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他昏迷了多久,在此处又呆了多久,也不知关雎如今是什么情形,不知十二生肖与隐逸村众人是否还活着。他从前始终将十二生肖当做不得不待在一起的陌路之人,然而他们分明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生死与共的关系,他们分明一直都是他的朋友。

饶他在七年前竟因为结识了谢郁自以为有了人生之中的第一个朋友而沾沾自喜。

若是没有卫飞卿,他一定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愚昧。

可他这时候,却并不很想要想起卫飞卿。

岑江颖看出他的不愿多谈,便道:“我们要下到最底处去,你可以么?”

段须眉闻言看她一眼:“你不是心知肚明才会带我来此?”

岑江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立地成魔这门功夫太过霸道,当真有百害而无一利。然而之所有世人还对它趋之若鹜,正因为练此功大成之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定能凭借功法本身的强势霸道修复内伤,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几可说拥有不死之身。”

这脚下的区区数十丈冰窟又算得什么呢,段须眉数年来生死间徘徊数十回,终究他直到此时此刻也还好端端站在此处。

这些天岑江颖眼看段须眉是忍受了何等旁人之不能忍的痛苦而熬过来,然与之相对的,他那一身落在旁人身上必定十死无生的沉重内伤放在他身上,竟在短短数日间便好了大半。想到此她不由再叹一声:“你昏迷期间,有人提议我废掉你一身内力,索性一切从头来过。我却因担心你会因此再也醒不过来而无法落手…如今看来,也不知这决定是对是错。”

段须眉睁开眼的瞬间,她便透过他的眼睛了解到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知道过了他任人摆布的那个时刻,她再想废掉他武功这事,也只能是空想了。

段须眉对此却没什么反应,好像那个险些在无知无觉间就失去一身纵横天下的武功的人不是他。他只是取出怀中绳索,直接便朝着数十丈下的大冰窟跃了下去。

岑江颖紧随他跳下去。等她着地的时候,便见段须眉浑身都已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正呆呆跪在冰面之上。

那从上方看来一片白茫茫的冰面之上竟置了一座冰棺。

那冰棺之中有一个紧紧闭着双眼横躺着的人。

那人与岑江颖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段须眉是看见岑江颖的眼睛而将其当做他娘亲的。

他看不见这冰棺中人的眼睛。

可他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他不会再认错人了。

他手抚在冰棺之上,很想要揭开那棺盖,可他又不敢。

这时候在他眼里的她,就像一座美丽的雕塑。

可他知道他一旦揭开那棺盖,她顷刻间便会从雕塑化作死尸。

他怎么敢?

岑江颖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她静静道:“她叫岑江心,她死于…二十年前你出生之际。”

段须眉双手紧紧抓着那棺盖。

“二十年前那一晚,你爹被围攻于孤绝峰顶,她独自在宫中临盆。你爹之事耗尽她的心神,她临盆之前身体与精神便已绷到极致了。那晚真是下了好大的雨啊…她一直哭,一直叫,哭叫了不知道多久。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是个洒脱又雅致的人,何曾那样失态过?我见她委实太痛苦了,我当真不忍见她那样受苦,恨不得她…可她却无论如何也决意要生下你。后来你终于平安出生,她那个时候已经…我也不知她为何还能坚持下去,从你爹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闭过眼睛。她又等了三天三夜,我知道她想等你爹平安逃脱的消息,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从神霄殿一路杀来丹霄殿的池冥…池冥跟她说,你爹已经死了,并且从她的怀中抢走了你。池冥那时候早已杀红了眼,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娘她…死不瞑目。”岑江颖一字字诉说往事,不知何时也已走到段须眉身边蹲下,同他一起看着那冰棺之中时光早已在二十年前便停驻的静悄悄的女子。

她对着那张脸,仿佛揽镜自照。而那个与她互为镜子二十年的人,却早已不会再睁开眼了。

段须眉抓住棺盖的双手早已渗出鲜血,和入冰雪之中,红得刺目,半晌哑声道:“…不是的。”

岑江颖一怔望向他。

“我义父…池冥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想要让我娘伤心。”段须眉声音哑的仿佛一字字都从磨刀石上碾过,“他只是…我爹死了,他大概看出我娘也要死了,他不想让我亲眼见到我娘的死。那时候围攻我爹的主谋便是贺兰兄妹,我娘死了,他便不可能再将我留在九重天宫,他只能带走我。”

是的,九重天宫。

从他跟随岑江颖从那小院子里行出来,看到宫殿之中的“丹霄殿”三字,看到许多令他熟悉的布置,他便终于知晓了他的娘亲出自何处。

九重天宫。竟然、是九重天宫。

第67章 芳踪杳杳何处寻(中)

