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那么大,总会遇到建功立业的机会,遇到了,便遇到了。

李素不是个喜欢没事琢磨别人的人,他太懒了,懒得琢磨。但对相处最久的王桩,他却看得很清楚,这么一个傻大憨粗的人整天在自己面前转悠,想不琢磨都不行。

队伍才走出长安城没多久,沿着灞河岸走出不到十里,李素便下令队伍停下。

领队的果毅都尉蒋权有些疑惑,于是安顿好队伍后策马过来相问,毕竟这是一支军队,军队的行止命令不能太过随意。

“等人…”李素坐在马车里,没精打采地回答了蒋权的疑问。

蒋权在马上直起身子,朝后眺望了一阵,不得不问得详细一点:“敢问李别驾,等的人是谁?莫非宫里还有旨意来?”

“等一个熟人…”李素继续有气没力地道。

“这位熟人…”

“这位熟人是一个傻大憨粗的人…”

蒋权:“…”

好吧,他终于意识到如此追问上司的举动有多么的不妥,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少句废话,问那么多废话,别人自然只好回答你废话,不然能怎样?

再一次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这位李别驾是上官,是这支千人骑队的军事主官,上官的事情问那么多,不想混了吗?

蒋权是聪明人,或许刚才不够聪明,但现在聪明了。

神情一凛,蒋权行礼告退,半句话都不说,老老实实整顿队伍去了。

车帘掀开一丝缝隙,露出里面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李素看着蒋权的背影,悄然一笑。

对嘛,这才是当下属的样子嘛,现在这样多可爱,多顺眼。

上司与下属初见,同在一支队伍里,两者之间必然有摩擦,有摩擦就必须磨合,恩威并济,打压拉拢,无非都是前世职场里用烂的招数,李素信手拈来,不轻不重先敲打一记再说。

于是队伍便在路边停下,安安静静地喝水,喂马,补充体力,为的,仅只是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傻小子。

李素恨死了自己的料事如神,长得这么英俊已是天怒人怨了,明明只靠这张脸便能混饭吃,偏偏老天还给了他才华和聪明…

说起“英俊”…

李素忽然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开始认真且细致地欣赏起来,不时偏一下头,抬高一下额头,最后很不要脸地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哎呀,美滴很,任何一个角度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瑕,潘安宋玉那种小白脸都能在史书上留下英俊的名声,我李素也可以啊,日后回长安了打听一下当朝史官是谁,跟他搞好一下关系,请他在本朝史书上单独为自己出一个人物列传,啥话都不用说,列传上只须写一句话便足够,“泾阳李素者——帅!”,一句话足够闪耀千古了。

美滴很,美滴很…

照镜子的时光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路边大约等了半个时辰,灞河沿岸的小路上便鬼鬼祟祟走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显然事前准备得很充分,头上戴着一个大斗笠,身上裹着一件狐皮大氅,背着一个大包袱,手里一根行路杖,做了亏心事似的一步一踮,不时回头张望一下看有没有追兵。

掩藏得再怎么好,他那魁梧的体形终究还是出卖了他。

李素眯着眼,看着王桩身上那件狐皮大氅,淡淡地笑了。

这一年王家日子过得挺不错,都穿上皮草了,就没人教过他要爱护小动物吗?小狐狐多可怜…

还有,此去西州千里,连匹马都不买,打算靠一双腿走过去,可长点心眼吧。

王桩走得不快,走几步停一下,回头张望一番,然后继续再走,走了一段后,这家伙终于想起来应该往前方看一看,于是赶紧抬头,灞河边是一片平原地带,一千人的骑队等在路边简直不要太显眼,王桩抬头,见远处黑压压一大片人马,顿时吃了一惊,下意识便打算转身扭头,一脸心虚地躲开。

“后面那人鬼鬼祟祟跟了咱们一路,本官怀疑是奸细,谁与本官活擒之?”李素站在马车车辕上,扬鞭指着远处的王桩笑道。

哎呀,太酸爽了,英雄指点江山,试问天下谁与敌,李素终于找到了当年长坂坡前曹丞相的感觉。

李素这一开口,还真有人应景而出,太配合气氛了。身后诸骑士里跃马而出一将,却正是刚才被轻轻敲过一记的蒋权,或许为了挽回刚刚在李素心里丢掉的分数,蒋权特别配合地一扬鞭,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向前跃出。

“末将愿往!”

