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默喜道:“酿出来了?我先尝尝!”

举杯一饮而尽,整个人呆怔,连呼吸都屏住了,黝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起红潮,抿着唇傻傻怔了许久,程处默长长出了口气,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烈的酒味。

“好酒!辣,香,喝进肚里跟刀割似的,割完又很舒服,好…”说着说着,程处默渐渐呈现迷醉状态,舌头也卷起来了,身躯摇摇晃晃,最后终于扑通一声,中了江湖蒙汗药似的扎扎实实一头栽到地上昏迷不醒。

李素对程处默的反应不太满意,这也醉得太快了,真若一口便倒,以后这酒怎么卖?全长安一年都卖不出一千斤。

对了,貌似蒸出来的第一道酒不能喝,是兑酒用的…

蹲下身拍了拍大醉不醒的程处默的肩,李素充满歉意地道:“失败乃成功之母,小公爷,咱再试试…”

“呵呵呵…”程处默趴在地上睡得很踏实,嘴角流着口水傻笑。

第八十六章 蒙尘明珠

程处默醒来后捂着头,蜷缩在地上大声喊救命,八尺大汉也受不了酒头的劲道,李素发觉第一次酿酒可能失败了…

没关系,意料之中的事,工艺需要再改进一下,比如冷却过程要更彻底一点,蒸馏过程也要更充分一点。

“酒是好酒,果真一口就倒,味道也不错,你没诳我,好样的!”酒劲过后,程处默夸得很用力,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头的后遗症,他似乎完全忘了醉酒醒来时生不如死的惨痛模样了。

尽管醉酒的过程不太美妙,但程处默对李素的信心却无比膨胀起来。

“再试几次约莫差不多了,小公爷放心,一定会酿出好酒的,每酿出一坛也请小公爷先尝尝,每天活在醉生梦死中亦是人生一大快事…”

程处默脸色一变,急忙抬头望天:“嗯,天色不早了,我爹等我回家吃饭…告辞告辞,留步留步。”

很蹩脚的借口,一个横行长安神挡杀神的小恶霸突然变成了乖宝宝,居然赶着回家吃饭…

李素急了:“你走了谁来试酒?”

“这不还有你么?”

“小公爷莫闹,谁知道我会酿出什么东西来,把我喝傻了怎么办?”

程处默确实回家了,回到家后老老实实向老爹禀报酿酒结果。

“真是一口就倒,孩儿喝过一口,没到半炷香时辰便倒下去了,酒也不错,入口又辣又香,烈得很,喝进肚里像刀割一般,过后又暖洋洋的很舒坦,就是喝过以后头很痛,李素说这酒没酿好,还得多试几次…”程处默将在太平村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得很详细。

程咬金一腿盘缩在榻上,另一腿伸展出榻外,典型的坐没坐相的样子,摸着油黑的大胡须沉吟,眼里露出与平日莽撞霸道浑然不同的精光。

“酿第一次就有这般结果,如此说来,李素这娃子不是说大话,他真能酿出他所说的一口就倒的酒?”程咬金缓缓问道。

“反正那种酒孩儿喝一口真的倒了,李素没诳咱。”

程咬金咂摸咂摸嘴,笑得很开心:“大唐不缺酒,缺的是烈酒,这事若真能成,咱程家可要发一大笔,老夫这双招子果真犀利得紧,当初第一眼便发现李素这娃子不简单,幸好东阳公主被结社率劫持那日,陛下命老夫领军追击,若让李靖或李勣那帮老杀才发现了他,这财路还真落不到咱程家头上,呵呵,好!”

“去,叫府里管事这几日大肆购下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酒肆酒楼,只等李素酿出好酒,就满长安大卖,卖得好便将酒卖往关中,再卖往整个大唐!”

