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看着李素的目光很欣赏,似乎也带着几分英雄惜英雄的味道。

李素有心问问银饼的下落,又怕眼前这位大汉说出譬如“我抢了,你想咋地”之类的残酷真相,只好忍着不开口。

夸了李素半炷香时辰,程咬金才慢慢说到了正题:“老夫昨日奉旨领军追击结社率叔侄二人,未曾想二贼竟窜回长安劫持了东阳公主,幸好你小子豁命相护杀了贼子,免了陛下丧女之痛,公主无恙,贼子伏诛,但老夫也不能稀里糊涂回去交令,事情总要问个清楚明白,东阳公主说得不甚了了,老夫只好一直在你家等你醒来。”

撇了撇嘴,程咬金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说来也是手刃贼子的少年英雄,身板怎地如此不堪,老夫轻轻拍你一掌便晕过去,害老夫又等了一夜。”

李素:“…”

若不是身受内伤,真想暴起身形抽他个价值五两银饼医药费的大嘴巴子…

“先说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娃子,咋杀的结社率?此贼虽说不争气,却也是突利可汗的弟弟,一人放翻两三条汉子不是问题,据东阳公主说,当时你二人还被反绑了双手,你咋杀的他?”

李素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嘶哑着嗓子道:“‘攻其不备’四字而已,用公主的发簪弄断绳子,然后出其不意发动,一番生死相搏后,结社率死了,我活着,就是这样。”

程咬金越来越有兴趣地盯着他:“贺罗鹘呢?”

“也是攻其不备,很遗憾第一刀没杀死,只是伤了他,一番僵持,再加上一番唇舌乱其心,最后仍是攻其不备。”

程咬金笑道:“关于此事,老夫亦问过东阳公主,你与公主所说大致不差,老夫想问你,你…学过兵法?”

“没学过。”

“先乱其心,再攻其不备,分明是兵法里的套路,若是别的农户小子,老夫自是不信,若是你嘛,老夫一时还真看不清你的深浅…我家那大小子承你所惠,六贯钱买了你四首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呵呵,六贯钱,倒是公道价…”

李素眼睛徒然睁大,神情一片震惊。

原来那位大客户竟是程咬金的儿子!

难怪一身华裳却坐在西市面摊上吃东西,很符合老程家的性格。

第五十六章 细述经过

程咬金似乎对李素吃惊的模样很满意,得意地咧开大嘴笑了两声,露出喉咙深处左右摇摆的扁桃体,扭过头对门外喊道:“兀那兔崽子,还不给老夫滚进来!”

程处默像一阵小旋风般刮进来,屋内父子俩同样的剽悍体格,将狭窄的屋子占得满满当当,连光线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李素打量着父子二人,嗯,很像,眉眼间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程处默进屋后很惊喜:“没想到兄弟不仅诗才不凡,也是条厮杀好汉,你这兄弟俺认下了…”

说着程处默很自然地抬起手,做出一个和程咬金昨日一样的动作,蒲扇般的巨灵掌朝李素的肩膀拍去。

李素伤势不轻,本就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看着巨灵掌离他越来越近…

啪!

巨掌没落到李素肩上,定睛一看,却被程咬金架臂挡住了。

“小混账,你又想拍晕他吗?事情没说完,想害老子又等一天?”程咬金瞋目喝道。

程处默嘿嘿傻笑,收回了巨掌,顺势将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以后你就是我兄弟,长安地界谁敢欺负你,尽管报我的名头。”

很欠抽的霸王语气,李素忍不住怀疑,若是自己被欺负了真报他的名头,会不会被揍得更惨?

寒暄几句,程咬金继续说起正事。

“东阳公主被结社率挟持,怎会将你也绑了?你当时和东阳公主在一起?”程咬金的语气很随意,似乎闲聊一般。

李素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脑子里迅速措辞一番,斟酌着道:“公主殿下喜静,常常独自一人在村子的河滩边漫步,而我也经常在那里闲坐发呆,后来便认识了,那天结社率挟持公主殿下时恰好我也在,于是不幸和公主一同被绑了…”

程咬金沉默一会儿,笑道:“看不出那结社率心肠越来越软了,坦白说,若老夫是他,区区一个农户小子必然毫不犹豫砍了,公主才有价值,你哪来的价值?若无甚用处,绑你有何必要?”

