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喘吁吁的宦官刚出现在殿门外,便见李世民站在门口,吃人似的目光盯着他。

宦官吓坏了,急忙跪地请罪:“陛下请恕奴婢禁宫失仪之罪…”

“别废话,快说,松州怎么了?”李世民恶狠狠地道。

宦官这才敢抬起头,道:“当弥道大总管侯君集八百里捷报,贞观十一年八月初二,大唐雄兵攻克松州,此战击杀吐蕃敌兵五万余,吐蕃二十万大军溃逃者四万余,余者十万皆降我大唐,松州城已被收复!”

殿内大臣呆楞片刻,接着仰天哈哈大笑,刚才压抑阴沉的大殿此刻却如春风化冻,万物复苏般和煦。

满殿笑声中,唯独李世民扭过头,阴森的目光注视着吐蕃使者。

吐蕃使者如遭雷殛,震惊地看着殿外的宦官,失声道:“这不可能!我吐蕃二十万大军守城,区区五万唐军怎可破城?”

殿外的宦官倒也给李世民争脸,闻言双手迅速捧上捷书,道:“这里有侯君集大总管八百里捷报奏疏,另附吐蕃守军降书,请陛下御览。”

李世民接过捷报,快速看了一遍,然后…仰天哈哈大笑。

“吐蕃使者,松赞干布欲求娶大唐公主乎?”李世民笑完忽然问道。

殿内大臣们顿时哄堂大笑。寻常的一句话,在眼下这个情势说出来,却包含了无数恶意。

吐蕃使者脸色铁青,呆怔许久,终于咬着牙躬身道:“下臣…下臣向皇帝陛下辞行。”

太极宫山水池阁外的草地上,一张矮脚桌上摆着一排黑溜溜不起眼甚至有点丑陋的小陶罐。

一名从松州赶来的折冲校尉恭敬地站在矮脚桌旁,垂头大气都不敢喘。

李世民狐疑地盯着这一排小陶罐,道:“就是这个小玩意助我大唐收复松州?”

“回陛下,正是。”

李世民似乎不太相信,和牛进达的表现一下,曲起手指弹了弹小陶罐,一边端详一边喃喃道:“这是个啥么…”

“陛下小心,此物非常霸道,松州城坚兵利,我大唐将士却只费了数百个小罐罐便将松州纳入股掌之中。”

李世民眼中大放异彩,笑道:“竟有这般厉害?来,给朕试试。”

校尉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捧起,恭敬地请李世民离开十余丈,还要捂声耳朵。

李世民哂然一笑,登基以前他也是南征北战,什么风浪没见过?堂堂帝王之尊犯得着怕一个小罐罐?

校尉无奈,只好将陶罐引线点上火,然后猛力往前一扔。

轰!

地动山摇,李世民身后侍卫大惊失色,拔刀将他团团围在正中,阁楼远处的宫女宦官们吓得跪地抱头尖叫,庭院内一片狼奔豕突。

李世民的笑容僵硬,呆呆地注视着远处被炸出一个大坑的草地,半晌没回过神。

没理会周围的动静,李世民缓缓走到大坑旁,细心地从草地里拔出几片尖锐的碎铁片,然后,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沉默许久,李世民神情凝重地道:“捷报上只说如何破了松州,却语焉不详,此物…到底何人所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封爵召回

原本对小陶罐有些轻视的,李世民甚至暗暗恼怒侯君集捷报不尽不实,他不认为区区一个小罐罐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这是亘古未闻之事。

直到亲眼见识到小陶罐的威力,那个跟拳头差不多大小的罐罐里,似乎藏着扭转乾坤的力量,只消一点点火星,便能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能量。

李世民终于信了,这个罐罐,确实有扭转战局的能力,侯君集捷报所言不虚。

“此物…何人所造?”李世民神情凝重,他很快意识到这个东西对大唐的意义。

校尉垂头恭声道:“阔水道行军大总管牛郡公麾下录事参军,李素。”

李世民飞快扭头,定定注视着校尉,短暂的震惊过后,缓缓呼出一口气:“竟然是他…”

校尉接着道:“此物皆是李素所造,当日我将士两次攻城皆不克,后来李素不知怎的将此物造出来了,牛郡公见识过此物之威,连呼霸道,遂命军中大肆制做,第三次攻城时牛郡公命百人百骑携带陶罐千余,松州城半个时辰内便被攻克,此物爆开后声震九霄,方圆两丈之内人畜皆亡,吐蕃军心尽丧,城门炸开后便降了。”

