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我答着。

从朝阳殿走出来,我既不解,又疲惫极了,看了天边越来越淡的月盘,淡淡笑了。

远处走来那个灰色长袍的身影,我的思绪被带到曾经许多个这般场景。

那身影看到我隐隐一愣,脚下的步子顿了。不过离了几步远,那双漆黑的眸子,便似初见时那样,仿佛不由分说便要夺去我的视线。身旁的丫头施礼唤道:“王爷!”我颤了颤,忙也跟着垂首行礼。

却听四爷的声音:“免了吧。”语调十分冷淡。殿檐上的露水滴了下来,凉意渗入肌肤。我感受得到,那两道目光须臾不离地望着自己,如要看透了我一般,只觉得胸口越发的空了。头不由垂得更低,只盯着轻褶裙衫,裙角的白缎流苏在风中摇曳,我看着转了一下又一下,忽然有人推我一把:“王爷都走远了,您还呆着做什么?”

蓦然惊醒,方觉眼前已空,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头顶,那目光似乎犹在。

绕过花厅,没看见执儿的身影,便往院子里走,远远看见四哥正和执儿闹着,一大一小的身影在亭子里别有风趣,四嫂坐在桌旁笑盈盈的看着,我心里想着,这本是一幅多么和美的画像。

走了过去,嗔怒着,“执儿,这般不懂规矩,还不从你四伯背上下来。”

四嫂拉了我,“让他们俩这般闹吧,在府里他可也这么宠桑桑的。”

四爷敛了笑意,微微看向我,“这孩子天性活分,倒不似老七的安静。”

“可不是,闹起来都嫌她聒噪着呢。”我笑笑,“七爷总拿她没办法,说这任性的劲头倒是随了——”

四爷神情陡然一变,我也才回过心神,莞尔一笑,“说随了她亲娘。”

此言一出,四嫂低了眼眉,带着一丝黯然。而后又小心翼翼看了眼四爷,见四爷不动声色,这才抬头,云淡风清的加了一句,“想来老七能说出这番话,心结就是解了大半。从前别说他自己,就是我们也不敢提那丫头半个字,现在想来,仍是忍不住地难受呢。”

我知趣的应了一声,把执儿拉了下来,执儿拉了拉我的袖子,“姑姑,姑姑,我要吃奶糕。”

就在执儿唤我姑姑的时候,四爷终究忍不住抬头打量了我的神情。好在我面无表情,只是把执儿抱起,向四爷四嫂行了礼,缓缓退了出去。

回到内间,只觉得有什么与平日里怪怪的,招呼了丫头带执儿下去。检查了屋子,方发觉窗外躲了好久的人,我借着关窗走过去,随意说着,“茶凉了,我去后间烧水。”

推开后间的小门,躲在窗外的人先我已等在炉灶旁。看着秋明不似平日的嘻嘻哈哈,我心中一紧,快步走了他身边,“可是事情有变?”

秋明看了我一眼,“三王爷回京了。”

“怎么可能?”这一步的确远超出了我的预料,“陆泓怎么连一个三爷都看不住?”

“能从陆泓眼皮底下把人偷走,多少算他有点本事。”

“什么时候的事?”我摸着椅子坐下来,这才稳了神。

“有半个月了。”

秋明抬眼看了我,“陆泓托人传口信,说三爷可能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叫你小心。”

我闭了眼,*在椅子上,“已经回宫了吗?”

“也就是三两天的事了。你若不是不想他回宫,也自有他出现不了的办法。”

“把你那歪心思烂在肚子里,倒是你秋明大庄主能耐。”我微微蹙眉,“不过是个三爷,我就不信他还能破了天去?”

“我也不过是一说,这个烂棋了你的乱局可就不值了。”秋明哂笑着,“怕你着急上火不是?”

“我还能再急到哪里去?”

“听说最近你府院那些女人也不找安生?”

