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秒懂了。

这家伙…刚捡了条命回来就起了淫心。

李素为难地咂摸起嘴,上次看王桩受伤活脱就剩一口气,眼看就不行的模样,当时心中一软,什么都答应了他,现在这货活蹦乱跳,李素却开始心疼钱了。

熊孩子知不知道赚钱有多艰难?

“找家青楼,让你睡一回?”李素试探问道,他多希望王桩是个懂礼貌而且有素质的好孩子,懂得尽量别给人家添麻烦,更别给人家的钱包添麻烦…

可惜王桩让他失望了,闻言大嘴咧得老开,忙不迭点头:“好啊好啊,多谢了,我要个脸大胸大屁股也大的…”

李素的脸拧成一团,很痛苦。

看着王桩兴高采烈的模样,李素试着和他打个商量:“给你找头驴对付一下咋样?”

“…不!”

李素重重叹气,今日上路没看黄历啊,今日注定破财啊…

恶狠狠一咬牙,李素脸上露出一股把自己孩子扔井里的决然:“睡!让你睡!一晚不睡十次你别想提裤子!”

回家卖诗去!卖给东阳,把损失找补回来。

李素和王家兄弟快马加鞭,后面还跟着八位护送的骑士,一行人路上跑了十来天,终于赶到了泾阳县城。

出了县城再往东便是太平村了,李素归心似箭,脑海里不断浮现东阳的俏容,只想挥一鞭子赶到村里,好好看看她这些日子瘦了没有,如果她能主动凑上来抱他一下…美滴很。

“哎哎…哎!李素快看!”王桩忽然拉住李素,指了指县城内大道旁的一家涂着朱红色漆的木楼。

“啥?”李素满头雾水。

“没见门口站着两个女子么?青楼咧!”王桩对李素的装糊涂很不满意,瞪了他一眼。

李素叹气,注定要破的财,怎么都挽救不回来…

男人若是发情起来很麻烦,九头牛都拉不回,比如松赞干布,为了睡大唐公主不惜发动战争,又比如王桩,为了睡一回婆姨,眼看到家都不急着回去。

“进去,就我俩进去,其余的人外面等着!”李素下了马,拉着王桩往里走。

王直比李素还小一岁,似乎没到发情的年纪,无所谓地和八名骑士等在外面。

青楼不知名字,李素也懒得看,名字再好听终归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地方。

进门后没见到传说中涂着白粉描着血盆大嘴的风韵犹存的老鸨,也没听到那句影视剧里那句“哎哟大爷您好久没来啦”之类夸张的诧异声,迎上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长得很朴实,连笑容都很有素质。

“两位公子里面请,我们这里有名满长安的伎伶,善歌善舞,长安城里许多贵人都亲自出城来捧场,二位公子尽可饮酒赏歌舞,我们的酒也很有名,是最近风靡长安的五步倒,别看名字不雅,但酒劲可霸道得很…”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久别重逢

王桩没进过青楼,李素更没进过,二人可谓是风尘界的初哥,正经挨宰的货色。

听着这位中年男子滔滔不绝自吹自擂,李素颇不自在地斜眼睨着王桩:“要不…先赏一段歌舞?”

王桩大嘴一咧:“弄这些虚招子做啥咧?实在人,不讲究虚套,直接上婆姨,脸大胸大屁股大,快点,睡完咧我还赶路呢。”

中年男子应该类似于大茶壶的角色,闻言脸色有点难看。

青楼呢,确实是让男人睡女人的,属于最古老的营生,春秋战国时便有了,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现在的青楼已不仅仅只是睡完了提裤子走人的场所,文人们给它润了色,多了许多前戏,歌啊舞啊,还有酒,吟风弄月,怀古咏今,酒兴来了更有红袖添香,适时地磨墨铺纸,不管写得好不好,总有一记或真或假的崇拜眼神送上,最后…才是睡女人的内容。

现在王桩倒好,略过前戏直接跳到最后一步,而且很赶时间,路边快餐店叫个盒饭吃完继续赶路的样子,令中年男子很悲愤。

我们这里好歹也是高级场所好不好?虽然刚才打的广告里说什么长安城的贵人来捧场确实没有,但真的有几位风雅文人来过啊,怎地今日迎来了这么一个粗鄙汉子?

