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素一劝,郑小楼也暂时掐了刺杀曹余的念头,三人顶着大漠上空的烈阳,慢慢吞吞地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李素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扭过头望向郑小楼。

“哎,你平时也这样么?”

“怎样?”

“别人犯了一点点小错你就要把人干掉,你经常这么做?”

郑小楼冷冷瞥他一眼,道:“不一定,看心情。”

“你现在心情如何?”

“还好,没什么想杀人的念头。”

李素释然:“所以,哪怕你知道当初你来我家时,我曾叫厨子把天赐舔过的盘子拿去给你盛饭,你也不生气的,对不对?”

郑小楼的神情顿时变得比李素刚才走出刺史府时更阴沉。

“…我现在忽然想杀人了。”

西州的北门内有个小集市,本地的几个百姓聚合在一起,从过路的胡商手里贩了一些做工很粗糙的铁簪,步摇或劣质水粉之类的东西,然后蹲在城门边叫卖。

买这些东西的人并不多,因为实在太低档了,城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大户殷实人家,只有一些穷百姓,辛苦存了半年钱,咬牙给自家的糟糠婆姨买一根铁簪回去,算是给无聊的生活增添几分浪漫的情趣,看着日渐肥胖的婆姨攥着铁簪高兴得不知怎生表达情绪,砂钵大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将男人擂得山响,男人这时便忍着痛咧嘴笑得很开心。

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大抵便是如此,平凡,单调,偶尔才闪现出那么一点小小的激情,然后日子继续平淡地往下过。

李素领着王桩和郑小楼走向北门,打算出城回营时,迎面却见几名官差走来,几人一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子,走到那几个贩卖低档货的百姓面前,笑容仍不减,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有些不耐地朝他们伸出了手。

几名百姓脸色有点难看,其中一人在怀里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三枚铜钱,战战兢兢放到官差的手心里。

看着掌心那几枚被磨得发亮的铜钱,官差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三文?呵呵,当我在要饭呢?”官差冷笑。

贩子躬腰,陪着笑:“交河闹盗匪,胡人不敢从咱们城里过,小人一时没进到新奇货色,这几日买卖不太好,还请宽限…”

啪!

一记耳光重重抽在贩子脸上,贩子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肿了半边,嘴里随之掉落出两颗槽牙,鲜血不停从嘴边淌出。

“跟老子诉苦?有本事去魏长史面前诉苦去,说是多少便是多少,没钱,以后别在这里做买卖!”官差冷叱道。

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芦席,芦席上随意摆放着贩子们的各色货品,官差嫌恶地撇了撇嘴,看来连他都看不上这些东西。

“东西都收了,啥时候有了钱,啥时候来城北箭楼上找我。”

贩子急了,拽住官差的手,哭着哀求:“官爷高抬贵手,这些货都是小人吃饭的家伙,没了它们,小人一家要饿死了…”

“松手,给你脸了是吧?”官差厉声喝道。

贩子身后,另外几名官差拔出了刀。

贩子们吓了一跳,急忙松开了手,眼睁睁见着官差将他们的货品卷扫一空,扬长而去,贩子脸上露出灰败绝望之色。

李素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人间悲喜,心中颇觉震惊。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了,李素所见所闻皆是官府如何和善,百姓如何爱戴,在长安时,无论官与民,讲的是道理,做的是实事,官风清廉,民风纯朴,官与民的关系从未有过的和谐,李素一直以身处这个时代为荣,因为这个世界相对而言是很干净的。

然而眼前这一幕,却令他如同活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大唐贞观盛世里,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一幕?

在这个离长安数千里之遥的西州,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他没有发现的魑魅魍魉?

贩子落寞地站在城门甬道内,两手空空,悲怒交加。

李素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骑上骆驼,继续往城门外走去。

骆驼路过贩子身边,一块足有十两重的银饼跌落贩子身前,扬起一小片黄色的尘土。

贩子一愣,愕然抬头,看到李素那张阴沉的脸,这张脸努力挤出一抹和善的微笑。

“拿去,当是我把你的货全买了。”

“这…不合适!”贩子挣扎半晌,咬着牙将银饼双手捧还给李素。

“我说合适就合适,贵人赏你的,不给脸是吧?”李素露出了傲骄嘴脸。

傲骄嘴脸很管用,贩子急忙将银饼塞进怀里,忙不迭朝李素弓腰道谢,眼里泛了红。

骑着骆驼出了城门,李素的脸色一直没有放晴过,阴沉得就像沙漠里即将来临的沙暴。

王桩忍了很久,出城后终于忍不住了:“你是别驾,为啥不把那个官差剁了?”