李世民眼皮直跳,随即垂头再次看向这些不起眼的小陶罐,许是心理作用,方才见着黑溜溜的丑陋物事,现在再看时,却觉分外顺眼,仿佛闪烁着金光万道,令人不敢逼视。

端详许久,李世民沉声缓缓道:“此物之造法…”

校尉似乎明白李世民要问什么,急忙回道:“牛郡公见识它的霸道后,已命李素献上秘方,军中大肆制造乃是牛郡公从军中精心挑选的府兵,将其看管起来,严令不得与任何人接触说话,违者立斩,并且在其帅帐旁盖起了一座作坊,命亲卫将其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靠近…”

李世民神情终于和缓下来,点头笑道:“进达深知朕心,不错!”

校尉接着道:“牛郡公已遣一支精骑上路,将此物秘方火速送来长安。”

李世民淡淡点头,垂头看着小陶罐,忽然大笑起来。

“有此一物,何愁我大唐不能威服天下!”

夜沉如水。

甘露殿内,李世民随意披着龙袍,皱眉看着矮案上的捷报。

李素那张年轻的脸庞在他脑海内反复浮现,李世民缓缓阖上眼,第一次认真地琢磨李素这个人。

最初听说他的名字是天花蔓延之时,那个太平村的小子莫名其妙把天花治好了,或许那个小子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的李世民正陷入怎样的困境里,朝堂与民间各种恶意的声音直接威胁着他的统治,然后,李素出现了,凭空冒出来似的,极平凡的农户小子治好了天花,解决了当朝皇帝的困境。

后来又是诗,从“花开堪折直须折”,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流芳的字句里,透出一股少年人对世情的明朗,和对世人的悲悯。

再到后来的击杀结社率,解救东阳公主,献推恩国策,直到今日造出这个堪比天威的小陶罐,助唐军收复松州,而他这个皇帝也在吐蕃使者面前找回了面子…

李世民越想越心惊,不说不觉得,细细思来,这个少年郎不知不觉竟做了这么多事情,将他的这些功绩揉在一起,比起如今朝中名臣宿将亦不遑多让,这样的人才,怎能让他隐于乡野村夫之间从此庸碌到老?

“如此人才,若不为朕所用,朕之过也…”李世民喃喃自语,然后,展开面前的一卷黄绢。

毛笔饱蘸墨汁,李世民神情闪过一丝犹豫。

自贞观初年开始,李世民一直有意无意地削减朝中爵位,但凡圣明君主,对封爵总是极其吝啬的,封了爵便意味着朝廷要世世代代养着这家人,从老子到儿子再到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还是小事,怕的是一代比一代差,空顶着祖辈的功绩吃老本,尽干欺压良民的事,更重要的是,朝中勋贵多了,对未来的皇权不是件好事。

登基十多年苦苦找借口削爵,如今却不得不新立一个爵位,对李世民来说,委实有些犹豫。

脑海里那张皮笑肉不笑的俊脸朝他“呵呵”两声,李世民咬了咬牙。

见过李素几次,李世民也察觉这小子不太愿意当官,若欲他为自己所用,封个官怕是不太够,便只能封爵了。

心思落定,李世民再无犹豫,毛笔稳稳落在黄绢上,开始书写。

写完后,李世民舒了口气,脸上忽然露出笑容。

那个懒散的小子进了朝堂,会为朕的江山社稷做出什么大事呢?

夜已深,李世民搁下笔,伸了伸懒腰,起身回寝宫去了,打开殿门,殿外侍立的宦官急忙恭敬地点好灯笼,为李世民领路。

殿门外刮进一阵带着炎热气息的热风,将桌案上刚刚写过的黄绢吹起,空中几番摇曳后飘落在地,如同天庭神谕降临人间。黄绢之上,飞白体所书的四个大字格外夺目——“泾阳县子”。

太平村。

东阳失眠好几天了,最近夜里老做噩梦,梦到一支冷箭射进李素的胸膛,梦见一块巨石砸向李素的头顶,还梦到李素犯了军纪,被牛进达推出帅帐枭首示众…

梦里各种血腥各种伤心,全部都是李素死了,而且死法不拘一格,每日皆有推陈出新。

夜里几次被吓醒,白天懒洋洋的没精神,但从李素离开的那天开始,东阳每日都去河滩边坐着,什么也不干,就呆呆坐在石头上,静静看着流淌的河水发呆,坐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了,夕阳西沉的时候,东阳总是习惯性地朝李家方向望一眼,没有看到那道让人又恨又欢喜的熟悉身影,然后便怅然叹口气,起身默默回府,第二天又来…

