。”

“以柔,朕欠你们瑞王一家甚多,所以朕并不需要你为曦国做任何事,只希望能让你过得好一点,这样做会让你觉快乐点吗?”

“陛下能告诉我什么是快乐吗?”

负手看着天际的明月,景枫的眼眸比夜色还浓,“快乐是一种感觉,因时与人的变迁而不同,在认识蓝妤之前,朕征战天下,世人瞩目,朕觉得很快乐;认识蓝妤之后,蓝妤就是朕的快乐,但是重建曦国、一统天下,是朕的使命与责任,所以,朕现在只能放弃快乐。”

“陛下不快乐吗?”

“是的,朕很不快乐?你呢,以柔?”

“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快乐是什么,但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希望自己站在至高处,让世人仰望着我。也许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会快乐一点。”

“朕确保你总有一日会得到你想要的,在此之前,请你先帮朕得到朕想要的。”夜色中,景枫的侧影如鬼斧神工的雕刻般优美,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忧郁。

唯有蓝妤才能带给他那样的忧郁,就象皓晨一样,口中品到一丝苦味,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陛下想让我做什么?”

“帮助她离开天翼国皇宫,只要出了宫门,一切自有外面的人接应。”

“她未必会愿意走。”以柔摇了摇头,“虽然她对翼帝无情,但皇子毕竟是她的亲骨肉,陛下认为她会舍得下孩子吗?”

沉默的看着起起伏伏的潮水,一如景枫此刻的心情,半天,才淡淡道:“那个孩子长得象谁?”

“象蓝妤多一点。”

“如果,朕与蓝妤的那个孩子还在的话,不知道会象谁。”瞟了一眼以柔,见她满脸的惊诧,不由笑了笑,“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朕,虽然你们所有人都刻意隐瞒,但朕还是有办法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事情的。夜深了,回去安歇吧。”

回到营地,以柔向景枫屈膝一礼后,正想回房,又听得景枫道:“以柔,请替朕带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朕在等她。”

迎着景枫的视线,以柔看见自已在他眼眸深处苍白的倒影,“以柔想请问一句,在陛下眼中,以柔算是什么,曾经的妻子,还是现在御妹,抑或什么也不是?”

“是朋友,患难之交的朋友。”

终于绽开一丝真实的笑意,从景枫手中接过信,“即然是朋友,就请陛下相信,无论用什么方式,以柔定会为陛下达成心愿。也请陛下给以柔一个承诺——将来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不要让皓晨死于以柔以外的任何人手中。”

“朕答应你,”景枫笑若春风,直诚坦然,伸出一手道:“要不要击掌为盟?”

以柔含笑,狠狠回击一掌,胸中的抑郁,在夜风中丝丝散去,有真诚相待的朋友,也很不错,何况还是这么优秀的朋友。

远处,子修与文涛看着月光下那一对嘻笑中的璧人,心中欣慰无限。

辰时,曦国送亲的兰舟抵达莞河西岸,九驹龙辇内,皓晨漠然望着延绵的红绡、飞扬的旌旗,眼中是一片事不关已的平淡。沿着维系在陆地与兰舟之间的阶梯,以柔步步走下,烟罗云霞织绵的宫装,攒珠凤冠,是公主的仪容妆扮,却不是新嫁妇的妆扮。她早就不能算是新嫁妇了,凤冠下轻轻摇曳的珠帘遮住了她的脸,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是喜还是悲。皓晨迎向前,牵着她的手登上龙辇,没有丝毫暧意的手,令以柔想起了夜间莞河的水,凉得透骨。

车队向着天翼国帝京方向飞驰,一路上,皓晨虽与以柔朝夕相处,却不曾交谈一语,直至临近帝都,皓晨才似漫不经心般的问以柔有没有话要对他说。

以柔苦笑一下,无论是皓晨还是景枫,要瞒过任何一个人都不容易,从怀中取出景枫要他转交的信递过皓晨:“陛下问的想必就这个吧。”

接过信,皓晨的眼角微微一跳,一抹阴狠飞掠而过,双掌一合,信在手中化作一堆纸屑。把手伸出车窗外,狂风吹起手中的纸屑,如飞雪般四处飘散,很快不见踪影。

“陛下为什么不看看信里面的内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口中的苦味被冲淡了些许。

“没必要,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朕但愿从来就没有见过景枫这个人。”漠然的话语,透着刻骨的恨意。微阖着眼,长长的羽睫轻轻颤动着。