“爹,李素那里…”

“让他先酿着,你每日去看看,好好跟他多学学,这小娃子不简单,肚里有货。”

“是。”程处默答应过后,咧开嘴笑了:“孩儿也瞧这个李素很顺眼,这朋友值得交。”

顿了顿,程处默又笑道:“不过这家伙做事不太用心,一直磨磨蹭蹭不肯尽力,也跟孩儿提过好几次作坊份子的事,说是他七咱们三,孩儿推搪过去了。”

程咬金眯着眼呵呵地笑:“小屁娃子,精得很咧,不成,就要五五,他若不答应,老夫亲自跟他聊聊。”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程咬金虽是粗鄙武夫,但看人的眼光却很毒辣,当初领军追击结社率时认识了李素,那时便留了心眼,遣人打听了李素的底细,底细出来,程咬金有些吃惊,从治天花,到作诗,再到独力击杀结社率叔侄,直到近日因活字印刷术而与崔家一番斗智斗勇…

程咬金看人的标准很朴素,也很实用,只拿别人与自己的当年相比,比当年的自己强,那便是他眼中的人才,李素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摆在他面前,程咬金不得不承认,这些事哪怕在他三十岁时也做不出来,就算做出来了,也一定没有李素做得那么漂亮。

一个出身贫寒又有通天本事的农家小娃子,正如一颗蒙了尘的绝世明珠,这颗明珠如今摆在程咬金面前,他会怎么做?

除了快到碗里来,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为了李素的活字印刷术,程咬金不惜与崔家闹了一场,明里暗里打了崔家的脸,起因自是崔家利用了程处默,但里面也不乏为李素出头,借机邀好之意,后来更是连坑带骗与李素合伙建酿酒作坊,很痛快的出钱出力,程咬金的用意就更明显了,不管李素将来怎样,先把他绑在自家船上再说,用一种粗鄙的说法,有枣没枣,搂一杆子再说。

程处默看人也很准,李素酿酒真的很不用心,程家有人在作坊时便假模假样勤奋一下,程家人走了便放羊,晒太阳也好,钓鱼也好,哪怕蹲着身子看一下午的蚂蚁搬家也觉得很乐呵,一点也不无聊。

这天程处默没来,李素将李世民给他亲题的墨宝取出来,路边蹭了一辆牛车便进城了。

一路寻访找到了从大理寺放出来后在家养伤的赵掌柜,二人相见唏嘘不已,恍若隔世。

赵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牢里多苦,伙食多难吃,狱卒用刑多么惨无人道,撩起衣袍下摆盛意拳拳热情邀请李素观赏身上的伤痕,衣袍越撩尺度越大,一直撩到大腿根部时李素果断叫停。

凄惨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就行,不必示范得那么仔细,李素没有观看男人大腿根部的爱好,同时也希望赵掌柜洁身自好,别拿这种画面玷污小孩子的眼睛。

店砸了,东西被抢走后虽然又夺回来了,但赵掌柜却已心灰意冷。

长安居不易,做买卖更不易,没有靠山的商人不好混,若是这个商人手里还拿捏着别人没有的好东西,那就更难混了。

赵掌柜神情落寞地告诉李素,因为没靠山,印书店他不打算做了,准备带着妻小离开长安。

李素笑着从怀里取出李世民的墨宝,然后好整以暇看着赵掌柜的表情,从落寞到震惊,最后变得狂喜,嗯,很精彩。

第八十七章 长安所见

心理落差很大,从了无依靠的浮萍到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大靠山,赵掌柜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双手捧着当今皇帝陛下的墨宝看了许久,又跑到屋外面朝阳光高高举起,似乎在研究…防伪水印?

赵掌柜瞧了许久,约莫没发现水印,神情不太踏实,小心翼翼地道:“不是伪造的吧?这可是杀头灭族的大罪。”

“是真的,当今陛下亲赐,宫里宦官来家里宣的旨。”李素笑道。

赵掌柜呆了半晌,触电似的将墨宝塞给李素,忙不迭道:“收好,赶紧收好,可不敢弄脏咧,怪啊,莫说本朝天子,就是历朝历代的天子也从未听说过给商人题字的,李家小哥,到底咋回事么?”

没什么值得炫耀的,李素是个低调的人,做过的事情没必要到处说,说了得不到好处,也容易惹祸。

瞒下他与崔家暗斗的事不说,李素笑道:“你别管那么多,陛下说了,全长安只许我一家独营活字印书,至于大唐别的州府,活字印刷已由官府推行下去了,赵掌柜好好养伤,以后还是我们合伙,伤好后把陛下的墨宝制成一块大招牌挂起来,相信以后没人敢找咱们的麻烦,相反,那些要印书的读书人更会疯涌而至…”

赵掌柜连连点头:“对对,有了陛下亲题的招牌挂门上,咱们以后谁都不怕咧!”

