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权苦笑道:“都这般时候了,李别驾莫开玩笑,末将只觉对不起别驾,辜负了别驾交予末将的重任…”

李素笑道:“只是让你们出去探探风声而已,探得到固然不错,探不到也没关系,别什么事都往‘重任’上扯…”

李素笑容渐渐收敛,道:“其实,你们这两日已经探到了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城内商人和百姓一提起刺史和官员便大打出手,或者畏之如虎,这说明西州的官员们不简单,必然做了不少令百姓和商人不满的事,否则不会是这般表现…”

“陛下圣明,登基这十余年来励精图治,所颁国策皆是迎合士子百姓的善政,然而西州地处边陲,所谓天高皇帝远,由此观之,长安的政令在陇西这块地界上颇为不畅,又或者西州的军政官员上瞒下欺,对西州的百姓做下许多恶事,所以我们看到城中贫瘠如斯,百姓商人没精打采,从这些现象里能看出西州百业凋零,民心不稳。外有突厥,高昌,龟兹等诸国觊觎,内忧外患皆俱,此城…险恶万分啊。”李素神情阴沉地摇头。

蒋权眼皮跳了几下,原只觉得城里官员不太欢迎他们,只是件小事,大不了独善其身便是,可经过李素这番分析后,蒋权顿觉情势严重,若真如李别驾所言,西州情势如此险恶,可真不是轻飘飘一句“独善其身”便能说得过去的事了。

“李别驾,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蒋权急了。

李素又笑了:“最好的办法嘛,自然是我往床上一倒,你呢,派人八百里快马进长安,就说我病了,病得很严重,大夫说只有回关中静养才能治好,然后我们拍拍屁股走人,西州嘛…管他去死。”

蒋权的脸上顿时泛上一层铁青…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从蒋权的脸色可以看得出,他很可能不太赞同这个天才般的提议。

“死心眼!”李素翻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既然蒋将军无法接受我装病欺君,接下来咱们只有慢慢等了,等曹刺史回城,曹刺史是西州首官,只有等到他回来,一切该咱们看见的,不该咱们看见的,都会看见。”

蒋权犹豫了一下,也觉得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了。

扭头看了一眼王桩,李素忽然好奇地指着他道:“蒋将军这两日探听消息没有收获,这家伙呢?”

蒋权鄙夷地扫了王桩一眼,哼了哼,道:“他,自然更无收获。”

“他在城里怎么探听消息的?”

蒋权脸上浮起几许怒容:“这家伙进了城便找地方吃,城里大小酒肆店铺都被他光顾过,胡饼,酪酥,葡萄酿…但凡能吃的东西,他全塞进嘴了,这两日吃得好不痛快。”

李素眨眨眼:“除了吃呢?”

“除了吃,当然还是吃…今日末将离城时,他还赖在人家店里,拉都拉不走。”

王桩黑脸透出一抹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李素忍不住道:“除了吃,你总有点别的收获吧?”

王桩垂头忸怩地道:“收获…自然是有的,比如,城东头那家酒肆卖的葡萄酿里掺了水,相比之下,城西那家酒肆明显厚道多了,量足,价也不贵…”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初见刺史

“唯有美食不可辜负”。

王桩很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或许他做得比完美更完美,不但是美食,只要能塞进人嘴里的,跟食物有关的东西,不管味道好不好,他都没有辜负。

李素有时候很羡慕王桩,真的,从长安城到西州,一路上不管多辛苦王桩都没吭过一声,每天扎营后他唯一关心的问题是今晚吃什么,吃完后乐乐呵呵地往营帐里一躺,呼噜声打得震天响,第二天继续上路,骑在马上百无聊赖时,便开始琢磨晚上烤羊腿时若往羊腿上多撒一把小茴香,味道会不会更美…

只是李素对王桩的西州之行产生了些许疑惑,这家伙到底是来建功立业的,还是来亲身体验舌尖上的中国的?

重重叹了口气,李素双手捂面,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你还是好好活着吧。”

王桩很尴尬,他也觉得有点丢人了。

人在尴尬的时候通常有点小智慧,或者说叫“急中生智”,于是尴尬的王桩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道:“除了吃,我还是有收获的…”

“啥收获?”

