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让一边说一边忙忙地向外走,却是远远都绕着王振,到得外面先来见景和,将景和的景况与景和的内侍蔡顺说了,轻声道:“二殿下还是小心些,去要些醋来将整个屋子蒸一蒸。”说了急急忙忙地往合欢殿赶。

到得合欢殿,张让只怕三殿下景明真是天花,如今已病发,那王振与三殿下日日在一块儿,只怕他王振也沾上了。王振方才来与他说了话,谁敢保他没叫王振传上?旁的还罢了,昭贤妃这里可是大意不得,若是昭贤妃有万一,他一家子的命都不够赔的。是以张让只敢请了金盛出来,远远地将景明得病的是与金盛说了。

金盛听着,立时进去告诉了玉娘,玉娘命人宣御医,又要亲自过去瞧瞧,金盛忙拦道:“奴婢说句没心的话,若是御医瞧了三殿下不过是寻常发热,娘娘去还使得,可要真是天花,娘娘去了,有个万一,奴婢们可都活不成了,还请娘娘瞧在奴婢们素日服侍谨慎,留奴婢们一条活路罢。便是娘娘不顾念奴婢们,也请娘娘想想圣上。”

合欢殿服侍的宫人太监们直跪了一地,也跟着齐声哀求,玉娘本就作势的,见此情景,自是顺水推舟,方问:“可与贵妃说了没有?不管是不是的,贵妃总是三皇子亲生母亲,哪有孩子得病不告诉她的道理。”金盛道:“已遣人告诉去了。”玉娘方才点了头。

第192章 痘症

高贵妃听着景明得病的信儿,她这时还以为着是景明叫乾元帝当众责打叱骂,心上委屈得厉害病了也是有的,扶着两个宫娥的肩急匆匆踏出了昭阳殿,坐在肩舆上催着往前赶。只越往前去,许是母子天性,离着广明殿越近,高贵妃心上越是不安,连手脚都有些发软。

片刻就到了广明殿,广明殿的内侍总管张让在殿门前候着,高贵妃下得肩舆,不及待张让过来行礼,跌跌撞撞地往里走。张让在后趋步跟随:“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您别急,太医已在请脉了。”高贵妃又看在景明跟前服侍的保姆,太监,宫人一个也无,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去了:“好端端地,如何就发烧了?叫王振来!”一面要往景明的住处闯。

因景明疑似得了痘症,他跟前服侍的人都叫圈在了景明所住偏殿一侧的配房里,连着王振也没脱出身来。是以一听高贵妃这话,张让便撩袍跪到在地,拦着高贵妃不叫她去:“娘娘,娘娘,您可进去不得。”

高贵妃叫张让一拦,脸上已变了颜色,扶在柳海胳膊上的手都在抖,心上隐约猜着什么,只不肯信,正是这时,偏殿的门一开,前后出来两位太医,看着高贵妃在,前后过来行礼,打头一个五十来岁,身形瘦小,胡子倒是十分浓黑稠密,禀道:“娘娘,三殿下是出痘了,状甚烈。”

高贵妃定了定神,把晃眼死死地盯着太医道:“确实?”太医回道:“回娘娘,确实。三殿下四肢都出了痘疹。臣这就去回圣上,请圣上处置。”

高贵妃后头的话已听不见了,白着脸望着景明所在的偏殿,偏殿的殿门关着,将她们母子隔在两端。

为何是景明?明明她叫陈氏将香囊扔在合欢殿后头。如何是景明,明明该是昭贤妃那贱人!

高贵妃只觉口中发苦,转过脸来看了看,却不见陈女官身影。看着陈女官不在,高贵妃脑中电光火石般掠过个念头,身上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亏得柳海扶得快,这才没跌倒。

高贵妃紧紧地抓着柳海的胳膊,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来:“回殿。”柳海看着高贵妃情形不对,却也不敢出声询问,扶着高贵妃出来,上了肩舆,太监们抬起肩舆,飞也似地往昭阳殿去了。她前脚才离了昭阳殿,就看着景和所住的偏殿的窗开了半扇,露出景和含笑微微的脸来。

肩舆才离得广明殿,高贵妃因觉着肩舆行得太慢,便与柳海道:“你立时回去将陈氏那吃里扒外的贱人与我扣住了!”柳海虽不知高贵妃与陈女官之间的勾结,可看着高贵妃这时神色铁青,也知陈女官怕是犯了大忌讳了,不敢迟疑,带了两个太监撒腿往昭阳殿奔去。

柳海等人赶回昭阳殿,分头在内外殿一寻,只不见陈女官身影。柳海带了人来在陈女官所住的配房前,看房门关着,外头没落锁,只以为人在里头,便在门前喊道:“陈女官,娘娘有请。”里头寂静无声。柳海又叫了声,依旧没人应答。到了这时柳海也知道不对,自家往后退开两步,对身后两个太监递了个眼色。

俩个太监心领神会,合力向房门撞去。这俩只以为门是打内栓住的,是以用足了力气,不想才撞在门上,两扇门就向内荡开。这俩太监是用足了力气,哪里收得住,随着门扇荡开直跌了进去,还不待柳海跟上查看,就听着一声尖叫,就有个太监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抖着手指向身后,柳海壮起胆子走到门前一看,却见陈女官倒卧在地,手中握着一柄匕首直直插在心口,上身的衣裳都叫鲜血染得透了。

看着这个情景,柳海抢上几步蹲下身在陈女官鼻下一试,一丝热气也无,再往脉上一搭,虽身子还有余热,却是摸不出脉息,显见得已死得透了。柳海缓缓站起身来,与两个太监道:“守在门外,不许人进来。”言毕转身出去,临到门前又回头瞧了眼,看着陈女官的尸身笔直地躺在地上,口角竟带着一丝诡异地微笑,后心一阵寒意,快步离开。

柳海才回到正殿,高贵妃的肩舆也到了,见着柳海一人站着,才要发话,柳海已快步过来在她耳边将陈女官的事说了,高贵妃听着陈女官自戕,一时竟不能信,慢慢地道:“她自戕做什么?”能做什么?!这贱人必然是叫昭贤妃那狐媚子收买了,不独不把香囊放去合欢殿,反把香囊送到了她的景明那儿,要害景明性命。如今事发,这吃里扒外,背主负义的贱人畏罪自尽。