“嗯,以后咱们确实谁都不怕了,赵掌柜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把招牌顶在脑门上,趴在地上满长安城匍匐前行,官府也不敢管你,说不定还会为你护驾…”

赵掌柜白了他一眼:“我没那爱好。”

与赵掌柜告辞后,李素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上。

时间还早,正是午时时分,离傍晚关城门宵禁还有一下午,以前来长安城都是为了办事,匆匆来匆匆去,今日李素终于可以完全放下心思好好逛一逛大唐国都了。

每个人都很忙碌,忙着做买卖,忙着讨价还价,忙着用不卑不亢的态度招呼客人,大唐国都里,最平凡的百姓都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举手投足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连酒楼的伙计招呼客人进门也不用点头哈腰,只是随和地笑笑,说一句“来了”,然后把客人往里面引,如同对每天串门的邻居一般随意,对胡商的态度更带了几分倨傲,骆驼放门外要拴好,东西自己看顾,丢了莫找本店,进门先掸掸身上的灰尘…

关中人的傲气,在如今这位拥有横扫宇内野心的帝王治下,散发得淋漓尽致。

大街上走来几个断手断腿的残疾人,百姓们这才由倨傲迅速换上一脸敬意,残疾人路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人主动朝他们拱手行礼,酒楼里不时跑出一个店伙计,递上一碗热水,一杯米酒,拱着手朝他们笑笑,再恭敬地将空碗取回。

残疾人的神色很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残疾与这个完整的世道有什么不匹配,有人递上热水仰头就喝,有个不长眼的胡商递上几块胡饼,残疾人脸色一变,劈手就是一记耳光,喝人家的水是接受人家的敬意,递上吃食性质就变了,他们不是叫花子。

残疾人还只是一记耳光,别的大唐百姓可就炸了锅,满大街传扬着喊打声,胡商委屈地捂着头,一路被人不停抽打着狼狈逃远。

李素静静看着这一切,终于看懂了。

这些残疾人是伤兵,李世民每一次对外用兵,都是这些人第一个冲上前拼命,断手断脚全无所谓,保住命已是天大的福分,但对百姓们来说,他们是英雄,残疾了也是英雄,英雄理应享受一切礼遇。

能让百姓们昂首挺胸满脸倨傲地享受天朝上国的优越感,全是这些为大唐舍生忘死拼命的英雄所赐,这些伤兵才是大家倨傲的资本,于是施与受都做得如此自然,不存一丝虚伪。

李素站在一个不知名的巷口,伤兵们慢慢吞吞走过李素的身边,李素也朝他们躬身一礼,一名伤兵脚步顿了一下,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板牙,然后继续往前走。

李素也笑,他不喜欢战争,很厌恶战争,但他喜欢英雄,为国为民舍生忘死的是英雄,一声令下攻城拔寨的是英雄,独力撑起一个家的也是英雄。

伤兵走过后,街市很快恢复了繁华,李素直起身,扭头一看,却发现旁边也有一个年轻男子和他同时直起身,显然大家刚才都同时在对伤兵行礼。

二人相顾一笑,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明明彼此不是英雄,也不知惜个什么劲,或许大家惜的都是英雄吧。

“都是好汉子!”年轻人语气有些喟叹,充满了敬意:“大唐能有今日,全是这些汉子所赐,理应受到天下人的敬重。”

对一个陌生人搭腔,性子很随和的人。

李素也是随和的人,于是笑着点头:“不错,他们是榜样,是丰碑,不论多少年过去,英雄永远不会死的。更喜见的是百姓们对他们的敬重,一个尊重英雄的国度,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只会越来越多。”

年轻人笑道:“倒是个新奇的说法,不过很有道理,不错,你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二人相视一笑,正准备继续聊聊英雄的话题,忽听街上敲响了锣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大将军们散朝了,都让让。”百姓们忙不迭让开一条道。

李素和那位刚结识的年轻人眯眼望去,却见十几名武将骑着马,穿着朝服,腰间系着紫色的金鱼袋,一边谈笑一边往这边走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色黝黑,丑得很有特点,正咧开大嘴仰天狂笑,旁边两位武将的身份似乎也不低,扬起马鞭笑骂着抽了他一记。

李素和年轻人认清为首那名狂笑的武将的脸后,二人脸上同时变色。

来不及自我介绍,只留给对方一个“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眼神,匆匆拱手而别,脚步刚迈出去,二人又愣了,疑惑地望向对方。

“你跑什么?”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说完又是一愣,却听耳边响起一道炸雷般的大叫。

“兀那小娃子,哇哈哈哈哈…给老夫站住!”

