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圈地建宅

李素发现自己像一个等待明星爆八卦的狗仔记者,兴奋地看着一个接一个的八卦从钱夫子嘴里爆出来,太嗨了。

“突厥骑兵…助我大唐守城?”李素对这个惊天大八卦简直不敢置信:“这两支突厥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钱夫子奇怪地看着他:“小人刚才不是说了么?城外一南一北两面冒出来的啊…”

李素沉下脸:“你在说笑话吗?”

“您若问这两支突厥骑兵的来处…”钱夫子苦着脸,可怜巴巴地再一次强调道:“…小人只是个屠户啊。”

好吧,李素再一次提醒自己,这家伙只是个屠户,不能对他高标准严要求。

“这两支突厥骑兵人数几何?”

钱夫子挠挠头,道:“听守城的军将说,两支突厥骑兵人数并不多,大约两千多人,主要是战法很犀利,策马冲锋时颇得唐军战法精髓,往往都是从左右侧翼发起攻击,一南一北穿插过后,敌军便被切割成了三块,拨转马头再冲锋一次,敌军的士气差不多便崩溃了,守城的项将军再领着将士们从城门杀出,里应外合之下,敌军兵败如山倒…”

“敌军这几年大规模攻城一共四次,你的意思是,每次都是被这种战术打败的?”

钱夫子笑道:“敌军哪有这么蠢,每次战术自然都不一样,有时候是在路上被伏击,有时候是被袭营,总之每次的法子都不一样,可每次都有两支突厥骑兵出现,帮咱们守住了西州城,敌军被打败后他们也不入城,吆喝几声便策马跑得没了影,下一次有敌军攻城时,他们又恰到时机地出现在城外…”

李素眉头皱得更深了。

原本将钱夫子掳来是为了解开心中疑惑,可没想到现在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了。

那两支莫名其妙出现堪比唐朝版活雷锋的突厥骑兵…到底是什么来路?无缘无故为何帮大唐守城?

不过有些疑惑还是被解开了,比如这座城池为何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又比如一直弄不清楚这座既破败,人心又松涣的城池这些年居然能在诸多外敌环伺下不失陷,现在算是有了解释。

李素陷入沉思,久久默然不语。

钱夫子神情忐忑地看着他,不时又回过头看看帅帐内武力值最高同时也最没人性的郑小楼。

“官…官爷,小人知道的全都说了,半句都没保留,小人接下来…应该不挨揍了吧?”

李素回过神,朝他歉然一笑:“今日是我鲁莽了,先给你赔个不是。”

钱夫子惶恐地连连摇手:“小人担当不起,您千万别对小人太客气,不然小人怕是又要挨顿揍。”

李素笑着安慰道:“不会的,这次是我办错了事,以后我若有什么问题一定先问,你若答不出我再揍。”

钱夫子脸色发绿:“…”

该问的都问过了,还有些问题李素没说出口,他很清楚就算问了钱夫子也肯定答不出。

总的来说,今晚将钱夫子掳来还是很有收获的,可以说收获特别巨大,对一筹莫展的西州局势,李素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任何事情最怕的就是没头没尾,圆溜溜的不知从哪里找突破口,一旦发现一个小小的漏洞,这件事离解决的时日也不远了,李素对自己有信心。

钱夫子立了功,李素以礼相待,命王桩领他找个空营帐睡下,明早派人将钱夫子送回城去,不仅如此,李素还顺手赏了钱夫子一块足有十两重的银饼。

从天而降的横财把钱夫子震住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今晚这顿打挨得真够值的,竟换了十两银饼,如果能够做成长期买卖,那该多么的美滴很…

旧疑方解,又添新疑。

对钱夫子的答案,蒋权显然很不能理解。

“怎么可能!定是那屠户胡言乱语,李别驾为何不重重治他的罪?”蒋权一脸愤慨道。

李素笑道:“为何不可能?突厥人不能帮咱们大唐守城吗?”