李素额头沁出了冷汗。

这位混世魔王倒是不糊涂啊。

脑子急速运转,李素想着编个什么样的瞎话糊弄过去,谁知程咬金忽然道:“罢了,你也别瞎琢磨乱七八糟的借口,把老夫当傻子糊弄可饶不了你,此事就照你所说的如实回禀陛下,老夫奉旨搭救公主,你救了她,说来也是对老夫有恩,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陛下的怒火可就冲老夫一人来了,此事不多说,算是两两相抵吧。”

说着程咬金又详细问了昨日与结社率二人搏命的经过,他问得很仔细,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放过,这不是敏感话题,李素自然如实相告。

程处默在一旁静静听着,一边听一边用手比划,比划许久之后,程处默点点头,看着李素的目光露出了敬佩。

“你的体格确实不是练家子,力气和招数也平凡无奇,寻常人都能使得出,你能杀了那俩恶贼,全凭机谋和一股子狠劲,这两样我不如你,你比我厉害。”

程咬金也笑:“是个不错的娃子,若不是见你年纪太小,老夫倒恨不得亲自向陛下举荐你到军伍里当个小将,小小年纪机谋出众,更难得的是有股狠劲,行伍里打熬几年力气,又可为我大唐多添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可惜了,才十多岁…”

说着程咬金不经意瞥了程处默一眼,见这家伙点着大脑袋呵呵傻笑,所谓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死,程咬金顿时怒向胆边伸,毫无预兆地一巴掌抽去,将程处默抽得一趔趄。

“兔崽子,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嗯,老夫真想抽死你…以后跟李家娃子多来往,好好沾沾人家的灵气!”

李素苦笑,不经意间,自己竟也有机会成为家长嘴里的“别人家孩子”。

说完了正事,程咬金站起身,打量着屋里的摆设,皱眉摇头,显然觉得屋子很寒酸,屋里环视一圈后,程咬金的目光忽然盯着唯一一张破桌子不动。

桌上放着一堆零碎物事,程咬金上前一把抓住一件东西,仔细打量:“这…是个啥么?”

李素心直抽抽,叹气道:“它…叫牙刷。”

“牙刷,刷牙齿用的?倒是个新奇玩意…”程咬金说完做了一个和王桩一样的动作,那把精心制作的牙刷很不客气地塞进了程咬金的血盆大嘴里,来回抽动,一下又一下…

李素哀叹,果然如此…

“哈哈,好东西,用起来很爽快。”程咬金大赞。

“送您了…”李素叹气,送得很爽快,反正牙刷这种私人的东西,被别人用过一次他绝对不会再碰了。

“程…大将军,天色似乎不早了…”李素想撵人了。

程咬金摇摇手:“不急,老夫再看看,小娃子不懂礼数,哪有撵客人走的道理?处默,这一点你莫学他。”

程家父子将李家从里到外逛了一圈,牙刷和抽水马桶秘方很不客气地拿走了,绝口不提钱字,似乎怕伤了跟李素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

桌上还有几首李素写的诗,很值钱的东西,幸好程咬金对这东西比较鄙夷,看都不看便放了它们一马。

父子二人走后,李素才松了一口气,牙刷和抽水马桶秘方白白送人,损失不小。

说起损失…银饼呢?

李素又急了,这是实实在在跟人拼命拼回来的血汗钱呀。

急得团团转时,消失许久的绿柳忽然冒出来,告诉李素一个天大的利好消息,银饼被李道正收了。

李素长舒一口气,肉烂在锅里,挺好。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李素总觉得有一件事没做,这件事很重要,跟银饼一样重要。

抬眼看到绿柳那张充满了好奇的清秀脸蛋,李素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右臂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李素努力坐起身,偏腿下床,吓得绿柳急忙扶着他:“公子要做甚?奴婢帮你做就是,孙老神仙说您要静养,不能乱动…”

李素没理她,执拗地下了床,蹒跚走到桌边,桌上笔墨犹在。

“绿柳,公主府有钱吗?”李素盯着绿柳,充满了期待。

“啊?”绿柳傻眼。

“公主是陛下的女儿,应该很有钱吧?”

“这…应该,大概…有吧。”绿柳苦着小脸道:“公子,你到底要做甚呀?”