李素和年轻人吓得脸色刷地白了,也不知道所谓的“小娃子”是指谁,不过李素不想看见他,一刻也不想见。

第八十八章 当街活擒

声音的主人自然是神见神憎,鬼见鬼愁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李素不得不很不争气地承认,自己真的很怕他。

如何跟老流氓打交道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难度不比酿酒低,老流氓的脉摸不准,谁都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突然抽你一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堆出一张看似鲁莽霸道毫无心机的脸,却狠狠阴你一回…

李素只能选择假装没看到他,转身便跑。

旁边的年轻人很有意思,他比李素更慌张,听到程咬金的大吼声后神情更是惶然无措,二人迅速转过身,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很有默契地分开两头跑。

李素跑得很无奈,认真想一想,为何每次见了程咬金就想跑?酿酒作坊的事明明是程咬金坑了他,搞反了吧?应该是程咬金见了他便跑才对啊,自己到底心虚什么?

跑都跑了,也就不寻根究底了,就当碰到了劫匪吧,劫匪哪有道理可讲?

狂奔数十丈,李素暗暗心喜自己逃出魔掌之时,身后传来了令人绝望的马蹄声,未及反应,李素只觉身子一轻,被一只健壮有力的胳膊水里捞海带似的捞起来,拦腰夹在腋下,随着马儿的奔跑而上下颠簸。

“哇哈哈哈哈…小娃子想跑?老夫这些年阵前斩将,活擒敌酋,还从未空手而归过,你跑得了么?嗯,还有一个小娃子哪里去了?”

“程伯伯…程伯伯莫闹…”李素挣扎不已。

“莫动,老夫失了手你就落马废了!”

李素只好停止挣扎,然后像被程咬金下班回家顺路买的一只烧鸡般夹在腋下,认命地随着马儿上下颠动。

真的很没面子啊,大街上那么多大姑娘都看着呢…

幸好李素前世学到了一个妙招,无论面临多么尴尬的场面,哪怕光着屁股跑到街上,该捂住的也不是下身,而是脸。

于是李素只好捂住脸,暗暗痛恨自己没事找事,刚才若是办完事直接出城回家,此刻的他或许已坐在河滩边幸福的发呆,而不是屈辱地被老流氓夹在腋下游街似的招摇过市…

耳边不断传来程咬金的数落声,如魔音穿耳。

“小娃子好不识礼数,进了长安城也不说来拜会一下老夫这个长辈,满大街乱窜是啥意思?看不起老夫吗?还有,老夫好说也是你的合伙人,你说的高度酒到底酿得如何,也不跟老夫通个气,小娃子该不会想独吞吧?这可不行…”一路唠叨,程咬金语声忽然一顿。

“咦?哇哈哈哈哈…兀那小娃子哪里跑,本想放过你,七弯八拐的却还是撞在老夫手里!”

李素只觉得夹住他的胳膊一紧,马儿的速度徒然加快,一个闪电般的冲刺,再加上一声认命的痛嚎,睁眼一看,刚才那名与自己惺惺相惜的年轻人被程咬金夹在另一只胳膊下。

二人的目光隔着程咬金壮硕的身躯遥遥相碰,同时露出一个英雄末路般的悲壮眼神。

程咬金一只胳膊夹着一个,马儿的缰绳完全放开,显然他的马亦非凡品,放开缰绳后仍摇头晃脑自顾慢吞吞地往程府走去。

一路上程咬金神情得意,眼神里全然一片活擒敌将的胜利喜悦之情,衬托得李素和那位年轻人愈发…没面子?

既然被拿住了,年轻人倒也认命,最初被夹在腋下没面子的尴尬过后,很快适应了眼下的窘况,甚至还有脸朝李素咧嘴一笑。

“还未请教…”

李素脸有点黑,而且他对环境的适应性显然不如年轻人,现在仍处于没面子的屈辱之中,斜着眼看了看那个年轻人,见他笑得很灿烂,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有一种儒雅而亲切的气质,令人忍不住生出好感。

李素叹气,眼下这个光景…是聊天的场合吗?

