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还活着,当日游说张良的蒯彻,却已经长眠于楚地。

皇孙们每旬在正常课业之外,会排出一日前往张良幽囚的小院,聆听张良的教导。

胡亥是没有前去的。

但是有长史把张良的举动言行,一字一句记录在册。

胡亥只看册子,便能及时掌握皇孙们的教育动向——这也能为他节省宝贵的时间。

而皇孙们已经能认数,开始要接触加减等简单的算法了。

胡亥叫李婧特制了此前还未面世的算盘。

这日胡亥带着众皇孙去尚造司,从李婧处取算盘,也是引领他们数学上的第一课。

未来的统治者,虽然不必亲自查账,可是却也要精通。

李婧做出来的算盘,恰如胡亥所描述的,分毫不差。

众皇孙领了算盘,拿在手中摆弄圆珠子,正是新奇之时。

李婧在旁对胡亥道:“陛下怎么有空来领算盘?”

这等小事随便叫什么人来都可以。

胡亥也拨弄着那算盘,笑道:“朕难道每日就只是处理政务?朕也是人,也需要放松的嘛。”又道:“朕来的时候,仿佛是瞧见蒙盐了?”

李婧没好气道:“他是来给将士领训练兵器的。”

胡亥睨着她,笑道:“这原也不是蒙盐这大将军该做的事情?”

“说起来我就生气。”李婧道:“他的确不只为了领兵器而来,还叫我去参加他家的喜宴呢。你说有这样的人么?他大婚,还叫我去…”

胡亥微微一笑,道:“这却是你误会了。”

当初受长嫂方氏之托,蒙盐本是要娶方氏的内侄女小方氏的,还一度请胡亥赐婚。

胡亥当时拖延了两日,到第三日上,蒙盐自己改了主意。

这事儿就一直没落个结果。

而后征战匈奴,蒙南立了大功回来。

蒙盐便对缠绵病榻的大嫂方氏道:“蒙南与小方氏虽然不是一辈人,却是相近的年纪。我若是娶小方氏,难免不像样子。”

蒙南正值成家立业的年纪,为了让病榻上的母亲放心,也就应了这门亲事。

如此一来,小方氏还是嫁入蒙家,新郎却已经从叔叔换成了侄子。

“竟是如此?”李婧愣了一愣。

“蒙盐好歹也是做过大将军的人,怎么连个话都说不明白?”胡亥揶揄道。

李婧避开胡亥的视线,悄悄嘘了口气——蒙盐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她给打出去了。

“孩子们过来。”胡亥笑道:“墨侯可是咱们大秦瑰宝,这算盘的第一课呀,就由她来教你们。”

他低声问李婧,道:“你都练熟了?”

李婧松动了一下十根手指,扯着嘴角笑了笑,道:“看我的!”

众皇孙将李婧团团围住,嬴祚、拓曼、嬴嫣三人在前,嬴祺、嬴祯在中间,嬴礼则在最外侧,都仰头盯着李婧手上的算盘。

嬴礼因坐在最外侧,被遮挡了一点视线,想要站起身来看,却又没法够到摆在地上的算盘了。

李婧看似一脸漠然,其实一切尽观眼底。

在她心中,在座的便都是她的学生。

“你,”李婧把自己身边的杂物推开,让出一个能容半人坐的位置,“来这坐。”

她说的正是嬴礼。

胡亥笑道:“朕瞧着,你若真去教书,一准也是个好老师。”

李婧翻个白眼,道:“陛下,我兼着尚造司已是不易,再兼教学就不是好老师,而是死老师了。”

皇帝面前,避讳说“死”字,连年幼的皇孙们都被反复教导过。

见李婧如此言行,而陛下仍是微笑以对,众皇孙都敢讶异。

嬴礼坐在李婧身旁,还没正式上课,已经对这位新老师充满了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捉虫的火箭炮!感谢休闲时光的地雷!

三更。

第 240 章

《朕的大秦要亡了》/青色兔子

第二百四十章

在这个众皇孙们刚掌握了算盘用法的夏季, 帝国南边传来了淮南王病故的噩耗。

说是噩耗, 但对于皇帝来说,却是如久旱甘霖般的喜雨。

去岁的冬令, 淮南王吴臣便称病未至咸阳。

当时不能分辨吴臣是真的病了,还是因有楚王韩信之事在前, 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前来。所以胡亥特意派出了使者, 以探病为名, 入淮南查探究竟。

