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李素黯然叹息。

今年十七岁了,十七岁正在发育的男人正是阳盛精足的年纪,偶尔午夜梦回,内裤上多那么一点点黏黏的滑滑的东西,不是很正常么?

别的权贵家的纨绔在这个年纪玩女人玩得体虚腿软,眼眶发青,而李素这位堂堂县子兼四品别驾,这东西居然还有得剩,实在是…丢了大唐权贵们的脸啊。

西州城里依旧死气沉沉。

似乎每座城里都有东西两市,西州也不例外。只是西州的东西两市冷清得门可罗雀,商人也好,百姓也好,都耷拉着脸,有气没力地招呼着生意,路过西州的商队更干脆,进了城补充了粮食和水后,片刻都不停留,马上启程,夜里情愿搭帐篷睡在城外,也不愿睡在城里的馆驿。

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炎热,沙漠里的夏天更是如此,李素穿着轻便的绸衫,顶着炎炎烈日走在西州的大街上,很快便是一身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相比之下,走在旁边的那焉轻松许多,或许早已习惯了沙漠里的天气,此刻的那焉一脸轻松,不算白净的脸上不见一滴汗珠,负着手面带微笑走在李素身旁,胜似闲庭信步。

“那兄…”李素喘着粗气开口道。

那焉脸一黑,叹道:“李别驾,小人再说一次,我不姓那,李别驾直呼我全名亦可,只请万莫再唤我‘那兄’了…”

“好的那兄,那兄,有件事请你帮帮忙。”

那焉挫败地叹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李别驾尽管吩咐,小人一定尽力。”

“那兄走南闯北,门路广阔,我呢,想在城里自己盖一栋房子,嗯…房子要大,要宽敞,有假山有花园有前后院,还要有池塘…只是西州地处大漠,很多砖石材料一时难以凑齐,还请那兄帮忙一二。”

那焉睁大了眼睛,惊道:“西州建城以前是沙漠里有名的绿洲,汉朝班超因为这片绿洲而建城,城里至今只有三口水井,你的房子里居然还要池塘,这个…”

“池塘便不要了,其他的都要。”李素很痛快地道,他是个很随和的人,一向都是。

那焉点点头:“砖石材料运来虽有些麻烦,但若是给足了价钱,运来倒也不难,至于盖房子的工匠,城里亦有不少工匠,花钱雇请十来个,再请百余民夫,此事备矣。”

一提到钱,李素心就直抽抽,那焉这番话里带了两个“钱”字,再联系以往那焉豪迈大方的出手,于是李素目光灼热地看着他,很希望从他那张毛茸茸的大嘴里迸出一句“钱我给了,房子我帮你盖”,李素一定二话不说拽着他斩鸡头烧黄纸结拜兄弟。

结果李素等来等去,那焉终究没开这句口,毕竟盖个有假山有花园还要有前后院的房子,实在不是个小数,比那焉以前送他的宝石贵多了,这句话实在不能张嘴,损失很大。

李素等了很久,越等越失望,最后无比萧然地叹了口气。

这人…不讲究啊,兄弟做不成咧。

“那兄,有个问题我很奇怪,你的商队满栽货物从长安出发,按理应该回龟兹,可为何这些日子你却赖在西州不走了?”

那焉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咳了两声道:“商人将本求利,手里有货,其实哪里都能卖的…”

“可是西州这模样你也看见了,这般冷清的集市,你觉得谁会买你的货?”

那焉笑道:“无非多等几日罢了,几日后若再无生意,小人自会继续西行回龟兹。”

二人边说边走,很快便穿过了东市,出了集市后,街道愈见冷清,除了三三两两不成群的巡城将士,便只有一些零散的百姓满面愁苦地忙活着自己的活计,偶尔听到几声女人或孩子的哭嚎,随即被男人一记耳光抽得没了声。

李素的脚步也越走越慢,走到最后干脆停下。

那焉不明就里,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着他。

看着破落冷清的大街,李素若有所思地道:“那兄,你说好好一座城,怎会是这个样子?难道是我见识阅历不够,天底下的城池除了长安以外,都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么?”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不堪一击

一座城该有什么?