无论天气好坏,东阳每天都必须在河滩边坐一阵,夏日暴雨多她也照来不误,偶尔也叫上绿柳陪着,大多数时候谁也不叫,就一个人独自望着河滩,独自笑,独自伤神,有时候也独自落泪。

终究已有个人走进了她的世界,哭与笑,悲与喜,都是因为他。

河滩与往常并无不同,他常坐的那块石头她每天都要细心擦拭几遍,仿佛下一瞬间他便能坐上去似的。

心事重重地看着河水,东阳俏容浮上深深的忧色。

这几日做的噩梦令她心惊胆颤,她不清楚松州发生了什么,因为未知,便愈发觉得恐惧,她怕他发生意外,她怕噩梦成真,于是每天心神不属,愁容满面。

远处,绿柳的脚步声匆匆跑来,作为东阳的贴身宫女,她的心思怕是只有绿柳一人最清楚了。

“殿下,殿下!”绿柳跑得很急,蹦蹦跳跳跑到东阳身前弯下腰,手扶着膝盖喘粗气。

东阳嗔她一眼:“也是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毛毛躁躁的没个规矩。”

绿柳咯咯一笑,接着满脸兴奋道:“殿下,婢子从府里侍卫那里打听到一个消息…”

东阳不感兴趣地扭过头,淡淡地道:“无非又是邻国与我大唐发生了甚事,没意思透了,我不想听。”

“不是啊殿下,是李素的消息…”

东阳两眼顿时放了光,惊吓与喜悦在她那双清澈黑亮的杏眼里反复交杂。

“李素怎么了?快说!”

见东阳急成这样,绿柳也不敢再卖关子,笑道:“听侍卫大哥说,李素在松州立功了咧,而且立了大功…”

“难道他上阵杀敌了?”东阳脸色一白。

“不是杀敌呀,是他造了一个新奇的东西出来,这个东西…很厉害的!”

东阳怔忪半晌,忽然笑了:“他又造出了甚东西?”

绿柳也不太清楚,只能打听到一些零碎的片段,于是两手笨拙地比划着:“一个…很怪的东西,听说是个陶罐罐,那个罐罐会炸,跟打雷一样,吐蕃人占了咱们的松州,三位大总管攻了两天都没有攻下来,后来用李素造出的罐罐,攻城的将士随便扔了几个,就把吐蕃人吓得归降了…殿下,李素真的好厉害咧,三位大总管向陛下报捷,都说李素是收复松州第一功。”

绿柳说完两眼冒光,很纯正的崇拜目光。

东阳的神情愈发轻松了,这几日做的噩梦仿佛被一阵春风吹走了一般,瞬间不见踪影,现在心中所充斥着的,只有满满的思念,以及对归期的希冀。

“松州已收复,他…该回来了吧?”东阳轻托香腮,痴痴望着河水,轻声呢喃道。

“婢子听说咱们大唐将士还要往西边打呢,说是有仇报仇,吐蕃敢夺我大唐城池,咱们便杀进吐蕃境内,夺他十座城池才罢手。”绿柳鼓起腮帮,小肉拳头握得紧紧的,露出很凶狠的可爱模样。

东阳失望地叹气:“还要打啊?”

绿柳忽然嘻嘻一笑:“将士们虽然往西边打,但李素却要回来了,听说陛下下了旨,宣召李素回长安,还给李素封了爵呢,泾阳县子,圣旨如今已出了长安,往松州而去。”

东阳愣了一下,接着脸上浮出极度的喜悦,这种喜悦偏偏不能太流于外,于是只好紧紧抿着唇,努力装出一副很平淡的样子。

河滩边再也坐不下去了,东阳头一次觉得待在这里竟然坐立难安,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东阳忽然拉着绿柳站起身,道:“走吧,咱们回府,回去你帮我看看,我穿哪件衣裳好看一点…”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退难取