李素乜斜着眼从他脸上扫过,道:“剁了那个小角色,除了打草惊蛇,还有别的用处吗?”

王桩语滞。

李素叹了口气,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道:“今日在刺史府,我还跟曹刺史说,重病当用猛药,西州亦当如是,现在我终于发现我错了…”

“哪里错了?”

“大夫就算要用猛药,首先也得把病情判断清楚,然后才能对症下药,我连西州的状况都没搞清,却妄言什么用猛药,这一剂药下去,整个西州怕是会被我害死。”

王桩和郑小楼没听懂,王桩挠头,一脸茫然状,郑小楼高冷地仰头望天,假装懂了的样子,耳朵却支得高高的,等待李素的下文。

“王桩,你还记得上次回营,你说你遇到了一个人,名叫钱夫子…”

“记得。”

李素脸上露出冷厉之色,道:“明日你和郑小楼进城一趟,把那个钱夫子弄到营地里去,小心行事,莫让人发现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夜半劫持

自从郑小楼跟随李素以来,似乎没做过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偷鸡摸狗,装神弄鬼,这一次居然要去偷人。

郑小楼有点不高兴,他觉得自己的才能被阴暗化了,或许连心态都阴暗了。

而李素也是命不好,别家权贵命令属下办点什么事,通常冷冷一句命令,属下沉默寡言一声不吭就把事给办好了,办不好也会非常壮烈地拿刀抹脖子,绝不给主家的仇人留下任何活口或把柄,这样的属下才叫省心省事,主家和属下都是各种高冷各种潇洒,哪怕是坏人,都坏得令人忍不住心生仰慕。

而郑小楼这种属下…他不高兴了李素还得反过来和颜悦色给他做思想工作。

“你看啊,你和我相比,谁大谁小?”李素采用迂回方式谆谆善诱。

“我今年二十四岁,我比你大。”

“我说的是地位,权势。”

郑小楼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深沉:“佛说,众生平等…”

“说地位呢,别扯佛,你这人荤素不忌,杀人放火样样都来,这会子倒想起佛了,当心佛爷生气,一道雷或九道雷把你轰成渣。”

“你大。”郑小楼不甘不愿地道。

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李素满意地点点头:“所以,我是大人物,对吧?”

郑小楼没答话,扔过一记熟悉的鄙夷眼神。

李素决定原谅他,接着道:“所以,人类光明美好的一面,通常是让大人物来表现的,对不对?史书上的大人物,个个都是伟大正派,从不偷鸡摸狗,但是人世间那么多偷鸡摸狗的事情,谁做的?”

郑小楼这回终于聪明了,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当然是像我这种小人物做的。”

李素的眼神充满了欣慰:“你终于悟了,离羽化飞升不远了,幸甚。”

事实证明,郑小楼是个多面小能手,不但能杀人放火,装神弄鬼,还会偷人,偷得很利索,像个深谙此道的老司机。

第二天早晨,王桩和郑小楼出了营,一直等到晚上,二人才姗姗归来。

出去时两个人,回来时已是三个人,王桩和郑小楼一前一后扛着一个大布袋,布袋里一道人影不停蠕动挣扎。

李素一直坐在帅帐里等着,见二人抬着布袋进来,李素喜道:“事办妥了?”