它应该有络绎不绝进城或出城的人,有在街上来往穿行的商贩,城里有各家店铺伙计在门口拉客吆喝生意,马嘶骡叫驴撒欢,大人笑,孩子哭,男人抽婆娘,婆娘叉腰骂大街…

各种声音都是城里的风景,这才是正常的城池该有的模样,绝非西州这般处处寂静,透着一股子末日绝望的萧落感。

李素是西州别驾,这座城里排名第二的大人物,虽然曹余没给他安排任何职司,可他毕竟是李世民亲旨御封的别驾。

一边走,一边看,城里每个角落,每个细节,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被李素收入眼底。

想起曹余坦言西州危若累卵的局势,李素心里渐渐开始着急了。

群狼环伺的环境里,西州如今尚在大唐的掌握中,凭的无非是贞观六年李世民平灭东突厥之余威,令西域诸邻国小心翼翼不敢妄动,如今各邻国军队乔化成盗匪,在西州辖内处处抢掠,这些举动很明显是在试探大唐的反应,看看大唐容忍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李素非常确信,再过不久,西州的局势即将有巨变,西域诸国特别是高昌和突厥对大唐怀恨已久,久抑的矛盾必然会在某个时刻爆发,那时的西州,该如何自守?靠那四面低矮的土城墙和仅仅两个折冲府不到三千人的将士吗?

“那兄,陪我去城墙那里四处看看如何?”李素笑道。

那焉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李别驾有此雅兴,小人自当奉陪。”

于是那焉前头引路,领着李素朝城墙走去。

穿过一条笔直而简陋的南北大街,那焉领着李素以及随同的蒋权,王桩,郑小楼等人来到南城墙下,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城墙的夯土上,罩上一层金黄色的光芒,迎面吹拂而来的热风夹杂着几许黄沙尘土,给这座孤城平添几分苍凉遗世的萧然。

城墙下,李素神情凝重,注视着这面由夯土和沙粒砌成的墙,久经岁月风霜后,墙面很多地方已开裂,注视良久,李素忽然伸出手抓向墙面,微微一使劲,便抓下一把黄土。

看着手里的黄土化作粉尘随风飘逝,李素的神情愈发阴沉了。

这样的城墙,能防住谁?一轮忘死的冲锋,再加一根攻城木桩,便足以破城了。

西州看似坚固,近看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如今没被敌人攻破,靠的不是防御和战力,而是曾经的大唐余威,而余威,毕竟只是曾经,很快就会失效,当异国外族的军队有一天集结于西州城外,那时便是西州真正的末日了。

神情阴沉地静立城墙前,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笑了:“那兄,你走南闯北,见识最广,走过的城池也最多,能否告诉我,这面城墙如何?”

那焉露出苦笑,叹道:“李别驾其实心里已很清楚了,何必问小人?”

李素笑了笑,转过头望向蒋权,蒋权的神情比他更阴沉,他是右武卫的果毅都尉,平日所见者皆是长安禁宫固若金汤的城高墙坚,何曾见过如此破败脆弱的土城墙?他是武将,武将比谁都清楚一面如此脆弱的城墙代表着什么,若遇外敌攻城,为了守住这面破败的城墙,不知要多付出多少将士们的生命。

看着蒋权难看的脸色,李素笑问道:“蒋将军觉得如何?”

蒋权重重怒哼一声,把头扭过一边,道:“破烂货而已。”

李素沉吟片刻,道:“若有一万敌军攻此城,以蒋将军之力,能守几日?”

蒋权哼道:“若是此城别的武将守城,此城撑不过一日,若换了末将守城,顶多能守三日。”

李素眨眨眼:“三日后呢?”

蒋权重重地道:“城破,人亡,唯死而已!”