蒋权叹道:“若说是别的异族帮大唐守城,末将也就信了,可突厥人实在…贞观四年,陛下活擒颉利可汗,东突厥灭亡,此战一雪大唐渭水之盟的耻辱,不仅如此,此战过后,大唐将士入草原,对突厥诸部落进行了清洗,突厥各部落首领要么归降大唐,要么被彻底绞杀,剩下的一部分则分批往大唐兵锋无法触及的地方逃窜,比如突厥阿史那一族,便全族归降了大唐,还有一部分则投往控制西域的西突厥…”

“总的来说,除了归降大唐的那部分突厥人外,别的突厥人对大唐可谓恨之入骨,如今的西突厥勾结高昌国,撺掇龟兹国对大唐西面边境进行袭扰和掳掠便是很明显的例子,那个姓钱的屠户说什么突厥骑兵帮大唐守城…”蒋权讥诮地一笑:“…突厥人不帮着敌人攻城便谢天谢地了,帮咱们守城?他们吃错药了么?”

李素眨眨眼:“蒋将军不信?”

蒋权老实道:“末将确实不信。”

李素道:“突厥人帮大唐守城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咱们再找人问问便知…”

嘴角翘起一抹奇异的笑,李素悠悠道:“若此事是真的,西州这个地方可就有意思了。”

李素觉得自己离真相近了一步,刚踏进西州时只看见漫天浓雾遮天蔽眼,如今站在远处再看西州,它的轮廓似乎清晰了一些。

突厥人,龟兹人,曹刺史,果毅都尉项田,还有西州刺史府里的诸多官吏…

一张张凌乱的面孔在李素的脑海反复闪现而过,渐渐串成了一条线,有首有尾,有因有果,这座城,原来并不那么简单。

最关键的一件事是,刺史曹余除了欺凌百姓,征收苛税以外,到底还干了多少缺德事,而且这些缺德事不是曹余一个人能做得出来的,刺史权力再大也不可能一手遮天,所以如果钱夫子所说的那些欺凌之事属实的话,李素可以断定,整个西州的官场全坏掉了,这是一桩从根子上已经腐烂不堪的大案,拔出萝卜,不知带起多大一片泥土。

思绪再往更远的地方发散,李世民当初没头没脑的,为什么忽然把他派到西州来当官?这个令李素苦思了近半年的问题,在钱夫子走后,李素似乎也渐渐有了一些头绪。

大家都不简单啊。

接下来的几天,李素不动声色,就当没这回事。

一个初来乍到没有任何根基的官员,对经营这座州城数年的首官动手,无疑是自寻死路,李素不是王桩,他不会干出如此缺心眼的事。

除了下令蒋权秘密派出一支百人精骑四处搜寻那两支有可能存在的突厥骑兵外,李素没有别的动作,每日白天在西州城里闲逛,晚上则晃晃悠悠带着王桩和郑小楼两位亲卫回营睡觉,在西州诸官员眼里看来,李素的表现根本就是个没有任何本事,只靠邀欢献媚得官的宠臣。

这个宠臣的表现没让鄙视他的人失望。

“这块地方,方圆十二亩地,本官要了。”

李素指着西州城东一块闲置多年的空地,神情充满了指点江山般的意气风发。

龟兹商人那焉有点吃惊:“十二亩地都要?这…合适吗?”

“合适,本官是西州别驾,我说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李素的混账语气深具程咬金神韵。

“都用来建宅子?”那焉还是不能接受。

李素叹道:“小是小了点,可谁叫我是别驾呢,爱民如子嘛,宅子小一点勉强住一住便习惯了…”

那焉很无语,在这个连刺史府都只有巴掌大的城池里,你居然要建一个占地十二亩的宅子,而且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语气,别人岂不是该一头撞死?

“李别驾,容小人多句嘴,十二亩地的宅子,耗费人力物力可不小,建宅子需要的青石,方砖和泥浆等等,都要从千里外的沙州运来,当然,李别驾给的钱若足够,小人相信西域的商人们必然蜂拥而至,再多的东西都能给您运来,只是这要花费的钱…”

李素装糊涂:“钱咋了?”

那焉小心地道:“花钱不小啊…您此次离开长安西行,小人看您的行装,似乎…没带那么多钱呀。”

李素眨着清纯无辜的眼:“你帮我垫上呗…”

那焉猛地一个激灵,开始仰头望天色,估摸下一句要拿天色当借口了。

“小气!”李素太生气了:“我真恨自己啊,看看我,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连垫个宅子的钱都不肯…啧!狐朋狗友!”