高贵妃身子抖得筛糠一般,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在昭阳殿内转得陀螺一般,一会儿想去合欢殿扯着昭贤妃那黑了心肠的贱人问一问,便是她对不住她,她与她算账也就罢了,做什么害她的景明;一会儿想去乾元帝跟前,哭诉昭贤妃的狠毒。便是她也脱不了罪名,可拉着昭贤妃那毒妇一块儿死也算值得;一会儿又觉景明生死未卜,她这做娘的又怎么舍得抛下景明一个人。

高贵妃竟是一个主意也拿不住,在昭阳殿中转得片刻,便是脚下一软,跌在地上。两便宫人们看着,拥过来扶她,竟也扶不起。高贵妃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口口声声哭的是景明无辜受害;哭是是乾元帝反面无情,又不住口地咒骂,骂的是昭贤妃狠毒狡猾。

柳海在一旁兜了几圈,看高贵妃哭个没完,还得过来道:“娘娘,娘娘您且拿个主意。陈女官”下头的话还没说出来,高贵妃朝着他脸上啐去,骂道:“放你娘的屁,那贱人是哪门子的女官!你封的吗?”这话一出,柳海吓得顾不得擦去一脸的唾沫,重重地在高贵妃面前跪了,磕下头去:“娘娘息怒,奴婢说错了。是陈氏,陈氏。”高贵妃依旧恨恨地盯着他:“陈氏如何?”柳海连着头也不敢抬,只道是:“陈氏凶死,是要报宫正司的,您看这如何说?”

高贵妃哭了会也镇定了些,知道不好实说的。若是直说陈氏这贱人叫合欢殿收买了反咬她一口吗?无凭无据地闹开,乾元帝这将心偏到咯吱窝去的,必然回护那贱人,自家反作茧自缚,是以想想了道:“那贱人偷了我一套嵌黄玛瑙十三件头面,叫我发觉了,是以畏罪自杀,还能如何说!”

不说高贵妃这里一面收拾陈女官留下的残局,一面挂念着景明安危。却说广明殿那里景和已叫御医仔细看过,先挪了出来,另拨了套倒座房与他,景明与服侍他的保姆、太监、宫人们都叫封锁在广明殿中。景明还好,尚有太医在外服侍,日日煎了药送进去,他身边的保姆,太监,宫人们连续病发,连着躺倒了好些,更应少了照料,没几日就去了两个。消息传在未央宫,高贵妃急得口角都燎了许多泡,日日跑在广明殿外,对了紧闭的宫门哀哀哭泣。

皇三子得了痘症的消息传在宫外时,徐氏正在吃茶,登时就将一杯才倒的热茶尽数翻在裙上,忙抓着高鸿道:“好好儿地,怎么就得了痘症!我送进去的东西,明明是干净的!莫不是有人浑水摸鱼?!”高鸿也自心烦,将徐氏的胳膊一甩道:“你问我,我去问着哪个?你今儿就递个帖子求见,好好劝劝娘娘,叫她不用着急。三殿下吉人天相,必定无事的。”徐氏脸上刷白,抖着手道:“是,是,妾知道了。”当时就拿了自家名帖来,叫了管事来递进宫去。

玉娘接着徐氏名帖,与金盛道:“你走一回,就说我虽有心往前开解贵妃几句,只比不过家人明白贵妃的心。高夫人即有心,也不用隔日了,今儿便来罢。贵妃心上焦灼,正要个家人分解分解的好。宫门落钥前出去就是了。”

金盛听说,笑着奉承了玉娘几句,拿了合欢殿的腰牌往归德将军府走了遭,宣了昭贤妃口谕,又做出一副惋惜的面容与徐氏道:“贤妃娘娘说了,贵妃娘娘十分忧急。只她与贵妃娘娘素来少有来往,这个时候也不好往前走,怕说错话反给贵妃娘娘添恼,还是夫人素日知道贵妃娘娘的心。”

徐氏听着金盛这几句,手上禁不住抖了起来,唇上也是一片苍白,强撑着道:“妾多谢昭贤妃娘娘垂怜。”又递红封与金盛,金盛推辞了两回,这才受了。看着金盛出去,徐氏愈发地不安起来,无如这回算是昭贤妃额外开恩宣召的,若是不去,便是不将昭贤妃看在眼中,这狐媚子又狠毒又狡猾,哪里是好轻易开罪的?且三殿下到底怎么得的痘症还要问明白,是以徐氏只得按品梳妆,往昭阳殿去。

到得昭阳殿不待徐氏行礼,高贵妃已扑了过来,一把抓着徐氏的胳膊将她往内殿拖。徐氏只觉得高贵妃手上力气极大,抓着她胳膊生疼,脚下不由自主的跟随,一面道:“娘娘,娘娘您别急,三殿下到底是怎么得的痘症?”话音未落,就觉得手上一松,高贵妃缓缓转过头来,瞪眼看着徐氏,轻声道:“是昭阳殿那贱人,她收买了陈氏那表子。姓陈的这个表子哄着我,说是将东西送去了合欢殿,实则送去了景明那里。”

高贵妃一想着景明高烧不退,生死未卜,心上便疼得透不过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双眼发亮地看着徐氏,细声细气地道:“那表子见事发便自戕了。她以为她死了就这么了了吗?她哥哥弟弟可在哥哥手上呢!嫂子,嫂子,你回去与哥哥说,叫他们兄妹姐弟的在地下团圆!也算我谢她这份厚礼!”

第193章 双管

高贵妃养在深宫这些年,身娇体弱的一时竟挣扎不开,而昭阳殿中服侍的宫人太监们素来知道徐氏得高贵妃信重,一时倒也不敢就上来拉扯,只围在一旁道:“夫人您起来,您有什么话儿起来再说,您这样可是为难我们娘娘呢。”

柳海原是知道了桩大事才急匆匆进来告诉高贵妃知道的,却不提防高贵妃正冲出来,两个恰撞在一处,便是高贵妃没摔倒,柳海也唬出了一身冷汗,忙跪倒在地,听着高贵妃与徐氏的那番话,明白必定这两位私下里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时也不敢多想,只帮着徐氏一块儿劝高贵妃,因他知道高贵妃一旦性起,那是听不进劝的,便直接拿事说话:“娘娘,三殿下身边的王振也发病了。”

那王振先头几日还好,一直在景明跟前服侍照应,每日御医署熬好的药都由王振在殿门前接了,再拿进去与景明服用,这会子连他也病了,又有哪个周到的能在景明跟前照应?高贵妃听了这话,果然不再闹着要去乾元帝跟前举发,怔怔地看了会金盛,嚷了句:“我的儿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徐氏的手向着殿外奔去。徐氏与金盛两个急忙站起身来,紧紧跟了上去,看着高贵妃走的方向是广明殿,徐氏才微微松了口气。

广明殿的朱漆大门紧紧阖着,许是日头偏西的缘由,大门的朱漆看着十分黯淡,还带了些昏黄,一点子生气也没有。高贵妃一路奔到广明殿前,头上的钗环早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发髻散乱,双眼却是闪亮,抬手拍门道:“叫我进去!贵妃的口谕你们也敢违抗吗?待我禀明了圣上,治你们一个不敬之罪。”

柳海与徐氏两个先后赶到,一起过来劝说高贵妃,只道是:“里头还有人服侍三殿下的,娘娘您且宽心,要是您也倒了,谁来照应殿下呢?”高贵妃摇了摇头,她早哭得脸面浮肿,再没半分往日娇媚的模样,只颤声道:“你们不用哄我,我知道,景明这回怕是不成的了,他在里头喊我呢,你们没听着吗?”

