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严肃地道:“你错了,正是因为太要脸了,所以我才对脸这么重视,所以我才照这么久的镜子…”

说着忍不住又掏出镜子看了一眼,嗯,严肃时的脸仍是那么英俊,没救了。

东阳又气又想笑,恨恨咬牙:“程家真是造大孽了,没事给你送镜子做甚,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真恨不得…”

李素依依不舍将镜子塞入怀里,正色道:“你又错了,程家的镜子不是送我的,是我骗来的,我若不骗,程家绝不肯白送我镜子,你看,世道多么现实,人心多么不古…”

东阳气得呆住了:“你…你骗了人家,反过来还怪世道现实,人心不古?你,你…”

“好了好了,不要在意那些细节,几天没见怎么变结巴了?这可不好,以后多说话,不然语言能力会慢慢退化的。”

东阳深呼吸,忽然好想回家静一静…

河滩边的土地有点软,踩上去绵绵的,上面的绿草郁郁葱葱一大片,微风拂过,一股泥土和绿草混合的清香吸入腹中,非常舒服。

李素平日常坐的那块石头旁边,不知何时多了另一块平整的石头,两块石头靠得很近,李素想,石头应该不是最近几天长出来的。

李素和东阳又沉默了,和以前一样,见面聊几句,觉得没话时便不说了,各自发呆想着心事,想到了什么又开始说,说完又沉默…周而复始,二人的相处就是这样平淡,或许里面掺杂着几许怪异的味道,但他和她都没有深究过,反而很享受这种感觉,像多年的老友,也像携手半生的夫妻。

东阳便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两人很近,近到几乎背靠着背,看不见彼此的表情,却感受得到身边的人陪伴彼此,对抗孤独。

无所事事,李素垂头,看着脚下软软的泥土,神情微有所动,却又有些挣扎犹豫。

踯躅许久,李素叹了口气,还是克制住洁癖,双手插入泥土里,挖出一大块软硬适中的土,手上的泥土随着手指拈捏变幻出一个很奇特的模样。

东阳被他手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奇怪地盯着那块怪模怪样的泥土。

“你又在做什么好东西?”东阳两眼发亮,饶有兴致地问道。

李素头也不抬:“不算好东西,排遣无聊的玩物罢了。算是…乐器吧。”

“乐器?笙?箫?不像呀,你在上面钻了孔,应该是吹的吧?有点像埙,不过埙是圆圆的,你这个…样子好怪。”

“埙?”李素一愣,然后笑道:“不一样的,我做的这个,现在这个时代还没有…”

李素手上的动作一顿,喟然一叹:“我做出来的很多东西,这个时代都没有,有时候,真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可是,我还是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啊,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东阳怔怔看着他,心中微微发疼,为他。

“李素,你是不是很孤独?你每天堆着笑,对乡亲们笑,对程叔叔笑,对我也笑,无论权贵和贫民,你都笑得很开心,谁都能和你交上朋友,可是,你心里应该是很孤独的,每次坐在河滩边,我看着你的背影,总觉得…任何人都走不进你心里。”

东阳难得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说完后俏脸通红,眼圈却泛了红。

李素扭过头看着她,忽然笑道:“公主殿下真是够闲啊,别看我,看它,明我在家旁边盖个小窑,亲自烧制,多做几个,兴许有烧坏的,也有音色不准的,烧好后我吹给你听,很好听的声音。”

东阳有些失望,沉默片刻,却也笑着点头:“好啊。”

李素手上动作不停,嘴里却淡淡地道:“对了,最近我又弄出个新东西…”

“酒,对吗?”东阳笑道。

“你咋知道?”

“程家在太平村西边盖了个大作坊,每天都能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全村的乡亲谁不知道?都说李家小子越来越有出息了,啥都懂,李家不出几年注定要发达。”

李素笑道:“这话我喜欢听…前几日与程家合伙盖了个酒坊,酿出一种烈酒,很霸道,一口就醉。”

东阳两眼发亮:“给我府上送两坛,我也尝尝。”

“很贵的,你先把钱准备好…”

“你…”东阳气结:“你居然连我的钱也收?不行,我非要喝它,而且一文钱都不给!你若不答应,我派府里侍卫去你家作坊抢,想钱想疯了,就不能惯着你!”

李素叹道:“程家不给钱,公主家也不给钱…大唐的人都怎么了?为何养不出给钱的好习惯?”