松州城。

唐军入城已十日了,当初大战时逃亡的百姓也陆续回到城里。

城里已是满目疮痍,处处皆是残垣断壁,烧焦的横梁,炸毁的土墙,还有一些孤儿坐在曾经的家的废墟里无助地哭泣。

十万吐蕃降军被安置在城外的营房里,被唐军严密看管着,自古有杀降不祥的说法,侯君集等三位大总管倒也没开杀戒,当初说过吐蕃屠戮大唐百姓,唐军必以十倍还之,攻克松州时共计杀吐蕃兵五万余,这句誓言已经做到了,至于那些归降的吐蕃兵的命运,只能等待皇帝陛下的圣裁。

收复松州后的琐事很多,比如安置百姓,修补城墙,帮百姓重建房屋,城内的治安也需要官府的力量来维持,侯君集三人忙得脚不沾地。

按理说李素这位录事参军应该比三位大总管更忙,因为他算是文官,军中文官不多,一旦战事结束,善后的事情一般由文官牵头处置,可惜李素对如何处理政务一窍不通,况且像他这么懒散的人,就算他懂得处理政务他也一定会想办法偷懒耍滑,牛进达似乎对李素的禀性很熟悉了,索性什么也没安排他干,每天见面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牛进达匆匆进城忙碌,至于李素…嗯,只要负责好好活着就行。

这种感觉有点复杂,李素偶尔也会有一种被别人当成废物的羞辱感,但是悠闲起来很快把这种羞辱感抛到脑后,每天撒着欢的在大营里东跑西窜,或者请中军伙夫做一碗寡淡的清粥端给正在养伤的王桩,自己却捧着牛进达亲卫悄悄塞给他的烤野味,当着王桩的面啃得嘴角流油。

其实李素一点也不喜欢吃烧烤,不过看见王桩馋得喉头乱动却只能老实喝粥的模样,李素觉得很有优越感,吃完野味满嘴油腻得直犯恶心,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损人不利己的蠢事,但是闲着也是闲着,所以第二天李素继续当着王桩的面啃得满嘴流油,好整以暇地迎着王桩羡慕的目光,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嘴里。

追求的就是这种精神上的享受。

每天窜去王家两兄弟的营房串门,日子过得并不无聊,偶尔也有一些同村的年轻人跑来,大家七八人去营盘外找个空地,李素提供野味,他们负责拾柴,众人来个烧烤聚会,若是被纠察军纪的将领发现,众人驾轻就熟地垂着头,而李素则负手摆出教训大家的模样,顺便向将领表示此事是他先发现的,正在对犯了错的府兵进行批评教育,不劳尊驾费心云云,纠察将领走后,大家该吃吃,该喝喝。

录事参军嘛,干的就是这种事,官职不能白封,总要派上用场。

好几次过后,纠察将领不免心中怀疑,为何每次逮着这群犯了军纪的杀才时,这位中军的录事参军总是比他先发现,而且教训那些杀才的时候连嘴角的油渍都没擦干净…

牛进达也有不忙的时候,每到晚上回营,他便坐在帅帐内,凑着昏暗的油灯看地图,一看就是半晚。

终于有一天,他把李素叫进了帅帐,指着羊皮地图,神情很忧虑。

“收复松州还不够,此仇报得不够利索,大唐仅收回了本钱,还没跟吐蕃贼子算利钱,所以我们要继续西进,打进吐蕃境内!”牛进达眼中杀机迸现,一拳狠狠砸在地图上。

“大总管文成武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大唐将士威武!”李素赶紧一记马屁送上。

牛进达是个很务实的人,不吃李素这一套,抬手指着他怒道:“再玩这种虚招,信不信本帅把你绑旗杆上暴晒三日?”

李素无奈地道:“下官也不知说什么了,吐蕃地理之险,以前下官便与大总管说过的…”

牛进达盯着他:“你不赞成西进吐蕃?”

李素挠挠头:“不能说不赞成吧,要看我唐军对吐蕃的仇恨程度,愿意付出多少代价雪此仇恨,吐蕃境内人烟稀少,除了牛羊和青稞,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攻下国土纳入我大唐版图,表面看或许是好事,然而既然纳入了版图,便需年复一年的经营,为了攻下来的这块地,我们要迁民,要开荒,要建都护府,朝廷每年还要拨出巨款发展当地农牧,更麻烦的是,吐蕃不会甘心国土被我们抢走,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然后大唐与吐蕃渐成死敌,每年不知要填进多少大唐府兵的性命才能保得边境安宁…”

顿了顿,李素抬头看着牛进达,笑道:“若此战无关利益,只为报仇雪恨,其实很简单,咱们城外不是有十万吐蕃降兵么?全部一刀砍了,算上收复松州一战杀的五万吐蕃人,吐蕃一共死了十五万人,屠我大唐子民数千,松赞干布付出了数十倍的代价,我想未来五年内,吐蕃再无犯我大唐疆境之力了。”

牛进达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若纯只为报仇,杀了十万吐蕃降军足够了…”

毫无预兆的,牛进达一脚踹上李素的屁股。

“小混账,想害死我吗?杀降不祥,不但损阴德,更损国运气数,以后这话若再敢跟别人提起,不消我动手,看别人不把你活剐了!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歹毒心思?”