徐氏进门时高贵妃还没进宫,姑嫂两个颇有些情分,且徐氏自家也是当娘的,看着高贵妃这副模样,也自心疼,也忘了身在宫中,抱着高贵妃叫起了她的小名:“阿娇,没事的,没事的,有那么多太医伺候呢,三殿下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

仿佛要证明徐氏的话是错的一般,广明殿的侧门忽然打开了,从里头抬出一个担架来,由头至尾拿白布蒙着。送出担架之后,殿门立时就关上了,又有两个将头脸双手也包着的小太监过来抬起担架,两个才走了没几步,就从担架上落下一个物件来,却是一个正红色的香囊,上头绣的金鱼活灵活现,仿佛活了一般。看着香囊掉下来,俩小太监将担架搁下,把那香囊拣了起来,往担架里一塞,抬了就走。

打那香囊落地,徐氏与高贵妃两个便直直地盯着着,这只香囊旁人不知道,高贵妃与徐氏哪里会认不出来,正是徐氏送进宫来的那只。高贵妃看着担架走得远了,身上忽然一丝力气也没有,向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徐氏到了这个时候,也是后悔无及,若不是她送了那个香囊进来,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高贵妃在广明殿前这一晕,一面儿急宣太医,一面儿回到合欢殿来,玉娘听说也是十分叹息,便亲自往昭阳殿走了回,想探望高贵妃,却叫高贵妃挡在了门外,只同柳海道:“你与我去告诉她!我这里不用她这样猫哭耗子!我且不会死呢!她的下场,我等着看呢!”柳海哪里敢将这话学与玉娘知道,只说是:“娘娘吃了药已睡下了,不敢劳贤妃娘娘久候。”玉娘知道多半儿是高贵妃不乐意见她,她走这一回也不过尽个礼数,也就笑道:“那就请贵妃好生歇息。只看着大皇子三皇子的面儿上,也要自己保重。”说了这番话,也就扶着金盛出去了。

从昭阳殿回合欢殿要经过沧池,沧池边有渐台,台上有蓬莱阁,阁中内有对儿母子扶窗而立,看着昭贤妃一行人缓缓行过,正是陈淑妃与景和。玉娘梳着莲花髻,斜插支单尾点翠步摇,凤嘴中衔着那串儿金刚石正垂到鬓边,在夕阳中金刚石熠熠生辉,那转折迷离的光波仿佛都倒映到了玉娘的眼中。

陈淑妃扶着窗棂道:“瞧这模样儿,若我是圣上怕也要喜欢她,只这双眼就难得。”景和垂了眼,平心静气地道:“难得的是聪明。”论起模样儿来,她虽也美丽可爱,却还不到倾国倾城,便是高贵妃年轻时也不比她差,又有这些年的情分同两个皇子,不说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也有一斗之力,却叫她打得还手之力也没有,可见她得宠凭的并不只是容貌。

陈淑妃听着儿子这句话,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禁皱了皱眉:“你杀了陈女官做什么?首尾可收拾干净了?别落下把柄,倒叫她渔翁得利。”景和这才看向陈淑妃,轻声道:“陈女官并不是儿儿臣下的手。”

景和听着陈女官在景明病发当日就因“偷窃事发而自尽”时,当时就是一阵寒意,可在这骨子寒意中,可不知怎地隐隐绰绰地又有些心痒难耐。

当日景和的人一直盯着陈女官,看着她将香囊扔在了合欢殿殿后,等着陈女官离开后便去拣了回来,那香囊竟是干干净净地。景和原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高贵妃捎进来的东西是脏的,他便加个码,也好使病发得快些;若是东西是干净的,他便添些东西进去。左右是高贵妃先起的念头,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是以一看香囊是干净的,景和便做了手脚,将这个香囊送到了景明身边的小太监身边,果然使景明发病。

若是那香囊原本就是脏的,陈女官死不死倒也无关紧要。可如今香囊是干净的,景明一旦病发,高贵妃必然会叫陈女官过来问话,高贵妃自能从陈女官口中得知她是将东西扔下的,以高贵妃的脑子,多半儿会做出香囊叫合欢殿拣去,顺势害了景明的推测。可如今她抢先将陈女官杀了,陈女官这一死,便是高贵妃也会想一想,以昭贤妃的聪明又怎么能做出这等叫人一看就看破的“杀人灭口”的蠢事,如此一来,反叫她身上嫌疑减轻很多,这是陈女官之死的一个好处。

这里真正叫景和心中生出寒意的,不是玉娘当机立断地将水搅浑,而是时机,恰恰就在景和病发后。几乎是景明那头犯病,陈女官这头就殒命,手脚做得干干净净,一点子痕迹也没有,逼得高贵妃不得不出面遮掩。若不是景和清清楚楚地知道,景明那里的手脚,是他做下的,只怕要以为是她出的手。她即能在这时出手,至少好说在广明殿有她的人盯着。可这人在哪里?是在景明那里还是他这儿?陈女官之死怕也是她对他的一个警告。

这女人实在是临机百变,狡诈狠辣,只不知他那个父皇,可知道不知道他心爱的人是这个面目?景和看着玉娘一行人的背影渐渐地去远,口角不禁露出笑容来,看得陈淑妃心中竟是生出恐惧来。

又说乾元帝当日回在合欢殿,他原本叫景明病重搅得心烦意乱,这时看着玉娘牵了景宁,又有保姆抱着景琰接了过来,固然景琰酷似他,景宁也是白胖可爱,一个喊着爹,一个叫着父皇,乾元帝脸上便松快了些,对了景琰张开手道:“过来。”景琰认得乾元帝,露着上下四颗小白牙扑进了乾元帝怀中。