“你的消息还算灵通嘛。”我干笑了笑,眼下却没有心思去想女人的事情。

“三爷回来了,似乎情况对皇帝更有利一些。”秋明终说了句应景的话。

“不能拖了。”我猛得睁眼,“去给陆泓传个信,让他率军按部就班攻进朝师,你告诉他,我会亲自站在城楼之上等他攻破都城与他会师而合。”

秋明轻轻咳着,“这事,不用你催了。三爷逃走,陆泓就整军进发了,现在这时应该是破了和林。”

秋明一点头,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起身要走。我唤住他,思绪再三,终掏出一个方子递过去,“照着方子抓药,想办法送到我手中,不要打草惊蛇。”

秋明看了眼方子,又看了看我,“我知道了。”

左手没有意识的握紧,竟攥出了冷汗。

正文 第四十章 错觉

隔着轻纱幔子,隐隐约约看着许太医时而蹙眉时而捋须,好半晌他终于微笑着点点头,起身退了几步道,“已诊毕,夫人。”

我半倚在软榻上收了手,放下袖子。两旁的丫头拉起帘幔后便退了下去,我立身坐起,看着五步之远的太医,“近来没有力气,话也说不动,太医近两步说话。”

许太医一福,果然近了两步,张口道,“这是自然,夫人这一脉——”

“许太医。”我扬声打断了他,正色道,“你只说是还是不是?”

许太医先是不解,愣了半天回过味来,头垂了下去,“是。”

果真与我想的一样,眩晕猛然袭来,我一手撑额*在床帏,余光瞥向战战兢兢不明所以的太医,蹙了眉,“桌上是给太医的打赏,尽数拿了去吧。只是你也应该知道,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挂在嘴边来的容易。”

许太医忙跪了下去,“小的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有些疲惫的阖了眼,一挥手,“领了赏,就退下吧。”

一个人在阁子里一坐便是半日,临着窗口,想了太多,该想的,以及不该想的。直坐到最后一抹霞光在天边逝去,门被推了开,是小语。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那四个字说的忐忑,“他回来了。”

该回来的还是要回来,我理了理衣裳,轻推了发髻,淡定的起身,“在哪?”

“在后殿,也是奇怪了,见了皇上后就直接命人去接七爷,只说有事商量。”小语说的有些犹豫,“他们向来是没话可说,什么时候这么亲份了?”

“后殿吗?”我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迎面地夜风似要吞噬阁中地每一寸暖意。

端着茶装作若无其事举步走向后殿。没想刚进前殿。就被人拦了下。

“两位王爷有令。有要事商议。外人皆不可*近。”声音冷寂却也听得出是个年轻人。

我莞尔一笑。迎头看上拦我地人。笑意噙在唇边却险些僵住。如果说多有些意料之外会让我们乱了手脚。我第一个直觉就是眼前这个人。会让我大失分寸。

“这位官爷看着面生。”我一动不动看着他。心里思绪千回。只想知道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在下萧奕。是三爷地门生。任三爷近身侍卫多年。”他答得中规中矩。“夫人说我面生。恐怕是因为我多随同王爷征战在外。不常入宫。”

“两位爷可是在后殿?”

“是。”

“既然是机密,就不方便进去了。”我笑笑,“我就在这等七爷出来。”

萧奕点点头,不再应答,只是站在前殿,伫守如雕塑。

三爷出来的时候,面色极差,不发一言携萧奕离去。我端着茶迈进后殿,空荡荡也不知陆离躲在什么角落,把茶放在桌上,一并看到桌边半开的画卷,下意识去展开画,只看着画中人霎时明白了陆泓的嘱咐。

“你来了。”这一声传来,我回身看着不远处阴影里的陆离,原来是躲在了那里。

我看着画像津津有味,“三四分的神似吧,我在大蒙都不怎么笑,画师是想象这笑意才落笔纸端的吗?”

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方看清他额头的汗,他竟然慌了?!

我扬了扬画卷,“三爷拿这个威胁你了?”

“是。”

“你答复了吗?”

“还没。”

“不要应他。”我笑笑,“三爷那种人,即便你随了他意,他也会告密,这可是难得的立功机会。”

“皇父知道了,想过会是什么后果?”

“无非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我尸首来以辨真伪。”只是不知道是他掘地的铲子快,还是陆泓出手快。

“你不怕吗?”

我不直接答他,心里恐怕早就不知道什么是怕了,“我只是不想…那些人惊动了地下安眠的消夏。”

“我不会让他们碰灵柩。”他说着拳头狠狠的攥紧了。

“他跟你谈的什么条件?”我忽然想起来,这个问题似乎值得一问

“他要兰若。”

“竟然只要一个女人。”摇摇头,是我把他看得太高了吗?