岑江颖愣怔半晌,回想往事,半晌方黯然一叹:“竟然…是这样子么?”怪不得,怪不得岑江心固然死得那样悲伤,她却至死没有要求她去抢回那孩子,是她…是他们都想岔了。

是啊,就是这样子。

段须眉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完全理解到池冥对他的一片苦心。

他不知道池冥当年在段芳踪死后独闯九重天宫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他见到他濒死的娘亲、不得不告知她段芳踪的死讯、不得不将他从她怀里夺走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却终于知道了他抚养他长大的那十几年从未告诉过他他的身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

那是因为他看穿了他心里面对于父母存活在世的寄望。

哪怕他明知道他的寄望绝不可能维持一生一世。

然而哪怕只多一日,他就是愿意那样一心一意的替他维持。

他没有让生为婴童的他亲眼见到母亲的死亡,他也在活着的十几年中尽全力替他维系了那一丝明知道并不真实的期望。

尽管那代价是他至死也没能亲口告诉他他的爹是他视如性命一样重要的结义兄弟。

段须眉伏在冰棺上,眼泪和着手上鲜血一滴滴流入棺盖缝中。

为何总是要他在尘埃落定后才知晓世间一切的真理,原来世界从来都对他报以最大的善意。

为何他要在父亲过世二十年后才知晓那个人从来没有抛弃过他们母子。

为何他要在母亲过世二十年后才知晓原来她只在他的生命里存在过短短数日,而她无法瞑目的死是为了他拼尽全力的生。

为何他要在义父过世好几年后才知晓原来他不是有意对他冷漠,早就不想活的他只是为了他才在世上多活了那十几年,他已经将能够给他的一切都给了他。

为何他曾经会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凄惨的人?

他分明…早就拥有过一切。

段须眉死死压抑着啜泣,却依旧哭得不能自已。

岑江颖听着他哭泣之声,半晌涩声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她其实再重新得回他消息之时就已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但她却想再听他亲口听一遍。毕竟她直到刚刚才知晓,她这二十年来的认知原来是与真相有着巨大的出入。

不料段须眉却摇了摇头:“不好,一点也不好。”

岑江颖呆呆看着他。

“一点也不好。”段须眉一字字重复一遍,“可是…已经是所有人能给予我最好的了,我…很感激。”

“是这样么?”岑江颖出神半晌,忽然垂泪,“我一直…这二十年我不知你是生是死,一直反复回想当年,想着如若当初能将你找回来,必定能让你安然长大,可我现在却又不能肯定了…但有一件事我却一定要让你知晓,当年池冥掳走你,我因为顾念你娘委实无法亲自追上去,但有一个人,他为了将你找回来当真曾竭尽全力,我们并不是…”

“我知道。”段须眉忽然柔声打断她的低泣。

他并不是傻瓜,他现在已经知晓他的娘亲当年是如何将他视如生命,也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必定是他娘亲的亲姊妹,必定曾经为了找回他而做出多番努力。只是世事不尽人意,她不想让他有被抛弃之感,却不知他已然不需要这解释。只是他虽理解了这一重,却还有另一件事是他极欲弄懂的——

“这二十年您都没有我的消息,何以忽然之间又得知我下落,甚至赶得及从谢殷手中救下我?”

岑江颖擦去面上泪痕:“有人传信给我告知你的消息,我接到以后立即启程赶往中原,谢天谢地叫我赶得及。”她到这时候回想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仍觉心有余悸。她从九重天宫赶往中原,先至关雎再至长生殿,最后赶来登楼,若中间有任何一点差错,只怕她当日赶到时都只能见到段须眉的尸体。

段须眉道:“您适才说,当年有一人为找回我曾竭尽全力,那人与写信告知您我下落之人可是同一个人?”

岑江颖颔了颔首。

段须眉紧紧盯着她,涩声道:“那人的名字,可是唤做梅莱禾?”

岑江颖闻言一怔:“你怎会知晓?”她分明记得与梅莱禾匆匆会面时那人说过段须眉一切都还被蒙在鼓里。

他脑海之中一瞬间闪过太多画面。

梅莱禾初见他时,堂堂武功绝顶的大男人却哭得像个三岁孩童。

那人在关雎与杜若诉说别情,曾直言当年之所以错过是因为他的姐姐死了。他的姐姐,与杜若的姐姐几乎死于同时。杜若的姐姐是谢郁的娘亲杜云,而他的姐姐…则是他的娘亲岑江心。

这世间之事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

段须眉颤声道:“他…当年可是追寻我义父而去想要夺回我?”