李素一龇牙,啧啧,这句回话…更酸爽了,好吧好吧,在心里给蒋权偷偷加五分。

蒋权鞭马,如一支离弦的利箭般朝王桩冲去,一身杀气连隔着老远的李素都能闻得到。

见队伍里有一将朝他冲来,王桩吓坏了,人家根本没招惹你好不好?

于是王桩赶紧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直叫唤:“咋了么?咋了么?追我做甚?还讲不讲理咧?”

蒋权没理他,既然李别驾说他是奸细,他就一定是奸细,再说…现在也根本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好吧?

一人前面跑,一人后面追,王桩毕竟只有一双腿,哪里跑得过马儿的四条腿?很快便被蒋权追上,策马与王桩并排跑时,蒋权猛地一弯腰,一只脚从马镫里抽出来,单臂一伸,便将身躯魁梧的王桩整个人都拎了起来,嘿地一声暴喝,王桩被重重摔在马鞍上,蒋权将缰绳一勒,拨转马头,转身朝李素奔去。

李素两眼大亮,这个蒋权…不简单啊,看似一个简单的拿人动作,无论时机,力气都要恰到好处,才能完成得如此漂亮利落。

第三百一十六章 小试身手

看见蒋权小露了一手本事后,李素对西州之行的安全感终于多了几分。

想来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上没有半点本事,怎么可能混到果毅都尉?大唐的府兵制基层以折冲府为主,一个折冲府里置折冲都尉一人,果毅都尉两人,一个折冲府统兵一千多人,果毅都尉差不多算是团级军官了,军队是直接展示实力的地方,没有几分本事的人是爬不了那么高的。

蒋权骑着马,马鞍前打横放着魁梧壮硕的王桩,脸上隐隐带着几分得色,显然刚才那一手他也存了故意卖弄的念头,李素看看马鞍上不停挣扎哭嚎的王桩,又看看一脸喜意的蒋权,不由啧了啧嘴。

这幅画面像极了抢到压寨夫人的土匪头子急不可待回去拜堂成亲,然而马鞍上却横放着一个不停挣扎的糙汉子,画面顿时充满了基情,很有爱…

骑马到李素身前,蒋权单手一掀,王桩被狠狠摔落在地。

“禀别驾,末将幸不辱命,已将奸细活擒,回营交令。”蒋权抱拳道。

“奸细?”王桩顿时止了哭嚎,愣了一下,接着仿佛被人用无形的手来回抽了一百记耳光似的,整张脸黑里透着红,勃然怒道:“谁奸细?你才奸细!老子也是为大唐上过战阵,杀过吐蕃贼的府兵,咋就成奸细了?不给我个说法,今跟你拼了!”

“嘁!”

这是蒋权的回答,顺便还扔出一记鄙夷的眼神。

王桩被彻底激怒了,原地一个鲤鱼打挺,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终于争气地挺起来,撸起袖子便准备跟蒋权干架,随即听到一阵刀剑出鞘的声音,无数柄横刀冷冷地指着王桩,王桩眼皮直跳,任他再是憨直,也知道如果自己再多做任何一个动作,那些横刀便会毫不留情劈下来,把自己剁成肉酱。

“行了行了,把刀都收回去…”李素懒洋洋地道。

横刀入鞘,李素笑吟吟地看着王桩。

王桩直到这时才看见李素,暴怒的脸色顿时一变,神情变得有些尴尬,心虚,目光躲闪着望向别处。

“咋了?不认识了?再这副鬼样子,我真让人把你当奸细绑了啊。”李素笑嘻嘻地道。

王桩叹了口气,只好扭过头瞪着他:“不能好好说话吗?非要别人把我拎过来…”

“你跑得比兔子还快,怎么才能跟你好好说话呢?说吧,是不是又跟你爹娘闹了一出不告而别?”