李素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指着王桩道:“按他说的办,嗯,他一个人,我就不凑热闹了。”

进门是客,再粗鄙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客人不能得罪。

中年男子很快从高级场所大堂经理调整到路边洗头房小老板的角色,适应得非常快,立马躬腰笑道:“贵客放心,小人马上叫姑娘们出来。”

一群莺莺燕燕从阁楼的房里走出来,站在王桩和李素面前掩嘴轻笑,至于这些姑娘的相貌身材嘛…

一个小县城的青楼,指望能从里面发现什么绝色佳人未免就太天真了。

迎着莺莺燕燕们的目光,王桩有些害羞,黝黑的脸孔泛出一抹潮红,却努力挺直了腰,一副经验老到的熟客的样子,随意扫了一眼,果断摇头:“不行,干巴巴的,太瘦。”

中年男子滞了一下,马上道:“小人给贵客再换一批。”

换了一批又一批,中年男子额头开始冒汗,于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两位贵客…这俩货莫非是来砸场的?

直到最后一批,中年男子把青楼里数得着的雌性生物都叫出来了,王桩眼睛一亮,一副瓦砾堆里发现明珠的模样,上前站在一个大手大脚长得跟以前村里的杨寡妇颇有几分相似的婆姨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丰乳肥臀?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搂过就往阁楼房里走。

婆姨不断挣扎,发出杀猪似的叫喊,王桩也很蛮横,死命拖扯着,终于成功把这位重吨位婆姨弄进了房里,房里一阵摔打声后,很快没了声音。

李素和中年男子默默看着,脸颊很有节奏很有默契地同时直抽抽。

中年男子苦着脸解释道:“那位贵客真是…卓尔不群啊,选中的那位姑娘其实…是我们青楼的厨娘,完事后怕还得给个交代…”

李素黯然叹道:“连‘卓尔不群’这么有文化的瞎话都编得出来,我相信贵楼的品位很高雅了…这口味,还不如找头驴呢,驴比厨娘便宜多了…”

一脸肉痛地取出十两银饼,算是为王桩“卓尔不群”的口味买了单,然后李素坐在楼下的矮榻上等王桩完事。

下人送上美酒,李素浅尝一口,确实是自己酿造的五步倒,味道很烈,一小口便面红耳赤。

楼外又走进来一个人,李素抬头望去,二人目光相遇,场面顿时有些尴尬。

勉强算熟人吧,当初扈司户提亲的许家,泾阳县城里开商铺的,上次李素伙同程处默在许家商铺前演了一出混账戏,把自己的亲事搅和黄了,这位进来的人却正是许家的家长,那位许家闺女的老爹。

亲家相见,分外…眼红?

许老爹穿着轻薄的夏绸衫子,身材微胖,白白净净很和善的样子,见了李素坐在青楼里喝酒,许老爹不由一愣,从他一瞬间的目光李素便看出来了,许老爹一定见过他,否则不可能露出这种亲家何处不相逢的目光。

李素有点尴尬,上次办的那件事委实有点混账,更过分的是程处默临时改了台词,嫖姑娘不给钱这种借口太恶心人了,今日二人要死不死的又在青楼里见了面…

幸好两家亲事黄了,否则翁婿二人青楼相见,怕是愈发尴尬。

既然认识,李素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于是起身朝许老爹行了一个晚辈礼。

许老爹似乎有些…脸红?很奇怪的表情。

见李素行礼,许老爹急忙回礼,然后直起腰朝李素笑,笑容有几分讨好,也有几分惶然,笑得李素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许老爹回过礼后也不进楼了,匆忙转身离开,二人由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李素心里却多了一个疑团。

很忐忑啊,难道程处默那家伙为了把他的亲事搅和得更彻底一点,索性叫人把许家商铺给砸了?不然许老爹见了自己为何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有那么可怕吗?除了嫖姑娘不给钱外,总的来说,李素还是个上进的优秀青年好不好?