“不错。”岑江颖轻声道,“他那个时候太年轻了,池冥乍然前来夺走了你,姐姐她…你娘亲命悬一线,他朝你娘亲磕几个头,誓言一定要找回你便追着池冥去了。三天之后他回来,没能找到你也…没能见到你母亲最后一面,他失魂落魄的离开,此后二十年再未回来过。”

三天…

杜若曾说过,她等过梅莱禾三天。

那三天也许并不是梅莱禾拼命寻找他的那三天。

一来一回,中间有太多的时差。

然而终究还是因为找他而耽误掉的那三天,使得梅一诺二十年都过着没有爹的日子。

他究竟…曾经究竟有多少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为他拼尽全力过?

段须眉轻声道:“他也是娘亲与您的兄弟么?”

“他原本是个孤儿,很小时候就被当时天宫的少主人带回宫中,只是少主事务繁忙,便将他放在丹霄殿,托姐姐照管他。”似想到当时情境,岑江颖说话间连眼神也跟着温柔起来,“他自幼就缺根筋的模样,梅莱禾这个名字其实…噗,其实是姐姐总拿他没奈何,没奈何…梅莱禾,他这名字,委实是取来与姐姐互相调侃的。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从未视作外人。后来他稍大一些,少主离宫闯荡,他向往外面的世界,便也跟着去了。几年之后他回来,我们再见,从那以后沧海桑田,一切都已不一样了。”

段须眉能够想象她口中的不一样。

贺兰春离宫又回宫,从此九重天宫永远缺失了第八任宫主。这对于常年隐居世外的九重天宫而言,不啻天大的动荡。

而曾经岑江心姐妹膝下的小朋友长大成人,也在外面的世界尝到了情之一字的滋味,至于岑江心本人…

段须眉道:“您是丹霄殿殿主?那我娘呢?”

他见识了岑江颖那一手分开瀑布的功夫,又在丹霄殿中过了几日无人打扰的日子,自不会曾岑江颖视作等闲人。

“最初的殿主实是你娘。”岑江颖微微笑道,“我们江家世世代代长于天宫,你娘与我虽是孪生姐妹,可我们俩除了容貌一样,她当真样样都比我强,甚至有的时候我看到我们俩明明一样的脸,都会觉得她分明比我好看许多。她自幼被当成丹霄殿主教养,后来长大成人理所当然继承殿主之位,至于我…”

她没说完,段须眉却听懂她自是在他娘亲死后才继承殿主之位。他问道:“娘亲是丹霄殿殿主,照理她应从未离开天宫,她却又如何与我爹相识?”这正是他得知岑江心身份后最想不通之事。

“一个九重天宫丹霄殿主,一个江湖中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痴,听来很不可思议是不是?”岑江颖扑哧笑道,“实则你娘亲确未曾离开过天宫,实是你爹自个儿送上门来,就在…这个地方。”她说道最后几字,适才还笑意盈盈的面孔陡然静默下来。

段须眉初觉不可思议,但他细思之下便反应过来:“那是贺兰春隐居之后事?我爹他是想要来此寻找贺兰春?”

江湖中关于武圣段芳踪的传言多不胜数,其中最著名的一条正是他夺得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后仍不肯满足,欲找寻在他之前的天下第一高手贺兰春一较高下。

只是世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段芳踪为了寻找贺兰春竟然一路找上了九重天宫。

岑江颖颔了颔首:“当年少主在江湖之中的威名我们也有所耳闻,你既提到他的名字,关于他的事想必亦有所了解。后来他携他的心上人离开,我们也不知他究竟去往何处。只是你爹…段大哥他不知为何竟以为少主还在宫中,更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天宫下落,竟莽莽撞撞就此一个人杀上天宫来。他固然武功绝世,但天宫中人又岂是任人欺凌之辈?他连闯三殿,震惊了整座天宫,人人都对这个几十年来第一个胆敢闯宫之人十分好奇。当时你娘…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她那性子。她爱武成痴,倒与你爹相差无几,从底下人口中得知你爹如何勇猛,便一心盼着他杀上丹霄殿来。只可惜左等右等没将人等来,却等到他在碧霄殿中遭受重创不知逃往何处的消息。你娘闻言立时便急了,她竟…唉,她跑去碧霄殿大闹了一通,闹得宫主都不得不出来训斥她,可她还不肯消停,此事惊动了宫主,她不敢大张旗鼓找你爹,但九重天宫又有哪处是你娘去不到之地?她四处搜寻你爹下落,众殿之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由得她去,后来她终于在这山谷之中找到昏迷不醒的你爹。