东阳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皱着鼻子笑得很开心,河滩边荡漾着银铃般的笑声。

“我算知道了,以后你有什么好东西,只管抢来便是,跟你谈钱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

“堕落了,公主殿下,你堕落了!这样不好,来,我跟你谈谈人生,钱这个东西呢,是很重要的…”

“不听不听不听…反正以后你不给我就抢。”东阳捂着耳朵哈哈大笑,这会儿什么礼仪全抛到一边。

李素叹气,很失落,今天不该出门,更不该来河滩,显然黄历上写着破财…

“好吧,送你两坛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最近进宫吗?”

“你想怎样?”东阳的表情有点警惕,防贼似的。

“我能怎样?只不过想送几坛好酒给陛下而已…”李素说着情不自禁向太极宫方向遥遥拱手:“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乃千古未有的圣明君主,我等草民对陛下敬仰无比,如此好酒佳酿,怎能不请陛下品尝一二,稍慰国事劳累之辛苦?嗯嗯…”

东阳狐疑地盯着他:“真的?真的只是送两坛酒给父皇?”

李素嗔怪地看着她:“当然,别总以为我市侩,人性总有发光的时候,比如现在的我就在发光,你难道没发现眼睛快被我的人性光辉闪瞎了吗?”

“呸!”东阳啐了一口,叹着气笑道:“好吧,既然你如此忠君,我便帮你捎带两坛酒进宫,请父皇尝尝…”

“太好了,顺便请你父皇给我的酒题个字…”

第九十六章 酒入天听

胳膊上又青了一块,有点痛。

李素黯然揉着胳膊,唉声叹气。

公主真的堕落了,以前多温柔多客气多白莲花的一朵女子啊,现在居然学会动粗了…

东阳气得脸颊通红,恨恨地瞪着他:“你的人性刚才不是在发光么?话刚落地就要我父皇题字,光辉哪去了?”

“刚熄了,不能一直发光吧,总有暗淡的时候,题个字而已,你气啥?”李素很不可理解她的气点在哪里。

东阳叹气:“我真蠢,亏我还以为你真转性了,转眼就露出了本性,你就是个死要钱的性子,请我父皇题字也是为了钱。”

李素严肃地盯着她,正色道:“我不许你这么侮辱自己…你不蠢,真的,要相信自己,你真的不蠢…又掐!又掐!没完了是吧?”

吵了一阵,闹了一阵,东阳有点累了,脸蛋红扑扑的,呼吸有点急促。

二人又安静下来,东阳坐在石头上,娇俏地白了他一眼:“明日我便进宫给父皇献酒,题字的事想都别想了,真是的,以为父皇的字是那么好要的,许多王公大臣想求都求不到呢。”

李素怔怔片刻,迟疑道:“题不了字?那我这酒岂不是…”

不经意看见东阳杀机毕露的目光,李素只好机智改口:“也得送!忠君之心,不求回报,嗯嗯…”

东阳叹道:“每次跟你说话,总要窝一肚子火回去,李素,你这勉强也算本事吧?”

“谬赞了,真的谬赞了…”

说过笑过闹过,二人又坐在河边发呆,各自想着心事。

河边蛙叫蝉鸣,给宁静的下午添加了几分生气,也令二人之间那种莫名的气氛变得愈发晦涩难言。

不知坐了多久,东阳抬头看看天色,笑道:“不早了,侍卫们劝我外出最好不要超过一个时辰,他们跟在后面不放心,我…走啦。”

李素点点头:“明日给你府上送酒去。”

“好,我一定尝尝你酿的酒。”

东阳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头,嘴角抿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迈着轻快的步子,轻柔的香风拂过李素的鼻翼,伊人已渐行渐远。

扈司户的效率很快,生怕李素这个大龄男青年打光棍,从而变成大唐和谐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以及隐藏在人民内部的一颗毒瘤,没过几天便再次登门。

这次扈司户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十里八乡没嫁的闺女都被他摸清了底细,进了门便受到李道正的热情招待,扈司户愈发眉飞色舞,煮酒论英雄般将附近乡县的闺女一个个拎出来说一遍。

“牛头村陈家有个闺女,今年十四岁,正到了说婆家的年纪,生得颇为俊俏,就是骨盆子小了点,有点瘦…”

李道正如伟人挥斥方遒般狠狠一扬手:“这个不行,骨盆子小咋生娃,不行不行!”