“在下泾阳太平村李素…”

年轻人想了想,道:“李素,这个名字好熟…啊,我是吴王恪,幸会幸会。”

李素吃了一惊,吴王李恪?怎会是他?

仔细打量着他,李恪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很寻常的白色绸衫,腰间系一根缀着几点玉石的铁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高高挽起一个髻,用玉簪固定住,唇红脸白,更过分的是,大男人竟生了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跟牧师施祝福术似的一洒一大片柔情,无论少女少妇,沾着一点便如同吃了春药一般无可救药…

皇子的身份,风流的长相,还有儒雅亲切的气质…

李素不得不颓然承认,这家伙比他似乎英俊那么一丝丝…

夹住李恪的胳膊忽然一紧,痛得李恪惨叫出声,英俊的脸孔徒然扭曲变形。

程咬金淡淡的语声从上面传来:“被老夫活擒还有脸聊天,如此没皮没脸的敌将老夫倒是生平仅见,吴王殿下,前日我家老五处政与你厮混,你欺我家老五不灵醒,诳骗他偷了老夫一匹好马出府,用区区两贯钱买下它收纳自己府中,哈哈,那匹大宛纯种宝马,当年老夫弄它到手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竟被你两贯钱骗了去,这事老夫得跟你理论理论,向来只有老程家诳骗别人的份,竟未想有人诳骗到程家头上,吴王可是欺我老程家无人乎?”

李素睁大了眼,目光迅速化为一片崇拜之色。

这位看起来儒雅亲切的吴王殿下…真是猛人啊,居然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难怪刚才见了程咬金便跑。

李恪痛得声音都变了调,急忙道:“程叔叔,程叔叔松手,误会,都是误会…”

“行了,到家了,是不是误会,去老夫府上细说,若敢骗我,信不信老夫扛着你去太极宫与你爹理论?”

马儿停步,李素只觉腰上一松,然后只听两声扑通扑通,自己便被程咬金扔到地上。

为何是两声扑通?因为李恪也被扔了。

李素脑子不停转动,急着找个借口逃离程府,抬头看看天色,顿时有了主意,刚刚张嘴准备编瞎话,却被吴王李恪抢了先。

“许久没来拜会程叔叔,是小侄失礼了,今日一定向叔叔请罪…啊呀,天色不早了,父皇等着小侄回宫吃饭,告辞告辞,下次一定…”

李素幽怨地看着他,无耻的家伙,自己想好的借口被他先说了…

衣领一紧,李素和李恪被两只大手拎起,身子腾空往程府里飘去。

李素瞬间心理平衡了,很好,什么借口都没用,大家都跑不了。

第八十九章 魔王醉酒(上)

一个是王爷,一个是草民,二人坐在程府里的身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被绑进匪窝的肉票。

程府里人声鼎沸,六个小恶霸在老恶霸的大呼小叫之下全出来了,华丽丽站成一排,李素闲着也是闲着,遂在脑海里玩起了大家来找茬,谁的脸上有些微不同,就在那里画个小圈圈,脑海里再给自己打个勾…

李素一个人玩得很开心,李恪进了程府后却一直苦着脸,神情很惊惧。

吴王的招牌不管用,至少在程家不管用,老程是和他爹一起打江山的狠角色,当年玄武门惊天之变,老程抄着斧子左劈右砍,为李世民杀出一条血路,也杀出一条通往人间至权的金光大道,二人不仅是君臣,更是生死袍泽,老程素来在他爹面前都是没大没小的,对他爹的儿子自然更不用客气。

程咬金大马金刀盘坐在主位方榻上,坐没坐相地龇着牙,像逮住了老鼠的猫似的很悠闲,大概想把李恪玩死再连皮带骨吃掉。

指了指程家老五程处政,程咬金慢条斯理地道:“我家老五前日已被老夫狠狠抽过,一过不二罚,今就算了,至于吴王殿下么…”

李恪一激灵,非常识相地截断了程咬金的话:“小侄马上命人将程叔叔的宝马归还,马上!”

