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前辈离去后,向晚返身入内。

“醒了?”

折兰勾玉坐于床上,看着她笑:“我一直醒着。”

这下轮到向晚讪讪笑了。他刚才只不过脸色很不好,又咳了好一阵,于是扶他回床上休息,又请了莫前辈来,这之中,他并不曾睡觉,或晕迷。

“都知道了?”

向晚点头,看他斜倚在床上,蓦然冲着她笑得风情万种,“怎么办?还未大婚,夫婿先成病秧子了。”

向晚心里一沉,这话说中了她的心事。

她知道他说的大婚,定然不会是与陆羽雪的婚事。若她没有恢复所有的记忆,她肯定会欣喜的说一句“又有何妨”,不过是担一个门不当户不对,以及亦真亦假的师徒大不伦罪名。可是她现在在乎的,是那一句“七世命丧婚嫁”!

她本不觉得谁亏欠谁多一些,就以前世来说,爱与不爱,其实也不重要了。只不过自知道自己七世命格如此,便蓦地心怀愧疚。那七世与她极细一道姻缘红线牵的男子,或许只是因为遇上了她,才会担上“克妻”或“鳏寡”的名。

“现在这样,就很好。”能日日陪在他身边,没个名份其实也无所谓。

这一次她突然昏睡月余不醒,若不是折兰勾玉找到月见半魂,只怕还会如此下去。究其原因,她不得不将此与前七世的命格联系在一起。几次恢复记忆,都与她跟折兰勾玉的感情有关。每回他亲她的眼睛,每回他们的感情更深一层,便会有一些意外状况发生。而这一次之所以这么严重,是不是她做了前七世没做成的事,破了情戒的关系?

除此之外,她无处找答案。

但若是这样,大婚不是更与前七世命格相冲?难道这一世的修行,还和前七世一样?

领证身亡、礼成暴毙,她真害怕历史重演。

折兰勾玉眼眸一深,神色一黯。向晚竟然会拒绝?

他一早就作好打算。他要的婚姻,是与自己喜欢的人,如父母一般,彼此相伴一生。如今他找到了他喜欢的那个人,并为这一场并不会太容易的婚姻做好了一半的工作,却没想到她会拒绝?

明明向晚也是喜欢他的,在很早之前。

“算命的说我,命不能嫁。”向晚莞尔,亦不想因此让折兰勾玉有了心结。

折兰勾玉手一勾,向晚合身跌落他怀里,他一手抚上她的脸,捏了一下,不轻不重,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真是算命的说的?”

“是。”向晚也笑,反手抚上他的脸,告诉自己他定不会有事。

折兰勾玉挑眉,手下微微用力,明显不信:“传闻月见半魂是仙草,小晚知道我是怎么找到的么?”

向晚承认自己说谎不厚道。可是杏花仙子被贬下凡的事,又让她如何开口?开口了可是会信?

“师父既已猜到,怎地还来套我的话?”

折兰勾玉笑,松手揽住她腰,不觉叹一口气。

月见半魂的毒虽然麻烦,但暂时还能控制得住。他与陆羽雪订婚三年,后两年因陆羽雪身体抱恙,他又一直不离不弃,既不退婚,也不纳妾,这一份痴情着实感动了兰陵陆家。兰陵毕竟属于折兰家族分封出去的城池,陆家又只有陆羽雪一女,两三年下来,陆家对于这位有着玉陵君头衔才冠天下贵不可言的准姑爷可谓万分满意,加之折兰勾玉的有心,很多兰陵的事务,其实都由折兰勾玉经手过目。陆家二老忙于为女儿寻医的事,年初将陆羽雪送来之后,爱女心切到处寻访名医良药,更是将兰陵城的事务交由折兰勾玉。折兰勾玉何等人物,加之折兰老爷子的金陵,自己的封地玉陵,先皇分封好不容易削弱的折兰家族势力,其实在折兰勾玉的谋划下,收封得八九分完满。

当初他的突然订婚,以及后来一直守着一纸婚约,亦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知道当今皇上的权力之心,那四十六条生命,便是一个预告,是皇权对历来与皇族同荣的复姓贵族忌讳的昭告。分封是明,在暗处,三大家族亦早已感觉到皇权对他们的顾忌与野心。

自然盛极数百年的三大家族,即便是皇权,亦不是一朝一夕能轻易取缔的。但三大家族的目标也非苟且残喘,皇权既忌讳,便也得担上那三分顾忌,至少百年之内再不敢动此心。

向晚的出现,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在等待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但他一直以为,这样一个人不会太早出现。而且,等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时,那些世俗的阻碍已经超越了他之前的预算。