王桩哼了哼,瓮声瓮气道:“是!”

李素叹道:“这次我真不能让你跟去,西州不太平,真的很危险,你若欲立功业,日后我给你在禁军营里寻个好差事,好好干几年,博个果毅都尉不是难事。”

王桩执拗地一梗脖子:“我有手有脚,功名我自己能赚,你帮我谋来的官职我不要,这不是汉子干的事!”

“听话,回去,这次真不能带你,前途艰险,我不能害兄弟。”李素神情严肃地道。

王桩神情绝望地道:“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李素大奇,他很想知道,王桩怎会冒出这句文艺腔十足的话,太合他的胃口了,莫非这家伙也读过张爱玲?

“是啊,我们回不去了…”李素仰望天际的一朵白云,喟叹道:“回不去的,除了岁月,还有自己…”

“你在说啥咧?”王桩很不给面子地打断了他:“我回不去咧,因为…临出门前,我婆姨拦着不准我走,我一时火起,抽了她一记,半边脸都肿咧…”

说着王桩露出凄然之色:“回不去咧,我回不去咧,回去会被她杀了,你若不收留我,我只好一路要饭出关中,找个地方终了一生…”

李素:“…”

他家婆姨真没用,怎么不活活抽死他?

“后面找书吏给你造册,以后你和郑小楼一样当我的亲卫,你真要找死,我也不能一次又一次的拦着,累了,不想拦了。”李素冷冷地道。

王桩高兴坏了,大脑袋重重一点,咧嘴笑得很开心。

一旁默不出声的蒋权现在总算看明白了,这位被他活擒的家伙原来不是奸细,看他和李别驾说话时的熟稔劲儿,这两人关系恐怕不浅。

王桩喜滋滋地往后面走,路过蒋权身边,不知想起什么,王桩指着他道:“今你骑马,擒了我不算好汉,找一天咱们再练练,你不一定是我对手。”

蒋权脸一黑,转头见李素笑吟吟看着他们,心中有所顾忌,忍住了。

蒋权忍了,李素可忍不了,满肚子冒坏水地挑拨道:“蒋将军,这你都能忍?我不是挑事的人啊,换了我是你,我可忍不了,都当到果毅都尉了,连股子血性都没了,还当啥都尉…”

蒋权忍不住道:“若李别驾不怪罪的话…”

“不怪罪,当然不怪罪,军中拳头大的说话,我懂的…”李素笑得很不善良。

话音刚落,蒋权忽然暴喝一声,朝王桩冲去,一拳狠狠揍上王桩的腮帮,然后脚下一勾,王桩像座大山般轰然倒地,方才的高冷全然破功。

“嘁!”一旁冷眼旁观的郑小楼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单音节,然后白眼一翻,不屑地望向天空,不知是嫌弃王桩的身手,或是看不上蒋权的身手,或是…嫌弃李素刚刚挑拨离间的行为?

李素摇头,啧啧有声。

王桩曾在陌刀营里当过陌刀手,可是也仅仅只会一套刀法和合击战术,论起真正的身手可差远了,这么烂的身手还想建功立业?

回头得请郑小楼和蒋权多教教他才是,不求立多大的功劳,只求日后遇到危难时能保住命,自己以后回长安才有脸见他的爹娘…

收了王桩,队伍继续启行,春风吹过十里长堤,一支骑队举着旌旗,默默奔向不可测的远方。

第三百一十七章 西进意图

行军苦,行军难。

行军是一件非常枯燥无味的事,虽说是一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地骑着马前行,大唐军纪森严,行军途中没人敢大声喧哗聊天。

队伍一路向北,往泾州方向行去,李素百无聊赖,闲得快发霉了。

傍晚扎营,一切交由蒋权安排,军士们下马,默默扎下营盘,直到一切布置妥当,李素才打着呵欠下了马车,睡眼朦胧地四下一看,不由有些吃惊。

观察一名将领是否合格,并非完全只看他冲锋陷阵时的本事,在老将们眼里,懂得带兵,懂得让麾下心甘情愿拥戴并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懂得行军,布阵,扎营等等,这些才是真正实打实的本事,是如何当好军官的基本功,基本功扎实了,才有资格去谈建功立业的事。