程咬金索然叹了口气,似乎对李恪的痛快略感不满,就像猫逮到了老鼠,还没开始玩呢,老鼠却决绝地击柱而死寻了短见…

李恪已失去了玩赏的价值,混世魔王将头一扭,罪恶的双眼盯上了另一只耗子。

李素也不傻啊,立马毕恭毕敬地道:“高度酒已酿好,简直完美无瑕,小子已酿了整整一坛,就在太平村的酿酒作坊里,请程伯伯有瑕之时品鉴…”

“哦?”程咬金挑挑眉:“真的?就说你小娃子不懂事,酿好了酒不早早献来,今日若非老夫巧遇你,这酒还不知何年何月喝得上,来人,去太平村作坊,把那坛好酒取来,老夫今日便要尝尝那烈酒味道如何!”

李素眼皮直抽抽。

痛快是痛快了,可事情没完,高度酒搬过来,自己非醉死程家不可,别人不知道高度酒的威力,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流着冷汗,李素下意识地往堂外上空看去,反正不管找什么借口,首先第一句必须是“天色不早”。

“别望天了,俺老程家进来容易出去难,找借口编瞎话莫辛苦老天爷。”程咬金龇牙笑,笑得很恶劣。

李素只好死了心,讪讪然干笑几声,目光移转,与李恪的视线相碰,二人同时露出几分苦涩之色。

酒来得很快,程咬金派出去的是快马,不到两个时辰便取来了。

程咬金拍开坛口泥封,一股浓郁清香的酒味顿时四散开来,光闻着味道都有种醉意。

一屋子大小恶霸和王爷都直起了身子,眼中露出惊奇和馋色,喉头上下蠕动不已。

不理会众人急不可待的目光,程咬金抱起坛子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刚入喉便见程咬金两眼徒然睁大,眼球迅速充血通红,如同战场上屁股中了箭似的一副既痛苦又爽歪歪的表情,久久凝固不动。

别人不理解这副表情,李素很明白。

这坛酒是经过李素十多次改动精化工序后的成品,而且特意反复蒸馏三次,若是算度数的话,估摸有五十多度了,这么一大口灌下去,跟吞下一块燃烧的黑炭没啥区别。

满屋子恶霸和王爷眼巴巴地盯着程咬金,不知过了多久,程咬金终于缓过劲来,虚脱般缓缓呼出一口气。

“驴日的,果然够霸道!好酒!哇哈哈哈哈…”

程咬金仰天狂笑,仅只喝了一口,黝黑的老脸已迅速泛上红晕,显然酒劲威力不小。

“爹,快,孩儿也尝尝!”六个小恶霸举着特大号的漆耳杯,要饭似的齐崭崭伸到程咬金面前大呼小叫。

李恪跪坐在方榻上,端着漆耳杯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伸杯的动作有点失仪,毕竟是皇子,从小便有宫里的宦官教过礼仪的。

然而酒味实在太浓烈太香了,李恪喉头蠕动几下,再看看六个小恶霸完全没皮没脸的要饭动作,终于暂时放下了羞耻心,也学着小恶霸们一样把漆耳杯伸到程咬金面前。

“程叔叔,给…给点…”李恪说得结结巴巴,看来很不适应这个没脸的动作。

堂内众人疯了似的哄抢新酒,唯独李素坐着不动,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生怕别人注意到他。

这帮老傻子小傻子不知道酒的威力,他作为酿造者怎么可能不明白?五十多度啊,真正一口就倒啊,这时傻傻凑上去,不是找不自在吗?

透明清亮的酒哗哗倒进漆耳杯中,然后被小恶霸和王爷迫不及待灌进嘴里,李素冷眼旁观他们的表情,与程咬金喝第一口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辣,好辣!很霸道,肚里着了火似的!哈哈,舒坦!”程家小恶霸们哈哈大笑,众人脸色迅速泛红。

程家的漆耳杯都是加大号的,一杯足有三两多,堂内众人连喝了两杯后,顿时有些不对劲了。

程处默目光呆滞,程处亮呵呵傻笑,李恪摇摇欲坠,唯独程咬金越来越活泼,大声叫骂着派人取斧子,说当年陛下打东突厥时李勣抢了他的功劳,今日要与李老匹夫算算总帐,誓必一斧剁下李勣的狗头云云…

一屋子的人都疯了,小恶霸们互相搂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数落老爹平日揍自己多狠,一个比一个不服气,脱衣脱裤显摆伤痕,谁敢比我惨…李恪横躺在地上已失去了知觉,程咬金扬着斧子指天骂地跳脚不已。