不过世俗是什么?在折兰勾玉眼里,世俗不过是固有思想加诸之下的唠叨罢了。

想到这里,折兰勾玉揽住她腰的手又紧了些。向晚抬眼看他,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一身白衣如雪,银发随意披散,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这份憔悴与那本该万分突兀的银发,此刻却让他看起来清雅到极致。

向晚叹一口气,反手环住他腰,侧脸贴着他的胸口,心里又是万分满足。这样的一个男人,无论哪一方面,都优秀至极,又如何能让自己半途而退轻易放弃?

事有凑巧。

这日有人求见向晚,老管家问明来意又汇报了向晚之后,便领着人上主院,恰碰到被人搀扶着想见表哥一面的陆羽雪。

“他是?”陆羽雪上下打量来人一眼,只见他十来岁模样,衣衫普通得有些寒碜,手里捧了件不小的物什,圆圆的脸蛋,此刻也正有些好奇的看向她。

“回表小姐,他有事找向晚小姐。”

陆羽雪又看来人一眼,不免有些轻蔑与不耐:“让他留下名字,放下东西便是,折兰府是谁都能进的么!”

老管家哈了哈腰,一时有些尴尬。

不料来人倒是爽快,圆圆的脸蛋有可爱的笑,率先回答:“这件东西需亲手交到向晚小姐手上。”

只是他孩童特有的率性与天真,在陆羽雪的眼里,不过是穷孩子的没见识与没规矩。

老管家赶忙打圆场:“向小姐还等着,我先领他过去了。”

陆羽雪本就身体虚,说了两句也不能咋的,便只好看着管家领了人去。

向晚仔细看了来人,确定自己并不认识,方开口询问。

来人自称是珈瑛大师的徒弟,说是奉师父之命,特来送一样东西。

向晚心中诧异,长方形的一件物什,一般画卷大小,伸手接过,只觉沉实。向晚当着面打开盒子,捧出物件,将外包的一层缎布掀开,整个人都是一震!

正是那一幅杏开二度,不过是用玉雕成,精工细作,一幅画卷,细看竟是整玉雕成!

“珈瑛大师…”犹记九岁那年,那个慈眉善目的尊长一口答应替她修复折扇,不过索了她一副杏画。六年之后,竟然送来了这样一份大礼!

“家师两年前仙去,临去前交待我一定要将这副杏画完成,并将此画送给玉陵折兰府的向小姐。”

向晚的心比玉杏画还沉。六年不见,竟已阴阳两隔!她与珈瑛大师谈不上交情,她的杏画何以能入了这样一位大师的眼,让他为此耗了三年在寻玉上,寻了玉又作刻,半途撒手,留下了这样的遗命!

“敢问小师父尊名,如不嫌弃,在府里作客几日吧。”

“区区钟离,师父遗命已成,便告辞了。”圆圆的脸蛋有如释重负的笑,倒让向晚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钟离?”向晚轻声重复。故人的名字,不过那时他方是个孩子,如今细看,倒还真有六七分相似。

“向小姐可是还有其他吩咐?”被向晚细细盯着,钟离不免有些不习惯。四年前自从跟了师父之后,他便很少与人接触,每日里跟着师父翻山越岭的找玉石,找着之后又在师父的山中隐居里没日没夜的打磨雕刻。若非此次遵师父遗命来送这一趟礼,只怕他还会留在隐居不愿下山。

“可是潮湖交界的钟家庄故人?”

“向小姐去过我钟家庄?”这下子轮到钟离细细打量向晚了。

“这一去,也已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你尚小,只怕不记得。”

钟离微皱眉头,苦苦回想。向晚一笑,点一句:“不知你还记得那面小铜镜否?”

钟离恍然,掏出身上的铜镜。这是他打小甚是喜欢的一件物什,祖父说是当年三位贵人借宿留下给他的,但是七年前,他方三岁,真的太小,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根本无法分清。不过向晚既能说出小铜镜,结合祖父当初的唠叨,看来确是故人没错。

向晚见钟离神色,便知他已然有底,不由问道:“你一家老少可好?”