他会有哭泣,会落泪么?以柔突然很想知道。

梦碎

悠扬的鼓声响彻金銮宫阙,一声、两声…,庭院深深处,杨柳堆烟,帘幕无数重。蓝妤浴在三月的春光中,默数着鼓声,乌黑的发,用一支紫玉钗盘住,垂珠微晃,波光流转。斑驳的阳光透过垂柳帘幕,落在她淡蓝色织锦衣裙上,在她周身形成一层淡淡的光晕,令她美得虚幻。

龙门鼓响过九声后,接着三声低沉的呜号,“小离,宫中今日在举行什么庆典?”蓝妤问陪侍在身后的宫女。

“是册封皇后的庆典。”回答她的,是皓晨的声音。

身后,侍女小离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皓晨,一身庆典时的冕服,织金九龙盘旋,在暖暖的阳光下泛着冷冷的光。他的脸上无一丝喜色,双眼一霎不霎的凝视着她,是喜是悲,是恨是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明知此时此刻不该在这里,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就如垂死之人,犹要作最后一搏。她是他的毒药,也是他的解药,痛着恨着,却舍不下,忘不了.

盈盈波光扫过面前的人, “恭喜陛下。”蓝妤似敷衍般的说完一语,眼光不肯在他身上再多作停留,旋继移向一旁的翠绿垂柳。

迟疑的伸出手,攫住她的下颌,强行转过她的视线,“你不问新皇后是谁吗?”

蓝妤清浅一笑,那样的神情,看似温柔,却不带一丝情意,“这于我又有何关?”

手,无力垂下,“是,这于你,的确无关。”手在袖中握紧、松开、再握紧,终于挤出一个艰涩的笑容:“你从来就不曾在乎过,不曾关心过。”

“陛下该走了,误了吉时可不好。”扔下一句话,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向屋内走,房门在蓝妤身后合上,他被摒弃在了房外。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她的身姿依然婀娜,而她对他却是这样的残忍。

心中如一把火,烧得他痛彻心肺,痛得他几欲高声叫嚣。一脚踹开房门,粗暴的抓起她的手腕,拖入卧房。在蓝妤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已被狠狠掷在床上,紫玉钗斜飞了出去,流水般的长发倾泄而下,落在枕席间,妖艳魅惑入骨。看着皓晨高贵华丽的冕服落在了地上,蓝妤才从茫然中惊醒,琥珀色的眼眸中浮起一片寒霜,“陛下,你需要冷静——”余下的话音被皓晨的唇齿所吞筮。

他非常的冷静与清醒,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纱衣撕裂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不理会蓝妤愤怒激烈的挣扎,他只想占有她、揉碎她,在她身上留下永远也抹不去的痕迹。“蓝妤、蓝妤——”他一直热烈而凄绝的唤着她,如野兽般喘息着,交缠着,体内充斥着残忍的快感。他要她,就算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得到她的身。

开皇大殿,新皇后以柔在朝廷命妇的拥簇下,沿着乌金白玉阶而上,待国君金口玉言册封赐印后,她将接受文武百姓与朝廷命妇的朝拜。走入大殿,庄严华贵的御座上空空如已,两旁文武百官窃窃私语。紧咬玉牙,盯着高高的御座,努力不让自己的愤恨显露出来。清冷的双眼一一扫过窃窃私语的人,待所有人都低头禁声不敢再语时,以柔才平静而沉稳道:“众聊家在此稍候,本宫现在去请陛下。”

凤辇向听雨轩驶去,辇车内,以柔微合双眼,闭目养神,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今日他竟让她受这样的羞辱,那么,用不了多久,她定会加倍奉还给他。前面,皓晨的近身侍从及亲卫队在听雨轩门前站着,不出她所料,他果然在这里。

室内,蓝妤抱膝蜷坐在窗前的软椅上,纤巧的下颌抵在膝上,呆呆望前窗外,披散的青丝略有凌乱的落在榻上。看着这样的她,皓晨胸中回涌起一股心酸的柔情,下床整好装,走到她的身边,抬起手,在将抚过她的长发时,却听她说:“你走,我不想再见你——” 手凝滞在半空,又缓缓收回。