“城西那家不坑人的酒肆里,有个人…很有人缘,每次走进酒肆别人都起身行礼,看打扮不是官员,也没有官员那种气度,别人都唤他‘钱夫子’,似乎在城中颇具声望,看得出不是寻常百姓,那位钱夫子与酒肆众人打了招呼后便径自离开了…”

李素眼睛亮了,望向王桩的目光充满了赞许,连蒋权也情不自禁朝他看了一眼。

这叫什么?傻人有傻福?还是大块头有大智慧?

“这条鱼逮得不错,后来呢?你有没有跟上去和那位钱夫子聊两句?或者跟踪找到他家住哪里?”

“没有。”王桩断然摇头。

“为何不跟上去?”李素发觉胸口有点闷。

“我在酒肆里叫了一壶葡萄酿,一个胡饼…”发现李素和蒋权用杀人般的目光瞪着他,王桩顿觉气短心虚,声音也变小了,弱弱地道:“…钱都给了,不等不合适。”

李素和蒋权呆立半晌,最后李素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先出去,我要冷静一哈…”

王桩挠着脑袋出了帅帐,李素和蒋权对视一眼。

“这个钱夫子…有价值。”李素眯着眼,很阴险的样子。

“此人应该住在城里,末将去拜访他一次?若对其许以重金…”

“真不会过日子,动不动就‘许以重金’,你家重金很多吗?”李素横了他一眼:“做人呢,有时候太讲礼数也不好,显得虚伪,直接派人把那个钱夫子劫来营里,狠狠抽他几十鞭子,再问他西州城里的情况,相信该招的都会招,当然,若这人是条汉子,咬死了也不招…”

蒋权恶狠狠地道:“再抽他几十记鞭子!”

“不,那时我们该对他许以重金了。”李素诚恳地道,礼贤下士的嘴脸分外欠抽。

蒋权:“…”

这位别驾的思维…节奏太跳跃了,实在跟不上啊。

“那位钱夫子先不急着动手,曹刺史没回城,咱们不可轻举妄动,待一切情势明了后再定行止。”

蒋权点头应了。

城外大营里无聊过了四天,项田遣人来报,西州刺史曹余明日午时回城。

李素精神一振,正主儿总算回来了。

“来人,城外吊桥埋伏五百刀斧手,待我摔杯为号…”李素仰天狂笑。

蒋权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瞪着他:“李别驾,你说真的?”

“假的。”

死心眼毫无幽默感,真不爱搭理他。

第二天午时,曹余果然回到西州城。

与李素来时冷冷清清的城门不同,曹余领着一千多府兵浩浩荡荡奔赴西州,离城尚距十里时,城门外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西州城上下所有军政官员皆着官服,排着整齐的队列恭迎曹余的大驾,人群鸦雀无声,毕恭毕敬之至。

营地派出的探子向李素回报城门盛况景象时,饶是李素脾气再温和,也被气得俊脸发绿,虽然绿起来仍是那么的英俊…

好歹也是长安城里陛下亲旨委任的京官,好歹头上还顶着县子的爵位,西州这些官员真是不拿豆包当干粮,欺人太甚。

曹余午时入城,李素在营地里没出去,待到日落时分,城里终于来了人,手执曹余的名帖,请李素入城一会,李素这才穿戴官服,领着蒋权王桩郑小楼,又从骑队里选出百余骑士充当随从,一行人踏着落日的余晖,慢慢悠悠进了城。

刺史府位于西州城的正中间,面东背西,大门直朝东面长安城方向,以示对皇帝和朝廷的忠心。

城池简陋,总共只有两条大道,一纵一横,恰从刺史府交叉,余者皆是民居。

李素面无表情地从城门穿行而过,径直来到刺史府前,仰头打量了一下这座府邸。

刺史府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鲜亮豪奢,事实上它并不算很大,相比之下李素在太平村的宅子都比这座刺史府上档次得多。