那焉快哭了:“先多谢李别驾拿小人当朋友,可是…在这茫茫千里大漠里建一栋华宅,花钱可不小,小人虽是商人,却也负担不起啊…”

“行了行了,这钱我自己出!”李素狠狠白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颗碧绿的猫眼石,塞到那焉的手里:“拿去,当是订金了!”

那焉眯着眼,举着猫眼石面朝阳光仔细端详许久,呆呆地道:“这颗猫眼石…好眼熟啊,莫非是西行路上小人送您的那一颗?”

“没错,色泽纯度很不错,上品哦。”李素笑道。

那焉的脸色有点难看:“这…是我的啊!您拿小人送您的东西,反过来再给小人当订金,这事是不是…”

“是你的啊,但你送给我,就是我的啊,我的猫眼石拿来付我宅子的订金,你说说,这件事哪个地方不对?”

说完李素都觉得有点脸红,他发现自己变坏了,被程咬金带坏的。

那焉被李素绕了半天,仔细一寻思,确实没哪里不对,可是这心里为何堵得慌?

“就算是您的,可…这一颗猫眼石当订金也太少了啊。”

“什么叫‘就算’?本来是我的!”李素忽然很计较用辞,如同前世某某省是我国领土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样,这句话一个字眼都不能错的。

“是是是,本来就是您的。”

李素叹了口气,真不爱跟这种死要钱的人打交道。

一脸心疼地伸手入怀,掏了半天,又掏出一颗猫眼石,依依不舍地递给那焉:“再补一颗,若还说不够,我就抽你。”

那焉接过后只看了一眼,又快哭了。

“这…还是我送给您的呀…”

“是你送我的啊,所以它是我的了,哪里不对吗?”李素杀人似的目光恶狠狠瞪着他,很霸气。

第三百四十三章 身陷算计

房子订金就这么半抢半赖的给出去了,那焉不得不接受这笔很无赖的订金,理论上来说,这笔订金是他出的,钱花了,却在李素嘴里落了个“死要钱”“小气”的评语,两头不讨好。

接过李素的两颗猫眼石,那焉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新宅材料的运输是大事,要去城里东西两市散播消息,与落脚市集的商人们敲定价钱,别人才愿意把材料从遥远的沙州运来西州。

看着那焉不甘不愿的背影,李素露出深思之色。

扭头看了看旁边的王桩,李素忽然道:“如果你是商人,一桩明知亏本的买卖摆在你面前,你会不会做?”

王桩憨憨一笑,露出满嘴白牙:“当我傻吗?明知亏本的买卖谁会做?”

李素的笑容颇有深意:“是啊,连你都知道不能做亏本买卖,那焉怎会不知道?这事…有点意思了。”

“啥意思?啥叫‘连我都知道’?”王桩听出话里的意思不对,显然不是在夸他。

李素朝远处那焉的背影努了努嘴,笑道:“那焉是商人,很成功的商人,商人这辈子要做的是以本求利,这四个字应该镶入商人的骨子里,一刻不能忘记,否则他就不是合格的商人,可是就在刚才,那焉做了一件瞎子都看得出是赔本的买卖,沙漠里一幢华宅值多少钱我不太清楚,一定不是小数,那焉刚才假装犹豫了一下,大概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收了我两颗猫眼石当订金,这笔买卖做得跟闹着玩似的,一个合格的商人,为何会答应做这笔买卖?”

王桩没好气道:“你是西州别驾,这座城池的老二,他要讨好你,为将来考虑,偶尔做笔亏本买卖也很正常啊。”

李素失笑:“就西州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城里百姓穷困,市集萧条,正常人都看得出这座城对商人毫无吸引力,他有什么必要讨好我?”

王桩眨眨眼:“说不定他看上的是你在长安的人脉呢?”

李素笑得更大声了:“天下人皆知我被陛下贬谪西州,不知何年何月才会被召回长安,他把劲儿用在我这么一个贬官身上,难道他吃错了药?”

思考显然不是王桩的强项,现在王桩已感到有点头痛了,揉了揉太阳穴,王桩叹道:“那他一定是吃错了药。”

李素沉吟道:“现在再想想那焉的身份,他是龟兹国相那利的堂侄,龟兹国与我大唐这些年不太和睦,常与西突厥勾结一处,祸害丝路上的商贾…”

王桩一惊:“你的意思是说…那焉有问题?”