李素无奈地道:“下官只负责提建议,任何一种达到目的的可能性都要提出来,这是下官的职责,至于采不采纳,那是大总管您的事了…”

牛进达嗤了一声,露出无比欠抽的嘲讽表情:“狗屁职责,一个从八品末流小官,每日无所事事邀三喝四吃野味,现在倒跟本帅职责上了,信不信我抽死你?”

李素对这个不讲道理的世道绝望了,不仅不讲道理,还人身攻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奉旨回京

有代沟,不仅是年龄上的代沟,而且还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代沟。

牛进达对李素还是很爱护的,真把他当成子侄看待,越是爱护便越不讲道理,几句喝骂里面多少能听出提醒之意。

李素也不傻,杀降的话题自然以后绝不再提。

“还是要西进!”牛进达看着地图,叹道:“我们能把帐算清楚,朝中的文臣,还有民间的百姓们却不会算这笔账,大战之时杀了多少吐蕃人他们不管,只知道大唐吃了亏,而我们这些武将为国征战,收了松州便罢手,不图为百姓报仇,一说便是丧权辱国,领军的皆是酒囊饭袋之辈,况且此战大胜后,军中将士士气如虹,正是军心可用之时,若不继续西进说不过去。”

李素的神情也有些郁闷。

民族自信心太强烈了也不是好事,透着一股目空一切的味道,受了一点点委屈便恨不得杀人全家,大唐帝国自从灭了东突厥后,无论军或是民,心气儿普遍高了许多,对邻国的战争,胜了是常态,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是败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结果。每战必胜的结果几乎已让君臣和百姓都麻木了,唯一能当作话题的只有敌我众寡比例,敌众我寡的比例越高才能撩拨到军民们的…嗨点?

很复杂的感觉,这显然不是正常的风气,李素隐隐感到担忧的同时,却又忍不住为大唐自豪,有慢慢被大唐同化成为无数唐朝愤青一员的趋势。

其实对于西进吐蕃,李素内心并不太赞成。

从他平日死要钱…不对,应是竭力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表现就能看得出,李素是利益主义者,说唯利是图有点难听,至少也应是无利不起早…也难听,算了,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利益主义者和商人一样,从来不干没有回报的事情,唐军攻进吐蕃境内,杀人也好,占领城池也好,首先要考虑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然后再计算一下会得到多少回报,回报是否对得起付出,算清楚了帐,再决定要不要打进吐蕃境内。

与吐蕃军队交战将要牺牲多少关中子弟且先不说,仅说吐蕃的高原气候,险峻的山路和雪灾频频,这些自然因素便是一个强大到几乎无法战胜的敌人,天灾比人祸更可怕,造成的非战斗减员甚至不会比交战牺牲的人数少,就算最后胜利了,吐蕃的国土被大唐占了,最后大唐得到了什么?那样一个农奴制国家,除了遍地牦牛和羊群,以及少得可怜的青稞荞麦等等,还能得到什么?

况且,就算有了手榴弹这种超越时代的武器,能不能征服吐蕃还真不一定,手榴弹不是万能的,它不可能决定每一场战争的胜负。

李素的想法很多,但他很明智地选择了没开口。

这些话不是他该说的,人没有分量,话同样也没有分量。

牛进达眼睛只盯着地图,过了许久,忽然道:“收复松州以前,我派了十名斥候深入吐蕃境内,昨日他们回来了。”

“结果如何?”