前门光秃秃的两扇门,门口懒洋洋站着十来个值守的府兵,门楣上挂着一面掉了漆的牌匾,除此别无它物。

李素走到门前,递上名帖,从侧门里走出一名家仆,恭敬地将李素请入内。

跨进门槛,迎面便是一堵照壁高墙,绕过照壁是一个幽静的前院,前院仍旧光秃秃的,不像别的大户人家那样满院子种着树和花草,事实上沙漠这种地理环境和土壤,基本也种不出什么绿色植物,至于寻常大户人家宅院里常见的假山和池塘,在这里就更不容易出现了。

空旷的前院四周是一条围起来的回廊,穿过回廊便是刺史府的前堂,这里的前堂不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事实上刺史府并不完全是刺史的居所,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官衙,是这个城池里大小官员每天打卡上班处理公务的地方。

家仆领着李素径自穿过前堂,前堂后面才是刺史及其家眷私人生活的地方,曹余会客一般也是在这里。

后院西侧一间雅阁内,李素终于见到了这位西州首官,刺史曹余。

玄关前脱了鞋,李素踩在有点硌脚的地板上急走几步,朝曹余行属官之礼。

“下官新任西州别驾李素,拜见曹刺史。”说完李素长长一揖到地。

曹余站起来回礼:“李别驾一路舟车辛苦,本官数日前领兵救交河县之危,慢待李别驾,还望别驾莫往心里去。”

李素连道“岂敢”,宾主见礼寒暄之后,这才各自落座。

直到这时,李素才有空抬头直视曹余。

曹余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身躯偏瘦,面容更是清减,颌下一缕三寸清须,端坐在席案后目不斜视,不怒而自威,单看相貌,却是难得的一位中年帅哥,而且正经的读书人的模样。

李素在打量曹余的同时,曹余也在打量他。

眼前这位从长安调任过来的别驾,说他是少年绝不为过,十多岁的样子,目光清澈,面带微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模样,单看外貌和气度,分明是某个千年世家门阀的子弟离家游玩见识的悠闲模样,颇具少年郎的风流之相。

西州地处偏远,消息闭塞,纵是李素在长安闯出偌大的名声,可西州的官民却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曹余越看越惊奇,这个十多岁的少年…怎么可能是陛下亲旨任命的西州别驾?

第三百三十二章 群狼环伺

李素太年轻了,年轻得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毛孩子,应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年纪,也是“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年纪。

说来说去,李素这个年纪就应该怀里揣着大块的银饼,与狐朋狗友青楼买醉狎妓,虚度青春年华,这才是李素正确的画风。而不是领着千人骑队穿过千里沙漠,揣着皇帝陛下的旨意和尚书省的调任文书跑到这茫茫大漠的荒城里当官,这幅画面…真的太违和了。

曹余打量着李素,惊呆了许久,直到李素微觉不耐地轻咳了两声,曹余这才回过神来。

“哈哈,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见李别驾年轻风流,本官确信了这句话。”曹余哈哈一笑,算是揭过了刚才的失态。

“曹刺史谬赞,下官实不敢当。”李素谦逊地笑笑。

曹余凝视着他,捋须笑道:“西州地处边陲,与外不通消息,不过本官与长安同僚友人常有书信来往,对李别驾的声名,本官却是闻名已久,李别驾年幼志高,这一年多来便做下许多大事,为我大唐社稷立下大功,足堪名垂青史,陛下重李别驾之才,将你委任西州,实为西州官民之福,本官不胜荣幸。”

李素被曹余这一通夸得有点晕乎乎的,笑得愈发谦逊了:“下官年幼不懂事,曾在长安做下不少荒唐事,也闯了不少祸,曹刺史这番夸赞,却越让下官羞惭无地。”

曹余哈哈笑了两声,忽然拍了拍手,朝门外长廊喝道:“来人!”