李素如坐针毡,额头吓得冷汗直冒。

一屋疯子再加他这一个正常人,形势很不利啊,这会儿程咬金发酒疯,一斧子劈死他都算白死。

想走,想回家…

“哇哈哈哈哈…小娃子,你酿的酒不错,老程武夫出身,就喜欢这烈酒,这才是汉子喝的酒,异域胡商弄来的三勒浆算什么?简直是尿,而且是掺了水的尿!一想俺老程戎马半生,喝尿亦半生,老程不由悲从中来,小娃子,老程这辈子过得苦啊,不仅仅是喝了半辈子尿的事,你听老夫细细道来…”

程咬金真醉了,又哭又笑不停说胡话,李素战战兢兢陪着笑,听他发酒疯,神情恭敬得如同跪祖宗祠堂。

没办法不恭敬,老程诉苦时手里抓着一柄宣花八卦大板斧,明晃晃的刃口离他脖子大约数寸,而且位置捉摸不定,说不准什么时候把自己脑袋剁了老程还浑然不觉,犹自捧着自己的大好首级细述半生悲苦…

第九十章 魔王醉酒(下)

絮絮叨叨的,程咬金不知说了多久,李素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惊恐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那柄斧子。

“小娃子,老夫问你话呢,傻愣愣的做甚?真是不识礼数!”程咬金不高兴地瞪着他。

“啊,啊?程伯伯恕罪,小子刚走神了,您问小子甚事?”

“老夫问你,娶婆姨了没?”

“没…没。”

程咬金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摇头叹道:“好好一个娃子,能文能武还能酿酒,既灵醒又狠辣,咋会没娶婆姨咧?”

“狠…狠辣?”

程咬金醉眼斜睨着他,笑道:“当初你与结社率豁命相搏,拿簪子刺了他两下,部曲将结社率的尸首抬给老夫仔细看过,第一簪没刺中要害,刺在手腕上,第二簪可就狠了,正是一簪穿心不偏不倚,老夫部曲里的杀才都看过,对你这第二簪评价颇高,换作他们在战阵上杀敌,能如此一刀恰好穿心而过者,十难中一,至于你后来又用刀刺他的腹部,斩他的脖颈,其实已无必要了,那支簪子已要了他的命,所以老夫说你狠辣,弄死一个人非要让他死透死得干干净净,绝不留后患,部曲那些杀才都说,如此心性,真不敢相信你只是个十多岁的农家娃子…”

李素陪着笑,额头又冒汗了…

“小子…小子只是胡乱刺了几下,什么一簪穿心的,都是运气,咳咳,程伯伯您到底醉没醉?”

程咬金醉眼朦胧,又似透着几分清醒,状况委实高深莫测。

“胡乱刺几下?呵呵,小娃子,韬光隐忍是对的,十几岁的娃娃太出风头不是好事,不过,明白人面前就不必要装了,你是在恶心老夫这双招子还是恶心你自己?”

李素脸色有些难看了,眼睛眨了几下,忽然伸手扶住额头,喃喃道:“这酒果然好霸道,小子觉得,觉得头好晕,看什么都在转,在转,转…”

说完李素很干脆地往榻上一躺,睡着了。

程咬金呆了半晌,忽然大笑。

“滴酒未沾能醉成这样,也是古今鲜见,小子,装傻充楞也是本事,但愿你这辈子都不要忘了这个本事…嗯,确实是个灵醒娃子,可惜老程没生女儿,不然非让你做老程的女婿不可,将来倒不知便宜了哪个混账老丈人…别装了,给老夫起来!”

不轻不重一脚踹去,李素不醒也得醒了,无奈地看着程咬金。

“程伯伯,小子头好晕…”

程咬金哈哈一笑,抱着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屏住呼吸圆睁双眼,半晌缓过神,脸色愈发通红,刚才还见一丝清明的眸子,此刻却浑浊游移,李素有八成把握觉得他这回是真醉了。

“程伯伯,您想象一下自己躺在又软又舒服的白云里面,现在喝了很多酒,很累,很想睡觉…”李素开始催眠老流氓,把他放倒今日算是能平安度过了。

“累个屁!”程咬金的精神力显然很强大,不是李素这种小伎俩能催眠的,一脚踹中李素的屁股,然后拎起他的衣领便往外走。

“去…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