王桩擦了把汗,笑道:“妥了,袋里的人便是钱夫子…”

说着王桩忽然抬脚朝布袋狠狠一踹,怒道:“狗杂碎,一路上动个不停,偏不肯老实,害老子多费了不少劲。”

李素挥挥手:“先把他放出来,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读书人,咱们对读书人一定要…”

话没说完,郑小楼拽着袋子非常粗鲁地一扯,将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李素语声顿止,吃惊地盯着地上躺着的人。

这人被绑住了手脚,嘴里倒没有狗血地堵上一团破布,而是很讲究地横塞着一根比筷子稍粗一点的短棍,短棍两头用绳子固定在脑后,再配合这家伙被反绑着的双手,一股浓郁的抖M淫靡之气扑面而来,非常的重口味。

嘴里塞着的短棍是有讲究的,古时行军作战,若是偷袭战的话,通常会让战马的马蹄裹上厚布,人的嘴里塞上这么一根小短棍,大队行军时便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达到掩藏行迹的目的,常言说的“马裹蹄,人衔枚”,便是这个意思,眼前这家伙嘴里横塞的短棍,就叫“枚”。

令李素吃惊的倒不是这家伙的形象,而是他的长相。

此人三十来岁年纪,身躯壮实魁梧,满脸横肉,额头上还有一道刀疤,嘴边长了一大圈浓密茂盛的络腮胡,这模样简直…

“你们没抓错人?”李素扭头瞪着二人。

“没啊,这家伙就是钱夫子。”

“来,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说,这家伙哪个地方长得像夫子?分明是个杀羊宰狗的屠户,你们真的没抓错人?”

郑小楼不耐烦地扯掉钱夫子嘴上塞的短棍,道:“让他来说。”

钱夫子徒然被劫,正是担惊受怕的时候,在郑小楼充满杀机的眼神注视下,钱夫子也只好老老实实道:“这位…好汉,小人确叫钱夫子。”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李素今晚终于长了见识。

“你读过书?还教过学生?”

钱夫子茫然摇头:“没啊…”

李素气坏了:“没读过书,没教过学生,你凭什么叫夫子?”

钱夫子露出惊惶之色,颤声道:“因为我娘生下小人时,我爹恰好出了远门,我娘不懂取名,便随便给小人取名为‘夫子’,意思是夫君之子,如假包换…所以小人名叫钱夫子。”

李素的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

…这一家子的奇葩!

“所以,你只是名字叫‘夫子’,而不是真正教书的夫子?”

钱夫子连连点头陪笑:“是。”

“既然你不是教书的,那你是做什么的?”

钱夫子小心翼翼地道:“…小人确是屠户。”

李素:“…”

好吧,职业不分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只是心中那种被什么东西堵塞住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人抓来了,接下来呢?

西州的水如此浑浊,李素现在已明白,若欲大治西州,首先不是搞什么修城墙练兵之类的方略,而是先摸清楚这滩浑浊的水里面到底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从踏进西州城开始,李素便一直觉得城里的气氛很诡异,从官员到百姓,都是一副没精打采过一天算一天的颓废样子,这样的精气神,这样低迷的气氛,又在诸多外敌眼红觊觎的目光之下,居然能守住城池没有失陷,简直是见了鬼了。

所以,李素要打开一个缺口,真正掌握这个城池的内幕,而这个缺口,便着落在钱夫子身上了。

第三百四十章 月照沟渠

老婆饼里没老婆,荷包蛋里没荷包,那么钱夫子不是夫子也能够理解。

现在李素要做的是把钱夫子知道的东西掏出来。

虽然李素跟大理寺打过好几次交道,而且每次进出时狱卒们对他都表现出比较诡异的依依不舍的态度,但李素对如何审犯人却一概不知,因为那时他自己也是犯人。

李素也犯了难,按惯例,抓到人以后应该审问吧?审问之前…应该先揍一顿吧,毕竟要给犯人造成一种蛮不讲理暗无天日的心理威慑,他才肯老实把知道的东西说出来。

幸好有些事情没必要学,听说一个大概就足够了,比如审犯人这种事,大抵便是一些约定俗成的套路,先打,再问,问不出再打…套路有点俗,简单且粗暴,但是效果却很不错,一般来说只要没碰到那种视死如归的英雄好汉,或是那种你一虐他就嗨到不行的心理变态人物,通常情况下还是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帅帐里很安静,王桩巴巴地盯着李素,郑小楼环臂阖目,事不关己的样子,就连钱夫子也一脸惶恐和疑惑的盯着他。

现在他也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应该是个当官的,可是…你一个当官的没事抓我一个屠户,格调是不是太低了点?再说,我一个屠户除了给你肉吃,还能给你什么?