“救命之恩不能说说就算了吧?得给钱,快,帮我磨墨,我写个清单,回头你送公主府上去…”

第五十七章 恩情折现

救命之恩折现,当初救公主时李素便说过,这话是认真的,关于钱的事,李素从来不开玩笑。

恩情什么的太虚无,李素宁愿把救公主这件事当成一次商业行为,就当自己是临时被东阳雇佣的保镖,这个保镖可以保护公主,同时也为公主干掉有威胁的敌人,事成之后拿取酬劳。

事情这么一解释,简单多了,公主不用因为欠下恩情而寝食难安,李素也不必因为付出后没有收获而寝食难安,大家从死亡边缘游走一圈回来后吃得好睡得香,皆大欢喜。

东阳公主府。

府中有一个占地数亩的池塘,池塘正中建了水榭,东阳公主喜静,水榭曾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亭台内置一张软榻,手里捧一本闲书,偶尔有了心情也叫人搬来一套烹茶的用具,烹茶的过程很繁琐,灸茶和碾末自然由宫人代劳,东阳便只亲手罗合和沸煮,亲手调饪细盐,羊油等作料。

后来东阳认识了李素,渐渐的,公主府的水榭来得少了,村边的河滩成了她经常的去处,直到昨日被结社率劫持而大难不死后,才老老实实待在府里。

此刻东阳又在烹茶,大唐的制茶过程很复杂,采茶,蒸茶,捣茶,装模,烘焙,成穿六大程序,最后的成品是一块块中间空心的茶饼,用绳子串起来,烹茶过程也很繁杂,首先要将茶饼放在火上灸烤,然后将茶饼碾成末,接着筛茶,称“罗合”,最后才是沸煮和放入各种作料。

东阳烹茶的手艺很标准,显然小时候被宫里的师傅调教过,然而她并不喜茶的味道,无数作料放进茶里,将原本那一丝茶叶的清香遮盖住,根本就是一锅滚烫的菜汤而已。

行云流水般烹完茶,东阳也不喝一口,坐在水榭内看着茶水发呆,神情仍如往常般清冷孤高。

绿柳匆匆而来,东阳老远看到她,急忙起身,清冷的表情一扫而空,变得有些急切。

饶过弯弯曲曲的水上长廊,绿柳跑进水榭喘着粗气,东阳有些忘形地抓着她的手,道:“李素怎样了?醒了吗?伤势如何?”

“公…公主殿下,李素醒了,程大将军看过他,问了一些话,后来李素给奴婢写了一张清单,说要奴婢送给公主瞧瞧…”绿柳说完神情有些怪异。

东阳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红了脸,垂头静默一会儿,抬起头时,俏脸已绷得紧紧的,但杏眼中的笑意却深深出卖了她。

“哼,他又给我写了什么?不好好在家养伤,仗着几分诗才又瞎写什么,本宫…才懒得看。”

绿柳的表情愈发怪异了,吃吃地道:“殿下,您…还是看一看吧,李公子说了,上面写的东西很重要,请公主殿下一定要看。”

东阳抿了抿唇,接过绿柳递过来的白纸,上面用飞白体列了几行清单。

东阳才看了两个字脸色就变了。

“救命一条,合计钱二十贯,击杀歹徒二人,合计钱十贯,工伤,合计钱十贯,误工费,计钱五贯…”

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整个英雄救美的过程一目了然,全部折成现钱后共计钱一百二十贯,谢绝打折。

东阳眼睛越睁越大,气得小巧的胸脯儿上下急速起伏,脸也越来越绿,良久,重重将白纸揉成团一扔,无力地坐在亭台内叹气。

“这个人…怎么可以无耻到如此地步,总归有人教他吧?”

绿柳低声道:“李公子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户,听村里人说很厚道。”

东阳叹道:“难道和作诗一样,他无耻的本事也是无师自通?”

想想刚才清单里列的各种费用,东阳又气又想笑,道:“不行,我要出去找他,跟他问个清楚,我这条命怎么就只值二十贯…不对,应该再便宜点…也不对!”

该跟他还价还是该责问他为何给自己定得如此掉价,东阳陷入两难,重重跺了跺脚,怒道:“不管了,我要去找他!”