李素眨眼:“我说过这句话吗?我只是想说,那焉这个人很有意思…”

远处,那焉的背影只剩一个小黑点了,李素久久凝视着那个小黑点,嘴角泛起一抹深深的笑意:“嗯,这个人,确实很有意思…”

忙完闲事,李素心满意足地领着王桩和郑小楼走进城东一家酒肆里。

酒肆很简陋,看起来有不少年头了,地上的木板踩上嘎吱嘎吱响,透着一股子年久失修的腐烂味道,仿佛随时会垮塌似的,店内只有几张同样年久失修的矮桌,和两个懒洋洋打不起精神的伙计,就像走进了一家阴森的中世纪吸血鬼城堡。

李素今天心情不错,任何人能用两颗别人送的猫眼石搞定一幢大房子,心情都会不错的,再加上自己还带了两个超级打手,一看就属于惹不起的那类人,所以李素走进酒肆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伙计懒懒散散走过来,没精打采地给李素送上一坛酒,反正没得选,整个酒肆只有这一种酒,看在伙计懒散的欠抽样子颇有自己当年的神韵的份上,李素决定不抽他,还很痛快的多给了几文钱。

钱能让鬼推磨,自然也能让伙计振奋精神,几文赏钱塞进怀里后,伙计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的宾至如归,简直就像热情的沙漠。

酒肆是个很纯正的酒肆,经营理念很固执,他们只卖一种酒,而且连下酒菜都没有,酒端上来倒在破烂的陶碗里,李素凑近看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

这酒…闻起来有点像馊水,而且是隔夜的馊水,实在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不是酒。

“告诉你,你今天走运了,来,你先喝一口。”李素把王桩揪过来,端起酒碗朝他嘴里灌。

王桩也不嫌弃,很痛快地一口喝干,还咂摸咂摸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好喝吗?”李素眨眼。

“还行,稍微有点酸。”王桩咧嘴憨傻的笑。

李素不说话,也不喝酒,静静盘坐在方榻上。

王桩奇道:“你咋不喝?”

李素打量了他一阵,发现王桩并没有中毒的迹象后,才皱着眉小心翼翼浅啜了一口。

“啧!太酸了!”李素嫌弃地摇摇头,再也不肯喝第二口。

酒不是中原的酒,带了几分劣质的西域葡萄酿的味道,说不出的难喝。

“小楼兄,你也坐下,今天我请你们喝酒,一定要感恩哦…”李素很热情地招呼郑小楼和王桩坐下。

郑小楼似乎看出了李素的险恶用心,理都没理他,只是扔过一记鄙夷的眼神,仍旧一脸高冷地环臂而立。

王桩不在乎,坐下来咣咣咣几口,小半坛酒便下了肚。

李素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喝,片刻后,李素陷入幸福的发呆时光。

酒肆很安静,只有寥寥三桌客人,另外两桌显然是城里的百姓,算是为数不多的中产阶级吧,不然不会有闲钱来这里喝酒。

一座好好的城池,被曹余治理成这个样子,城里百姓穷困,百业凋零,内忧外患不绝,有这样的首官,实在不是百姓之福。

李素现在在等待,等待将钱夫子的每一句话查实,如果事实证明钱夫子所言不虚,那么曹余这个人,李素一定要把他拉下马,好好的城池,不能放在他手里糟蹋了。

人在发呆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那坛劣得不能再劣的酒被王桩喝得快见底了,扭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了,该回营地了。

正打算起身时,邻桌酒客聊天的声音轻轻悄悄飘进耳中,李素神情微动,刚打算起身,又坐了回去,支起耳朵听着邻桌的议论。

“城北赵家的闺女可惜了,才十四岁,出落得水灵灵的,在咱们这大漠方圆里,也算很不错的美人了,听说开春已许好了人家,是个高昌国的富商之子,虽说不是做正室,可人家聘礼给得不少,眼看赵家的光景要亮了,谁知天降横祸…”

“呸!狗屁横祸,是人祸!赵家闺女是被人祸害的!”

“被谁祸害的?”

“这西州城啊,旧来的,新来的,都不是啥好货,听说新来了一位别驾,是从长安来的,场面摆得很足,还带了一个千人骑队护驾,可见来头不小,这位新别驾不是什么好货,带来的骑队更不是好货,听说赵家闺女就是被骑队里的一个骑曹给祸害了。”

“有这事?你咋知道?”