归心似箭,快马加鞭。

十余骑飞驰而过,出了县城一路向东,道路两旁的树木和风景飞快倒退,李素的心不由自主飞扬起来。

离家似乎很久了,久到对这个刚熟悉的家又变得陌生起来,很奇怪,离家近两月,竟没有传说中的近乡情怯,而是很迫切,迫切回到家里,迫切看见熟悉的一草一木。

天气很炎热,马儿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嘴角冒出了些许白沫儿,李素心疼地摸了摸它的鬃毛,却还是狠心地驾着它往太平村飞驰而去。

远远的,李素已看见村口西边路旁那棵熟悉的银杏,李素和王家兄弟脸上露出了笑容。

似乎心有所感,李素骑在马背上忽然挺直了身子,匆匆向四周环视。

村口路旁的一座小山包上,一袭紫色的裙衽迎风飘展,仿若坠尘的仙女站在树丛的阴影里,痴痴望着他归来的路。

李素急忙勒马,马儿不满地摇晃了几下大脑袋,不甘不愿地停下。

王家兄弟和另外八名骑士也看见了东阳,王家兄弟互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中浮上几分忧色,终于还是招呼了另几名骑士打马先回家了。

李素下马朝那座山包跑去,东阳也朝山下跑,后面还跟着踉踉跄跄的小侍女绿柳。

与想象中的重逢画面不一样,东阳激动得两眼泛泪,俏脸浮起一层红云,跑到李素跟前还有一步的距离却猛然停下脚步,没有喜极忘形,更没有主动拥抱。

她的情绪克制得很好,只是红着眼圈惊喜地看着李素,上下不停地打量,李素也微笑看着她。

“你瘦了。”二人竟异口同声,随即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笑。

“你怎么在这里?你知道我今天回来?”李素好奇地问道。

东阳抿嘴摇头,没有回答,只轻轻一笑,道:“路上辛苦么?”

李素也摇头。

彼此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关于别后的经历,关于没有彼此的这段人生里的空白,还有…关于思念。

然而这一刻他和她只想享受重逢的喜悦,每多说一个字仿佛便破坏了气氛。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东阳使劲拭去,吸了吸鼻子,笑道:“平安回来就好,明日,还是那里…我想听你说说自己,怎样行军,怎样攻城,还有你的小陶罐,都要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漏下。”

李素重重点头,笑道:“好的,明日便陪你聊一贯钱的天,记得把钱准备好。”

东阳噗嗤笑出了声,瞪了他一眼,道:“快回去吧,别让家里长辈等着,回家先拜过长辈才是正理。”

李素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好,我先回家,明日…”

东阳脸又红了,抿着嘴点点头。

跑回山下,李素翻身上马便走了。

东阳仍痴痴地站在山包上,看着他去时的背影。

绿柳嘟着嘴,不满地将路边的野草揪来扯去。

“殿下啊…你每天站在这里等着他,都等了十多天了,咋不告诉他咧?”

东阳嘴角噙着轻笑:“告诉他这些,除了他的心疼,还有他的愧疚,我还能得到什么?”

绿柳仍不满意,嘟着嘴道:“可是…十多天呢,好辛苦的,应该让他知道啊。”

“如果你将来有了意中人,你想让他知道的不是你有多辛苦,而是你和他在一起有多开心,背后那些不好的,辛苦的东西,绝不要说出口,说出来了,大家都会累…”

绿柳睁着懵懂的大眼,疑惑地看着东阳。

东阳仍盯着只剩一个小黑点的背影,呢喃般道:“小时候,娘亲也是每天站在大殿门外,痴痴地等着父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时我也不懂,没有父皇我们母女也活得好好的,为何一定要等他呢?娘亲说,以后我会懂的,十年以后我果真懂了,和娘亲一样,也在等一个人,他来也好,不来也好,终归只有等着他,才觉得自己活着。”

揉了揉绿柳的头发,东阳含着泪笑道:“以后你也会懂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衣锦还乡

李素等十余骑进了太平村,渐渐放慢了马速,乡间的路太狭窄,走到村子中间时便下了马,众人牵马步行。

路上遇到村民,大家纷纷朝他行礼,神情很敬畏,看来封爵的事早已传进了村子。

李素苦笑,怕是以后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地位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变了,他和乡亲们从此不再是平等的身份,想过与世无争的悠闲也不可能了,路上被人遇见就得受人家一礼,这哪里是与世无争,简直是作威作福。