李素吃惊的地方也在这里,从扎下的营盘来看,蒋权这家伙的基本功很是不弱,他选择了一处依山临水之地,营盘开口正对平原开阔地带,背后临山的部分布下了明暗岗,短短时间内,辕门,栅栏,拒马和营帐布置得完美无缺,营盘内数十个营帐以梅花状非常规则地分散开,将中间的帅帐众星拱月般围住,帅帐周围再布一圈栅栏,布上明岗,整个营盘扎得分外牢实,防卫森严,它只是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便能让人感到一股隐而未发的肃杀之意。

只看扎营盘的功夫,便知蒋权此人确是个将才,李世民选择他来护送李素,显然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对李素来说,蒋权布下的梅花状营帐尤得他的欣赏,太工整太对称了,望一眼从内而外的赏心悦目。

李素身旁的王桩也看直了眼,他是跟随大军出征过的,当时他所在的陌刀营的营盘扎得可没这般细致。

见王桩发呆,李素拍了拍他的肩,指着错落有致的营盘笑道:“觉得怎样?”

王桩重重点头:“好!”

李素叹道:“若欲建功立业,不能只看杀多少敌人,博多大的军功,王桩,光是这手扎营盘的功夫,你就得学几年,基本功扎实了再谈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事。这一路多跟蒋权亲近亲近,此人是个人物。”

王桩扭头瞥了他一眼。

能被李素称为“人物”的人,委实不多,这一年多里李素认识的人也不少了,除了那些开国老将外,真正入李素法眼的人很少,火器局的杨砚算一个,只是杨砚这人的性格显然不对李素的胃口,许敬宗算半个,如果他长得再丑一点的话,可以算一整个了,至于其他的人,包括王家兄弟,李素看重的是交情,说到本事,还真差了点火候。

夜晚营盘内架起了篝火,军士分批次进食。

帅帐外一堆篝火烧得正旺,李素一手抓着一只生羊腿,另一手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眼瞳里,跳跃着火红的光芒。

王桩和郑小楼围坐在篝火旁,看着李素烤羊腿,仍旧披甲戴盔的蒋权几次路过李素的身后,见李素烤羊腿的程序颇为奇特,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见李素回头,蒋权便急忙走开,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假装看风景的样子…

如此反复几次,李素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道:“想学我的手艺就老实坐下来,正大光明的看,这不是什么不传之秘,谁学了都只是一道吃食而已,来来回回的转悠,你矫不矫情?”

蒋权老脸一红,犹豫了片刻后,索性便坐在李素的身旁,只是脸色有些赧然。

李素烤羊腿很特别,不是寻常手法,羊腿是提前腌好的,上面用匕首划了几道口子方便入味,烤到外表金黄滋滋冒油时再撒上小茴香和细盐,最后快熟时再撒一些磨成粉的茱萸。

蒋权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从李素乘坐的豪奢马车,再到后面跟着两辆装满各种零食各种酒肉的马车,后面还跟两辆精心改装,载满了水的大马车,蒋权私下套近乎问过李素的贴身亲卫郑小楼,得到一个很酷的回答,那两辆装的居然是洗澡水!

蒋权快疯了,这得奢侈到什么地步才会干出如此奇葩的事,一千多号人进大漠,那么珍贵的水居然用来洗澡…不怕老天降道雷下来劈死你吗?