景宁看着乾元帝抱妹妹,多少略有些羡慕,低了头道:“我是哥哥,是男孩子,不能抱了,要自己走。”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可怜,玉娘养了景宁这些时候,虽不好说视如己出,多少也有了些感情,摸了摸景宁的头,笑道:“是呢,阿宁好乖。”景宁抬头看着玉娘露出个笑脸来,将玉娘的腿抱着,小脸在玉娘裙上蹭了蹭:“阿宁乖。”

景宁还太小,实在记不得养在李皇后身边的日子。却记得在广明殿里那些太监宫人们冷淡的模样,便是他摔了,也叫他自家爬起来。直至到了玉娘身边,玉娘模样儿柔美,说话也温柔,又是在景宁病中将他带回来的,景宁就如同雏鸟一般,便将玉娘看成了亲生母亲,举动十分亲近。

不想在乾元帝怀中的景琰看着自家母亲摸了哥哥的头,便也嚷道:“娘!娘!”扑着要去够玉娘。

景琰叫乾元帝抱在怀中,一大一小两张面孔总有六七分相似,玉娘一看看着,心上多少有些酸涩,便没伸出手去,反叫了保姆过来:“殿下该吃奶了。”景琰倒是听得懂,便弃了玉娘奔着保姆去了,乾元帝只笑骂道:“跟你娘一样,是个小没良心的。”到底喜欢这个女儿,也不以为意,将景琰交在了保姆手上,景宁的保姆也过来将景宁带了下去。

看着两个孩子下去,乾元帝这才过来拉着玉娘的手,两个携手进了内殿,乾元帝在宝座上坐了,把玉娘抱在怀中,叹了声道:“景明怕是不太好。”景明到底也是乾元帝宠爱过的,看着他这样生死一线,乾元帝又怎么能若无其事。

玉娘垂眼看着乾元帝搁在自己腹部的手,反手覆在上面,温声细语道:“说起景明,妾正有一事要与圣上商议呢。”

第194章 求情

说来景淳有龙阳断袖之兴并不是关碍也不好说是过失,有这等癖好的,便是皇帝也尽有,只不该在事发后李皇后面前动手杀人灭口,那时的景淳不过是个皇子,还未封王就不将嫡母看在眼中,若是封了王,做得太子,岂不是连乾元帝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以景淳被乾元帝圈了也不算如何委屈。

只玉娘怎么会想着要将景淳放出来,莫不是高氏求到了玉娘的面前?这事倒是怪不得玉娘,她素来和善可欺,人一哭她就肯心软,答应了也不奇怪,只委屈她还要将这番想头都拉在自己身上。乾元帝想着这样,愈发地心软起来,抬手抹掉玉娘脸上的一滴眼泪,轻声道:“便是放了景淳出来,她们母子也未必记得你的恩情。”玉娘把乾元帝袖子扯着,又道:“妾原也不是为着他们记得什么,不过是看着贵妃可怜罢了。”

乾元帝想了想,方道:“你也知道景淳犯的错。我关了他也是为着他好,省得他日后闯下了不得的祸来。”玉娘听着这话自以为事不谐,低低地答应了声,脸上多少带出些黯然。乾元帝在她鼻子上刮了下:“你即开了口,我若是不肯答应,你肯放过我吗?怕是今儿要我拿眼泪洗澡了。”玉娘听见这句,便知道乾元帝答应了,含泪一笑,仿佛娇花带露一般。乾元帝原也有些勉强,可一笑着玉娘的笑颜,也欢喜起来了:“你这孩子哭哭笑笑的,倒跟阿琰一样大。”

玉娘之所以要放景淳出来,却是为着要替景和寻个绊脚的。以乾元帝对自家的宠爱,放景淳出来,必定会与他们母子明说了是因自家求情。

说来陈淑妃与景和母子都是狡诈狠毒的,若他们与高贵妃易地而处,以他们的聪明多疑,前有陈女官之死后有替景淳求情,只怕会以为这是欲盖弥彰故作姿态,反容易弄巧成拙。可如今是高贵妃。

高贵妃虽说不是如何聪明可也绝不蠢,看着她自发地为她长子求情,自然要多想。以高贵妃的性子多半会做这样这样猜测:若是她昭贤妃对景明下的手,如何肯主动将圈禁中的景淳放出来?她又不是个蠢货的,自然不能平白给自家找个敌人。再有前头的陈女官被杀人灭口那事,两下里一合,自然以为她在告诉他们母子,景和那里不是她下的手。

只那番推算也是照着高贵妃母子的性情来的,若是换做陈淑妃母子,他们母子聪明多疑而狠毒,看着景淳出来,怎么肯放心景淳不对他们母子出手?怎么敢放心地利用景淳?对毒蛇一般的聪明人,只怕他不动,不怕他动,动了才能找着破绽。陈淑妃与景和母子生了这么多事来,也该找些事与他们消遣消遣了。

玉娘看着乾元帝答应了,心满意足地靠向乾元帝怀抱的同时,不忘给乾元帝又灌了剂迷药:“那是因为妾有圣上呀。”果然哄得乾元帝意乱神迷。

乾元帝这里答应了玉娘,次日就下召只说是三皇子景明病重,特将皇长子景淳从圈禁处释处以服侍安慰高贵妃。

景淳从圈禁处出来,沐浴更衣了往温室殿谢恩。他叫乾元帝关了年许,原就消瘦的身形更是单薄,皇子常服穿在身上空荡荡地,脸上更是一点子血色也无,趴在地上磕头时,两片肩胛骨突得高高的。

乾元帝便是不喜欢这个儿子,看着景淳这样,也有些心酸,不由自主地转脸瞧了眼坐在身边的玉娘,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以示欣慰,这才转与景淳道:“这回是你昭母妃替你求的情,你与你昭母妃磕几个头。”

在内侍往掖庭宣旨时,景淳只以为是他母妃高贵妃在乾元帝跟前求的情,早在内侍跟前打听了。那宣旨的内侍为着奉承昭贤妃,便与景淳明说是昭贤妃在圣上跟前呈的情。

景淳起先有些不信,他从来不曾到昭贤妃跟前奉承,他母妃与昭贤妃也有几番龌蹉,那昭贤妃又不是圣人,如肯以德报怨?不趁机再踩上几脚已算得上为人厚道了。直至这会子进了温室殿,看着乾元帝携昭贤妃坐着,又亲口说了是昭贤妃开的口,虽心上对昭贤妃替他求情的缘由有百般揣测,到底还是信了。他叫乾元帝关了这一年有余,性子已不像从前那般冲动,恭恭敬敬地转向玉娘,磕了三个头。