谁知吴臣是真的病了, 一病而去。

吴臣本是接的他父亲吴芮的王位,如今一死, 膝下几个孩子也都还未成人。

在咸阳, 还有已故楚王韩信留下来的三个儿子。

两处撞在一起,正是行“推恩令”的好时机。

关于三大诸侯国的问题,中央的臣子们想起来也为帝国担忧。

这三大诸侯国连城数十, 地方千里, 且诸侯王都是实权派人物,时常对中央政令阳奉阴违, 可以说严重威胁着中央权力的巩固。

偏偏一个楚王是皇帝信臣,一个汉王太后是太子妃母亲,一个吴臣管辖的是百越杂居的黔首, 哪一个都不好轻动。

往常只是为皇帝想一想,都觉得艰难;如今虽然楚王韩信与淮南王吴臣死了,但是他们的诸侯国还在, 子孙也在,嫡长继承之后,公然又是一个小朝廷。

直到推恩令的主张被提出来,咸阳众臣才松了口气。

胡亥让夏临渊第一个提出推恩令,而后他来采纳。

圣旨下放,曰“天子观于上古,然后加惠,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国邑”。

从前是嫡长子继承王位,比如吴臣从父亲吴芮手中接过了淮南王的位子,并且拥有了吴芮原本全部的管辖区。原本只能由嫡长子继承的诸侯王土地,改成诸侯王的儿子们都能继承各自的封地,只是多了几个字,实际内容却变化巨大。

原本一个人掌控的土地不断被分成几个人所有,诸侯国的势力便被不断削减了。此法固然会遭到嫡长子的反对,但却会得到其他嫡子的支持。

因而此法不仅委婉有效,且对皇帝的名声也很有利。

胡亥将才方案交给冯劫,让他与手下的人商量细则。最终制定的细则,乃是将诸侯所管辖的区域改为由诸侯王的长子,次子,三子共同继承。除了长子之外,其他嫡子也都能享受封地和财政税收,但其境内政务归中央统一管理。同时朝廷特设钦差大臣前往监督寻访。

从前诸侯国独立于郡县制之外,不受中央管辖。如今分裂后的列侯,地方只有几个县大,便会重新归入郡县制,受所在郡的管辖——也就重新纳回了咸阳的政务统治之下。

可以说推恩令的威力与优势,被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出来。

政令颁布后,虽然众人皆知上意是为了加强中央权力,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恩旨——除了对仅有的几个原定继承人来说。

淮南王与楚王的继承人都还年幼,汉王尚年轻,这道政令并没有受到什么抵抗,算是平稳得推行下去了。

唯有汉王太后吕雉心生寒意,这才察觉韩信一倒,吴臣再去,以诸侯国的身份来说,汉地已是孤掌难鸣。

然而想到在咸阳宫中的太子妃女儿与皇太孙外孙,她又觉得反抗这道政令并不理智,也不划算。

况且儿子刘盈还年轻,等到下一任汉王之时,她该是早已入土为安了——也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诸侯国的问题一解决,大一统天下再没有什么阻碍。

余下的便是细细调理政务,使得大秦长治久安。

胡亥召集冯劫、李由等重臣闭门商讨,才定下了“休养生息,长治久安”的政策基调,就有一桩大案轰动了咸阳。

咸阳近郊青年游侠王一猛,趁冬令雨夜潜入隔壁家,屠杀邻家父亲与三个儿子。手段残忍,影响极坏。

王一猛被缉拿之后,吐露旧事。

原来王一猛幼时,其父亲与邻人因土地纷争大打出手,被邻居父子四人混乱中乱棍打死。案件审理时,却只判了邻居四人中的小儿子坐了七年牢。

王一猛在父亲死后,出外习武,十年后归来,伺机半年,终于等到邻居父子四人俱在,于是逾墙而入,连杀四人。

以律令来说,王一猛连杀四人,按律当斩。

然而依照公序良俗来说,王父当年的死,邻居未能受到相当的惩罚。因为王一猛可以说是为父报仇。

案件在黔首间流传开来。

人们总是喜欢快意恩仇的故事,竟然多是为王一猛拍手称快的。又有说当初主审官定是收了邻居贿赂,又有说邻居有亲戚在咸阳做大官的…总之,王一猛杀得好,杀得痛快!