东阳胆子很小,还没到敢堂而皇之闯进男子家的地步,吩咐绿柳将李素叫出来,河滩边的老地方。

自从被劫持过一次后,公主府的府卫们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出行时后面跟了一大堆侍卫保护,可谓形影不离,一直跟到河滩边,东阳疾言厉色禁止侍卫再跟,众人才不放心地远离河滩数十丈停下。

李素早已到了,坐在石头上算账。

孙思邈开的方子效果不错,内伤没那么难受了,左臂仍打着夹板,右手执棍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城里文房店的钱款该去取了,约摸十几贯的样子,前日拼命从死人身上弄了十五两左右的银饼,又是一笔大收入,麻烦的是东阳公主这里…

李素叹气,满脸愁意,她应该收到清单了,也不知肯不肯给钱,叫宫女把他约到河滩边意图很明显,多半要和他谈判的,一百二十贯不知要被砍掉多少,大房子啊,红木家具啊,再买二十亩地啊…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而钱,太少了。

若想努力奋斗到十八岁时攒下足够自己和老爹一生花用的钱,然后进入美好的足足半个世纪的退休生活阶段…今日砍价时绝不能心软!

东阳踏着轻碎的脚步,信步走来。

李素抬眼看着她,然后表情开始别扭起来。

“咋又戴了三支发簪?”

东阳脸色不大好看,狠狠横他一眼,哼道:“我故意的,就让你不舒坦,不仅要戴三支发簪,而且你发现没,今日我鬓边的斜红也只描了一个,另一边空着呢…”

李素的表情愈发不自在了。

东阳哼道:“是不是觉得很不对称,很不工整?偏要,就要气你。”

李素已不敢看她,抬头看着天,喃喃道:“把救命恩人活活别扭死,一百二十贯就省下了,好高明的谈判手段!”

第五十八章 春日芳华

如果强迫症是病的话,李素认为东阳的做法很不道德,典型的“趁你病要你命”。

没法谈了,李素觉得自己的气势一开始便被东阳打击得支离破碎,目前的局面对他很不利。

努力扭过头,看天看地看河水,就是不想看她,李素落枕似的脖子扭到一边,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江湖再见…等着,这事没完,一百二十贯少一文,我死你家门口去。”

扭头就走,转身的动作很帅气,算是为刚刚的颓然气势找回了一点场子。

“站住!哪里来的怪毛病,非要左右对称才舒坦,骗你的,斜红描了一对,簪子我也拔下一根了,回过头看看,这下你满意了吧?”东阳忍着笑道。

李素回头,见东阳站在阳光里,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一只手拨弄着身边柳树上垂下来的柳条儿,脸上两团嫣然的潮红,眉心正中贴着一片绿色的三叶花钿,鬓边果然两边都描了斜红,而黑瀑般挽起的发髻上,中间的一根簪子已拔下,剩下一左一右在阳光的照映下微微发颤,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李素闭上眼,再睁开,努力忽略这幅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

“给钱!”李素摆出标准的讨债嘴脸。

东阳公主噗嗤一笑,转过身坐在滩边的石头上,不太文雅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仰起潮红的俏脸,迎着春日的暖阳,惬意地闭上眼睛。

自从共患生死之后,李素发觉这姑娘明显跟他不见外了。

“太阳晒得好舒服,这么舒服的时候你不应该提钱,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也可以讲个你所说的‘段子’,能让我哈哈大笑的那种,或者你也可以和我分享一下你的帐本,看看你离十八岁时开始安享晚年的宏伟志向还有多远…”

李素觉得有些不妙,这模样分明是赖账的先兆啊。

不动声色,先应付她,毕竟欠钱的是大爷。

“果然很舒服的太阳,不太刺眼也不太灼人,甚至可以用眼睛看它,你看太阳,那么圆,像什么?”

东阳公主眯着眼望向太阳:“圆圆的,像…一块大饼?”

“观察不够细致入微,仔细看看,看清楚了吗?分明像一个中间没孔的铜钱啊,钱啊,钱啊…”

东阳:“…”

“草也绿了,花也开了,李素你快看,那边石缝里也开出一朵花了呢,开得好艳,让人心生欢喜…”

李素也露出喜爱的模样,点头附和:“不错,那朵花圆圆的,圆得让人心生欢喜,就像…”

“像钱,对吧?”东阳气坏了,好心情全被无耻之徒破坏殆尽。

“不,像银饼。”李素说着朝她扔去一个“你眼瞎啊”的眼神。

“你…”东阳抓起一把沙子便待砸他身上,奈何十多年受过的教育里,夫子没教过她揍人,也没教过她骂脏话。

恨恨将沙子甩在地上,东阳公主妙目喷火瞪着他:“好,咱们谈钱,说,要多少?”

“一百二十贯…”李素看着她快发飙的脸色,只好黯然改口:“一百二十贯其实可以商量的,零头抹了,一百贯怎样?”

“哼,你那张清单上说,救我这条命值二十贯,你什么意思?我这条命只值二十贯?”