“方庄刘家有个闺女,十三岁,骨盆大,绝对生男娃的相,不过壮得有点过分,而且长相…咳咳。”

李道正犹豫了一下,扭头见一旁的李素脸色发青,心中一软,有些遗憾地咂摸着嘴道:“这个…先放着,还有别家吗?”

“有,泾阳县里有户姓许的人家,家里开商铺,家产颇丰,闺女十四岁,相貌好,据说骨盆子也大,宜男旺夫之相,上门求亲的人家很多,涂家没轻易松口,只说再看看。李素这娃子长得俊,有本事有学问,还得过皇帝陛下亲旨褒奖,而且你家也不差,若去求亲,许家一定会答应,怕还会觉得他家高攀了…”

李道正很喜欢这种看似认真的恭维话,闻言笑得满脸皱成了褶子,谦虚地摆着手:“可不敢这么说,不敢这么说,我家娃子还小,本事嘛…嗯,反正我没夸过,夸他的都是别人。”

这话太得瑟,透着一股子矫情的低调,李素听不下去了,起身打算溜出去。

“坐下!说你的事呢,想去哪里?”李道正恶狠狠瞪着他,涉及到传宗接代的大事,李道正态度很认真,而且也绝不允许别人不认真。

李素只好坐下。

思索半晌,李道正仿佛做了决定,一字一字说得很庄严:“那户姓许的人家,还请大人帮忙试着打听一下,看看他家满不满意,不在乎他家的家产,我家娃子挣钱的本事很高,他家那点还看不上眼,只求闺女懂事,能生养就好,聘礼什么的都好说…”

扈司户笑开了花,两眼发亮,仿佛已预见李素和许家闺女成了亲拜了堂,一夜之间抱了个大胖小子,而县令大人交给他的人口业绩又往前迈了一小步,虽然只是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一定一定,积阴德的好事,从来不推辞,这就帮你问问许家的意思,李家当家的静候佳音。”扈司户满面春风地离开。

李素心中愈发沉重了。

脑海里浮现一道模糊的身影,离他似乎越来越远。

他与她之间,仿佛横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大家无可奈何地各自站在一端,能相见,却走不进彼此的人生。

程咬金最近几日有点倒霉。

自从上次喝了李素酿造的高度酒后,程咬金醉得很厉害,当时干过的事情,干了也就干了,他没觉得什么不对,只不过现在是民风朴实的大唐贞观,可谓君民鱼水一家亲的年代,一个几乎人人都可称君子的国度,出了程咬金这么一号老流氓,借着喝醉酒公然在大街上摸年轻闺女的屁股,这事实在太丢人了。

事情传得很大,第二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卢国公程公爷某日恰有雅好,大街上摸了一个闺女的屁股,而且摸得好开心好满足。

李世民知道后呆了一阵,又怒又想笑,却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当作没听到。

但朝堂的文官和御史台的御史们可就不能当作没听到了,君圣臣贤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氛里,赫然冒出这么一件恶心的事情,就跟喝汤快喝完时突然发现锅底躺着一只蛆一样恶心,这事怎能忍?

于是,以尚书省侍中魏徵为首,御史台一帮御史们摇旗呐喊,参劾程咬金的奏疏源源不断飞进宫闱之中。

魏徵在奏疏中痛骂程咬金不知廉耻,举止失仪,而且道德败坏,淫靡奢逸,欺压良民等等,反正世上一切贬义词汇几乎全能从奏疏里找得到,这份奏疏活脱成了一本贬义词典。

程咬金被参得脸都绿了,气得在朝堂上哇哇大叫,摸个屁股的事,居然被闹上朝堂,魏徵这老匹夫吃撑了?

一场口水战不可避免地在太极殿内火爆开场,期间程咬金多次欲殴打风烛残年的魏徵,皆被眼疾手快的李靖,李绩等人拦了下来,李世民头疼地看着闹哄哄的场面,文武双方闹得山崩地裂,劝都劝不住,顿觉当皇帝好累好心塞,开始怀疑自己当年决定玄武门兵变时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最后李世民终于发飙了,因为事态已经升级,从闺女的屁股衍生到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女性,各种粗话脏话满殿四溅,庄严肃穆的太极殿须臾间成了山头匪窝的聚义厅,李世民没法再忍了。