羊腿烤熟了,滋滋地冒着油,金黄色的外皮在火光照映下格外诱人,一股浓浓的香气弥漫四周,围坐在篝火旁的王桩和蒋权眼中顿时露出馋色,连扳着一张酷脸的郑小楼也不易察觉地蠕动了一下喉头。

李素慢吞吞用匕首从羊腿上切下一大块肉,递给蒋权。

蒋权一愣,接着急忙道谢,也不管羊肉多烫,径自往嘴里一塞,一边咀嚼一边呼呼地吸着凉气,烫得龇牙咧嘴又吃得爽快,李素自己也切了一块肉,剩下的全递给王桩和郑小楼。

“好吃!”蒋权大赞,嘴里的肉咽下去后似乎还想来一块,结果看见剩下的羊腿被王桩和郑小楼抢来抢去快打起来了,蒋权眼中露出遗憾之色,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然后…舔起了自己的手指。

“啧!”李素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又从旁边取过一条腌好的生羊腿,用匕首划开几道口子后,继续架在火上烤。

蒋权大喜,搓了搓手,满脸笑容地等待下一波烤羊腿…

“好吃吗?”李素注视着羊腿的火候,一边淡淡地问道。

“好吃!人间美味,李别驾高才!”蒋权赞不绝口。

没过多久,羊腿又烤好了,李素这次很慷慨,递了一大块肉给他,看着蒋权狼吞虎咽,笑得很开心。

“你快乐就是我快乐,不过…吃了我的就是我的人了,以后别人若欺负我,你要帮我揍他,我要欺负别人,你也帮我揍他…”

“噗——”蒋权嘴里的肉毫无预兆地喷了出去,一脸错愕地看着他,然后再垂头看看自己手里的羊肉,神情颇为挣扎,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还给李素…

“逗你的!”李素拍了他一下,摇头喃喃道:“大唐人太缺少一颗童真的心了…”

连烤了四只羊腿,蒋权王桩三人的肚子还是没填饱,不过蒋权在一旁偷师,慢慢的也学会了李素的手法,接下来便由蒋权动手。

看着蒋权手法熟练地划口子,撒小茴香和盐,李素看着他那张黝黑的脸,忽然问道:“你是右武卫的?”

“是。”

“右武卫是禁军吧?”

“是,右武卫值守太极宫,不过并非常例,每隔三月由左武卫和金吾卫接手换岗。”

李素若有所思道:“我离开长安前,朝堂里有什么动静吗?”

蒋权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动静?”

“比如,三省六部有没有调动兵马什么的…”

蒋权想了想,道:“三日前确有调动,左武卫三万兵马奉命拔营离京,不知去向。这几日三省朝臣入宫的也多,陛下似乎在布置什么…”

李素点头,缓缓道:“看来,陛下真打算北征薛延陀了,最迟三月内会动手…”

蒋权一愣,扭过头盯着李素:“北征薛延陀?”

“嗯,北征薛延陀。”李素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蒋权急忙凑了过来,借着昏暗的火光盯着地图。

“你看,大唐正北方是西突厥,这几年陛下对突厥各部落分化,打压,拉拢,突厥人大部已为我大唐所用,阿史那族更是宣誓效忠陛下,突厥暂不必虑,突厥再往北,便是薛延陀汗国,这才是大唐真正的心腹之患,去岁至今,陛下对薛延陀用推恩之策,致使薛延陀内乱不休,可汗家族父子兄弟阋墙,听说现在连各部落都乱起来了,此时北征,正其时也,陛下对火候看得通透,御驾亲征已是必然。”

蒋权呆呆看着地图,许久,目光忽然露出懊恼之色。

李素看懂了他的表情,笑道:“是不是觉得心气不平,为何不能跟随陛下北征博军功,反而被派遣出京,一路护送我这个毛头小子去西州?”

蒋权回过神,急忙抱拳:“末将不敢,末将绝无此念。”

“这么想也没关系,说实话,西州那个地方,我也不想去,你我皆是君命难违…”李素垂头又看了眼地图,忽然道:“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何遣你送我去西州?”