牛进达叹了口气,神情郁卒地道:“你没说错,吐蕃境内气候果然险恶之极,十名斥候死了三个,剩下七个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死伤不是与敌军交手造成的,进入吐蕃五百里便是高山峻岭,如你所说,斥候们根本喘不过气来,有两人活活喘死,路上还遇到了一次大雪崩,又死了一个,再往里走了一百多里后,斥候们受不了了,越发觉得不能呼吸,只好全部退回来…”

李素沉默无语,进也好,退也好,都有苦衷,都有理由,如何选择只能看李世民和三位名将怎生衡量得失了。

又过了两日,长安城来了圣旨,除了大肆褒扬侯君集三位大总管外,圣旨里也做出了继续西进入吐蕃的决定,督促侯君集休整大军后启程。

李世民的意图很明显,不能惯着松赞干布的毛病,这次既然敢入寇大唐,就一定要把他打痛,打出他的心理阴影,让他以后一想到大唐俩字就忍不住全身直抽抽,从此不敢再犯我疆境。

要达到全身抽抽的效果,仅仅收复松州是不够的,还得继续攻打,松赞干布做初一,大唐做十五,大家有来有往,你攻完了换我攻,大家有来有往,搞基似的有攻有受换着来。

宣旨的是位文官,名叫高季辅,官职是中书舍人,这种宣旨的活也只能由中书舍人来干。

从长安骑马至松州,高季辅在马背上颠得面泛苦色,下了马脸上满是尘土,两腿呈罗圈状往外撇开,而文官向来对礼仪要求甚严,于是忍着痛苦使劲把腿往内挤,痛得老脸扭曲成一团,出席殡礼的模样。

宣完了督促进军的圣旨后,高季辅左右环视一圈,扬声道:“谁是李素?阔水道录事参军李素何在?出来接旨。”

李素老老实实跪在众人后面不显山不露水,此刻高季辅一喊,所有人扭头望着他,李素只好起身走了几步,站到接旨人群前列重新跪下。

“下官李素接旨。”

高季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敢相信宣旨的对象居然是个小娃子,急忙环视四周,发现所有人并无异色,看来确是正主无疑,这才压下心中惊讶,清咳两声后展开一卷黄绢,悠扬念道:“制曰:襃贤昭德,昔王令典,旌善念功,有国彝训。泾阳县太平村李素者,夙参谋谟,绸缪帏幄,竭心倾恳,备申忠益…”

李素一脸狗眼星星的模样,茫然地盯着高季辅。

这次是真的真的完全听不懂啊,没一句像人话的样子,他到底是在夸我还是骂我?

“…志坚金石,誓以山河,实允朝议。封李素为泾阳县子,食邑二百户,钦哉。”

圣旨念完,李素恭敬将圣旨接过,口称拜谢天恩,李素听不出圣旨里的味道,但侯君集牛进达等人脸上却露出异色。

圣旨开头用上了“制曰”二字,足以说明这道圣旨的规格很高,是朝廷正式封爵的圣旨,而且圣旨里的对仗骈文也是很严格的圣旨格式,更玄妙的是,李素如今所任的录事参军是从八品,但泾阳县子却是从五品的爵位,圣旨里也没说罢去李素的官职,一个从五品的爵位配一个从八品的官…大唐立国至今从未听说过。

侯君集与牛进达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这道圣旨太有内涵了,果然是圣心不可揣测。

至于圣旨里的内容,基本都是些假大空话,封爵的理由更是苍白得拿不出手,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子哪里来的“夙参谋谟,绸缪帏幄”?

不过里面的原因侯君集等人倒是懂了。

小陶罐这种事,还真不能宣扬于世,李素的功劳自然也不能明说,这属于高度机密的事情,绝不能外泄,所以只好用一些假大空话应付过去,封爵的真正原因,大家心里有数便是。

李素虽然没听懂圣旨内容,但最后一句“泾阳县子”还是懂的,从领旨到谢恩,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他很清楚发明手榴弹在这个冷兵器时代代表着怎样的意义,李世民的封赏亦在意料之中。

李素确实不想当官,他觉得自己没做好踏入官场的准备,但有时候情势逼人,若不发明手榴弹,王家兄弟就得死在松州城下,发明了手榴弹,自己就得接受随至而来的风光与凶险。

事情已然做了,就绝不后悔。人的价值观很多变,以往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躲开的东西,当有一天情势将自己逼到悬崖边时,只能摊开双手主动迎合它。

…或许心里隐隐还有一丝别的期待,有了爵位,算是勉强有了身份,他离东阳是不是更近了一些?