“其时你爹练功的路子十分威猛,他在碧霄殿中岔了内息,险些走火入魔。你娘为了救他,便将他搬到这冰天雪地之中来替他疗伤。她一心盼着将你爹治好,实则是为了要与他一较高下。而你爹也并未叫她失望,他养伤期间两人便时常交手,一交手之下便引为知己,你娘赞他委实比当年的少宫主更有武学天分,而你爹固然面薄未曾夸赞你娘,但他从养伤到后来完全好转,当真再未提过一句要寻少宫主一较高下的话。他二人除了武艺之上棋逢对手,在那之外竟也无话不谈。你爹熟知江湖轶事,而你娘自幼通读典籍,几可说无所不通。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逗不尽的乐子,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休说丹霄殿中人,便是宫主也默认了你爹的存在,将他是做你娘亲未来夫婿看待,可是他们两人本身却…或许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轻罢。

“你爹此生最得意的武功,就是他自创的断水刀法,但他的断水刀中存有不少缺陷,他为此而十分苦恼。你娘得知以后,便花了整整半年功夫与他共同研习那套刀法。半年之后,你爹刀法大成,其时你娘便直言,他从此纵横天下只怕真真再无敌手。但你爹身为武痴,又岂是听了你娘这两句夸赞便能知足的?他那时候因为你娘的缘故,不好再与天宫中人动手,便存了要出去的心思。你娘…唉,她就十分痛快的让他走了。你爹邀她同行,她未尝就没有动过心思,只是宫中之前经历过一番动荡,宫主却是不会允了。由此你爹便带着全新的断水刀法,再次回到他的江湖中去。”

岑江颖一口气说到此处,只听得段须眉心动神驰。他看着自己的手,再联想到当年自己从傅八音手中接过破障刀后拼命练刀的日夜,想到他这些年一直试图将断水刀推至更精之处。突然之间,他但觉热泪盈眶无法自已。

原来…原来…这一套刀法,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之间的生死不能阻隔。

第68章 芳踪杳杳何处寻(下)

他遥想那个新练成绝世武功后一心想要再回到武林之中闹他个天翻地覆的武痴,想到痛快将自己的心血拱手给一个人又朗朗态度放他离开的那世上最可爱最可敬的女子,一时不由有些痴了,半晌微带了一丝笑意问道:“她那样利落的放人离开,她可曾后悔了吗?”她那样磊落的一个人,放人的时候是出自真心,只怕后悔的时候也同样要气得跳脚了。

“她自然后悔了。你爹走了没几天,她便悔的肠子都快青了。”岑江颖扑哧笑道,“她自幼在宫中长大,纵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却是连一时片刻也未尝想过情之一字是何滋味。你爹还在宫中的时候,咱们一群闲人在旁看得急也快急死了,偏生他二人风光霁月,简直将对方视作生平知己生死之交,直叫咱们以为当真是自个儿思想太龌龊。只可惜你爹走了没几日,你娘便露出原形了,成日里茶不思饭不想,天天逮着块小桌板都能借机撒气。他二人之事咱们这些旁观之人从头到尾可一个字未曾多说过,仍是她那榆木脑袋自己想明白的。她想明白后便寻思要出宫去找你爹了,只可惜当时宫中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宫主万万没想到之人竟偷偷跟在你爹之后出宫去了,宫主为此大发雷霆,看管各殿愈发严格,你娘纵然有天大本领,可宫主他老人家真个较真起来,你娘却也无可奈何。”

段须眉听到此心中忽然一动,插口道:“跟随我爹暗中潜出九重天宫之人,可是现任宫主贺兰雪?”

岑江颖闻言一怔,讶道:“你怎会知晓?”

段须眉苦苦一笑。

如此,许多事便也说得通了。

何以原该是世外仙踪一般人物的贺兰雪会在江湖之中挂了个兰君的名号,何以九重天宫的宫主竟然会与长生殿之主有过一段情,甚至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只是往事知晓越多,他越觉世间种种恩怨是非,究竟是人为还是天定,当真一言难尽。

而他与卫飞卿也好,甚与卫雪卿、谢郁、梅一诺这些牵葛愈发深重之人,如此看来竟是在许多年前他们都还没有出生之时便已结成了因缘。

梅一诺的爹,竟与他的娘亲是异姓姐弟。

他爹段芳踪之所以结识他娘岑江心,竟然是因为贺兰春无形之中的牵引。

而贺兰雪之所以前往江湖结识卫尽倾,更为之后种种埋下祸端,竟是段芳踪在无意之中替她领了路。

他们每一个人的相遇,如此看来都绝非偶然。乍看似乎当真是上天注定,但…段须眉很明白在这看似因缘巧合的表象之下,更大的可能则是一切都出于有人处心积虑所为。不管是当年段芳踪等人际遇,又或者今日他们这些人一一的相遇。

他没有忘记岑江颖适才所言,他爹不知何故误以为贺兰春还在九重天宫,更不知为何竟能够一路找上九重天宫。

段须眉道:“我娘出不去,她由此便一直待在宫中等待我爹?”