李素眼皮一跳,背后吓出一层冷汗。

这桥段太熟了,古往今来无数大人物都是这般德行,聊得好好的忽然翻脸,然后门外廊下埋伏五百刀斧手冲进来把客人剁成肉酱,也不知为什么古今的大人物们都喜欢用刀斧手,而且数目也一定非要五百个,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肉就剁得不够碎了…

而此时此刻,曹余这一声暴喝,李素顿时变了脸色。

本来就觉得西州上下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李素这些日子疑神疑鬼防心甚重,现在曹余这一声暴喝,令李素的戒备心提到顶点。若说曹余现在叫人进来把他剁了,其实…也很符合情理的,以己推人,李素若看谁不顺眼,也恨不得分分钟剁了他。

幸好曹余的人品比李素高了那么一点点,话音刚落,门外出现的不是刀斧手,而是家仆。

曹余微微一笑,朝家仆吩咐道:“今日贵客临门,令府中备宴。”

李素顿觉讪然,觉得自己以那啥之心又那啥之腹什么的。

大唐无论官场还是权贵,似乎都有这么个坏毛病,不管碰到什么事都是一句“备宴”,无宴而不欢,这毛病很顽固,一直传到千年以后还不见改。

刺史府的宴席不算太丰盛,矮脚桌上一盆炖鸡,一盆炖羊肉,以及…另一盆炖羊肉。

全都是炖菜,颜色寡淡,膻味扑鼻,李素只看了一眼便倒足了胃口,一口都吃不下去。

酒是西域的葡萄酿,李素浅啜一口,还是觉得味不对,在长安时常在程咬金,牛进达这些老将家蹭吃蹭喝,天下各种名贵的美食和酒都尝过,李素自己也酿出了风靡长安的五步倒,眼下曹余用来待客的葡萄酿,却委实入不了李素的法眼。

硬着头皮勉强与曹余喝了几杯,二人开始没完没了的寒暄客套。

历朝历代的官场废话都很多,酒宴进行了小半个时辰后,李素才说到了正题,问起了西州的景况。

曹余笑容渐渐收敛,换上一脸忧虑的样子,捋须沉思半晌,才缓缓道:“李别驾初来乍到,对西州或许不太熟悉,若说西州景况,本官用八个字足可概括。”

李素身子往前微倾:“不知哪八个字?”

曹余看着李素,一字一字道:“群狼环伺,危在旦夕!”

李素眼皮猛跳了几下,笑着喝了杯酒。

曹余盯着他,也笑了:“李别驾不信?”

李素想了想,道:“下官信不信并不重要,下官愿闻其详。”

曹余忽然扬声道:“来人,取地图来!”

家仆很快将一张羊皮地图捧上前,徐徐展开。

“李别驾上前请看…”曹余将李素叫到面前,二人并肩,李素盯着曹余的手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缓缓移动。

“这里,是咱们的西州,往北四百里是庭州,在突厥人掌握之下,往西八百里是龟兹,龟兹自隋之后,对我大唐日渐疏离,常与突厥人勾结,劫掠丝路上的商贾,千年丝绸之路,近年来因盗匪肆虐而几近断绝,商旅不行,道路阻断,自贞观六年陛下破东突厥之后,这条丝路便不太平了,突厥对我大唐素有敌视,近年大唐占了西州后,高昌,龟兹,焉耆,再加上南边曾经的楼兰国因缺水盐泽而消亡,吐蕃人则趁虚而入,据南望北,对我大唐虎视眈眈…”

曹余叹了口气,道:“如今我西州便处在这样一个群狼环伺的境地里,今年开春后,周边高昌,焉耆,龟兹等邻国听说我大唐皇帝欲亲征薛延陀,三省抽调大唐各地府兵,重兵压于北方国境,而致西面兵备渐疏,这些邻国顿时动起了心思,开春后已有不稳的迹象,常化作小股盗匪洗劫我西州治下乡县,今日我从交河县领兵回来,就是因为那里出现了盗匪,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盗匪,分明是突厥,龟兹,高昌这些邻国的军队乔化而成,真当本官糊涂么?”