“接下来,咋办咧?”王桩忍不住打破了眼前的沉默。

李素摸了摸光洁的下巴,沉思片刻,无比睿智地道:“揍他!”

“啊?”王桩和钱夫子目瞪口呆。

钱夫子呆怔片刻,急了:“为啥啊?小人从未…”

话没说完,一旁阖目养神的郑小楼忽然发动了,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钱夫子的后背上,钱夫子面地而倒,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郑小楼狂风暴雨般的拳脚便狠狠地无情地落在他身上。

王桩看着钱夫子被揍的惨状,又看了看自己砂钵大的拳头,神情有些挣扎,扭头望向李素,发现李素的目光很温和,里面充满了鼓励和…教唆意味?

于是王桩狠狠一咬牙,硬起心肠也加入了惨无人道殴打钱夫子的行列。

这一顿拳脚可不轻,王桩本来力气不小,饶是刻意在力度上放了水,一双拳头落在身上也很要命,更何况还有一个身手不凡而且毫无怜悯揍起人如同丧心病狂的疯子似的郑小楼…

揍了大约半炷香时辰,钱夫子的惨叫愈发凄厉,连营地都惊动了,外面巡弋的将士以为帅帐内出了事,执剑壮着胆子掀开了帐帘打算进来救驾,结果发现这惨无人道的一幕,于是赶紧放下帘子溜了。

最后李素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屠户,而钱夫子,叫得像屠户刀下的猪…

叫了停以后,钱夫子双手抱头,仍躺在地上哀哀哼哼。

王桩喘着粗气,道:“揍完了,我再多嘴问一句啊…咱们为啥要揍他?”

这个问题很有深度,而且也非常有悬念,连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钱夫子也忍不住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是啊,没招你没惹你,凭啥揍我?

迎着三人疑惑的目光,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但凡审犯人,通常是要先揍一顿的,不然犯人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就招了…”

话没说完,钱夫子眼泪流下来了,刚才挨了那么重的一通拳脚都没哭,可是此刻,情感的洪流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哭啥?”现在轮到李素疑惑了。

王桩咧了咧嘴:“这都不知道,疼滴么,你挨了这顿揍不哭啊?”

李素笑了,他喜欢哭的人,有泪可流证明天性未泯,按前世的话来说,这个同志是可以抢救…挽救一下滴。

“好了好了,把眼泪收一收…”李素蹲下身开始安慰他:“现在,你肯说说西州的事么?为何西州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为何百姓畏官府如虎如狼?”

钱夫子泪眼婆娑地抬头:“您要问的就是这个?”

李素眯起了眼:“你还是不肯招?”

“肯招肯招…”钱夫子忙不迭点头,接着忍不住悲从中来,大哭道:“其实刚才挨揍之前我就肯招了,您问什么我招什么,真的!这位官爷,您…倒是先问啊!上来便没头没脑先揍一顿,小人这顿打挨得…”

说完钱夫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憋屈的情绪,咧开嘴大哭起来,真正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李素脸颊狠狠抽搐了几下,挠了挠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似乎…刚才办事的顺序出了点问题?

钱夫子哭得伤心,作为罪魁祸首,李素只好拍着他的肩安慰他:“好啦,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做人要豁达点嘛…”

钱夫子哭声更大了。

一旁的郑小楼不耐烦了,冷冷地打破了眼前的尴尬场面。

“你若再哭一声,我便再揍你一顿,说到做到。”

钱夫子的哭声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停止,然后面朝李素垂头,万分诚恳地道:“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官爷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西州官府常欺凌百姓,有这事吗?”李素第一个问题很敏感,或者说,他今晚想要问的问题都很敏感。