钟离神色一黯,小圆脸上有丝悲伤:“四年前一场瘟疫,钟家庄的人活下来的,幸许只有我一人了。”

向晚心一沉,钟老汉与大婶的影像浮现,一边忙示意下人赶紧去收拾一下客房,一边挽留:“你以后有何打算?这段时间就住在这吧,当日我也在你府上住过。”

当初他那一声小姐姐,以及短短的相处,也算是去了她一些阴影。若能选择,她一定选钟离是自己的亲弟弟。

钟离摇了摇头。家没了,师父也走了,他本打算完成师父的遗命,便回师父留给他的隐居去,此刻却是推辞不过,也就留了下来。

陆羽雪最终还是没能见到折兰勾玉。几次失败,无奈之下,只能转找向晚。

陆羽雪找向晚,却是摆足了姿态。她先回金风阁,又命小喜跑到主院找向晚,向晚碍于面子,只能巴巴的上金风阁一趟。

行礼问好,向晚倒还客套几句,陆羽雪却是既没客套的说句恭喜向晚身体无大碍的话,也没纠缠发脾气,只看着向晚,上上下下打量了良久,方似笑非笑说折兰勾玉早前答应她让莫前辈替她把脉诊断一回,担心折兰勾玉出门一趟,回来太忙忘了此事,让向晚从旁提个醒。向晚答应,她便借口身体有恙请人送客了。

第五章

向晚与折兰勾玉提及这两件事,折兰勾玉倒是对钟离兴趣更大一些。

“那时候抓着你的小铜镜,死活不肯放手的?”

向晚轻笑出声,想起那时钟离眼尖的瞄到地上的铜镜,之后抓在手里任是如何都不肯放手,临行前钟老汉硬是想夺下,钟离撅着嘴巴想哭又不敢哭,她不忍心便将铜镜送给了他。

“珈瑛大师竟收了他为徒。”眼里分明另有深意。

想起高家庄的瘟疫,又想起珈瑛大师的仙去,向晚又叹一口气,起身将一旁的玉杏画搬至折兰勾玉跟前,淡淡道:“这么贵重的礼,连拒绝都不能。我与钟离也算有缘,如今他无亲无故,不如留他在折兰府吧。”

“你喜欢便好。”他笑,暖若春风,是完全的纵容。

向晚心里一暖,更进一步:“若是他愿意,不如也让他去学堂听讲吧?”

“好。”折兰勾玉态度出奇的好。

“呃…”向晚倒一时有些不能适应了。当初带她回府,好像身份与称呼的问题难倒了两侯君,这回怎么这么爽快了?

“那小离的身份应该是什么?”

折兰勾玉还是笑,回答得理所当然:“便说是你弟弟。”

再待他看一眼,若是不错,他便收他为徒,正式而高调。他知道这样会惹来多少蜚短流长,但他正需要如此,才能将向晚的身份校正过来。

或许不能一下子成功,但有珈瑛大师,再有潘先生的佐证,至少会有成效。何况,他确实未与向晚行过正式的拜师仪式。

有了折兰勾玉的支持,向晚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说起来她与钟离是真有缘分。小时候的那一段缘,长大后依然紧紧联结。闲闲两日,向晚抽空拿了几本书,摸了摸钟离的底,见他委实喜欢读书,便又教了他一些。

“前些日子,家师还托梦给我,说是上了天庭,才知你原是杏花仙子被贬下凡。梦虽然怪了些,不过小姐姐你的杏画画得真好。”钟离换了湖色长袍,平添一股清朗,看了会书,便被向晚吸引过去。

他跟着珈瑛大师学玉雕,最初一年是由大师雕刻玉杏画,大师仙去后便由他一人独自刻画。足足两年多的时间,他开始并不知画的主人,只知师父留下比摹的那一卷杏画真是天人之作。如今知是向晚所画,又见她现在动笔,亲眼目睹,再次惊叹。

向晚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吃惊过了。手中的笔一滑,半副杏画便这么一笔而败了。

“珈…珈瑛大师托梦?”

梦本是无稽,钟离虽小,却也只是当假不当真。问题是这无稽之梦,一语说中了向晚的身份。这让向晚一时有些无措起来。

而向晚与钟离不知的是,折兰勾玉知向晚又在教钟离,恰好过来,打算不露面,只是从旁看一下钟离的资质,他想走这一步棋,自也不想自己正式而高调收的徒弟是个庸才,却没想到刚好听到这段对话。

“是啊。”钟离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头,讪讪道,“那梦跟真的一样,师父还说让我告诉你,别动情,别婚嫁,别破了封印。”

这一些,他并没当真。只不过这两天委实与向晚相处得好,此刻放松聊天,才当说笑来着。

可是听着的两个人却不一样了。向晚最是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折兰勾玉远远的听到,皱眉陷入深思。

“你信么?”

