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熟视这个长孙良久。

礼与刑,根本乃是为了防乱。

这是张良教给他们的内容。

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经超越了古往今来绝大多数人。

法律从来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

它的根本是为了稳定。

只有在不伤害稳定的前提下,法律才会尽可能兼顾正义。

张良教课的时候,御书房的几个孩子都在场。

同样学到的内容,能否运用一心,却端看个人造化了。

胡亥在那功课本子上以朱笔圈了几个字,道:“还要接着练。”

嬴礼双手捧着接过来,低头望着上面的红圈,内心又激动又忐忑,悄悄望一眼伏案理政的皇帝,竟然生出一丝亲近之感。

王一猛一案,最终以判决王一猛斩首收尾。

与此同时,针对相关的律令进行了完善,而官员自此之后对曾经手的案件,将终生负有责任。比如中央要员,做县长时误判了案子,仍会被追索惩罚。

而凡是事涉人命的大案,每一案判决之前,都要上报至咸阳,由廷尉左右副手分别审理,汇集两方意见相左的案件,报于廷尉司马欣,上呈皇帝。

这直接给胡亥每日增加了个把时辰的任务量。

但是通过这些牵扯人命的大案,胡亥能更直观、准确地摸到帝国病灶的脉搏。

王一猛案件引发的思考还未淡去,拓曼那日的发言却始终萦绕在胡亥心头。

胡亥招来博士仆射叔孙通,要他在黄老学说之外,另外编纂文集,弘扬大一统理念与爱国主义精神,宣扬秦朝文化的优越性,以符合大秦帝国根本利益的文明去教化天下万民。

最关键的是,要把这些内容列入咸阳书院的入学考试范围中去。

交由赵高督办的咸阳书院已经正式运作了三年。

朝廷的众博士与国内博学之士,被请来作为授课先生。

学子则是自全天下而来,只要考取了书院名额,那么不但学费用度全面,朝廷每月还会发财物给这些学子。

咸阳书院分为东西两所,东所是贵族高官子弟,响应朝廷号召,来这里读书;西所才是寒门子弟,苦读入学的。

两所学生通过大考之后,去处也不同,东所为官,西所为吏。

胡亥倒是想一步到位把科举制完善了。

但是现在于他手下做事儿的,上到左相李斯全族,下至偏远郡县的长官,哪个都不能同意。如果官员选拔,纯以读书考试来定,那么是对现有贵族豪强利益的一次根本性触动。

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更要命。

政策再好,没人去推动执行,也是空话。

政令不出咸阳城,为之奈何?

眼下还有比科举制推动更重要紧迫的事情,胡亥深知,由咸阳书院开始的改革,徐徐方能图之。

是日太原郡守崔源入宫觐见,汇报政务,等待官职调动。

崔源作为郡守,政绩斐然,太原郡政通人和。

而这崔源还有个好儿子崔茂。

这崔茂便是此前,因务农有方,得胡亥接见,并与皇帝推敲改进农业之法的实干派青年人物。

如今崔茂主张试行的种田方法,已经在帝国北方大面积推广开来,极大得提高了农作物的产量,其功劳可以说比之北鼎匈奴的蒙盐等人还要高。

只要不是大灾年,大秦黔首都不会再饿肚子了。

然而崔茂在朝堂之上,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农人”。

这次崔源入宫述职,胡亥特意召见崔茂,与崔氏父子一同用了晚膳。

宴上君臣尽欢。

辞别皇帝后,崔源与崔茂父子俩迎着夏夜凉风出宫。

崔茂道:“父亲远途奔波而来,咱们回去歇息。”

崔源道:“礼物你备好了吗?”

“照着父亲吩咐的,为老丞相准备的贺礼已经备下了。”

崔源点点头,道:“我今夜出城,明早就能赶到恩师庄子上,早早拜见,才是做学生的礼仪。况且又值恩师九十大寿。”

“可需儿子陪同?”