李素沉思片刻,拱手问道:“敢问曹刺史,我西州兵备和战力如何?还有城池防御…”

说到这里,李素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城池防御什么样子,李素进城时便看到了,只不过一圈低矮的土墙而已,这种土墙是典型的防君子不防小人,而西域突厥,高昌,龟兹等邻国,从他们的尿性来看,与“君子”二字是绝不沾半点边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戍边苦楚

在长安接到李世民的诏令时,李素便设想过西州的模样,那时的他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尽可能地将西州想象成无比贫瘠落后的样子,以调适自己的身心在见到西州后不会受太大的刺激。

然而真实的西州落在李素眼里后,李素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了,世上没有最贫瘠,只有更贫瘠,仅只看西州那一圈城墙,心就凉了半截。

“未知西州的兵力和战力如何?”

这也是李素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曹余捋须,眯着眼睛笑,笑容有点苦涩:“西州州境方圆六百余里,贞观九年,三省置折冲府二,按上府所设,每一个折冲府满员一千二百人,其中一府戍守西州城,另一府设于高昌国境,兼巡边之责,至于战力…我大唐雄兵的战力自是锐不可挡,不敢说以一敌十,以一敌二敌三却不在话下,所以这几年外敌频频入寇,而西州城仍在我大唐掌握中,折冲府的将士们当居首功。”

李素的神情也有些苦涩了。

西州所辖方圆六百多里,下属五个县,朝廷却只设了两个折冲府,满员加起来还不到三千人,就是靠这三千人,竟然生生将西州守住这些年,这些戍边的将士委实不容易。

然而,战力再勇猛,终究也不到三千人,小股外敌入寇或能轻松击退,若是大规模的外敌入侵呢?靠这两千多人,还有西州低矮的城墙抵御外敌,城池能坚持几天而不失陷?

李素能问的差不多问过了,至于西州官民对他并不欢迎的态度,城里死气沉沉的气氛等等问题,李素终究没开口问,有些事情只能靠自己去发现,因为李素并不知道这些表象下面的真相里,曹余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李素的问题问完了,曹余也有问题要问李素。

“李别驾远赴西州上任,除了随行的千人骑队外,不知还带来了什么?”曹余盯着他,清瘦的脸上布满了期待。

李素愕然:“还带了什么?”

除了一千多张吃饭的嘴,以及我自己这张必须吃得精致的嘴,还能带什么?

见李素愕然的模样,曹余脸上的期待渐渐化作失望,索然叹了口气。

“本官于贞观九年上任西州刺史,从贞观九年开始,我每年给长安递奏疏不下十道,请朝廷给西州拨钱拨粮调兵…”曹余叹道:“西州之危,未身处其中而不自知,长安诸臣只知陛下如今威服四海,邻国不敢造次,可他们却不知道,邻国的不敢造次只是表面,原本西州得来便名不正言不顺,高昌国王室多年怀恨在心,暗里又有突厥人煽风点火,勾结撺掇,犯我州辖属县,龟兹,焉耆,吐蕃等国更是虎视眈眈,妄图从中渔利…”

“三年来,本官上奏疏无数,言明西州之危,奈何西州地处偏远,出师耗费糜巨,而且近年三省朝臣对西州亦颇多议论,言西州乃鸡肋之地,地处大漠中心,进无可攻,退无可守,朝廷眼下最为着紧者是北边的薛延陀和西边的吐蕃,故而我的奏疏递入长安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递得频繁了往往还会换来尚书省的斥责,或是拨数百石粮草聊作应付…”

曹余苦涩叹道:“朝中诸臣安坐华堂,俯视天下,哪里知道戍守西州的苦楚,本官日盼夜盼,希望朝廷能给西州拨点钱粮,调点兵将,原以为李别驾赴任,多少能带些恩泽过来,谁知…”

李素脸颊直抽抽,这话说的,貌似很嫌弃我的样子,其实我更嫌弃你好不好…

酒宴毕,说不上宾主尽欢,毕竟是初识,而且西州这滩水有多深多浑浊,李素并不清楚,看得出曹余说话也有所保留,两个彼此带着戒心的人一起喝酒,这顿酒实在喝得很无趣。

席间与曹余聊了很多,李素问西州风俗物产,曹余问长安朝堂,大家各自都有感兴趣而不得解的问题,直到酒宴终了,李素告辞出府,曹余也是温言勉慰,二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作为新上任的西州别驾,曹余却没给李素安排任何职司,而李素也未主动相询,大家仿佛有了某种默契。