玉娘坦然受了又轻声细语地道:“从前你是年轻不知事才闯的祸,闭门思过了这些日子自是想明白了,往后只消都改了,依旧是个好孩子。”竟是一个字也不提自己求情之功。

景淳原以为这昭贤妃要在他跟前夸耀一番她求情的恩典,不想竟是听着了这番话,倒是有些惊讶,偷眼看了眼昭贤妃,见她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含些微笑,瞧着便是十分和气的模样,竟是不带半分骄傲张扬。

乾元帝听着玉娘这些话,心上也自满意,只以为只有玉娘这样柔软温和又明白是非的性子才能教养得好孩子,便是日后他先行,儿女们交予她这样的母亲照应才能放心,是以先是含笑看了看玉娘,才与景淳道:“你听着你昭母妃的话了?日后你只消都改了,朕和你昭母妃也就喜欢了。”景淳又俯在地上道:“是,儿臣领旨,儿臣蒙父皇与昭母妃恩典,再不敢辜负。”

玉娘叹道:“如何是不辜负我呢?你弟弟病重,你母妃忧心得很,你如今便是你母妃的指望,你不要辜负了你母妃才真。”这话玉娘却是故意借景淳的口去说与高贵妃听的,只听昭乾元帝耳中,倒也勾起了几分慈父心肠,又想起从前余高贵妃也有一番恩情,便叹息了声,与景淳道:“你去你母妃那里罢。好生劝慰劝慰你母妃,儿孙自有儿孙福,叫她自己多保重。”景淳答应,又与乾元帝与玉娘行了礼,这才从地上起身,肃手倒退了三步,这才返身出了温室殿。

景淳足有一年多没在未央宫中行走,从前因中宫无子,他这个皇长子又有个宠妃母亲,宫人太监们哪个不趋奉他,远远见着他便弯下腰行礼,直捧得景淳以为太子位已唾手可得。可到得他叫李皇后陷害,叫乾元帝关进了掖庭,那些宫人们的脸皮都翻转了过来,一个个虽还不敢克扣他,只那冷淡的面目已叫景淳有世态炎凉甚之叹。如今他叫乾元帝放了出来,那些宫人太监们虽不似从前那般殷勤,可见着他时,脸上也已堆了笑。景淳如今再看这些笑容,只觉厌烦,冷冷淡淡地走过。

到得昭阳殿前,远远就看着高贵妃叫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地扶着,站在殿门前,景淳略站了站,拔腿奔到高贵妃眼前,双膝跪了,重重磕了三个头,触地有声:“母妃,儿子不孝。”高贵妃要楞得一愣,才晓得将景淳抱进怀里,放声大哭:“我的儿!你可怎么才来!你弟弟叫人害了,如今怕是活不成了!”一面哭一面抖着手将景淳身上摸去,只觉骨头硌手,愈发地心酸起来,在景淳身上拍了几把,哭道“若不是你不懂事,我们母子何至于如此!”

若不是景淳叫李皇后那个面善心恶的毒妇跳动得当着她的面儿杀人,她们母子何至于此?往前高贵妃自觉失宠,如今看着看乾元帝肯在这个时候将景淳放出来便知,便以为他心上到底还是念着他们母子的,愈发地不甘起来:若是景淳不胡闹,旁的不说,只景淳这个皇长子的位置就绕不过去!昭贤妃那狐狸精再得宠,她还没儿子呢,便是叫她日后生下儿子来,也是个幼子,拿什么与人争!

柳海与两旁的宫人过来劝慰了好一会,高贵妃才止住悲声,亲自将景淳从地上扶起,回在昭阳殿内殿,母子两个这才叙说了些离情别恨。高贵妃这只以为是乾元帝自家想着他们从前的恩情,才说得几句,就听着景淳道是得昭贤妃求情。高贵妃原在哭泣,叫景淳这番话一讲,顿时忘了哭,捏着帕子怔怔地看着景淳:“她如何肯替你求情?”说了便挥退左右,只余下他们母子二人,高贵妃这才将景明得病的来龙去脉去景淳细说了。

以高贵妃的教养眼界,不过擅弄小巧,会些寻常的献媚手段,遇着这样的事,便现出计短来。

景淳本就不甚聪明,前头又叫高贵妃宠坏了,如今虽算是迷途知返,到底本性不是个长于心计的,母子两个果然叫玉娘算准了。

便如玉娘预料的一般,听着这话,景淳便先疑心到了陈淑妃母子身上,先将玉娘所言所行与高贵妃学了,又道:“儿子叫父皇关着的这些日子也看了些书,不敢说懂事了,却也比从前明白些道理。那昭贤妃所作所为也太大方了,倒真配得上个贤字,可她要真贤,又怎么肯欺压到李氏与母妃头上?故此她这回定是自示清白,是在与我们说,景明那事不是她作为,不然平白将儿子放出来与她作对吗?”

高贵妃倒也肯信大儿子,且她心上也隐约觉着,昭贤妃那个狐媚子这样得宠,若是那香囊当真落在她手上,只消她拿着香囊去乾元帝跟前哭几声,便能将她治罪,又何必那样麻烦地去害景明性命,事后还要做这许多事,岂不是自寻烦恼?

可若不是昭贤妃,那只能是陈淑妃母子了。可大殷朝立储,以嫡以长。皇后李氏无有嫡子,长子景淳叫乾元帝关得那样一关,离大位就远了,那么下头就是他皇次子了,再往下才是景明,害景明与陈淑妃母子又有什么好处?以他们母子的狡猾,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来?