“他说皇位他有办法得到,只是对这个女人他毫不办法。”

“皇子中能有三爷这般痴情的不多了。”我说的毫不在意,“他这个时候来找你谈这样的条件,真是不合时宜呢。你这一亏,可就是两个人。赔了老婆再贴上一个儿子。”

陆离怔怔看着我,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可能也是觉得理亏了,竟由我冷嘲热讽也毫不在意。

“这画不错,我带回去了。”我卷了画像,握在手中。

“什么时候回府?”

我回了半个身子,“七爷府上人多,也不缺我这一口吧。”

他被噎得无言以对,我抬步走了出去,只听身后一声长叹,“我看…我对你也是毫无办法。”

再见到萧奕,隔着远远的,看着他同诸位大臣同去朝上。他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再不是那个不羁少年。三王爷归京后,萧奕更得圣宠,连着多日入朝阳殿商议战事,他的胆略和卓识,据说就是连陆离也赞叹不已。几日后,传出皇帝赐婚的喜讯,皇帝竟要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虞宁公主嫁给萧奕。

我无心去管那些儿女情长,只心牵陆泓的大军何时抵京。

定妃这一病便是一个月,我在跟前伺候了她到痊愈。临出宫的前一天,去了千若宫看望荣嫔,和她说了好久的贴己话,荣嫔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却一脸老成持重,想来这后宫本是磨练人性情的地方。

“小筝,你今天连下棋都心不在焉啊。”荣嫔笑着看我,摇了摇头,一把乱了棋子,唤来几个姑娘送来茶点,“好几日不见你领小语来了,说起这茶点啊,还是她的手艺好。”

“我也好几日没见过她了。”

“听说…她病了。”荣嫔瞥了我一眼,淡淡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轰走了太医,自己一个人扛着,真不知道她想怎样。你说…”

荣嫔欲言又止一闪而过的担忧之情尽收眼底,我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你知道什么?”

“她似乎有个相好的人,我偶然碰过一次二人在御花园。至于是谁,我就不明说了,你也知道当年那丫头和庞夫人是受了七爷的恩惠才活下来。她是七爷的人这也没什么。”荣嫔悄悄打量了我的眼色,微微咬唇,“这种事,宫里不是没有过。也有因为这般丢了性命的丫头,只愿是我多心了。可是想起上次一起吃茶,她竟换了花茶喝,当时只道是她口味变了,后来再多想了两下,就越发觉得不对。”

只觉得胸口越发的沉闷,我再也坐不下去,径直出了千诺宫,疾步走向林贵妃的殿阁。林贵妃的几个丫头只说是小语在养病,我毫不顾忌的推门而入,正看见小语苍白着脸看着门被猛地推开。

看到她的神情,不知为何我整个人又沉静了下来,回身关好了门。我走到桌边临着她坐下,看着她手边的茉莉花茶笑道,“你何时也喜好了花茶?”

总算她也是大风大浪里历练过的,神色不变道,“这几日在病中,喝些花茶养身,这道理还是从前侍奉皇上时听你跟后殿的丫头们说的。”

“你倒是用心呢。”我似笑而非笑。

“你今儿过来,是有事?”

“我啊,就是来试试药。”

小语眼神一沉,“药?”

我忙示意她凑过来,贴着她耳边道,“你也知道,我府上最近肚皮争气的人有的是。我就向秋明讨了味药,据说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滑胎,不管有没有身子,都没有痛意。我倒是纳闷真有那么神乎的药竟然吃了不痛?这不,来找你试一试。”

小语沉默了,紧锁着双眉。

我从袖子里掏出个青瓷小瓶,径直推了过去,“怎么?想不到我也是捏酸吃醋心肠歹毒之辈吧,从前那是主位正坐,碍着身份不能做太过的事,还要摆出个贤妻良母的样子给人看。如今大不同了,哪个府上的小妾安生过?我呀,随着闹一闹罢了。”

小语看着我满是平静,恍然一笑,“好啊,我试。”吸了口气,打开瓶口,倒出了三两粒,泪顿时噙满了眼眶,一闭眼猛的灌入自己嘴中,混着唇边的咸涩狠狠的咀嚼,“说一千道一万,这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我吃就是了,我知道谁都容不下这孩子。”

我轻轻吹着茶沫,“要想保全孩子,自己要先站稳脚跟。”