崔源想了一想,恩师一门四侯爵,子孙遍及朝野军中,若儿子能续上这层师生情谊,总不会是坏事。

“你自然也要一同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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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2 章

《朕的大秦要亡了》/青色兔子

第二百四十二章

前去为老丞相祝寿的官员中, 崔源与崔茂父子俩都还算不上显耀的,大半个朝廷的要员都送了贺礼, 凡是时间允许的, 都亲自前去登门拜贺。

虽然得皇帝恩赐,保留了左相的官职,但是李斯这些年来已经不再处理政务。只在近郊庄子上颐养天年,偶尔为子孙点拨迷惑, 应陛下邀请私下对谈重大国事,再有就是见一见他的学生们了。

近些年来,连这些权倾朝野的学生们, 李斯都有些懒怠接见了。

遥想当初他七十大寿的时候,还做着荥阳郡守的长子李由与各方学生前来咸阳祝寿, 把相府围的水泄不通。

那时候李斯还因为荣耀而感到高兴。

如今二十五年下来, 年年做大寿,早把李斯给过疲了。

这九十五大寿, 照李斯私心, 还不如自己关起门来练几个字舒服。

然而儿孙们的孝名要顾及, 学生们的体面要照顾,又是逢五的岁数,没奈何——还得做大寿。

生辰当日,就连宫里都来人,赏赐了皇帝亲笔所写的“寿”字。

李斯强撑着精神,应付了半日,便脱了见客衣裳, 回后院做他养生练气的功夫去了。

众贺客也并非真为“李斯”这个人而来,也就顺势往正掌权的李由跟前去。

李由应付了半日,还有皇帝交待的政务要处理,只能叫长子李焰出面,足闹了一日一夜,才把众客人敷衍过了。

崔源与崔茂父子俩骑马离开这繁华才过的庄子。

崔源感叹道:“等我老了的时候,若能有恩师半分风光,便能含笑九泉了。”见儿子低头不语、神色郁郁,便问道:“怎么了?”

崔茂黑瘦的手指攥着马缰,待要说实话,又怕惹父亲不悦,只道:“儿子想农人领铁具的事情呢…”

崔源无奈道:“你呀你。也罢,兴许陛下就是取你这质朴的性子。”否则,怎么几个儿子里独有崔茂得了陛下青眼呢?

父子俩打马跑远了。

夏夜繁星之下,老丞相灯火通明的庄园坐落于暗色的山水间,恍如仙境在人间。

胡亥写赐给李斯的“寿”字时,嬴祚与嬴嫣就趴在一旁看着,听赵乾向皇帝汇报前去祝寿的人员名单与送去的贺礼。

嬴祚问道:“为什么老丞相过生辰,会去这么多人呐?”在他印象中,连他做汉王的亲舅舅,都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胡亥凝神写完最后一笔,端详着那“寿”字,道:“李斯做过许多人的老师,桃李满天下,又是九十五高寿,去拜贺的人自然多。”

嬴祚点点头,忽然问道:“可以让张良老师也来御书房教我们吗?”

“怎么?你不想去园子了?”

“也不是。就是老师总在园子里,都见识不到我们大秦的繁华。”

胡亥微微一笑,这孩子是变着法帮张良求情,想要把张良放出来呢。

“祚儿呐。”胡亥轻声道:“朕让他在园子里,是保护他。等到张良出了那园子,也就是你们失去这位老师的时候了。”

嬴祚仰头问道:“陛下,您不能赦免老师的罪过吗?”

胡亥一愣,失笑道:“朕有什么不能赦免?是他自己过不去。”

嬴祚似懂非懂,被姐姐用力扯了一下衣袖,便不再继续追问了。

有人长寿如李斯,便有人英年早逝,让亲人悲痛不已。

汉王刘盈于是次年过世,年仅二十二岁。他自幼体弱,早年生活颠沛流离,继承汉王之位后,又处于母亲威压之下,不得不娶了母亲娘家的表姐,积年郁结,有心无权,内心煎熬,至于早逝。

刘盈死后,留下六个未成年的儿子,无一是吕氏王妃所出。

朝廷按照制度,无嫡立长,将汉王之位承袭给了刘盈的庶长子刘恭。原本的汉地一分为三,新汉王刘恭与二弟刘疆、三弟刘不疑平分。

消息传到咸阳,太子妃鲁元悲痛不已。她早年生育之时,因嬴嫣与嬴祚只隔了不到一岁,没有调理好,多年来一直不甚康健;又有刘盈之死刺激,也就越发不好了。

虽然皇帝调集名医名药,然而还是无可挽回。

汉王刘盈病逝后只两年时间,太子妃鲁元也溘然长逝。

临死之前,太子妃鲁元拉着一双儿女的手,无限悲痛不舍,一万个放心不下。她努力仰头望去,希望能在床侧看到能将一双儿女托付之人,然而她的夫君形同虚设,大秦的皇帝还在章台殿没能赶来,至于她的母亲则远在千里之外,父亲与弟弟都已长眠于地下…

在她死后,还有谁能看着她的这一双儿女,庇佑她的这一双儿女呢?