又说乾元帝将景淳从圈禁处放出来,高贵妃知道了固然喜极而泣,说完别情,自是自掏腰包叫了许多景淳往日爱吃的菜来与景淳接风。而陈淑妃那里却是怒气勃发,在景和的面前砸了许多东西,冷笑着与景和道:“果然是个聪明的。”

第195章 阴森

景和打小儿便叫陈淑妃教导着立下了大志,不与高贵妃母子争一日之短长,把眼光放得长远些,左右中宫无子无宠,一般儿都是庶子,哪个能做得太子登上皇位只凭个人本事。他母子二人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了十数年,慢慢地陈淑妃颇有了些贤名,都说她是个安分老实的,连着他在前朝与博士们面前得了些贤名,若是长此以往,他们母子的赢面比高贵妃母子多上许多,可偏有了昭贤妃。瞧着这几回出手,大半是他们母子出击,昭贤妃那里忙于化解,可仔细想来,回回都叫她避了过去,不独避了过去,还能因势利导地得了好处去。

这回也是一样,将景淳放出,真好算是神来之笔。景淳已有了暴戾的考评,又是叫乾元帝亲自圈过的,除非乾元帝儿子死剩他一个,不然与大位是无缘的了。他在掖庭与在外头,又有多大分别?以景淳的脑子,在掖庭还能安安分分地不惹事,到得外头多半儿就成了旁人手上的一把刀,这人自然是她昭贤妃。

如今回头再看,只怕是自家与高贵妃的谋划一早就落入了她眼中。她故意装作不知,按兵不动,只等着自家与高贵妃动作,好寻机发难。旁的且不说,看陈女官之死便知,不独广明殿,便是昭阳殿怕也早有了她的人。若是只将陈女官杀死,许还不能叫高贵妃母子那对蠢货将眼光放在他身上,如今她凭又来了这一出,如今的高贵妃母子泰半已疑心了他,

景和微微一叹,心上很有几分惋惜懊恼:“母妃何必生气,这回是没想到她狡黠若此,算是儿子错了,只是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陈淑妃瞧着景和冷淡的模样,不由自主想起他那回要与昭贤妃联手的话来,满心认为景和依旧不肯死心,愈发地不甘,恨声道:“这个贱人,你做不得皇帝也就罢了,你若是能做得皇帝,万氏就是她的下场。”万贵太妃所住的清凉殿,冬凉夏暖,真是好享受!景和听着这句话,眉间略跳了跳,抬眼对陈淑妃看了看,却是没接口。

又说景淳虽出来了,可景明的情势却是日渐危急,太医用药施针也算用心,可景明满身的红疹发不出来,就是从前发出的那些,如今也隐了下去,烧得人都糊涂了,满嘴地嚷着:“儿臣日后听话,父皇别恼了。”又口口声声地叫着母妃与哥哥,情状甚是可怜。广明殿中服侍的看着景明这样知道景明是不成的了,更知道若是皇三子没了,广明殿中这些人只怕一个也活不成,自家都是生死难料,哪个又有闲情去同情他,连着照料也不大上心了,只扔着景明一个躺在那里满嘴胡话。

病发的第十一日上景明亡故了,年不过九岁,因是痘症没的,莫说停灵了,连着尸身也不能留,当日连着景明寝殿中所有细软摆设统统一把火烧了,竟连个念想也没给高贵妃留下,直将高贵妃心疼得躺了三日才能起身。

消息传到乾元帝这里,从前再厌着景明心肠狠毒,如今年幼夭折,乾元帝哪有不惋惜的,也郁郁了两日。又因高贵妃是乾元帝东宫时的老人,虽早已厌倦,却也不好说是全然无情,听着高贵妃因景明之死躺倒,乾元帝也亲自往昭阳殿走了遭,安慰了高贵妃一回。说来高贵妃这人有千般不是,可爱子之心却是半点也不假,怨恨着乾元帝待景明无情,将锦被盖在脸上,无论乾元帝说什么,总不肯接一句话。

乾元帝不过是看在从前的份上来与高贵妃说几句话,见她不肯理人也就罢了,只与守在一旁的景淳道:“如今你弟弟没了,你母妃伤心在所难免,你是你母妃的长子,好生照料你母妃就是你的孝心了。”

景淳嗵地一声,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抬头盯着乾元帝道:“景明如何得的痘症,还请父皇细查。”景淳比之从掖庭出来时更瘦了些,两腮凹陷,愈发显出一双大眼来。乾元帝叫这双眼一看,不由自主地皱了眉,轻声道:“景明也是朕的儿子,他没了朕不心疼吗?你与你母妃只管放心,若真是有人暗动手脚,朕一定还景明一个公道。”牀上拿被子蒙着脸的高贵妃听着这句话,身子仿佛动了动,到底还是没将被子揭开。

说来自景明夭亡,不管是同情的还是瞧高贵妃笑话的,往昭阳殿走的人没断过,就是李皇后也亲自来了遭,高贵妃一概托病不见。今日乾元帝前头才从昭阳殿离开,高贵妃便坐起身,遣柳海往合欢殿请昭贤妃过来走一遭。

金盛珊瑚等人以为高贵妃才死了儿子,只怕失了常性,从前玉娘亲自过去吊唁时不见,这会子巴巴地遣人来请,万一她因丧子癫狂做出什么事来,悔之晚矣,都劝着玉娘不要去。玉娘却有个计较:因有景淳在,高贵妃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穷途末路,再不能与她拼个鱼死网破。倒是不去的话,只怕就要叫人以为她做贼心虚了,因此执意要去,众人劝阻不住。

因景明死得可怜,如今的高贵妃脸上已现出老态来,看着昭贤妃一身浅淡地从殿外进来,依旧雪肤花貌的美人模样,再想自家如今的模样,不免灰心丧气起来,也不与玉娘客套,斜了眼儿与玉娘道:“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我从前几番得罪你,你这回怎么肯替我儿说话?我从前竟没瞧出来昭贤妃竟这般宽宏大量,圣人一般。”

玉娘听着高贵妃这几句,倒是叹息了声:“痘症之险贵妃不知道吗?我想着有皇长子在眼前,你也好受些。说句贵妃不爱听的,今日的皇长子又能碍着我什么?”说来高贵妃能得乾元帝十来年宠幸自然不是只凭着美貌,心机手段也有些的,不然未央宫中美人儿不少,如何就她出了头?因此玉娘深知,陈女官之死与替景淳求情这两桩也未必能全然打消高贵妃的疑心,是以在高贵妃问出玉娘为何肯替景淳说话时,玉娘丝毫也不惊讶,反趁机直说了景淳日后不能出头,她何必不做个好人的话。这话听着虽刺耳却也是实情,却是能直击中高贵妃心思。

果然看着高贵妃黑黝黝地眸子死死看了玉娘一眼,静默了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皇长子不碍着你什么,那皇次子呢?”高贵妃如今脸色惨白,眼角满是细纹,忽然展颜一笑,不独不见娇媚,反先出几分诡异来。

玉娘听了这句才放下心来,径自在高贵妃牀前的锦凳上坐了,缓声道:“贵妃这话我不明白。”高贵妃抿唇盯着玉娘看,她如今已深信景明遇难不是昭贤妃的手脚,那么余下的也唯有陈淑妃母子了。如今皇后复归,陈淑妃又有个将要成年的儿子在手,可她早已颜色尽失,复宠无望,只凭她一人之力要翻身自是千难万难。她不能复宠也就罢了,可景淳被冤之恨,景明丧身之仇却是不能不报。