到了熟悉的家门口,大门已打开,李道正仍坐在门槛上,见李素回来,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起身想迎上来,又觉得作为父亲应该端着架子,于是刚抬起半边屁股,又重新坐了回去,笑容同时也收敛起来,一派不苟言笑的样子。

李素下了马,朝李道正跪下,笑道:“爹,孩儿回来咧。”

李道正又笑了起来,看了看李素身后八名披甲骑士,顿时对儿子的这番排场很满意,点头道:“回来就好,走,都进屋。”

说完李道正起身往屋里走,李家大门外不知何时围了一大群乡亲,人人艳羡地盯着李家父子,悄声议论纷纷,迎着众人羡慕的目光,李道正的腰杆不知不觉挺直了许多,细细观察一下,竟有一股睥睨…太平村的气势?

李素转过身朝众乡亲笑了笑,然后躬身行了一礼,乡亲们不论年长年幼,吓得慌忙回礼。

请八名骑士进了大门,李素刚准备把大门关上,李道正却道:“莫关门咧。”

李素一呆:“为啥?”

李道正顿了一下,目光闪烁地道:“…打开门,通风咧。”

看着呼拉拉围在大门口水泄不通的乡亲,李素顿时明白了老爹的小心思。

很好,老爹想开个展览会,展览的内容主打就是儿子,顺便还有八名骑士。

李素只好朝乡亲们僵硬地笑了笑,顺从地开着门,自己则招呼骑士们在院子里坐下。

李道正仍坐在门槛上,斜眼扫了扫乡亲们,然后板着脸大声问道:“听说你立军功咧?还被陛下封了爵?”

“爹,小点声,孩儿听得见…”

“都是爵咧,咋没个礼数?回话!”

李素老老实实道:“是的,孩儿碰运气立了个小功劳,陛下御封泾阳县子,从五品爵。”

“你说啥?大点声!老子这几日耳朵不好使!”李道正侧过头,一只手掌支愣在耳朵边,很浮夸的演技。

李素郁闷坏了,以前咋没看出来老爹竟是如此虚荣的人呢?

“孩儿立功了!陛下封我为泾阳县子!”李素扯着嗓子吼道。

“哦——”李道正终于听到了,满意地发出悠长且舒服的叹息声。

“哦——”门外的乡亲们也发出各种嫉妒羡慕的叹息声,与老爹神同步。

在一众敬若神明的目光里,李道正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陛下封了爵,该有官服吧?”李道正又抛出了新的虚荣话题。

李素额角有冷汗流下:“有…”

“去,穿出来,跟我去村里走一圈…”李道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状,重重地道。

“啊?游街示众?”

“衣锦还乡!”

李素受不了了,我封个爵应该算是荣耀的事情,穿个官服遛狗似的满村游一圈算怎么回事?

“孩儿累了,先睡一觉,明还得去长安城,陛下要召见我。”

一听陛下召见,李道正也不敢显摆了,悻悻放弃满村遛儿子的美好想法。

李素确实累了,安顿好了几名骑士后便关上房门好好睡了一觉。

一觉睡到天亮,李素打着呵欠起身,八名骑士也向他告别回营交令。李素给每人送了两贯钱表示了一路护送的谢意,然后跨上马,换上正式的浅绯色官服,怀里揣着官身文书和腰牌准备进城了。

临出门前,李道正看着李素,几次欲言又止,李素只好勒马。

“爹,有事吗?”

李道正摆手:“莫事,快去长安吧,陛下召见你,可不敢耽误,快去!”