李素有点糊涂了:“你到底想还价还是觉得掉价了?”

“我…”东阳语滞,气得重重跺脚:“我不管!反正我不想给钱,这样吧,下午父皇便回长安了,他已下旨召我进宫,细说当日的事情,你护驾有功,本宫决定向父皇举荐你当官,能治天花能写诗又能杀人的少年英雄,咱们大唐可不多见,父皇一定会答应的。”

李素急了:“咋扯上当官了?千万别举荐,不然我真一头撞死在你公主府门口,回头你还得把一百贯当丧葬费送给我爹。”

东阳有些诧异地看着李素的表情,发现他是真急了,不由微微蹙眉:“世间学子文人欲当官而不得门路,每年向权贵府邸投行卷的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令朝堂的大人们不胜其烦,为何你不想当官?”

“因为我年纪小,胆子也小。”李素不满地坐在石头上,也不敢再提钱了,怕东阳把话题绕到当官的事上。

一百二十贯怕是没指望了,李素握着小木棍,在沙地上重新写写画画,文房店十几贯,家里十几两银饼,两月前李世民赏下十贯,如今估摸还剩五六贯的样子,加起来三十几贯钱,盖房子和造家具足够了,买地恐怕略显不足,回去后就跟老爹说,咱父子也该住大房子了。

至于十八岁退休的伟大志向…没边没影的事呢。

东阳也不说话了,她似乎有点明白李素的意思,却又有些懵懂。

河滩边,二人莫名陷入了沉默,李素愁眉苦脸算着帐,东阳托腮看着他,又看着河,呆呆出神时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噗嗤一笑,笑容娇艳得像春天里盛绽的桃花,似嗔般横了李素一眼,然后继续呆呆地注视着河水。

河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正值芳华的少女偷偷看着少年,想着诗一般的情怀和心事。

春天了,心花儿也开了。

太极宫也是阳光普照,然而东阳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同样的天空,绝然不同的温度。

这里无论阳光多么灼热,仍冷得像冰窖。

李世民匆忙从九成行宫赶回了长安。

女儿被劫持,又被人救了,结社率和贺罗鹘被杀,此事已传遍了长安,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漠南聚居的阿史那族人知晓,那时漠南的人心必然动荡不安,此事处理不好,大唐很可能会失去漠南这个战略缓冲地带,更有可能与阿史那族反目,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李世民是雄才伟略的天可汗,却不是好父亲,匆忙赶回长安自然不是为了安慰被劫持而受惊的女儿,对他来说,如何稳定漠南局势更重要。

第五十九章 父女面谈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面无表情听着长孙无忌的分析,结社率和贺罗鹘该死,但死得太突然,固然泄了刺杀他的私愤,但对朝政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世民原本的打算是将二人擒住,中间争取一段时间出来安排好漠南阿史那族的可汗人选,先将漠南人心安定后,再将二人明正典刑地斩了,谁知结社率二人竟被一个农家小子意外杀了,李世民顿觉有些被动。

刺杀是一个意外,李世民是个胸怀博大的君主,他并没有将阿史那一族一杆子打死的想法,事实上阿史那一族自从归顺大唐后,为大唐立下了不少功劳,有了阿史那族在漠南的牵制,北边的薛延陀这几年已很少轻举妄动,如今随着结社率和贺罗鹘被诛,漠南人心必然动荡,一件刺杀小事,最终可能会导致某个地区的叛乱以及与邻国的一场战争。

甘露殿里,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商议着如何安抚漠南人心。

未多时,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殿外,叩拜道:“启禀陛下,东阳公主殿下已回宫,等候陛下召见。”

李世民对长孙无忌道:“辅机且稍等,朕见见东阳再来。”

长孙无忌含笑道:“公主殿下无辜被劫,受惊不小,陛下当好生安抚才是。”

甘露殿的左偏殿内,东阳神情清冷,朝高坐于上的李世民盈盈跪拜。

李世民笑着命人赐座,并将她的座位移到李世民跟前。

“东阳你受苦了,朕没想到结社率那贼子胆大包天,行刺失败后竟敢窜回长安,劫持公主相胁,程知节已向朕详禀了经过,你…很不错,临危而不乱,比其他的兄弟姐妹强很多,以前朕忙于朝务,没发现朕的儿女里有你这么一个不输须眉的公主,朕心甚慰。”