事情很容易解决,先劈头盖脸把程咬金骂一顿,然后勒令找到当日被他摸了屁股的闺女,命程咬金把她娶回家做妾。

程咬金满脸晦气地答应了,当日为了给李素传业授道不惜亲身试摸,谁知最后竟闹到这么一个结果,自己摸的屁股,含着泪也要继续摸下去。

散朝后程咬金被召进甘露殿,做圣明君主就是这么累,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干,每一碗水都要端得四平八稳,不让下面的臣子心中有怨言。

程咬金是直脾气,李世民温言安抚几句后又眉开眼笑了,摸了把屁股还奉旨把闺女娶回家,这事…似乎也没吃亏呀,虽然摸的那个屁股确实干瘦了一点。

安抚过后,自然要详细说起当日事况,终于不可避免地说到了酒。

“烈酒?很霸道的烈酒?”李世民喉头蠕动了一下。

虽然已是万乘之尊,但李世民也是武将出身,戎马半辈子的将帅人物,没有武将能拒绝酒,特别是被程咬金吹得天花乱坠的美酒。

“非常霸道!”程咬金眉飞色舞地比划:“老程只喝了一口便觉浑身是劲,肚里全是火辣辣的,要烧起来似的。”

李世民眼中露出一丝谗色,皇帝什么都不缺,但这种烈酒却是一辈子都没喝过,他真的很想试试。

“谁酿的?朕派人去买点来,若知节所言确实,此酒以后便作宫廷贡酒又何妨?”

程咬金大嘴一咧:“酿造此酒之人说来陛下也认识,正是泾阳县太平村的李素,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

“李素?”李世民吃了一惊,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了:“这小子…怎的什么都懂?此子到底是英才还是妖孽?”

程咬金笑道:“老程早觉得这小子是个人物,所以刻意与他结交,果不其然,小娃子没让俺老程失望,如今这烈酒老程已和那小子合伙,还在太平村给他盖了酿酒作坊,将来陛下要喝,尽管找老程,要多少送多少。”

“你给他在太平村盖了作坊?”

“是。”

李世民笑容变得有些莫测:“知节不必送酒了,朕,要亲自去太平村看看。”

第九十七章 李素问策

如果一个人人太出色了,做出一件又一件旁人认为是天才甚至妖孽才干得出来的事,那么,他的生活一定不会像他想象中那样平静平淡,隐于田园终老此生渐渐变成了一个美好却无法实现的愿望。

李素并没发觉当初的人生规划已渐渐偏离了方向,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太平村里过着真正太平安逸的日子,不会想太多距离他太遥远的事情,皇帝是什么样的皇帝,大臣是什么样的大臣,关他一个农户小子啥事?可他却没想到,自己这个农户小子已渐渐开始被很多人关注,包括皇帝和大臣。

李世民是日理万机的皇帝,然而朝政再繁忙,国有隐士也还是要寻访一下的,这种行为似乎已成了古往今来皇帝诸侯的日常,无论哪个朝代的史书上,但凡听说国中出现隐士,不大讲究的君主便只下道圣旨把他召来,稍微英明一点的君主就一定会微服探访,一顾两顾三顾的,人才值得拥有这样的礼遇,见面之后以国事问策,算是代表朝廷人事部门对这位人才进行简单的面试,人才说得合胃口,二话不说签合同聘用,职位终生制,待遇敞开了给,前提是别跳槽,跳槽就弄死你…

李世民对李素大抵也是这般心思,只可惜李素的年纪给李世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毕竟年纪太小,别说大唐了,纵观上下数千年,以十几岁年纪入朝为官的人才,总共也就只出了一个甘罗,李世民若贸然任用,说得好听呢这是国朝盛世气象,以至少年英杰倍出,说得不好听呢,便是国君昏聩,朝中无人,竟连奶娃子都能当官…

同一件事,好话坏话都有,李世民不能不顾忌,而且上次寻访李素后,通过聊天也看得出此子没有丝毫当官的欲望,李世民也就顺势按下不提。

这次李世民又来太平村了。

尝尝传说中的烈酒自是目的之一,还有一个目的,李世民也想再跟这个看起来有点奇怪的少年郎聊聊,上次随意几句便令他和房乔大有收获,这次若是摆正态度,也许…收获更大呢?

于是在这个渐渐炎热的下午,李素独自半躺在自家院子的摇椅上发呆时,李世民敲响了李素家的门。

是的,李素的新家有大门了,不再是以往连狗都防不住的柴扉和篱笆。

家里没有仆人,老李家虽说鸟枪换炮,日子越过越红火,可李道正却仍是庄户汉子本色,除了儿子不喜欢使唤别人,李素只好把买十个丫鬟排成工整对称队形的想法暂时埋在心里。

亦步亦趋跟着李世民的数十名皇宫侍卫已悄然散开,李素开门时便只看见李世民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朝他笑,笑得一嘴白牙在阳光森森发光。

李素一愣:“你怎么又来了?”