李素静立半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着他时笑时阴的脸色,众人皆不敢言语。

许久以后,李素又从城墙上抓了一把黄土下来,双手慢慢地搓动着,黄土眨眼间在李素手中化为细细的尘土,随风飘远。

李素哈哈一笑,拍了拍手,道:“走,回营。”

李素是凡人,也是懒人,来到这个世界,他只想平凡安逸地活到老,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躺在铺满钱的床上懒散至死。

一个平凡懒散而且没有多大野心的人,连富贵功名送到他面前他也懒得用手去接,然而,这个平凡懒散的人也是有底线的,底线很低,低到不可想象,那就是保持呼吸不断气,一直到七老八十,最好一百岁时呼吸还没断,那就谢天谢地了。

看,这么低的底线,应该很接地气很贴近现实吧?

然而身在西州,西州的局势和现状很明显触犯到李素的底线了,李素左盘算右盘算,以如今的局势和现状来看,要保持呼吸到八十岁,似乎很难,一旦有外敌入侵,李素的呼吸大抵在十七岁时便会停止了,乱军阵中很有可能会被敌人一刀剁了脑袋。

与那焉道别后,李素领着蒋权,王桩,郑小楼三人往城外营地里走,一路沉默,气氛压抑。

走进营地辕门,值守将士朝李素等人按刀行礼,李素淡淡点头回应。

蒋权一肚子的话憋了一路,眼见李素要回帅帐了,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李别驾今日特地巡察城墙,是否有意重建它?”

李素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他,笑道:“蒋将军觉得重建一座城池的城墙,首先需要什么?”

蒋权不假思索道:“需要砖,还有青石,糯米汁,沙土…”

说了一大串,李素却笑眯眯地摇头:“砖,青石这些东西,它们不会凭空而降,所以,重建西州城墙首先需要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蒋权愕然:“什么东西?”

李素叹道:“首先当然需要钱啊,吃饭要钱,喝酒要钱,建城墙当然也需要钱,没钱谁陪你玩?蒋将军难道经常在长安城里吃霸王餐不成?”

第三百三十六章 西州方略

钱是好东西,哪朝哪代都是好东西。

李素之所以这么喜欢钱,正是因为深谙这个道理,这个道理放之四海皆准。

城墙要修得牢固,青石和砖必不可少,而作为一个置于大漠中心的孤城,本地物产少得可怜,修城墙必用的青石和砖必须从外面运输,离西州最近的取材之地是玉门关内的沙州,沙州距离祁连山脉很近,青石和砖都有途径弄到。

然而,这些都需要钱的,没钱谁给你运输?谁给你烧砖撬石?先不说城墙如何修,仅是从沙州到西州八九百里地的运输就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所以这件关乎西州和李素本人生死的大事,说到底关键还是钱。

经李素一解释,蒋权懂了。

懂了并不代表赞同,蒋权沉思半晌,摇头。

“…难,难如登天。”

李素笑道:“难在何处?”

“西州物产贫瘠,人口只有一两万,所收赋税要上交国库,剩下的钱估摸勉强能支应刺史府官员们的俸禄和两个折冲府的军费,哪里腾得空闲银钱修城墙?”

李素笑得愈发和善:“听说你是关中人,家中颇殷实,你小时候若看上某个特别喜欢的东西,又没钱把它买下来的时候,怎么办?”

蒋权愣了一下,道:“管我爹要钱啊…”

李素点头:“对了,道理是一样的,我是大唐朝廷的官,我缺钱的时候当然要管朝廷要。”

“那就更不可能了,曹刺史不是说过吗,他每年向长安递十几道奏疏,管朝廷要钱要粮要兵,每道奏疏皆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一州刺史尚且如此,李别驾你管朝廷要钱更是难上加难。”

李素淡淡地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曹刺史做不到的事情,不一定我也做不到。况且,修西州城墙是个大工程,靠朝廷拨下的钱粮肯定还是不够,我还得拿出别的法子,改变这座像大漠里的牛粪一样的城池…”

蒋权愕然:“变成啥?大漠里的珍珠?”