门外有人唤着“皇上”,以柔缓步走入,赤金累丝凤冠上,九凤展翅,凤嘴中衔着的珠串随着她的步态摇曳着;凤翔九天的云绵凤袍逶迤下长长的火色裙裾,华贵、美丽、端庄,丝毫不逊色于前一任皇后。

扫过满室的暧昧,以柔屈膝下拜,“臣妾自知不该打扰皇上的雅兴,但求皇上顾全臣妾的颜面,莫让满朝臣子空等,请皇上移驾开皇大殿。”

蓝妤的眼看着以柔,皓晨的眼看着蓝妤,伸出手遮住蓝妤的视线,声音微微颤动着:“蓝妤,朕只要你的一句话,你倒底有没有、有没有爱过朕,哪怕曾经、只有一点点?”

带着祈求的话语,刺痛了蓝妤的心,十五年的亲情,早在他告诉她杀尽了风氏族人起,就已经完完全全斩断。微微侧首,合上眼,一咬牙,果断而绝决的说:“没有,从来就没有过。” 轻轻的,却冰冷的话,狠狠击在他的胸口,很痛。

修长苍白的手,微微擅抖着,下一刻,扣在了蓝妤的颈项上,越掐越紧,蓝妤的脸慢慢变青,红唇渐渐失却了颜色,一个凄艳绝伦的笑,在她唇边绽开。皓晨的眼中是困兽般的狂乱与绝望。景枫说“把蓝妤还给我。”凭什么,凭什么,宁可杀了她,也不能给他。

冷眼旁观的以柔突然冲上前,拚命捶打着皓晨的手,“陛下,放手,你会杀了她的。陛下,你醒一醒!”

皓晨一震,象是突然清醒过来,松开手,蓝妤被重重摔在了地上,皓晨无力倚墙,汗岑岑的盯她,茫然自问:我刚才在做什么,居然险些杀了她!猛然抽身冲出屋外。

蓝妤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手成梳状随意的理了理凌乱的发,执起桌上的茶盏,润了润刚才被皓晨掐得干哑的咽喉,才对以柔微微一笑,道:“你今天很美。”

以柔一直站在旁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饶是身处如此狼狈的境地,依然不减她的万种风情,难怪景枫会对她念念不忘,皓晨会为她如痴如狂。时移事易,昔日高贵的皇后成了今日的囚徒,昔日低下的人质成了今日的皇后,在世人眼中,以柔无疑是赢家,而蓝妤则是输家,可真正谁输谁赢,以柔心知肚明,涩涩一笑,道:“你曾对我关爱有加,我却让你沦落到这种境地,你就不想骂我吗?”

“我不想浪费力气,更何况,我早就说过,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是为了你或景榕,所以你们根本就不必感激我。”蓝妤不甚在意的回答着,顿了顿,又有些悲伤道:“你若恨我,大可以对付我一人,为什么要牵扯上我的族人?风世一族二百八十七口人,最小的才刚满月,还有几位嫂嫂,正身怀六甲,一尸两命,你们好狠!

“陛下他没…..”以柔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放在蓝妤面前,道:“景枫他在等你。”

“景枫?”蓝妤喃喃重复着,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字“蓝妤亲启”,是她所熟悉的字体,波光潋滟的剪水秋瞳变得有些朦胧,纤指微微发抖,展开书信:结发为夫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一滴、两滴….,泪水越滴越多,越滴越快,打湿了信纸,漾开了字墨。景枫、景枫......她的心不断的唤着这两个字,那个温润如玉的人,飘逸出尘的人。她的忧伤,伴着出奇的温柔,在痛苦中绽放,那是刻骨铭心的爱,原来这就是她的情感,只为景枫一人而盛开。

以柔昂首嗤笑,皓晨真的是——输得好惨,就象她一样,从一开始,就没有赢的机会,“三日后,我助你离开皇宫,到了宫外,会有人接应,并把你送到景枫身边,你作好准备。”

“我要把睿儿带走。”在以柔即将踏出房门时,蓝妤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转过身,以柔看见蓝妤已经平复了情绪,说出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轻轻叹一口道:“睿儿是天翼国的皇子,你以为曦国会容得下他吗,再说,这里是他的家,你怎能带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