李世民老脸有些发黑…多少年没听过这句混账话了?堂堂大唐皇帝,竟被一个农家小娃子嫌弃。

幸好李素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最初脑子犯抽说了这句话后,很快意识到不妥,不管眼前这家伙什么身份,可以肯定是个官,而且是个不小的官。

“恕罪恕罪,小子刚睡醒,有点犯抽,这位大人,里面请…”李素急忙施礼,然后识趣地侧过身。

李世民轻轻点头,暂时压下拂袖而去的想法。

院子里摆着一张摇椅,是当初李素骗程处默所谓科学实验的收获,类似的新奇家具,李素打造了不少。

李世民刚踏进院子,第一眼便瞧见了这张摇椅,两眼一亮,几步上前,啧啧有声:“这是个啥么?用来躺人的?有点意思…”

说完李世民很不客气地往上一躺,然后摇了起来,微微晃动间,李世民闭上眼,舒服地叹了口气。

“好东西,小子,等会儿把此物的图样画下来给我。”李世民眼睛都没睁,语气却不容置疑。

李素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上位者的威严吧,人五人六的,果然很侧漏…

“是是是,小子马上就画。”

不跟他提钱了,这种人得罪不起,就当是被黑社会勒索了吧,李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李世民睁开眼,朝李素投去满意的一瞥,算是对这小子的识趣表示了赞赏。

摇了一会儿,李世民舒服得快睡着时,总算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这才坐直了身子。

“北方军报到了长安,上次你所献推恩薛延陀之策,已然奏效了。”李世民缓缓地道。

李素今日神情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闻言只是笑笑:“小子胡说八道,奏效了亦是运气好罢了。”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有些事情是军国机密,不能乱说,但主意全是这小子出的,跟他提一下应是无妨,于是笑道:“按你所言的用间之策,大唐派了不少探子潜入薛延陀,亦收买了不少部将,他们与各部落的牧民们混居一处,行煽动刺探之事,亦与各部落头人暗中联系,如今薛延陀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已与其父真珠可汗有反目之势,二子俱被我大唐封为可汗,名位无差之下,他们的野心也渐渐露出来了,现在大唐的使节仍驻居薛延陀,大王子与二王子皆遣人与我使节暗中接触,望我大唐能助其推翻真珠可汗,一统薛延陀各部族…”

“好啊好啊,好厉害…”李素心不在焉地点头。

说起国事,李世民意气风发滔滔不绝,正待继续说下去,却见李素一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模样,李世民不由一滞,顿觉有种抛媚眼给瞎子看的羞怒。

“喂!小子,你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是不欢迎我吗?”李世民怒了。

“不敢不敢,大人莅临寒舍,小子岂敢不欢迎?大人错怪小子了。”李素急忙赔罪。

李世民凝目注视他,瞧了许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我看出来了,你小子有心事。”

“吃得好睡得好,没心事。”李素嘴硬道。

国事说不成了,李世民索性放下不提,笑道:“有何心事不妨与我说说,别当我是什么官,就当我是长辈,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无第三人知晓,如何?”

李素犹豫了一下,想想觉得自己的事情确实有点烦,而且几乎是个无解的死局,跟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倾诉一下应该无妨,就算没有对策,说出来也舒坦啊。

于是李素道:“大人,你看啊,我有一个朋友…”

李素说着脸颊使劲抽了一下,好狗血的开场白,几乎等同于那个掩耳盗铃和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千古二货了。

李世民的脸颊也抽抽,这话…似乎有鄙夷他的智商之嫌。

“嗯,你有一个朋友,接着说…”李世民皮笑肉不笑地道。

“咳,我有一个朋友,年岁呢,其实不大,才十五岁,结果被老爹和官媒逼着成亲…”李素说着便有些愤慨了:“才十五岁啊!十五岁便被逼着成亲,大人你说,是不是太禽兽了?这与逼良为娼有何区别?”

李世民仿佛突然患了颜面神经失调症,老脸不停的抽抽…

“十五岁男子娶妻不是很寻常么?我大唐无论权贵还是百姓,娃子十几岁的年纪便可说亲了,为何你…那位朋友十五岁却不肯成亲?”