高贵妃将身子前倾,对着玉娘笑道:“贤妃知道清凉殿么?前朝的万贵太妃在那里礼佛。万贵太妃在前朝也如贤妃一般,后宫粉黛无人能与她相争,可咱们的圣上一旦登基,便请万贵太妃迁往清凉殿。清凉殿在冬日可说是滴水成冰,夏日么赤日炎炎。可真是个好去处。”

听着高贵妃这番阴测测的话,玉娘连眉头也没动下,只将高贵妃看了眼,站起身道:“贵妃累了,满口的胡话,你们好生照应着。”说毕拂袖而去。

高贵妃虽有心与玉娘合作将李皇后与陈淑妃都拉下来,可若是玉娘一口答应了,她倒也会不安,怕前头那些事都是玉娘设的局,要诱使她为她所用,看着玉娘头也不回地去远了,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来,慢慢地将搁在胸前瘦如鸡爪的手举在眼前握成了拳:“李氏,陈氏。”

昭阳殿前地势广阔,别处的微风到了昭阳殿这里风力也会加大,何况今日的风本就大些,玉娘才从昭阳殿出来,刚走下汉白玉的石阶还不及上肩舆,就有一阵风吹来,在玉娘身边旋得几旋,将玉娘的裙袂吹得仿佛临风起舞,这情景倒像是她头一回到昭阳殿来时叫高贵妃故意为难罚她在这里站着,还是景明过来看见与她解了围。

说来景明之死虽不是玉娘亲自出的手,可玉娘明知着景和下手,不独不阻止,反而乘势而为,从中取利,实情说来景明是死在她同景和两个的手上,这回想起往事,玉娘多少有些动容,略站了站,才上了肩舆。太监们看着玉娘坐稳,这才抬起肩舆,晃晃悠悠地去了。

肩舆才行得不久,玉娘就听着一侧有人道:“儿臣见过昭母妃。”玉娘循声看去,却见景和脸上微微带些笑容,垂手而立。玉娘颌了颌首,正要叫肩舆继续前进,景和已道:“景明是个好孩子,昭母妃你说是也不是?”语声淡然,还带些从容随意,仿佛说着今儿天气不错,由此可见景明的一条性命在景和眼中仿佛草芥,便是心冷如玉娘听着这样的语气,再看景和年纪,也觉着心寒,不由语带讥刺道:“你也知景明是个好孩子?”

景和微笑道:“儿臣自然知道。莫非您不知道?”这话便是说玉娘与他一般人,哪个都别说着哪个。玉娘做了个手势,肩舆停了下来。景和见玉娘的肩舆停稳,这才走过来,探出一只手在玉娘肩舆的扶手上轻轻扶住,将玉娘仔细看了眼,轻声道:“母妃叫你站你就站,我不叫你起来,只怕你还得跪下去。”

这话没头没尾地,可玉娘一听就明白了,这些话是景明头一回见着玉娘时说的,原是寻常,可这时从景和这样的人口中缓缓说出,若是玉娘胆小些,只怕就要叫他吓着了。

玉娘黛眉微微一蹙:“想来景明是拿你当着好哥哥才与你说这话的。”景明将手从玉娘的肩舆上挪开,直了身子道:“景明与母妃说这话时也是一片天真。”

第196章 辛苦

景和与玉娘说话时姿态和语声都很是恭敬,可说出的话却是叫人觉着阴测测的,饶是玉娘这般镇定的人瞧着景和也仿佛是瞧着一条吐着信子斑斓的毒蛇一般,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寒意。

只玉娘自沈家遭巨变后,这些年来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她一哭一笑,一喜一怒,都是做戏,便是这回心上对景和排斥,脸上也依旧带着些温柔:“景明若是地下有知,见他二哥哥待他这般有了解,也必安慰。”

景和听着玉娘这句,不由一笑,他原本就生得秀丽犹如女子,这一笑,更是眉目潋滟:“若是父皇了解了昭母妃的性情,想来更会欣慰。”这话是说玉娘在乾元帝跟从来都是带着假面,若是乾元帝知道他心爱的昭贤妃是个老谋深算,心狠手辣的蛇蝎美人又会如何?是宠爱如前,还是翻转脸皮?依着乾元帝那般自恃聪明的性情,多半会恼羞成怒。

玉娘哪里将景和这些话放在心上,这景和虽是聪明,只可惜从前是长在陈淑妃手上,眼界上还是短了些。要知道,无论是后宫争宠,还是诸位之争,从来不在妃嫔或兄弟之间。而只在一个人身上,那便是皇帝。

天下的规矩都在皇帝手上,他说你对了,错了也是对了;他说你错了,对了也是错了。踩下旁人你就上位了?有这念头的真真可笑可叹。皇帝不觉得你好,踩下哪个都无用;皇帝不觉得你好,你联络了多少人也是无用。除非你如同当年的唐太宗一般,能做到杀兄屠弟,以兵权威凌唐高祖,不然做甚都是白费。

是以景和到玉娘面前或是示好或是警示,玉娘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再有这回景和看似在警告玉娘要去乾元帝跟前检举她,可实情上一个庶子跑去和父亲说,一个极得宠爱的非生母品性如何不好,莫说父亲会不会听这个庶子的,便是从此冷淡了那个庶母,前去报信的庶子就能得了好?便是寻常人家也是不能,何况皇家。一个皇子时时盯着个年轻的庶母,固然那庶母名声上也有妨碍,指不定就要叫皇帝厌弃,那个皇子就能脱身而出?做梦罢了。

景和眼界上短了些,那是一半是因着陈淑妃的教养,一半是年纪还小的缘故,若是再过个数年倒是个可怕的。可论起聪明手段来,却还是出色的,在他一心望着大位的时候,怎么肯做这样两败俱伤的蠢事。

故此玉娘听着景和说了这番话,反笑了,与景和道:“你怎知圣上不知我性情?”当皇子臣子的,固然要体会上意,可明晃晃地说着我晓得你心中想什么?无异于自寻死路。

只这一句话就叫景和退开了两步,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景和一眼,轻轻一跺脚,太监们便将肩舆抬了起来,扬长而去。

景和今日原也没预备着和玉娘说话,不想才从承明殿出来要回自家住处,就看着玉娘的肩舆从昭阳殿那处过来。

时值冬月末,玉娘裹着出长风毛的荼白大氅,雪白的风毛围在她脸旁,远远瞧过去,也不晓得是风毛白些还是脸更白些,倒是愈发现出她眉黛唇红来。

瞧着玉娘这幅模样,景和心口生出一股子气来。她已牢牢占着帝宠,自家又无子,安安分分地做个宠妃也就罢了,待得日后他践祚,还能亏待了她不成?自是如今怎么样的金尊玉贵,日后一般地安享富贵荣华,非要与他作对,连着他递过去的好处也不肯接,莫非真要捧景宁那个小东西上位吗?!