高季辅念完了圣旨,笑眯眯地看着李素:“万没想到,为我大唐立下泼天大功之人,竟是一位如此英俊倜傥的少年郎,倒真是出乎老夫意料了。”

李素急忙躬身谦虚几句。

高季辅接着道:“老夫临出长安时,陛下有过吩咐,泾阳县子接旨后即日回赴长安,陛下要召见你,你赶紧回帐收拾一下,然后上路吧。”

李素恭声应了,转过身看着牛进达,迟疑地道:“大总管,下官回长安…不是独自回去吧?”

高季辅接道:“县子是我大唐爵位,爵者皆有仪仗,不过要等你回长安后由朝廷安置,从松州到长安嘛…”

牛进达呵呵一笑:“屁大点事,予你十骑送你回长安。”

李素腼腆一笑:“下官放肆,这十骑里可否让下官点两个人?”

“谁?”

“陌刀队的王桩,弩箭营的王直。”李素不假思索地道。

搞出这么多事情,又是发明又是封爵,为的就是这俩货,明日要开拔吐蕃境内,前路不知多艰苦,这俩货一定要带走,什么建功立业,什么不甘平庸,先保了命再说,若是让这俩货死在征伐吐蕃的路上,那么李素之前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归心似箭

牛进达很痛快便把王桩王直俩兄弟交给李素带走了。松州被收复可以说全是李素之功,这点面子不能不给。

三位大总管将李素送出了大营辕门,一个个成了和蔼可亲的长辈,军中别无长物,三位的亲卫抬着野外行军时顺手射的猎物送给李素,麂子,梅花鹿,甚至还有半扇野猪,于是又多送了李素一匹马,专门用来驮运野味。

三位大总管很客气,但王家兄弟却很不客气。

刚上路,王桩就不满地直嘟嚷:“咋就让我回了咧?咋就让我回了咧?这都马上要打进吐蕃,杀五个吐蕃贼能得二十亩地咧…”

气得李素忽然很想把他一脚踹回大营,然后跟牛进达建议,下次打仗时让这混蛋当前锋中的尖兵,也就是俗称的炮灰。

“消停点啊,咋还不识好歹了?忘记前些日子又是内伤又是血肉模糊的,哭得那叫凄惨,记得跟我说了什么吗?你说你怂了,怂了就要认怂!”李素冷眼瞟着他道。

王桩急了,扭头看了看王直,涨红了脸试图挽回面子:“谁说怂了?谁?你莫诬赖我,我王桩铁打的汉子,怎会说怂?信不信我现在回营,砍十个吐蕃贼的脑袋给你看看!”

李素叹气,好吧,少年人的通性,面子比命重要。

回过头看着王直,王直比王桩灵醒些,似乎知道李素想问什么,咧嘴一笑道:“我没啥想法,我哥在哪我也在哪,入府兵杀敌搏前程也好,回村子种地也好,我跟哥走。”

王桩挠挠头:“听说你立了大功,还被陛下封了爵?一个小陶罐罐能换这么大的功劳?爵呢…”

似乎觉得言语无法表达心中的疑惑,王桩很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爵,好厉害,回村后乡亲们见你都要跪咧。”

王直瞪了兄长一眼:“封爵了咋还会住村里?肯定住长安城里,说不定就住朱雀大街了,知道朱雀大街么?里面住的人家都是手握大权的大官和大将军咧,咱们李素以后就跟大官大将军们平起平坐,说的话都是发兵打哪里,朝廷拨粮赈哪里…”

说完王家兄弟二人脸上同时露出艳羡的神色。

李素苦笑:“你们…真的想太多了。一个县子爵位真没有那么大,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名分,当然,朝廷顺便把我下一代的混吃等死也管了,只是爵位降了一级,成了县男,到我孙子辈就没爵位了,至于你们说的国家大事,我插不上半句嘴,朱雀大街…寸土寸金的地方,你们觉得我有钱买吗?”

王家兄弟怔住了,一副心理落差巨大的样子,随即,二人同时将嘴角微微一撇。

李素也呆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刚才俩货的表情…他们是在鄙视我么?

李素解释得很淡然,兄弟二人对朝廷爵位更是不懂,听说只是个混吃等死的名分后,顿时对爵位失去了兴趣,对李素仍和从前一样没大没小。

王桩拨过马头靠近李素,轻声道:“李素,记得上次我受伤后,你说过什么吗?”

“喝粥,别吃肉。”

“…不是这句。”

王桩顿时有点忸怩,粗糙汉子难得竟脸红了一下,声音也压得更低了:“我说我活这么大,还没睡过婆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