而这桩大案发生在帝国心脏咸阳城的近郊,叫朝廷无法不注意。

一时间,凡是故事传到之处,人们都在等着王一猛的判决结果。

按照律令,王一猛必死无疑。

然而难就难在,他是为父报仇。

而此时虽然还未“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但是儒家“父子君臣”的观念,自产生之时就开始影响天下了。就连秦始皇立的石碑,都有采用儒家之说,劝导妇孺男子向善的文字。

王一猛为父报仇,占了一个“孝”字。

民意裹挟之下,此案所在县长官不敢擅断,层层上报,直至来到了皇帝的案几上。

此案的处置,看似只是一个案子,却直接影响帝国的价值观导向。

胡亥已经与群臣讨论了半日,看他们彼此谁都说服不了谁。

他听得脑仁疼,索性踱步来到了御书房,要试一试“下一代的智慧”。

嬴嫣时年八岁,与底下几个弟弟,都能听懂这个案子了。

“所以,照你们看来,这王一猛的案子该怎么判呢?”胡亥换了种更直接的语言,又道:“是杀了还是放了?是捉了关几年还是关到老?亦或者要表彰他呢?”

嬴嫣第一个起身,义愤填膺道:“他杀了四个人,当然要杀人偿命。他父亲死了,凶手只被判了七年,这姓王的不服气,应该再去告他呀!怎么能自己把四个人都杀了呢?”

胡亥道:“你说得很对。可是这王一猛上告过多次,都没有回信。他本是不识字的,状子都是找人代写的。最后无法才离家去习武了。”

“为什么会没有回信呢?县长不管事儿吗?”嬴嫣疑惑又气愤道。

胡亥“唔”了一声,道:“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当年的县长的确不管事儿。也可能是王一猛找人写的状子,里面内容写错了。十年一过,又经战乱,已无法查证。”

嬴嫣气得踢了一脚案几,低声怒道:“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可气死我啦!”

胡亥安抚得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看向剩下的众皇孙。

嬴祺与嬴祯死死低着头,生怕被看到。

嬴祚第二个起身,道:“王一猛杀人犯了国法,按律当斩。但他是为父亲报仇,是个大孝子,死后应该表彰。”

嬴嫣“啊”了一声,“这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以嬴祚的年纪阅历,能想出这样看似两者兼得的法子来,已是不易。

胡亥淡声道:“不错。还有谁有法子?”

嬴祚满以为会被夸奖,谁知被这样轻轻放过了,他有点失望得坐下去。

嬴祺与嬴祯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拓曼?”胡亥鼓励性得望向了一直安静听着的拓曼。

拓曼起身,显是早已想好了,脆生生道:“孔子曾说过,‘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又曾说‘居父母之仇,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父仇不共戴天,王一猛若不杀仇人,如何立于天地间?我认为应该放了他。”

父仇不共戴天。

望着拓曼黑嗔嗔的眼睛,想到单于冒顿之死,胡亥竟然心中一紧。

作者有话要说:四更完毕,明天见!

第 241 章

《朕的大秦要亡了》/青色兔子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书读得不错。”胡亥勉励了拓曼一句, 未置臧否, 又看向后面的三位皇孙。

嬴祺和嬴祯被点到名字,不得不起来回答,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自圆其说。

胡亥耐心听着, 格外赞了这俩胆小谨慎的孩子几句,最终看向了嬴礼。

嬴礼起身, 道:“《公羊传》有云‘父不受诛, 子复仇可也。父受诛, 子复仇,此推刃之道, 复仇不除害。’”

父亲不是被国法杀的, 儿子可以报仇。父亲是被国法杀的,儿子如果报仇,那么旁人的儿子也可以报仇, 复仇便会无穷无尽, 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不能报仇。

嬴礼说出了他的观点, “若要判定王一猛的罪责,就要看他的父亲是不是死于国法。”

“王父死于民间械斗。”胡亥道:“但是王一猛认为对王父一案的判决不公。”

“那就要看王父一案的判决,是按照国法, 还是有所徇私。”

“是按照国法,然而律令有不足之处。”

“那么王一猛依律当斩。再使廷尉完善律令。”

“王一猛必须死?”

“若要撼动律令,便需以命相搏。”

“死后不表彰?”

嬴礼看了嬴祚一眼, 坚定道:“不能表彰。”却没有展开说。

这一段快问快答,兔起鹘落,每一个回答都代表着一次价值观的选择。

胡亥点点头,没有评价,道:“接着上课——朕走了。”

孩子们还没回过神来。

嬴礼跌坐在地,浑身的力气都散了。

数日后,嬴礼按照与皇帝的约定,取了这一旬的练字册,去请陛下检阅。

胡亥翻着他的功课本子,问道:“为什么不能表彰王一猛?”

因没有旁人,嬴礼也就不需避讳,条理分明道:“诛杀王一猛,是遵循刑罚。表彰王一猛,却是按照礼法。礼法与刑罚,根本都是为了防乱。若诛杀王一猛后又表彰他,礼法与刑罚相冲突,黔首便无所适从,将为祸乱之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