最大的收获是,李素大致明白了西州如今的景况,景况不太乐观,没想到自己竟被李世民遣派到这样一个群狼环伺的边陲州城里当官,李素忍不住真的怀疑李世民到底是不是想弄死自己了。

走出刺史府已是傍晚时分,迎面吹来一阵凛冽的寒风,风里裹挟着黄沙,素净的脸上很快沾满了一层尘土,西北大漠里,连风沙都带着一股苍凉粗犷且含沙射影的味道。

李素抹了一把脸,看着渐沉的大漠斜阳,呼出胸中一口浊气。

离开长安时还是开春,路上走了三个月,眼看便要入夏了,可大漠的夜晚却还是这么寒冷。

出城回到营地,将士们已开始埋锅造饭,入帅帐后,许明珠迎上前,先给李素拍去满身尘土,然后为他脱下长靴,换上木屐,再打来一盆水净面,把李素侍侯得周周到到。

长途行路三个月,许明珠的脸上布满了憔悴,曾经红润的脸颊如今被阳光灼晒得处处红斑,皮肤比以前粗糙多了。

李素心中浮上几分心疼。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许明珠为他做到这个份上,李素能怎样?难道还能硬起心肠继续将她推得远远的?

可是,心底里的那个位置,终究被东阳慢慢占据着,许明珠在努力,她在努力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努力得到李素的欢心,李素也在努力,努力在心里腾出一些位置来,让许明珠占着,一点点,一丝丝,都算一个交代。

夫妻二人的相处像极了润物无声的春雨,抗拒也好,认同也好,自己的态度并不重要,不知不觉间,彼此都融入了,磨合了,像自然规律一般无可逆转。

“夫君,今晚不吃烤羊腿了好么?”许明珠神情有些欣喜:“今日妾身给夫君做油泼面,以前家里的厨子说,夫君最喜此物,妾身也学会了。”

“好…”李素脑子里琢磨着西州的事,心不在焉地漫应,随即回过神,疑惑地道:“油泼面?哪来的面?咱们带的面食路上不是已经吃光了吗?”

许明珠笑道:“是那个龟兹商人那焉送的,今日那焉来营地拜访夫君,夫君进城见刺史了,那焉没见着您,便差人留了两袋面…”

李素咂咂嘴,嫌弃地翻了翻白眼:“这家伙越来越不讲究了,以前隔三岔五好歹还送几颗大宝石,现在改送面了…啧!”

“夫君——”许明珠也朝他翻了翻白眼。

李素乐了,小姑娘现在出息了啊,以前老实得跟鹌鹑似的,现在敢朝他翻白眼了。

“我听那焉说,西州城东边有个奴市,专卖一些邻国的胡女,明日叫王桩和郑小楼进城挑几个周正点的女奴,买回来侍侯咱们,你是诰命夫人,陪我远赴千里大漠已够委屈你了,以后家事不必自己动手,让下人去做,你好好享福,把身子养好。”

许明珠眨眨眼,飞快摇头:“不用了,夫君自有妾身侍侯,用不着别人,妾身在太平村时便听家里的下人说,说胡女身上有股怪味,夫君那么爱干净,怕是…”

李素眼皮跳了跳,犹豫了一下,道:“那还是算了,待我将西州的情况摸清楚了,咱们搬进城里住,找石料找工匠,咱们自己盖个大房子后再买几个干净点的下人,老住在外面的营帐里也不是个事…”

“嗯,听夫君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死气沉沉

摸清楚西州的情况并不容易,在李素看来,西州这个城池里的气氛有点诡异,总觉得整个城池上空盖着一层薄薄的黑纱布,远看挺朦胧挺有美感,凑近一看,原来这层布的作用不是为了美感,而是为了遮臭。

李素想掀开它,可是怕自己接受不了那股臭味,他更怕掀开以后里面不知会冒出多少魑魅魍魉,引发多大的连锁反应。

昨日与曹余算得上相谈甚欢,只是二人之间所谓的“相谈”,其实内容并没有多少干货,总的来说,曹余与李素之间是相敬如宾的,至于这种“相敬”里面包含了多少真心实意,唯有二人心中自知。