东阳心中泛起复杂的涟漪。

上一次离父皇这么近,听父皇说这些话,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父皇,东阳没有您说的那么好,事发之时,东阳也没有您说的那么坚强。”东阳垂睑轻柔地道。

李世民看着她,沉默片刻,轻笑道:“你还是那么柔柔弱弱的,和以前一样…也和你母妃一样。”

东阳神情愈清冷了,说不出是心酸还是怨恨,低声道:“父皇喜欢看到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人,东阳不是…娘亲,也不是。”

李世民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

他很清楚东阳的意思,也隐约能察觉到那一丝怨恨的情绪,因为曾经冷落了她的母亲,也因为从来没有为她尽过父责。

李世民无法挽回什么,也不屑解释什么,他是帝王,帝王有帝王的骄傲。

于是李世民转移了话题,封地的春播,公主府的用度,闲暇时读什么书等等。父女的寒暄差不多后,李世民才说到正题。

“朕听程知节禀奏,这次和你一同被劫持的是一个农户小子?程知节说是那小子正好撞见你被劫持,于是也一同被绑,你…认识那人吗?”

东阳虽然才十六岁,却也深知这句话的凶险,同时也暗暗感激程咬金帮她和李素圆谎,否则李素会有很大的麻烦,毕竟公主和一个农户小子不清不白同时被挟持,传扬开来对李素对她都必然是个的大麻烦。

脑中飞快措辞一番,东阳小心回道:“此人本是太平村人,说来父皇也一定不陌生,他名叫李素,当初天花蔓延之时,他所独创的接种牛痘之法救我大唐万千百姓,而且诗才绝世,那首《金缕衣》和《悯农诗》父皇也知晓,父皇还下旨将这两首诗悬贴于各皇子公主府中以自勉自励。”

李世民恍然:“原来竟是他!”

克治天花,为当时四面楚歌的李世民立下了大功,让他终于争取到了政治上的主动。诗才不凡,两首诗如今已传遍长安城,被无数文人雅士吟颂,只是这农户小子太不喜出风头,以至于很多文人欲倾心结交却不得其门而入。

李世民沉默一会儿,笑道:“朕知他能治病,亦知他文才过人,却没想到他也是个狠角色,能以一人之力独斩结社率和贺罗鹘二人,此子…不凡。”

东阳垂头轻轻地道:“多亏此人无意中撞破结社率劫持女儿之事,否则女儿怕是没了活路。”

李世民笑道:“救朕皇女乃泼天大功,朕必须封赏他才行,听说朕当初为酬治天花之功,曾封他太医署九品医正,而他却婉辞了,这次朕给他封个更大的官…”

东阳脑海中忽然冒出上午李素那张无比严肃认真的脸,闻言急忙打断道:“父皇,那李素恐怕无心仕途…”

“什么?”李世民皱起了眉。

“李素独斩结社率和贺罗鹘后,女儿当时不胜感激,亦曾许诺请父皇给他赐官为谢,李素坚辞不受,说是年纪尚小,别无所长,只安于农家清贫,不愿入朝为官,父皇明鉴,若强行赐予他官爵,怕是辜负了当初李素救女儿的恩情。”

李世民心中泛起几分不悦:“朕的大唐乃开明盛世,海纳百川,非前隋暴政可比,此子不愿入朝为官,他在怕什么?怕朕是一言不合便杀头诛族的暴君么?”

“父皇误会了,李素…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农户少年而已。”

李世民终究打消了给李素封官的念头,当然,心中也是很不痛快的,皇帝的臭毛病,总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帝王,所以下面的子民就应该感恩戴德毫无怨尤为他奉献终身。

作为不痛快的代价,这次李世民索性也没有再封赏任何金银田地之类的物质奖励,情当没这回事发生。这位包罗天地的开明君王同样也有小气的时候,比如今日。

东阳回封地的时候心里有些愧疚的,她知道李素不愿当官,今日也帮他辞了父皇的好意,可是…李素这样的人才,再怎么收敛锋芒,终究有一天还是会光芒万丈的,当有一天他竭尽全力亦无法遮掩自己的光芒时,小小的太平村还能容得下他那颗隐士般的心吗?

第六十章 再谈人生

李素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光芒,若一定要说光芒的话,现在的他也许身上散发着金光吧,“金钱”的“金”。

活了两辈子的人,比同龄人多了许多阅历与见识,更懂得许多人生道理。

道理是两世皆通的,最起码这两辈子里,钱都是好东西,有了钱才能过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