李素黯然叹道:“这又是另一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了…”

李世民:“…”

好想抽他,真的好想…

“心里中意别的女子了,是吧?”李世民鄙夷地斜眼看着他,少男少女的把戏,多少年前他便经历过了,比如那个姓程的老匹夫,竟然抢在他前面娶了清河崔家的那个美貌女子…

李素急忙拱手:“大人慧眼如炬,小子佩服,我…那个朋友确实中意了别人。”

“中意谁就去她家提亲啊,怕什么?”

李素嘿嘿干笑,农户小子喜欢公主这种事绝对不能对外人说一个字,更何况眼前这人貌似来头不小,说了可就给自己和东阳惹上大祸了。

“不提她的事,此生怕是不大可能了,就说逼我…那朋友成亲这事,他是真不想跟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底细不知性情的陌生女子成亲,不是说她不好,而是…两个好人过日子也不一定美满无憾,性情互补才能真正美满和气过完一生,两人都没认识,一见面就洞房,等于拿自己一辈子在赌,赌彼此能适合,可万一赌输了呢?大人是过来人,小子所言想必大人亦有体会。”

李世民点头,仰天喟然一叹,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长孙皇后。

“说的倒是正理,小子你打算怎样?悔了你爹和官媒给你说的亲事?不怕你爹抽死你?”李世民幸灾乐祸的笑。

苗头不对,不能把事情坐实了,李素急忙纠正:“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交情很不错的朋友。”

李世民不屑地嗤笑:“行了行了,你那个朋友和你的交情好得就跟同一个人似的,对吧?”

李素肃然拱手:“大人好一双犀利的…”

“闭嘴,糊弄糊弄得了,真把这烂借口当回事了?”李世民怒哼一声,缓缓道:“若是亲事已定,此事绝无转圜,悔亲可是大忌讳,小子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若是亲事尚未定下,便还来得及…”

李素两眼一亮:“敢问大人,计将安出?”

李世民咂巴咂巴嘴,总觉得现在气氛不大对,今日不是朕来向他问计奏对的吗?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第九十八章 指点迷津

李世民现在的心情很别扭。

明明怀着问策的心情兴冲冲跑来乡下,与这个不知是英才还是妖孽的家伙好好畅聊国事,或许能收获某个治国平天下的良策,可是现在,他却干巴巴地坐在人家院子里反过来为一个农家小娃子出主意,而且是毁人姻缘的损主意。

画风不对啊…

况且从贞观人口生育国策角度来说,品种如此优良的妖孽,正应该鼓励他多生娃多下种,怎会脱口说什么悔亲的事?

迎着李素兴奋且满怀期待的目光,李世民有些骑虎难下,黑着脸捋着长须沉吟半晌没出声。

二人僵持许久,李世民没办法了,只好道:“若是尚未定亲,想断了这门亲事亦可,但是治标却不能治本,这门亲事断了,你爹和官媒难道不会给你找另一门吗?”

“那也没办法,拖一拖再说吧,待到十七八岁再说亲,小子大抵也不会太抗拒了。”李素神情黯然,十七八岁以后,东阳和他还是如今这般吗?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李世民也很无奈,这娃子左右看着奇怪,跟同龄人太不一样了,十五岁娶妻多么正常的事,到了他这里却成了禽兽行径…都说异人异行,有本事的人大概都有些怪毛病吧。

思索许久,李世民缓缓道:“若是不想娶亲,又不想你爹抽你,行之恐将不易…”

李素期待地笑道:“小子相信大人一定有办法的。”

李世民狠狠瞪他一眼,道:“笨!一条路走不通,你不会换另一条吗?岂不闻‘反其道而行之’?”

李素呆了片刻,接着两眼发光,恍然大笑:“懂了!多谢大人指点!我爹逼我娶亲无法拒绝,但我可以让女方家里拒绝啊!”

李世民眼中露出异色。

这小子…反应好快!自己只含糊指了个方向,他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

“你真懂了?”李世民笑问道。

“真懂了!”

“倒也不蠢,懂了就好,此事说完了吧?”

“说完了,小子多谢大人指点之恩。”李素长长一揖。

李世民心安理得受了这一礼,捋须笑道:“既然说完了,你也安心了,那么,我们接下来说说薛延陀的事?”

李素愣了一下。

又扯国事?没完了还,我一个农家小子你老扯这个做甚?再说…不给钱谁跟你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