李素好奇瞧了老爹一眼,也没想太多,见了皇帝陛下后得赶紧回来,东阳还在河滩边等他呢。

打马入长安,李素骑在飞驰的马上,胸腔里充斥着一股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慰,他忽然觉得,其实当官并不坏,特别是没有实职的爵位,不管事,不瞎掺合,朝廷还得管他这种懒散人的吃喝,一切似乎挺完美的,除了…这一身浅绯色的官服略显娘炮。

进了长安城,李素下了马,牵着马前行。

长安城里一般是不允许策马而行的,“一般”的意思是,偶尔也有例外,比如那几位神见神憎,鬼见鬼愁的开国大将军,尤以程咬金为代表,他们可以在长安城里策马,那是李世民特旨恩许的,李素这种小小县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如果不想被御史台的御史们参个灰头土脸的话,进了城最好低调一点。

离开松州时已向高季辅问过见皇帝陛下的程序,先得去礼部报到,由礼部官员逐级上报,然后老实待在礼部官衙里等通知,看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有心情,如果皇帝陛下忙着忙着把召见他的事情忘记了,礼部还会再上奏一次,若是下一次皇帝陛下仍没想起召见你,那么可以证明这人刷存在感彻底失败,哪里来的回哪去,等待下一次召见吧。

李素牵着马来到位于朱雀大街的礼部官衙,门口拴好马,守门的府兵见李素如此年轻,却穿着五品浅绯色娘炮官服,纷纷露出奇怪的目光,李素递上告身和腰牌,府兵拿进去没过多久便出来,很客气地请他入内。

整个过程很顺利,李素在礼部官衙坐到午时左右,宫里便来了宦官,令李素即刻入太极宫。

礼部的官员很诧异,一般而言,五品以下的官员等待陛下召见最快也得一两天,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县子怎地只等了一个多时辰便被召见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君臣相见

李素随着宦官出了礼部官衙,径自来到太极宫前。

宦官很和气,一路走一路为他介绍朱雀大街上的各个官衙,进了太极宫门后,宦官的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

太极宫的正门是承天门,这个门李素不能走,那是百官上朝时才开启的,宦官领着李素走的是左侧的永安门,经过鼓楼后再进兴仁门,兴仁门内便是三省之一中书省的官衙,绕过中书省,直进晖政门,宦官告诉李素,陛下在晖政门内的安仁殿召见他。

李世民召见大臣一般都是两仪殿,或是甘露殿,而召见李素却选在属于后宫范围的安仁殿,这说明李世民把李素当成了自己人,还是…没把李素当男人?

宦官领着李素到了安仁殿正门前,嘱咐李素整衣冠,脱鞋,然后进殿禀奏,很快,殿内传来宦官尖细悠扬的传唤声。

“宣,泾阳县子李素进殿——”

李素脱了鞋,穿着足衣垂头躬身走进殿内,悄然抬眸一扫,发现一个穿着明黄衣袍的人远远站在殿内,李素急忙隔着老远行礼。

“臣,泾阳县子李素,拜见陛下。”

直起身子,循着声音望去,李素不由一呆。

竟是那位工部官员?

空旷的大殿内,李世民和李素相对而望,久久沉默。

李世民忽然朝李素和煦一笑:“很熟吧?见过两次面了,今是第三次,是不是很意外?朕竟不是工部官员?”

李素垂下头,在李世民看不见的视觉死角飞快撇了撇嘴。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这位工部官员有来头,特别是东阳为了他竟派侍卫送钱来,当时李素就有过许多猜测,这些猜测里自然也包括皇帝的身份。

现在看到李世民身披黄袍站在他面前,说实话,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

李世民拂袖指了指旁边的方榻:“坐!”

李素老实坐下,跪坐的姿势很不舒服,身子调整了好几次才勉强坐稳。

李世民捋了捋长须,很认真地打量着李素,锋利的目光盯得李素浑身发毛,后背不觉沁出一层冷汗。

良久,李世民展颜一笑:“倒真是少年英杰,果然没让朕失望,松州之战若没有你,胜负且先不论,我关中子弟不知要死伤多少,说说,那个小陶罐你怎生弄出来的?”

李素也不敢胡说八道了,想了想,道:“火药这东西,其实很早就有了,前隋时有道士炼丹,丹房常有走水,且能听到巨大的声响,这便是最早的火药,臣弄出小陶罐亦是问过许多炼丹的道士后,闲暇无事时自己琢磨出来的…”

说完李素颇觉汗颜,貌似这番话…还是胡说八道啊。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笑,换了个话题道:“此物犀利无比,牛进达派人送来的秘方朕认真看过,亦叫金吾卫府兵亲手试制过,果然厉害霸道,朕问你,若朕欲以此物威服天下,尔意若何?”