“我咋知道?我就住赵家旁边,昨晚赵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晚上只听得闺女哭,大人也哭,闹了一晚,天没亮赵家的闺女便吊了颈,尸首现在还停在赵家院子里呢,听说就是那个骑曹晚上喝多了,恰好遇见赵家闺女,觉得颇有姿色,便破门而入把她祸害了,唉,一条人命啊!咋就忍心呢!”

“西州城,越来越不是人待的地方了,过些日子索性跟了胡商的商队离开吧,随便去哪里都比在西州强…”

王桩和郑小楼呆呆听着,神情布满了震惊,不自觉地扭头望向李素,却见李素的脸上已是一片铁青,身子气得微微发抖。

“李素,这…”王桩急了。

“闭嘴!”李素叱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道:“走,回营!”

三人默不出声走出酒肆,王桩和郑小楼见李素神情不善,也不敢多说,默默跟在后面走。

从城东到城北,要穿行两条街道,一纵一横,纵横的中间叉口恰好是刺史府。

李素的神情阴沉得可怕,快走到刺史府时,脚步忽然一顿。

因为他听到了动静,动静不小。

前方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将刺史府的前门围得水泄不通,看人数约莫上千,门前空出一块地,地上用白布遮着一具尸首,两名中年男女面朝刺史府大门跪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

千余名百姓静静站在中年男女身后,没有力竭声嘶的喊口号,也没有激昂愤慨地鸣冤,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前,上千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大门,沉默中却分明能感受到那股能将肩膀压垮的愤怒。

李素抿了抿唇,这一幕根本不用解释,看一眼便全明白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无辜牵扯

祸从天降!

还没回营查证,李素已闻到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平白无故,百姓家的闺女被糟蹋,真凶马上浮出水面,剑指城外骑营。

这桩案,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诡异味道,偏偏有头有尾有情节,连细节都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隔着十来丈远的距离,李素静静看着刺史府前呆立的人们,和那扇一直紧闭的大门。

事情刚起了头,李素想再等等,看后面还会怎样发展。

身旁的王桩却已气得满脸通红,握紧的拳头低声怒道:“这是构陷!”

李素淡淡瞥他一眼,没吱声。

见无人回应,王桩急了:“这些日子我与骑营的兄弟们相处得不错,他们都是规矩人,断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蒋权那货虽然与我不对付,但不得不说,这家伙治军还是有一套的,平日若无事,根本不准骑营的弟兄出营一步,只准在营地内吃饭睡觉和操练,什么狗屁骑曹,什么狗屁糟蹋!人都出不来还糟蹋个屁!”

李素面无表情,冷冷道:“是真是假,只待查实,现在说任何理由有用吗?”

二人说着话,远处刺史府的大门却忽然打开了。

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跨出门槛,朝门口静立的百姓们扫了一眼,然后目光停在横躺门前空地的尸首上。

“闺女何辜,竟被天杀的骑曹糟蹋,求刺史府老爷为我闺女做主申冤!”赵家闺女的爹娘跪在尸首前,哭嚎着朝中年男子磕头,头磕得很用力,没几下二人的额头便见了血。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再扫视一圈周围静立的人群,扬声道:“此案,罪大恶极,丧尽天良!曹刺史已知晓了,刚才遣刺史府刑名前去赵家侦勘,只是此案未曾查实,官府断案务须不枉不纵,绝不放过真凶,但也绝不能冤枉好人…”

前面这番话说得义正严辞,连王桩愤怒的表情都稍稍缓和下来。

李素却面露冷笑,如果这桩案子是个阴谋的话,这个中年胖子下面的话才是重点。

果然,中年胖子见人群有些骚动,于是停顿了片刻,忽然露出无奈又悲愤的样子,叹道:“就算查实此案是城外骑营所为,恐怕…”

语声一顿,死者的爹娘跪在地上挺直了腰,怒道:“杀人偿命而已!冯司马有何疑虑?”