钟离脸微红,终是摇了摇头:“仙子不是该在天上的么?不过小姐姐比天上仙子还美。”

向晚不由就笑了,摸了摸他的头,道:“明日我们便去学堂,报个名,明年你便可以上学了。”

“小姐姐…”

向晚拉了他回桌前,淡淡笑道:“好好看书,若珈瑛大师还托梦给你,你便告诉我,顺道在梦里替我告诉他,我很想他,也很谢谢他。”

自从海岛醒来,看到自己手臂上的杏花封印恢复最初模样,她不是没尝试过仙法口诀,结果无一能成。有时候她也不想多想,被贬下凡,玉帝何尝留过一丝情面。甚至不止不留一丝情面,对一个初来仙子无意犯的错,他当时的怒火甚至有些夸张。

她自是与玉帝不熟,也不知是他惯来的脾气便是如此,还是对她是一个例外。七世命断婚嫁,然后直接升了仙。她最近反反复复的想,这升仙,算是一种补偿,还是这些经历本就是一种磨砺修行?这两者,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第二日从学堂回来,钟离回了他的小客房,向晚刚与折兰勾玉说完学堂的事,便见老管家亲自来报:“少主,外面有一妇人和孩子求见向小姐。”

向晚与折兰勾玉皆抬头,怎么海岛回来之后,求见向晚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

“有说身份么?”

“说是杏花村来的,还说是向小姐的家人。”老管家略一犹豫,抬眼看了眼折兰勾玉,如实回答。

“不见。”向晚倒是干脆,直接拒绝。

“先领他们下去,在客房住下,说是向小姐现在不方便见客。”

老管家领了命下去,向晚才道:“一早没了关系,又见来何用。”

“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撇不清这层关系,便也得尽了人事,至少面子上总得做足,以免落人口实。”

说得还真是直白与赤裸,有她最欠缺的世故与圆滑。不过她就是不愿意世故,不愿意圆滑,不喜欢的人最好从此不见,见了也不过给自己添堵:“到时若不能让她们满意,结果不也一样。”

折兰勾玉摸了摸她的头,笑:“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

向晚抿了抿嘴,头一偏,淡淡一句:“我不是小孩子了。”

折兰勾玉失笑,收回手,意味深长:“是,小晚现在是大人了。”

向晚脸上一烫,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

折兰勾玉看着她笑,暖暖洋洋,一头华发,竟令他平添一股清逸俊雅。

来人正是向夫人与向阳。向晚与折兰勾玉一时都没有出面,老管家安排了他们住下,顺便问了所为何事,却道原是向老爷病逝,孤儿寡母的前来投靠向晚。

老管家一字不差的原话禀报给折兰勾玉听,向晚坐在一边,听闻父亲过世,神情平静。老管家禀报完,便告退了。

“小晚…”折兰勾玉想看清她平静神色后的不平静。

“无碍,生前互不关心,死后又何必惺惺作态。人死不过一堆黄土,娘的坟都没动,他的更不必费周折了。”向晚起身,弯身行礼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死了,他虽算不上善待她,毕竟也是有血缘的。然而逝者如斯,有的也不过是一些难过,除此之外,并不想去改变什么。有些荒唐,这个世界上,唯一与她还有血缘关系的,竟是从小恶魔似的欺负她的弟弟。

血缘是什么?是世人评判与批判的一个筹码与法则。如折兰勾玉所说,既然全个面子,她也不能无视那一对孤儿寡母。想来真是觉得可笑,此前她从未对她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给过她一个母亲的温暖,现在她却必须去履行女儿的义务,塑造一个可依靠亲人的角色。

第六章

在折兰勾玉的要求下,向晚还是去见了向夫人与弟弟。

“我也只是折兰府的客人,能留在这里,不过是折兰大人慈悲。至于你们,暂时不方便长留在府里,我替你们找了一处房子,你们尽快搬过去吧,以后每月我会派人送些家用过去。”

“小晚…”

向夫人一开口向晚就想笑,还真是有些想念陪了她八年的称呼“臭丫头”了!

“小晚…娘知道以前对不起你,如今你爹撒手去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也是实在没办法。小阳是你弟弟,此前一直有请先生读书识字,听说玉陵学堂是折兰大人所建,小晚,娘求你,跟折兰大人说说,让小阳去那上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