李素笑道:“没那么文艺,顶多变成一坨香喷喷的牛粪,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个浩大的工程,也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工程,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李素回到帅帐,盘腿坐在矮案前拧眉沉思,良久,提笔奋然而书。

时间过得很快,日头西沉,帅帐内的光线渐渐暗淡,许明珠掀帘悄悄进来,见夫君浑然忘我地写着字,许明珠悄然无声地给矮案上点了两盏灯,李素仍然连头都没抬一下,许明珠识趣地退出帅帐,在门口席地而坐,手托香腮静静地守侯,眼睛仰望天上的星辰,嘴角微翘,勾起一道动人的弧线。

虽然不知夫君在写什么,可夫君是大官儿,他写的东西一定很重要,说不定朝廷正等着他这篇东西匡扶于即倾,百姓翘首以盼这篇东西救他们出水火,嗯嗯,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许明珠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许多,俏脸俨然布满了圣洁的光辉,仿佛自己也成了救国救民的英雄中的一员,一双水灵的杏眼很严肃地盯着帅帐前来回巡梭的将士,一旦路过的人弄出的声响大了些,她便气鼓鼓地瞪着别人,直到把人瞪走。

一个人独处久了,脑子里难免有些胡思乱想的念头,许明珠独自坐在门口,不自觉地任思绪发散,飘远。

…成亲半年了,夫君还没有跟自己圆房的意思呢,他…真的很喜欢那位出了家的公主么?

嫁来李家之前,许明珠便听到很多关于夫君的传闻,这些传闻里,被民间百姓渲染得最为精彩的,自然是他与皇九女东阳公主的暧昧情事,为了东阳公主,他敢当殿与皇帝陛下顶撞,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求娶公主,甚至,她还听说过曾经那只飘扬在公主府上空的大风筝…

他为了公主…做了好多事啊,每一件都那么惊心动魄,他的心,一定被公主满满占据着,与他成亲半年了,这半年里,他的心里…可曾为她腾出一丝丝地方,将她妥善安放?

或许没有吧,不然为何半年了他还未与自己圆房…

思绪越想越凌乱,许明珠俏脸一垮,非常泄气地捂住了脸。

踏着朝阳的灿烂光辉,李素领着王桩和郑小楼,昂然走进了西州城。

李素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显然熬了一夜没睡,可眼神依然清澈。

王桩骑在骆驼背上,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懒洋洋的样子颇具李素的神韵。

郑小楼仍走高冷路线,任何时候见到他,永远板着一副讨债似的嘴脸,连李素都觉得这张嘴脸太酷了,酷得令李素忍不住主动跟他搭几句话,怕他憋坏了口臭,影响卫生。对李素主动的没话找话,郑小楼往往十句才回一句,说得多了,便毫无顾忌地朝他扔过来一记不耐烦的眼神,高冷得不要不要的,李素顿时觉得自己好贱…

“李素,你昨晚一夜没睡,到底忙活啥?”王桩打着呵欠问道。

“忙着写西州方略。”

王桩茫然:“啥…方略?”

“方略,意思是说,对一国或一城的治理发展的看法和建议,农桑啊,商贾啊,府兵啊,赋税啊等等之类的…”

王桩两眼发直,很快露出莫名崇拜的样子,虽不明,但觉厉,旁边高冷状的郑小楼也颇为动容,不自觉地在骆驼背上挺直了身子,仿佛连带着他们这两个亲卫都与利国利民之类神圣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瞬间有种与有荣焉的使命感。

“别矫情了,赶紧恢复原形,我写方略与你们半点关系都没有。”李素懒洋洋地打断了二人的幻觉,瞬间把他们从云端拎起来,无情地扔进了凡尘。

王桩和郑小楼的身形顿时一垮,李素分明看到二人头顶上白光闪过,上面显示着主角释放嘲讽技能,主角舒爽值加五,统治值减五,俩亲卫忠心值减五…

“当然,我能写出这篇方略,与你二人的忠心护侍是分不开的,这篇方略也有你们的一份功劳…”李素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王桩和郑小楼的腰杆渐渐又挺直了,头顶上继续闪烁白光,各种数据数值增加,脸上继续布满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神圣使命感。

啧!