蒋权又愣了一下,摇头:“末将只遵命而为,却不知其中究竟。”

李素的手指向地图的西方,徐徐往左,再往左。

“西州,恰在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再往西去便是高昌国,这几年高昌国主勾结西突厥,抢掠过往商贩,数次切断丝绸之路,对我大唐愈发不敬,而西州,正与高昌毗邻,西州方圆数百里皆是大漠,后勤断绝,粮草不继,守军愈疲,一不留神便会被高昌国所趁,若西州被高昌国所夺,传到长安必然臣民激愤,然而彼时陛下正调集大军征讨薛延陀,根本无法腾出手收拾高昌,久而不为,难免令臣民失望,令高昌和西突厥愈见张狂,从而得寸进尺…”

蒋权露出恍然之色,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直到李素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他,蒋权才意识到此去西州是一件多么危险多么严重的事。

“所以,陛下遣李别驾去西州的意图便是…”

李素笑道:“我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陛下却遣我去西州,当然是犯了错发配千里,然而发配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西州不太平,但我一定要好好经营它,而且还要守住它,至少要守到陛下征讨完薛延陀,我大唐关中精锐能腾出手西进,那时我才算完成了任务。”

蒋权盯着地图怔忪半晌,神情渐渐变得兴奋起来,眼中闪耀着湛然的光彩。

李素叹了口气,又碰到一个战争狂人,这年头当兵的都是疯子,好像军功都拴在敌人的脖子上似的,只消一刀劈下去军功便到手了,可以博个闪亮的前程封妻荫子了,却丝毫没想过敌人手里也拿着刀,他们也会为了军功而拼命的。

“蒋将军现在知道,此去西州,前程并非黯淡无光了吧?”李素笑吟吟地看着他。

蒋权重重点头,脸上露出狂傲之色:“高昌与突厥,在末将眼里不过土鸡瓦狗尔,若敢犯我大唐西州,末将单人匹马可直取敌酋首级!”

“你又错了…”李素叹道:“你的任务是保护好我,不能让我有一丝一毫的损伤,我若有了什么闪失,你在西州砍多少颗敌人的脑袋都没用,回去陛下肯定会亲手剁了你…”

蒋权愕然,转念一想,临行前陛下亲旨所遣,旨意的内容确实是让他保护李别驾,至于守卫西州,进击敌寇之类的话,却一句都没提。

“…是!末将遵命,一定不让李别驾有丝毫闪失。”

李素由衷地笑了:“你看,你我多聊聊天,还是很容易达成共识的,所以我们可以回到刚刚的话题上,还是那句话,别人欺负我,你要帮我揍他,我欺负别人,你也帮我揍他…这不止是陛下所命,更何况你刚刚还吃了我的羊肉…”

蒋权:“…”

蒋权吃饱了,挺着肚子巡营去了,李素和王桩,郑小楼三人仍围坐在篝火边。

篝火炙烤着脸庞,微微发烫,火堆不时发出轻轻的噼啪炸响,与周围的鸟叫虫鸣作合。

李素静静地坐在草地上,盯着篝火发呆,独自想着心事。

在蒋权和王桩眼里,西州的前程渐渐敞亮了,他们的想法并不复杂,只要多砍几个敌人的脑袋,砍到足够的数量后,朝廷便会升他们官,如此而已。

可李素却不能想得这么简单。

西州…会是什么样的局势?他的顶头上司西州刺史是什么人,什么性格,自己会不会被看轻,如何争取当地的军心民心,如何与上司融洽相处,尽量避免争斗,如何发展城池,将西州建成沙漠里最繁华的地方,如何抵御很有可能会遇上的外敌进犯等等…

未来太不可测了,李素仿佛置身与迷失了方向的沙漠里,他自己也在一步一步的摸索前行。

王桩凑了过来,神情与方才的蒋权一样兴奋:“哎,西州那里真的有仗打吗?砍多少敌人的脑袋可以被朝廷封官?”

李素斜睨着他:“我做几十个震天雷,你把它们绑在身上,然后独自一人冲进高昌国王宫咋样?轰的一声立下旷世奇功,陛下一定龙颜大悦,封你当个国公…”

王桩脸色一喜,随即觉得不太对劲:“轰的一声以后…我呢?”