小语偏了头,挂着泪看我。

“都说要做母亲的人不能哭的。”我伸手揩去她腮边的泪,“无论你是坚持还是放弃,我都不在乎。我无权决定属于你的那个生命,可我需要你告诉我,你能够活下去,依然能活的好好的。”

小语怔怔的松开紧咬的双唇,“你…”

“倘若这事上真有这般的药,我也希望一试呢。”我笑着摇了摇头,把玩着青瓷瓶子,“执儿这两日喉咙不适,我这不从太医那讨了几粒润喉的药,倒是甜的还是苦的?哄执儿吃药可费力呢。”

小语略显尴尬的抹了泪痕,支吾了声,“甜的。”

“这就好。”我说着打量了她,“几个月了?还藏得住吗?”

“将近六个月。”小语说着垂下了头。

“你自请去伺候林贵妃又没有随扈就是因为这个?”

“林贵妃那清净,又着实不用做什么。我怕天天在朝阳殿晃来晃去会兜不住。”

“你做的对。”我点了点头,小语还算考虑的周全,“七爷知道吗?”

小语头垂得更低了,“当年本是七爷救我和主子出来,我怎么好再牵连了他。”

我看着她着实哭笑不得,“得了得了,真不知道要说你什么好了。”

嘱咐了几句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就走出了后殿,远远荣嫔竟候在那里,疾步走了过去,“这大风天的怎么站这?”

“我等你。”荣嫔看着我,说的就好像不放心我一样。

“怎么,还怕我把她掐了不成?”我说着眨眨眼,“我看着就像那么厉害的主?”

“你干什么那么大度?”荣嫔瞥了我一眼,“你傻啊。”

我笑笑,一挥手,“这两个字用我身上可真不适宜。你听说哪门子小妾大度了?要说大度也得说给我们府上母老虎听。”

“那丫头真看不出来,还有这么一手。”

我无声的叹了口气,“这种事——又不是能怪她一个人,况且她一直藏着掖着,也是为陆离保全面子。”

“我啊,是为你不甘。”荣嫔说着狠狠戳了我的额头。

我轻轻揽过她,“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偏不知为何,我这心眼里更心疼她。”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尴尬

直到御花园才同荣嫔分开,我一路朝北回到永和宫,迈进门就看见刚刚大婚的永宁公主在定妃这里说笑着,一旁坐着驸马。永宁自小没有生母,多年在定妃身边长大,记得当初见她,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三四年的功夫竟也出落得俊秀俏丽,对这个女儿皇上向来是宠爱有加,如今大婚便是嫁了京城望族乔家,驸马爷乔隽之时当朝户部侍郎,颇受器重。曾经在宁王府中也知道他和陆离不是一般的交情,陆离知己不多,但此人便算上一个,往往相谈甚欢,情意又颇为深重。现如今是亲上加亲,自然好不乐哉。陆离听说了驸马来永和宫这也从朝上回来,特意来见乔隽之,二人在永和宫的多莱亭小叙。

定妃身子弱,有些倦意,就遣了我带着永宁在院子里解解闷。永宁是个热性子,几句话说不上,拉着我四处寻乐子,最后带着执儿一起放纸鸢,我看着两个一大一小俨然姐妹般亲昵不免从心底笑笑。

等到永宁随着驸马回去,这才有一小会儿和陆离单独相对的时间。许是酒喝得太多了,他有些醉意,我便让他在暖阁里歇一阵子,替他褪了袍子,他扫了我一眼,“还生我的气?”

“不敢。”我没好气道。

“宫里就比家里呆的舒服?”

我微微一笑,“是比那跨院逍遥。”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许的闪躲,终是闭上眼,不语。我笑笑,正打算走出去,却顿下步子,淡淡的转身看着他。他微微睁了眼,并没有看向我,口里只是说着,“你过来,我们说说话可好?”

我没有拒绝,临着他坐在床边,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我正巧也有些话呢。”

他这才看了我,很认真的想要听我把话说下去。

“我说了,你别反对。”

“你先说。”

“你纳了小语吧。”我盯着他。他应该看得出来。我没有半分玩笑地意思。

他微微张口。不可思议地蹙了眉。来不及说上一个字。就被我夺过了话。

“我知道。你要说现在我没那个资格像当年讨兰若一样去求你母妃皇父要女人。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只有我罢了。现在换了姚舒幻怕小语都活不到明日。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这事。是不是由你去求比较好。趁着姚舒幻还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