李素撇了撇嘴,好吧,由得他们作。

西州刺史府。

曹余对李素的再次到来颇为意外,穿着一身很随意的单薄绸衫便迎出前堂。

宾主各自落座,又是一番冗长无聊毫无干货的寒暄废话。

趁着曹余废话说得卡壳,沉默下来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寻找下一个废话话题时,李素赶紧道出了正事。

曹余惊疑地接过李素递上来的一叠厚厚的纸,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

“好字!好一笔灵逸的飞白!”曹余没看内容,只看字迹便是一声脱口夸赞。

“字太丑,曹刺史谬赞了。”李素谦虚得很虚伪。

然后,曹余便看到了纸上的内容。

“西州方略?”曹余皱起了眉,匆匆扫了几眼,神情顿时有些尴尬:“…年纪来了,有些老眼昏花,看得有些辛苦,李别驾莫见怪,不如请李别驾亲自说说这个方略,如何?”

“诚如曹刺史所言,西州情势危急,被诸多邻国觊觎,若欲保西州不失,咱们必须拿出章程,所以下官昨晚一夜未眠,写下这篇方略,都是下官的一些粗浅看法。”

曹余似乎有了兴趣,笑道:“何以保西州不失?”

李素组织了一下措辞后,道:“下官写得繁琐,若简单来说,无非几个重点而已,招商,积粮,开市,收人,揽工,砌墙,练兵,募乡军。”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事不可为

写西州方略,李素觉得有些冒进鲁莽,操之过急了。

他来到西州不过短短数日,西州官场和民间两眼一抹黑,什么内幕都不知道,便冒冒失失一脸为国为民状写下这篇所谓的方略。

官场之上,润物无声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像春雨浸染大地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西州,多听多看少说话,一声不吭地拉拢党羽,培植势力,待到羽翼丰满后,再慢慢实现自己想要实现的政见策令。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道理李素都懂,可是…他等不了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安全已严重没有保障,以西州如今的情势,若说一觉睡醒城外便有大军压境,他也丝毫不会吃惊,情势已然危急到这个地步,以往官场的正常做法显然已不合时宜,因为这种最稳妥最正常的做法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润物无声,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官场新丁来说,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年,李素真的等不起了,他不想有朝一日自己还在屁颠屁颠乐乐呵呵地拉帮结派时,邻国的军队却忽然把西州围得跟铁桶一般,而西州仍旧还是那道一泡尿便能冲垮的土城墙…

这也是今日李素出现在刺史府的原因,当自己身处危险之时,所谓的官场规矩便顾不上了。

曹余仿佛被李素的言论惊呆了,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问道:“李别驾的方略,归结起来只有寥寥数语,本官愿闻其详。”

李素舔了舔唇,沙漠里空气干燥,嘴唇已裂开了好些口子,往外渗出血丝,又痛又痒,很不舒服。

“西州贫瘠,物产俱无,城中人口不到两万,商贾不昌,赋税甚少,守城将士不到三千,城墙更是不堪一击的土墙,而西州又正处在与高昌国相邻的国境线边,外敌环伺觊觎,情势危若累卵,种种这些呈现出来,相信纵然是下官不说,曹刺史亦当知西州城已恶劣到何等地步了。”

曹余皱了皱眉,还是点了点头,话有些不中听,可都是大实话,任谁都无法反驳。

李素接着道:“所以下官以为,诚如重病须用猛药,而西州危在旦夕也必须大治,否则前景堪忧。”

“你所写的便是大治方略?”曹余捋了捋长须,脸上看不出表情,缓缓道:“不知李别驾方略里所言‘招商’是为何意?”