李素眼角抽了抽。

既然造出了这东西,李素从来没后悔过,至于能否靠它威服天下,还真说不好,要看用在谁手里。

曾经有一个朝代,那是个标榜气节的时代,君臣一体,共治天下,因为气节二字,甚至喊出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口号,气势不可谓不恢弘大气,而且那个时代的火器也非常发达了,然而国祚却不到三百年,最后亡于关外刀马弓箭之下,末代皇帝满腔愤恨吊死在煤山,好好的帝国从此灭亡。

为何一个火器发达的朝代没能威服天下,反而亡于最原始的冷兵器之下?

天灾人祸的诸多因素不说,终究还是握着火器的人冷了心,丧了胆。

如今是大唐,而且是贞观年间的大唐,正是万众归心,兵锋最盛之时,李世民若欲威服天下,有没有小陶罐,真的很重要吗?

片刻之间,李素想到了很多,甚至脑海里已组织好了语言,打算将“威”与“德”的道理说给李世民听,抬头正要说话时,却见李世民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李素悚然一惊,顿时清醒了。

暗暗苦笑不已,自己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子,难道这位雄视天下的帝王真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何德何能啊。

于是李素立马改口:“吾皇吞吐宇内,扫荡天下,我大唐得遇英主,幸何如之,臣为大唐贺。”

李世民果然哈哈大笑,对李素的回答甚为满意。

“倒是个灵巧人,牛进达还派人给朕送过一副马蹄铁,也说是你所造,此物出世,不知救了我大唐多少良马健驹,此功之大,不逊于小陶罐,说来你前前后后立下不少功劳,封尔一个小小县子却是委屈你了,奈何你年纪太小,封爵过甚恐朝中非议…”

李素急忙接口:“县子好,臣很喜欢,多谢陛下厚赐。”

李世民眯着眼打量他一阵,抬手指了指他,笑道:“小子油滑得紧,朕今日召见你并无他事,便再给你下道特旨,日后若又弄出什么新奇的物事或国策,尽可直接上奏,你若宫外求见,朕必见。”

“臣遵旨。”

李世民笑道:“如此,你可退下。”

“臣告退。”

李素躬身行了一礼,刚退了两步,李世民忽然道:“对了,你那个小陶罐,不能总叫它小陶罐,得取个名字,你说取什么名字好呢?”

李素顿觉这句话挠到了自己的痒处,取名这事他太擅长了,当初的五步倒一直引以为今生恨事,今日必须雪耻…

“温柔岁月…”李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李世民不负所望,答应得非常爽快:“好,就叫震天雷。”

李素:“…”

大家还能愉快的沟通吗?“震天雷”是个什么鬼?

走出太极宫,李素发现宫门外有位礼部官员等着他,见李素出来,官员上前笑着拱手为礼,李素急忙回礼。

二人寒暄几句后,官员才慢吞吞地告诉他,泾阳县子的爵位已在礼部造册,很快有诰封送至太平村李家,而且朝廷还拨给一百亩土地,不过土地每年的收成还是得向官府交税,至于雇请种地的庄户,这个由泾阳县子自己负责,官府不过问。

李素听了很久才渐渐明白过来。

当初封爵圣旨里说的“食邑二百户”,话虽然说得好听,然而这所谓的“食邑”根本就是虚封,作不得数的,也就是说,朝廷允许你请两百户庄户帮你种地,但种地所得必须还得给官府上税,当然,也有不用上税的权贵人家,但是人家的封爵旨意与李素不太一样,人家那叫“实食邑”,就是朝廷实打实的送你两百户庄户,然后名下土地所得全部归自己,不用给官府交一粒米…

比如太平村的好邻居东阳公主,她就是“实食邑”三百户,三百户养她一户,不用给朝廷交任何税,朝廷每年还额外给她发俸禄。

一字之差,待遇天差地远,李素瞬间变得很失落,然后李素开始默算圣旨里少了这一个字,自己会损失多少钱。

算了很久,李素终于得出答案,——很多。

除了白送一百亩地,基本跟别的地主没什么差别,当然,还有一个县子的身份。

李素是个对生活充满乐观的人,觉得自己刚才的算法不对,太灰暗了,于是又换了一种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