从刺史府告辞出城后,李素耐心在城外营地里等了两天,他在等曹余的安排。

两天过去,刺史府杳无音讯,作为新上任的西州别驾,曹余竟没给他安排任何职司,到了这时,李素基本可以确定,曹余对他的相敬如宾是怎样的虚伪了。

嘴上无毛的年轻小子嘛,任谁都会看低一眼,在长安挣下再大的名气又怎样?这里是西州,不是长安,李素也不是优乐美,曹余没兴趣把他捧在手心里顺便再插根吸管儿…

很明显的信号了,曹余根本没打算给他任何权力。

西州,是曹刺史的西州。

李素不急,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不太清楚李世民派他来西州当官的真正目的,既然没想明白,又是初来乍到,不懒散一下似乎都对不起自己。

所以李素又犯了懒病,每天懒洋洋瘫在营地里,跟王桩郑小楼斗斗嘴皮子,跟蒋权讨教一下行军布阵的经验,或者跟龟兹商人那焉讨论一下做买卖的心得体会,细细思来,其实日子也过得挺充实的。

独自待在帅帐内时,李素便会取出一张羊皮地图,看着地图上西州的位置,还有周边一个个画着红线的邻国,渐渐露出深思之色。

许明珠过得也很充实,李素实在不明白为何她总能找到事做,每天给他洗衣,做饭,忙着收拾帅帐,明明只在城外草草搭了个帐篷,她却把帅帐收拾得比家更精致。

这天,李素又摊开地图看着上面一个个叉叉圈圈发呆时,许明珠掀开帐帘进来了。

“夫君,你的衣物妾身都洗了,夫君晚上若欲沐浴,妾身现在便去给你烧水。”

李素回过神,笑道:“你不必如此操劳,昨日我已跟那焉说了,让他留心给我买几个干净的身上没味的胡女来侍侯你我,估摸这几天会有消息,以后这些事你别做了,安心享福吧。”

许明珠也笑,恰到好处地只露出四颗牙,温婉动人。

“妾身左右也是闲着,下面的人做事不用心,夫君贴身的事还是妾身亲自做比较好。”

李素叹了口气,为了这事,他劝过许明珠不止一次了,可她从来不肯听,渐渐地,李素只好听之任之。

沉默片刻,许明珠忽然露出好奇的样子,道:“夫君,妾身有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你了。”

“你问。”李素和颜悦色地道。

“咱们大唐人里面穿的都是犊鼻裈,可是夫君穿的这个…比犊鼻裈宽松多了,是夫君所创吗?”

多么可爱的问题啊,李素笑得愈加和善:“是的,我管它叫内裤,比犊鼻裈宽松一些,穿起来更舒服一些,上下通风,此乐何极。”

“妾身今日给夫君洗‘内裤’,发现上面沾满了黏黏的,滑滑的东西,那是什么?”许明珠眨着眼,表情既天真又无辜。

“咳咳咳…”李素忽然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俊脸通红。

两根纤细的手指轻拈着他的衣袖,许明珠一脸浓郁的求知欲盯着他:“夫君,那是什么?前几日给夫君洗内裤,也没见过上面沾满了黏黏的滑滑的东西呀…”

恨地无缝,无地自容。

“咳咳,以前跟你说过,贴身衣裤我自己洗就可以了,你…”李素悲愤跺脚:“你太勤劳了!这样不好!”

“哦…”许明珠嘟了嘟嘴,委屈地应了一声,随即紧追不舍地问道:“夫君,你还没告诉我,那个东西…它到底是什么?”

这姑娘除了太勤劳,还很好学,求知欲浓郁得令人发指。

可是,李素该如何跟她解释你内裤上黏黏的滑滑的东西是什么?

“哎呀,我饿了!”

这就是李素的回答。

许明珠吓了一跳,看了一眼帐外的天色,急忙道:“妾身这便给夫君做吃的…”

说完许明珠一溜烟窜了出去,至于那个黏黏的滑滑的问题,立马被她抛到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