“‘招商’,顾名思义,自是招揽商贾来西州长驻,开店也好,买卖货物也好,一座城池只要驻留的商人多了,不管怎样都会繁华起来的,这是商人天生的本事,他们懂得赚钱,也懂得花钱,利来利往,熙熙攘攘,钱财一旦流通,无论对刺史府还是西州的百姓,或是戍边的将士,都是一件好事。”

曹余神情不置可否,嘴角不易察觉地轻撇了一下,李素眼尖发现了,心中苦笑不已。

商人的地位太低贱了,而商业的重要性,也普遍不被这个时代的官员们认同,甚至他们听到“商人”这种字眼都觉得沾了铜臭味,落了庸俗。

可是对李素的西州方略来说,商人却是整个方略里面最重要的一环,还是那句话,没钱谁陪你玩?

短暂的尴尬的冷场过后,曹余又和颜悦色地道:“招商本官明白了,后面的积粮和开市,本官大致也明白,只不知‘收人’作何解?”

李素颇觉无奈,却也只能继续解释:“一国或一城,其实皆以人为本,西州百姓户不过三千,人丁不到两万,人口太少,很多事情做起来难免束手束脚,打井,挑土,运粮,修城墙,这些都需要人去做,所以下官以为,眼下西州需要扩充城池和民居,将下面所辖县乡的百姓移居过来,人口增加了,对商人的吸引力也大了,商人络绎而来,百姓们被募工的机会也大了,二者互利互惠,有百利而无一害…”

曹余点点头:“收人这点,本官很是认同,‘以人为本’四字颇为精妙,西州城里人丁旺盛了,许多事做起来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城池增加了人丁,此事报上朝廷,陛下和朝中诸臣想必会对西州多几分重视,毕竟一座孤悬大漠的两万人城池,和一座孤悬大漠的十万人城池,两者是大不一样的。”

李素呆了片刻,也只好笑着附和,好吧,殊途同归,大家的结论能保持一致就够了。

“‘揽工’,意思是招揽工匠,手艺人,未来西州若欲大治,工匠和手艺人很重要,他们是建城的基石,砌墙,是指修砌城墙,嗯,咱们西州城墙什么样子,相信曹刺史比下官更清楚,练兵的意思很简单了,下官还是建议将外面巡边的另一个折冲府调任回城,只留百十斥候布于边境,西州离国境不远,朝发夕至并不贻误战机,至于募乡军…”

说到“募乡军”,曹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李素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无奈的暗叹一声,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朝廷不肯增调府兵,西州数百里方圆只有两个折冲府的守备,抗击小股外敌犹可,若有朝一日突厥,高昌,龟兹,吐蕃这些邻国忽然结盟聚集,组成大军兵临西州城下,靠咱们区区数千人马,西州能守得住吗?”

曹余神情阴沉,沉默许久,冷冷地道:“不论何种理由,私募乡军可是犯了大忌,本官承担不起这桩大罪。”

“朝廷那里,下官愿独自具名上奏,这件事下官一力担之。”

李素说这话很有担当,上奏嘛,很简单,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哪有这种便宜事?李世民既然把他扔到这个孤城里,又不给他调兵拨钱粮,那么就得容许他再募乡军,否则…干脆还是把他调回长安吧,两条路,让李世民自己选。

谁知李素这句担当,却令曹余变了脸色。

“本官承担不起的大罪,李别驾承担得起?”曹余斜眼看着他,眼中似乎闪过一抹冷意。

李素心中苦涩之意更深了,说变脸就变脸,果然,我们的友谊太脆弱,经不起岁月的推敲。

“曹刺史误会了,下官也是一片公心为了西州…”

曹余目光淡然,扫了手里的方略一眼,屈指轻轻朝纸面上一弹,叹道:“一片公心者,岂止李别驾一人哉?可是,有时候公心难免也会办错事的,今日李别驾所呈方略,除了收人这一款本官颇为认同外,余者…呵呵。”

我呵呵你妹,呵呵你一脸!