钱夫子片刻都没有犹豫,脱口就答,用实际行动向李素证明刚才他那顿打挨得有多冤。

“确有其事,贞观六年以前,当时城里的高昌人居多,虽说高昌国人大多皆是咱们汉人后裔,可百年来高昌国主以恩威服其心,况且西州离大唐甚远,久不沐王化,故而渐渐的,他们便将自己当成了高昌国子民,代代传下来,城中百姓只知高昌国主,而不知中原汉土了,贞观六年,大唐皇帝陛下大败东突厥后,调兵顺势占据了西州,高昌国将士慑于大唐虎威,被迫让出了西州,可城里的子民们并不服王化,城中常有百姓与唐军冲突,后来皇帝陛下遣调第一任西州刺史,鉴于西州现状,治下当用重典,对百姓施以威服,久而久之,西州百姓这才渐渐归于王化…”

李素皱眉道:“也就是说,如今城里的百姓,以前都是高昌国人,所以现在的西州官府对百姓施之以威,渐渐的,官府和百姓都成了习惯,一边习惯了威压,另一边习惯了被威压?”

钱夫子笑了笑,扯动脸上的青肿淤青,痛得直吸凉气。

“以前确是如此,可是后来,到贞观九年时,为了坐实西州归属,大唐朝廷从玉门关内迁来唐民近万,都是正经的大唐子民,以前的高昌国百姓或彻底臣服于大唐,或举家西迁而去,或是…被官府寻了由头治罪,如今的西州城里皆是大唐百姓。”

李素皱眉:“以前是统治异邦子民,施之以威未可厚非,如今既然都是大唐百姓,官府为何仍对他们如此苛刻?”

钱夫子小心看了郑小楼一眼,惶然道:“这个,小人确实不知了,真的,小人只是个屠户啊,官爷您是不是太高看小人了?”

李素又呆住了,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啊。

一肚子的问题不得解,为何要抓个屠户来问?从刺史府里随便劫个小官小吏不是方便得多吗?反正劫都劫了…

李素开始反省自己,从事情的源头开始反省,然后,他回忆起王桩那天说过的话。

“你只是个屠户,为何城里百姓对你如此尊敬?据说你去过的地方都有人起身向你行礼,可见你在城里是有威望的。”

钱夫子又想哭了:“小人是屠户啊…不论在任何地方,任何人想吃口肉,都一定要对屠户客气点的,不然难免短了斤两…”

抬起头望向李素,钱夫子惴惴地道:“难道关中的百姓对屠户不客气吗?这…不至于啊!”

第三百四十一章 西州隐秘

李素吃过猪肉,也见过屠户跑,但关中百姓对屠户客不客气…这事他还真不知道。

现在的情景很尴尬,不仅因为李素发现自己抓错了人,而且这个被错抓的人还歪了楼,把一件跟国家和百姓息息相关的事情慢慢带歪到百姓对屠户的态度上去,好吧。职业习惯,情有可原,但李素还是很想揍人。

不善的目光转而瞪向王桩,李素恨得牙痒痒。

都是这家伙造的孽,一句“人人皆向钱夫子行礼”,这句话产生了多大的误解啊,但凡听在正常人的耳朵里,大抵都会认为这位钱夫子一定是个深受全城百姓爱戴的老教书先生吧?谁知道竟是个百姓争相讨好只因怕他缺斤短两的屠户?

玩笑开大了…

李素有些犹豫,要不…把王桩吊起来抽一顿?

王桩浑然不觉李素的目光多么不和善,反而咧嘴直笑,笑得很憨傻。

“官府除了欺凌百姓,还对百姓做了什么?”李素缓缓问道。

钱夫子想了想,道:“赋税徭役过重…这个算不算?”

李素愣了一下,接着笑了:“当然算,来,仔细说说,西州赋税几何?”

钱夫子犹豫了,显然有些顾虑,虽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传出去以后谁知道官府会不会追究他?

犹豫间抬头不经意地望向李素,却见李素一脸如沐春风的笑意,翩翩君子似的瞧着他,钱夫子猛地一个激灵,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是的,官府追究那是以后的事,现在若不说,要命可就是眼前的事了。

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钱夫子道:“大唐立国以来,赋税沿用的是隋朝的租庸制,即每户每丁每年向官府交纳租粟二石,调随乡土所出,或纳绢绫两丈,或绵二两,而在西州这块地方,四周既没有适合种粮食的土地,也不出产绢绵,于是刺史府下令赋税以银钱折抵,西州这个城池实在太贫瘠了,官府无法参照大唐的赋税制,索性私定了一个税制,即每丁每年二税一,徭役则以当年州城的工事而定。”

李素睁圆了眼睛,吃惊道:“二税一?百姓每年所得要交一半给官府?这…”

王桩也吃惊地张大了嘴:“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如此重税,太苛了。”

郑小楼最冷静,只是环臂冷冷地哼了一声,眼里冒出一股杀机,道:“这狗官…”

李素怔怔说不出话,二税一,非常简单粗暴的税制,李世民知道后非得跳起来…庆祝自己发财了?