“万事…听陛下的话…听外祖母的话…”这是鲁元唯一能想到的。

在嬴嫣与嬴祚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中,太子妃鲁元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至死,她都不敢合上眼睛。

哪怕是陛下,哪怕是母亲,也终归不是她。

吕雉还未从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来,又挨了女儿病逝的一记闷棍。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叫人哀痛的事情。

已经是汉太王太后的吕雉,哪怕把新汉王刘恭握在掌心,哪怕让吕氏阖族富贵无限,都抵不过失去儿女悲痛的万分之一。

刘盈,鲁元,这是她最初的爱与热情。

从乱世中杀出一条路来,一个女人拖着一大家子向上攀爬,最初不过就靠着那份天性中的母爱。

可是等她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成了权力的拥趸。

在她看来,儿子刘盈固然仁弱无能,女儿鲁元若非生了皇太孙,也算是入宫后的失败者。

但是等到儿女早逝,忽然之间,吕雉把从前的温情都记起来了。

当刘盈窝在她怀里,用他温暖的小手捂着她冻僵的脸,说着贴心的话时,他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呐。

当鲁元牵着她的手,陪她站在黑漆漆的村口等候长兄归来的时候,她是个多么勇敢的孩子呐。

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天地间没了她的一双儿女。

吕雉不能自抑得恸哭,甚至一度哭得眼睛都坏掉了,连审食其的安慰都叫她厌恶。

等到她止住了眼泪,从病榻上爬起来,她的心已经彻底冷硬,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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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3 章

《朕的大秦要亡了》/青色兔子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太子妃鲁元入葬皇陵, 尽享死后哀荣。

太子妃宫中,主人已不在, 唯有她生前最爱的洁白茉莉花, 一簇簇堆放在案几之上,散着阵阵清香。

嬴嫣与嬴祚姐弟俩每次嗅到这香气,都会红了眼睛。

为母亲守灵的夜晚,嬴嫣忍着哭意对弟弟道:“你以后要听我的话。我管着你。”

嬴祚擦着泪点头。

自封地赶来的外祖母吕雉与额外抽时间陪伴的皇帝, 给了尚年幼的姐弟俩稍许慰藉。

御书房中,拓曼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嬴祚需要的时候陪着他。

幼失母亲, 乃是人生一痛。

似嬴嫣嬴祚这等,原有温柔母亲, 骤失照拂的, 是一种剧烈的痛法,所有人都能看到其痛苦。

而似嬴礼这等, 落地便没了母亲的, 却是一种除了当事人, 任谁都难以察觉的隐痛。

南越王赵佗的归附,如一道阳光,为帝国驱散了悲伤的阴霾。

当初楚汉争霸,大秦光复,战乱中南越郡封锁关隘,自成一体,不与五岭之外相交通。

此前外有匈奴边患, 内有诸侯国隐忧,胡亥一直放任南越郡事实自立的情况。

如今朝廷北鼎匈奴,内化诸侯,天下平定,中央的力量辐射四境。

胡亥授意长沙郡、黔中郡等地,掐紧了往南越的铁器等中原物资输送。

没过半年,赵佗便主动归附了。

是年冬令,南越郡郡守赵佗抵达阔别了近三十年的咸阳城,尚在路上,遥望见城上残阳如血,铁骨铮铮的男儿竟忍不住鼻酸。

当初用他的君王已长眠地下,而今的新君却还未曾谋面。

皇帝会追究他的罪责吗?

赵佗来之前,仔细揣摩过皇帝的行事风格,得出结论是,至少在归附的前几年,他是安全的。以后的事情,就全看造化了。然而为了南越的黔首,为了阖族安危,他必须孤身走这一趟咸阳。

胡亥在章台殿接见了赵佗。

赵佗上殿,膝行请罪道:“罪臣赵佗,奉先帝之命驻守南越,不敢擅离,迟归咸阳——臣有罪。”他低着头,并不敢看上首的皇帝。

谁知皇帝笑道:“赵佗,你抬头看看朕。”

赵佗一愣,隐约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

他小心地抬起头来,望见皇帝面容,又仔细看了两眼,彻底愣住了。

胡亥大笑,走下来扶起赵佗,道:“朕没有骗你?朕说过会把你的功绩仔细说给皇帝听,少不了你的封赏!如今,你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