李素心里也冒出一股怒意,目前的处境说是生死攸关也不算过分,所以李素写这些方略的初衷,倒也并非出自为国为民之类伟光正的念头,而是为了自己不会死于战争。情势已这般危急了,而这位刺史大人却仍旧不愠不火,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募乡军可以不提,那么招商和重修城墙呢?这两样也不行?”李素直起身子问道。

曹余淡淡地道:“西州地处大漠,说是与世隔绝亦不为过,招商?谈何容易!修城墙就更难了,沙漠里没有砖石,没有物产,拿什么来修?若靠那些商队运来,如此浩大的工事,钱粮谁来出?李别驾,本官相信你的想法和初衷是好的,可是…终究太不可取了,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深深注视着李素,曹余叹道:“君本名士才子,闲暇时何不安心读书作诗作赋,何苦参与这些繁杂俗事之中?”

这句话听着很温和,李素肺都快气炸了。

轻蔑,鄙夷,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心思,全在这句话里体现出来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曹刺史吧。

沉默片刻,李素忽然大笑了几声,拿过矮案上的方略,朝曹余拱手:“今日确是下官唐突冒失了,还请曹刺史恕罪,下官告辞!”

第三百三十八章 魑魅魍魉

“名士才子”,很中听的夸赞,换了别的时间和场合,李素听到这句话会心中窃喜,说不定还会假模假样一脸虚伪地谦虚几句,然后心中暗暗将夸他的人引为生平知己。

可是此时此地,与曹余之间气氛陷入僵冷之时,曹余说出的这句话无异于指着鼻子骂人了。

说到底,李素太年轻了,一个十几岁就被皇帝陛下封为县子,并且委以重任官封别驾的少年,在任何人眼里看来都只是一种幸进。

“幸进”是个贬义词,意思是加官晋爵太不符合常理,掺杂了许多宠臣佞臣的意思,简而言之,李素的官与爵,看在曹余眼里只是他把皇帝陛下哄得高兴了,陛下一时嘴快,随意给他封个官让他玩玩而已。

所以自李素到了西州后,曹余表面对他客气礼遇,但心里却并不是很看得起他。

指望一个正经从科考中凭真才实学考上进士当上刺史的科班官员对一个幸进的小孩子太看得起,确实有点不现实。

表面的礼貌与客气太脆弱,不堪一击。李素与曹余的第二次见面,这种不真实的表象便彻底崩塌,二人之间同时对这种客气的表象感到不耐,都觉得与对方说话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光阴,所以,翻脸了。

走出刺史府,李素怒容满面,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想揍人。

王桩和郑小楼一直在刺史府外等着,见李素怒气冲冲走出来,二人顿觉诧异,王桩迎上前道:“咋了么?谁惹你生气了?”

李素阴沉着脸道:“整个西州除了曹刺史,还有谁敢惹我?”

“曹刺史咋惹你了?”

“刚才府中饮宴,曹刺史要召几位歌舞伎助兴,我说不必了,他非要,于是堂上召来了四个长得倾国倾城的歌舞伎把我团团围住,对我上下其手,我力气太小,挣扎不过,终于…被她们污辱了!这难道不值得生气吗?”

王桩瞠目结舌:“…”

李素怒道:“你们说,曹刺史过不过分?太欺负人了!”

王桩呆呆注视他半晌,最后幽幽地道:“以后再有人这样欺负你,你一定要叫上我,让那些母禽兽放开你,有啥事冲我来。”

郑小楼冷眼看着李素,直到这时才冷冷道:“你那篇方略在曹刺史那里怕是碰了壁吧?”

李素叹了口气,总算碰到个灵醒人。

“不错,曹刺史觉得我这篇方略一文不值,毫无可取。”

郑小楼问道:“那么,你这篇方略到底是不是一文不值?”

“当然不是,满篇皆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好不好?”

郑小楼想了想,缓缓点头:“那么,你对,他错,错的人该死,要不要我今晚摸进刺史府,把曹余做了?”

李素眼皮猛跳,一点小事就要把人干掉,这家伙的三观实在是…

“冷静!没到杀人的地步!”李素急忙把郑小楼心头窜起的那抹小火苗毫不留情地踩熄了:“…人家是刺史,正经的一州父母,你若杀了他,朝廷绝不会放过你。”

郑小楼不屑地一撇嘴,冷笑道:“我不怕。”

“可是我怕,因为朝廷同样也不会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