“如此重税,官府如此乱为,西州百姓为何无人上告?”李素沉声问道。

钱夫子露出无奈的神色:“上告?跟谁告?从西州到关中,路上就要走小半年,就算到了长安又如何?听说近两年长安朝臣非议颇多,朝廷还在考虑要不要放弃西州,城内百姓本就人心惶惶,到了长安,人家还不一定拿咱们当大唐的子民看,毕竟西州这座城池太复杂了,有汉人,有突厥人,有龟兹人,连吐蕃商人都常有进出,大唐得到这座城原本名不正言不顺,城里还有这些异邦番族,咱们到了长安,朝廷会认为咱们算哪国人?”

“就算朝廷认为咱们还算是大唐人,那么,官府盘剥百姓的证据呢?百姓告官,先不论对错,首先便是大罪一条,况且路途遥远,路上盗匪丛生,前途更是命运难测,试问西州百姓谁会去做这件事?但凡不是被逼得完全没了活路,能忍,尽量还是忍着吧。”

李素神情越来越阴沉。

“能忍,尽量还是忍着”,短短一句话,道尽国人数千年来的秉性,百姓真的很知足,甚至连吃饱的要求都不用提,只求不饿死,便算是一条活路,有了活路,谁都不会做那铤而走险的事,历史上一桩又一桩揭竿而起的起义,哪一次不是被逼得完全没了生路,左右一死,索性反了。

“二税一的税制,是曹刺史定下的?”李素问到这个很关键的问题。

钱夫子再次犹豫了一下,没答话,只是以不易察觉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

李素沉默半晌,忽然大笑:“好,好个西州刺史,我算领教了!钱夫子,我还有件事问你。”

“官爷您说。”

“西州周边邻国恶意窥视觊觎,这些年应该有过不少外敌入侵之事,靠驻守西州的这点兵力,还有近乎全失的民心,官府是怎样守住这座城池的?”

钱夫子叹道:“官爷说的这些,小人真的不太懂,小人原是灵州人,贞观九年灵州大旱,田地颗粒无收,小人无奈与乡亲们一起当了流民,后来朝廷有了安排,将我们尽数迁往西州,这才在西州落了户,小人和西州城里的百姓一样,眼里盯着的只有一日两餐,官爷说什么外敌入侵,将士守城,小人却实在不太明白…”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拿这些问题去问一个屠户,委实强人所难了,李素暗暗做个了决定,明晚叫郑小楼去刺史府劫个小官来,老规矩,先揍了再问话。

正当李素失望时,钱屠户却道出一件很有价值的事。

“官爷说起守城,小人倒想起一件事来,从贞观九年到今年,突厥和高昌人前后四次攻打我西州,每次兵力都不下万人,当时守城的项将军急得脸都白了,可仍然靠着手下一两千人的兵力将他们击退…”

李素两眼一亮,终于说到戏肉了。

“他们用的什么法子击退的敌军?”

钱夫子迟疑道:“认真说来,其实也不算项将军的麾下击退的,每次攻城到了紧急关头,西州城南北两个方向便会冒出两支精骑,一左一右朝攻城敌军的侧翼发起冲锋,往往两轮冲刺下来,敌军便纷纷心惊胆丧,惶然败退撤军…”

李素大感惊讶:“这两支精骑是何人领军?西州附近尚有别的都护府或折冲府吗?”

钱夫子缓缓摇头:“小人并不知领军者是何人,西州方圆八百里内也没有别的都护府,最近的援军在玉门关,离西州近千里,而且小人隐约还知道,这两支助西州将士守城的精骑并非汉人,而是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