点了点头,岑江颖面上适才那一点温柔、怀念的笑意再一次隐没:“前后两位少宫主先后离宫,前任少主又曾经做出叛宫之事,宫主内心的忧虑可想而知。他老人家那时候原本身体已不如前了,又经历这两件事,此后就慢慢病下去。你娘虽任性妄为,但我二人自幼失怙,她内心其实早将宫主当做最亲近的长辈看待。由此她便息了出宫的心思,只一边看护宫主一边期盼你爹回来。可惜…若说她先时的后悔是气恼自己没有早一些明白自己的心思,那后来她等待你爹的那一年,那时她才是真正后悔当初就那样放任你爹独自出宫了。”

段须眉很容易就听明白她话中之意。

一切的祸端,或许正是从那一年开始显露真容。

武圣段芳踪做过最惊天动地之事,自然是接连挑战中原武林各大门派高手并杀死其中大多数人,这也直接导致了他后来被数位绝顶高手围攻致死。

这件事也正是导致段须眉认定此乃段芳踪痴于武学,纵情任性的根本原因,他由此认定他不但作死了自己,更对他这个儿子没有过半点期待与留恋。但他如今知道,这原就是个天大的误区,那…

段须眉道:“我听闻他挑战各大门派历时整整两年,您方才却说娘亲只等候了我爹一年?一年后他回来了吗?”

“不错,一年后他回来了。”岑江颖轻声道,“因为…老宫主在那时候过世了。”

段须眉一怔之后忽然了悟。

“老宫主因病去世,离宫多时的少宫主赶回宫来。你爹得到这消息,十分担心你娘,便也再次尾随少宫主偷偷潜回宫中来了。那段时间十分混乱,老宫主的葬礼,少宫主贺兰雪继任宫主之位,你娘伤心难过…你爹那时候回来,对你娘而言真是天大的安慰,他们两人也正是在那时候确认彼此的心意以及关系。”岑江颖说到此望向段须眉头上金钗,注目良久忽地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你出生不光彩,只因你娘在老宫主过世之前,已将她的心意原原本本告知老宫主,虽说你爹那时候在武林之中的名声已…但老宫主疼爱你娘,他是同意了的。你爹那个人啊,我也不知该说他是莽撞还是率性,是无趣还是烂漫,他也如同你娘一般,在分开的一年之中早已想透自己的心意,他回到宫中,第一句话是安慰你娘亲莫要伤心,第二句话便直接向你娘提亲了。你头上的金钗,便是他送给你娘唯一的聘礼。唉,这两个人真的是…”

她说到此处眼前仿佛又出现当年当日那情形,当中简单又粗暴却至今想来还脉脉的温情直逼得她双眼泛红。

她此生当真再未见过第三人如同那两人一样率性任行,如同那两人一样分别一年以前还是朋友重逢后第一天连互诉情思都省了直接就定亲第二天便成亲,她也…此生再未见过第三人有这两人的热烈直白与深情厚谊。

段芳踪敢求亲,岑江心便敢允诺。段芳踪递出了那支金钗,岑江心便欢天喜地的收下。

段须眉从头上摘下那根金钗拿在手中,呆呆凝视半晌,心中悔恨无以复加。

从他记事起这支金钗便在他的身上。

他并不是没有猜到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物事。

他幼年也曾经十分珍惜过。

在关雎出变故之前,他唯一拿这支钗做过的事,便是用它在卫君歆身上刺了一个窟窿。

那是为他义父刺的,他并不后悔。

后来他的世界一夕溃离,谢郁废掉他的武功,挑断他手筋脚筋,那种痛苦他永志不忘。以致虽说他后来练就了天下无敌的断水刀,但他却宁愿将刀法融入那支金钗之中,宁愿用那只金钗在无数人身上捅十个八个窟窿。

他现在明白,那大概是因为义父死了,谢郁也背叛他以后,他不愿再将一切的希望寄托在那支金钗与虚无缥缈的亲情之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