是以景和才欲借着景明使高贵妃与她成为生死冤家,好拖上她一拖,不想又叫她避了过去,不独避了过去,这会子更将景淳那个蠢货弄出来与他作对,到底生的什么心肠,打的什么主意?

景和有了这样的想头,这时看着玉娘颜色秀美,神色自若,仿佛全然不曾将近日种种放在心上,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出来与玉娘打了回口仗。

只论起巧言善辩来,景和又落了下风。他那句“若是父皇了解了昭母妃的性情”不过是说着唬玉娘的,他又如何不知这样的事再不能由他或是陈淑妃到乾元帝跟前说去。凭谁去说,依着乾元帝待她的爱重,哪怕是将真凭实据放在那里,乾元帝只怕也要说一句:“都是你们逼的她。”

可景和虽有这样的认知,听着玉娘出言讥讽,依旧叫他一口气堵在心上,将牙咬了咬,到底没说出什么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太监们抬着玉娘的肩舆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玉娘回合欢殿时,乾元帝已来了,正逗着景琰走路。因是冬月,景琰穿得圆滚滚的,像个团子一般,迈出一步就晃上几晃,再迈出一步又晃上几晃,没走几步便坐在地上,粉嘟嘟的小脸上带些怒气,小手拍着厚厚的地毯,正呀呀地叫,忽然瞥见玉娘身影款款进来一咕噜换了个姿势朝着玉娘爬了过去。

景宁原在一旁相陪,看着景琰这样,急道:“妹妹,要走,要走!跟哥哥这样,不好这样的。”一面跟在景琰身边走给景琰瞧。他年纪也小,穿得又厚,走路一般是跌跌撞撞,又要小心着不去撞到景琰,一个没留意,也跌在地上。景宁一跌下去,只觉在妹妹跟前丢了脸,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乌溜溜的眼中满是眼泪,险些儿就要哭了。不想景琰看着景宁也跌了下来,张着粉红的小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景宁原是要哭的,叫景琰这一笑,楞了楞,也跟着笑了起来,索性也不站起来,跟着景琰朝着玉娘爬了过去。

乾元帝一来合欢殿就听着太监们回报说昭贤妃娘娘叫贵妃娘娘请去了,虽知高贵妃未必会出手伤人,可口舌上难免,本有意往昭阳殿接玉娘,还是玉娘留在合欢殿的珊瑚劝道:“圣上,娘娘说贵妃娘娘如今已已自愧着没照料好三殿下,您过去了,她看着您去只怕更羞愧些,与病体休养不利。您若是来了请稍等会,她片刻即回。”

乾元帝听着这话才罢了,到底不放心,这时看着玉娘笑得喜欢,知道她没在高贵妃那里吃了亏,这才放心。这时看着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爬向玉娘,恍惚间竟有他与玉娘是一夫一妇,又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正是个圆满家庭的感觉。

景琰与景宁两个这时已爬到了玉娘身前,一左一右巴着玉娘的腿站了起来,仰着小脸叫了几声:“娘,娘。”玉娘俯身摸了摸景琰与景宁的脸,一旁乾元帝已走了过来,抢先将景琰抱了起来,道:“她寻你过去做什么?”

玉娘拉了景宁的手,又在他头上摸了摸,叹息道:“贵妃与妾说三皇子呢,落了好一会子泪。想是,想是妾才进宫的缘故,她才好与妾说说心里话。”乾元帝听着这话也就明白了,贵妃高氏如何会特特来请玉娘。

原是高贵妃和玉娘性子不同,玉娘的为人温和,颇有点得志不骄的从容,而高贵妃多少有些任性,得宠时不大将人放在眼中,如今她母子落了难,难保她从前得罪的人不去暗讽几句,还是玉娘,玉娘才进宫没几年,又肯让人,是以找她过去说说话也是常情。不想玉娘这话却是为着她日后与高贵妃来往在乾元帝跟前备下案,有了这个前情,她日后和高贵妃走动起来,纵有人要说些什么,在乾元帝跟前也讨不了好。

乾元帝听着玉娘的话,想起高贵妃没了儿子,多少有些可怜便道:“她若是再找你说话,你只管告诉她,景明没了我也一样痛惜。”玉娘道:“妾正要请罪呢,今儿贵妃在妾跟前哭诉时,妾已将这话说了。”乾元帝听了,反是一笑,将玉娘鼻子轻轻一刮:“我就知道你是个会疼人的,只是景明才没,我的生辰不好开宴也就罢了,阿琰的周岁就要委屈了。”玉娘就道:“这有什么?且三皇子是阿琰哥哥,阿琰也有服的,周岁不做也是应该的。”

乾元帝原是预备着将景琰的周岁与他的万寿一块儿办,到时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皆可赴宴,不想出了景明这事。他还罢了,再没有当皇帝的父亲给做皇子的儿子避让的,可景琰到底是妹妹,便是年纪太小,不用真的持服,可办周岁宴是准定不成的了。

乾元帝本就有些愧疚,这时间听着玉娘这话,愈发地不忍起来,摸了摸玉娘母女的脸:“等到明年,我们给阿琰办个大的。”玉娘自是知道乾元帝不能亏了景琰,多半儿会事后找补,可听着乾元帝这话,还是做了些欢喜的模样笑道:“那妾与阿琰就等着了。”乾元帝笑道:“有一年,你慢慢地想要什么罢。”

玉娘便笑道:“阿琰,你替母妃记着,你父皇可答应了随你母妃挑的。”乾元帝怀中的景琰虽不大明白爹娘说的什么,也一样冲着乾元帝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逗得乾元帝哈哈而笑,在景琰脸上亲了口,又看向玉娘,却见玉娘口角扬起,眼波流转,嫣然婉转,笑得媚不可言。

不想玉娘笑得不是乾元帝待她母女关切爱护,却是自打她进宫数年来的辛苦绸缪计划到今日终于有了收获,只消高贵妃不是个蠢到根的,自今以后都会站到她身边来,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