“没了啊,啥都没了,哦,忘了跟你说,你的国公之爵陛下是追封的,‘追封’懂吗?意思就是爵位有了,人没了,嚎…”

第三百一十八章 胡人商队

王桩不傻,就是笨了点。

李素的提议显然不太合他的胃口,神情凝重地仰望夜空的繁星,良久,像个深沉的中年男人跟小三商议离婚似的,沧桑地叹口气:“这事…恐怕不能干,有点亏。”

李素也深沉地叹口气:“亏是亏了点,仔细想想,对后代还是很划算的…”

王桩神情愈发沧桑:“不行啊,我和婆姨还没生娃呢,哪来的后代?追封国公之后,爵位给谁呢?”

“给王直啊,以后王直代你好好活下去…”

王桩终于听出不对了,斜睨了他一眼:“美死他了,凭啥?”

见王桩回过味了,李素也就懒得调戏他了,大脚朝他屁股一踹:“想清楚了你以后就好好活着,以后少琢磨那些建功立业的事,建功立业那么简单吗?要拿命来换的!命没了,给你追封个国公有啥意思?”

王桩眨眨眼,咧嘴傻笑两声,没答话。

李素叹了口气,这家伙属驴脾气,别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了南墙还不信邪,还得多撞几下。

三天后,队伍到达泾州。

进泾州城,很遗憾没看到万千百姓夹道出迎,刺史诸官列队迎接的画面,事实上李素还得主动进刺史府拜见泾州刺史。

地位决定一切,李素虽然有个县子爵位,但大唐的县子实在太多了,而李素正式的官职也只是别驾,比刺史低了一级,不管怎么说也轮不到刺史亲自迎接他。

幸好泾州刺史刘宏是个很和气的人,而且泾州离长安不远,刘宏多少听说过李素的才名,对李素的拜见,刘宏表现得很客气,府中设宴,请来州府诸官相陪,满堂赞颂仰慕声里,李素被灌得七荤八素,最后轰然倒地,接待工作圆满完成。

因为醉酒,李素不得不在泾州休息了两天,宿醉太可怕了,脑子里整日嗡嗡作响,昏昏沉沉的不知天日。

李素醉酒第二天,刘宏再次入馆驿探望,并且满怀盛情地提议…再开酒宴,干了这杯还魂酒,宿醉不药而愈。

李素当即拒绝了这个阴险的提议,太不厚道了,欺负小孩很有快感吗?

刘宏探望过一次后便回衙署办公,再没露过面。

对李素的招待已尽到了他的礼数,一府首官能做到这个地步已够了,虽然李素有才名,亦深受陛下看重,但刘宏也不能失了一府首官的面子,这个年代的文官普遍还是要脸的,当然,许敬宗是个例外,他比刘宏可爱多了。

城里住了两天,李素的宿醉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决定启程北进。

与刘宏和泾州诸官道别过后,蒋权领着骑队,护送李素继续上路。

出了泾州城,仍能感受到关中的繁华,野外炊烟袅袅,村落鳞次栉比,路上不时能看到不少来往的商队,有的往南赶往长安,有的满载大唐特产货物踏上丝绸之路回国,来来去去,利来利往。

李素躺在马车里哼哼唧唧,离开长安才短短几天,队伍还没走出关中,他便已厌倦了枯燥无味又辛苦的旅途,习惯了前世飞机的快捷,再远的路嗖的一下就到了,再看看现在坐着慢慢悠悠的马车,路上不知走几个月,李素顿觉心塞。

王桩和郑小楼在车外骑着马,二人算是李素的亲卫,一个板着酷脸自以为走偶像路线,一个整天傻呵呵的不知乐什么,那些大人物的亲卫一个个飞天遁地,本事超凡,再看看李素的亲卫…

李素忍不住掀开马车帘子,伸出脑袋往外看去,迎面便看见王桩骑着马一颠一颠的,朝他咧嘴一笑,傻乎乎的露出满嘴白牙:“看啥咧?”

李素马上缩了回去,然后重重叹气。

没救了,看来自己没有成为大人物的命。

想想还是不甘心,李素又掀开帘子,瞪着咧嘴傻笑的王桩,叹道:“我说,你就不能努力朝眉清目秀的方向发展一下么?”

王桩愕然:“啊?”

李素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努努力呀,做人不上进,跟咸鱼有啥区别?”

王桩精神一振:“啥咸鱼?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