李素才知道这个中年胖子竟是刺史府的司马,不大不小也是个从六品官。

姓冯的司马闻言一叹,黯然道:“只是…李别驾是陛下亲旨所任,城外骑营是李别驾随行军,若真凶果然是骑营,怕是…曹刺史爱民如子,可他毕竟只是刺史…”

话说得含糊,可话里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了,唯独听到“爱民如子”四字,人群里不知从哪里发出几声嗤笑。

冯司马拐弯抹角说了一大通,意思只有一个:京官动不得。

话刚落音,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沉默渐渐变成了喧嚣,愤怒如同刚被揭开泥封的陈年老酒,怒意在人群中弥漫,扩散。

“死了人啊,官爷,要有个交代啊…”死者的爹娘头磕得砰砰直响,一边磕头一边哭嚎。

冯司马似乎在犹豫什么,片刻后,终于狠狠一跺脚,咬牙道:“罢了!曹刺史和本官便为你们做一回主!大家看清楚了,西州这块地面上,到底是有好官的,平日总说曹刺史欺凌你们,他欺凌你们什么了?赋税,收上去那是给朝廷的!它没有落入曹刺史的腰包,今日城里百姓有冤,为你们做主的是谁?你们睁大眼看清楚!”

远处,王桩气得额头三尸神暴跳,攥紧了拳头便待冲上前,刚迈步却被李素死死拽住。

“这狗杂碎颠倒黑白,老子今非把他撕碎了!”王桩怒吼道。

李素也是怒容满面,不过还是很冷静。

“撕碎他有什么用?人家挖了个大坑,就等着我往里跳呢,不论我跳还是不跳,都注定了倒霉。”李素冷冷道。

“就这么让他们骑到咱们头上?”王桩怒道。

李素朝刺史府门前冷冷一瞥,那个姓冯的胖子仍在煽动着百姓,人群已渐渐被他煽得传出阵阵叫好声。

“走,先回营,事情才刚开始,再等等,看看到底有多少杂碎冒出来搞风搞雨。”李素难得地骂了句粗话,然后转身便走。

回营的第一件事便是查实。

李素心里是相信蒋权和他麾下将士的,可也存着一丝疑虑,他担心这事真是蒋权麾下干的,一千人里面但凡有一个不争气的,那就真的完全陷入被动了。

蒋权被紧急召进帅帐,一听此事顿时又急又怒。

“断无此事!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不,末将敢以全家老小的人头担保,这一千骑营全是跟随末将多年的老弟兄,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这么多年从未出过这等腌臜事,定是刺史府构陷!”

蒋权在帅帐里气得直跳,喘着粗气在李素面前转来转去。

李素却很淡然,抬眼朝他一瞥,道:“你拿再多的人头担保有什么用?赶紧下去查啊,查实了,真凭实据摆在面前,我绝对不枉不纵。”

蒋权气得狠狠一跺脚,扭头便出了帅帐。

没过多久,蒋权捧着一份册子进来,将册子摆在李素面前,道:“这是昨日到今日营地的进出造册,上面写得很清楚,全营一千一百七十二人,从昨日辰时开始便一直在营中操练用食,直到今日此刻也无一人出营,城里那家闺女是昨晚子时左右被人糟蹋,两个时辰后自己上吊,根本不可能是咱们骑营的弟兄干的!”

“有没有不经大营辕门,偷偷跑出营地的可能?”李素不放心地问道。

蒋权气道:“那就更不可能了!营地里遍布无数明岗暗哨,任何人踏出营房一步都会被喝问,而且会被拿下吃军法,就算谁有这泼天的胆子敢偷跑,可谁有这泼天的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出去?”

看着蒋权受了冤枉暴跳如雷的样子,李素却笑了,笑得很开心。

“好了,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件事是个圈套,是冲着我来的。”

第三百四十五章 辕门对峙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糟蹋民间女子,嫁祸骑营,事情七弯八拐,终究绕到李素头上,因为李素是骑营的头,他是事实上的骑营主官,下面的人犯了罪,李素逃不开罪责,当他被万夫所指的时候,这座大漠里的荒城李素也待不下去了。

很烂俗的套路,可是很有效。

有效的套路,就不算烂俗。

李素知道,在西州,他并不受欢迎,很多人盼望着他滚蛋,包括那位西州刺史曹余。

很不可理解啊,如此英俊讨人喜的帅哥居然不受欢迎,都瞎了么?

西州是个多民族混杂的城池,外表看去似乎并不排斥外来者,可是,李素除外。

李素这个外来者太强势了,他不仅带来了一千骑营,而且还是皇帝陛下亲旨任命的别驾,在这座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西州官场里,李素的存在就像一颗钉在所有人眼中的钉子,不拔掉它,会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