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感到很挫败,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被人如此讨厌的一天,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除了挫败,还有深深的愤怒,当一个人被周围所有人都排挤,甚至以阴谋诡计的方式赶他离开时,这个人…会变成阻碍社会安定团结的不稳定因素,千百年来监狱里关的,大抵都是这类人。

“骑营派几个机灵点的人乔装出去,连夜进城打探消息,到底谁给咱们右武卫骑营泼脏水,把这个杂碎揪出来!”

帅帐内,李素咬着牙,脸色阴沉地道。

“是!末将一定把他揪出来,一刀一刀剐碎了狗娘养的!”蒋权神情愤怒,表情狰狞,比李素更像社会不稳定因素。

蒋权气冲冲出去,帅帐内,王桩啧啧有声:“这蒋权虽然人不咋地,可还算条汉子,说一不二,他说能把那杂碎揪出来,一定能揪出来。”

李素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跟他不对付么?今咋说他好话了?”

王桩叹道:“昨晚他遣人送了坛酒给我,真奇怪,自从喝了他的酒以后,我忽然看他很顺眼了…”

李素沉默许久,忽然拍了拍他的肩:“今生居然能认识你这个兄弟,实在是…”

王桩咧嘴憨笑:“缘分?”

“造孽。”

第二天,动静更大了。

清晨时分,李素还在帅帐里呼呼大睡,营地却喧闹起来。

营地辕门外,莫名出现了上千人,全是城里的百姓,这些人成色很杂,有披着皮裘的突厥人,戴着圆帽的龟兹人,穿着麻布短衫的汉人,人群里甚至还夹杂着几个穿得邋里邋遢的和尚和道士,一锅大杂烩站在营地前闹哄哄跟煮沸的火锅似的。

领头的不是百姓,而是刺史府的十来名官员,那位白白胖胖的冯司马赫然在列,为首者竟是西州刺史曹余。

此刻营地辕门前剑拔弩张,两拨人马仗剑对峙,蒋权和西州折冲府的果毅都尉项田各自拔剑互指,脸红脖子粗地互相瞪视着对方。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一点火星便能将整个营盘引爆。

“本官西州刺史曹余,进大营欲见李别驾,尔等拦我,所为何故?”曹余穿着浅绯官服,脸上布满正义的固执。

蒋权眼睛看也不看他,虽然官职不如曹余,可蒋权毕竟是长安禁宫里出来的右武卫将军,平日里见的都是那些上朝的国公,国侯,开国大将军,三省宰相等等,区区一个下州刺史,他怎会看在眼里?

“曹刺史,大营有大营的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刺史大人领着上千百姓来营房前喧哗,末将敢问所为何故?”蒋权冷冷地道,手里的剑仍纹丝不动地指着项田。

“大胆!”项田大怒,剑尖又朝前挪了数寸。

“没错,蒋某就是如此大胆!”蒋权狞笑,手上的利剑也不甘示弱地朝前递了几寸。

空气越来越紧张,两军相拼,一触即发。

“蒋将军,本官是西州刺史,可酌情节制西州境内所有兵马,包括你和你麾下的兵马!”曹余踏前一步,神情渐怒。

“曹刺史,末将乃长安太极宫右武门所属,只遵皇帝陛下亲旨,对任何地方官员不听调,不听宣!今日任何人敢闯进我辕门一步,末将管教他试试我手上的三尺青锋!”

曹余气得脸色铁青,身躯微微发颤。

项田大怒,喝道:“好个不懂规矩的东西,今日项某教你做人!折冲府将士听令!”

轰!

身后百余名折冲府将士脚步一顿,列出整齐的阵式,齐刷刷地将手中长戟平放,笔直地指住辕门内的骑营将士。

蒋权大笑:“蒋某和麾下兄弟确实不懂做人,项将军既有雅兴教我做人,蒋某求之不得,不过,教我做人可得拿点本事出来让我信服才是…”

说着蒋权笑脸一收,暴喝道:“右武卫骑营听令!”

轰!

两排弓箭齐刷刷地指住营外的官员,将士和百姓。

辕门外,除了满脸杀气的折冲府将士外,官员和百姓们的脸色全变了,他们没想到李别驾的属下竟暴烈至斯,弓箭竟敢指向西州刺史,两军大战眼看一触即发。

官员们尚能勉强保持镇定,不少颇具风骨的文官脸上竟露出轻蔑的冷笑,挺着胸膛勇敢地迎向散发着幽冷寒光的箭矢。可百姓却不一样了,他们可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原本就是被刺史府的官吏们裹挟而来,既然没钱给官员们捧个钱场,只好给他们捧个人场,然而当幽冷的箭尖指住他们时,大多数人往后退了几步,不约而同想起自己家里火上还炖着汤,想回家,想喝汤…

空气里似乎能听见炸裂的脆响,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便是一场火拼。

李素就是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从帅帐内走出来,惺忪的脸上带着些许怒气,被人打扰睡觉实在是一件该杀的事,现在李素见谁都不顺眼,一个凡事追求精致的男人,有点起床气实在很正常。

接着,李素便看见营地辕门前对峙的这一幕。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嗯,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不管了,蹲下来看看热闹再说,说不定会打起来呢…

于是李素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蹲下去,很认真地看起了热闹。

辕门前,双方僵冷紧张的空气仍旧未消散,一边平执长戟,一边拉弓搭箭,这个时候似乎谁大声咳嗽一声都会引爆这团空气,然后死伤一片。

武将们动手,文官们动嘴。

曹余气坏了,他没想到李素带来的军队如此桀骜,连他这个刺史都不放在眼里,不拿刺史当干部,往后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刺史大人情何以堪?

“蒋权,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话没说完,曹余眼角余光依稀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那抹身影乐呵呵地蹲在辕门内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辕门前的对峙,那悠闲的神态,那懒洋洋的表情,还有那一脸欠抽的笑容…

曹余呆怔许久,接着胸中一团怒火直冲天灵盖。

这个混账…我们在这里为了见你一面,差点大打出手,你却跟没事人似的蹲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这还是人吗?

曹余立马转移了目标,指着李素大怒道:“李别驾,你太过分了!”

李素也呆住了,我躲得这么隐蔽,居然都能发现我,你也很过分啊…

快速眨着眼,李素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蹲在地上的西州李别驾面无表情地原地转了个方向,仍旧蹲在地上,用屁股对着辕门…

“幻觉,一切都是幻觉,你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李素闭着眼碎碎念。

曹余快气疯了,陛下派来西州的这位别驾到底是个什么物种,竟混账到如此地步!

“李别驾,你少装疯卖傻,本官已看见你了!只问你一句,前夜糟蹋赵家闺女的真凶,你交不交出来?”曹余扬声喝道。

当着上千百姓的面,曹余说出这句话,李素无法再装下去了,因为这件事很严肃,而曹余的这句话,也很诛心。

李素叹了口气,站起身,面朝曹余走去,在他身前躬身施礼。

“下官见过曹刺史。”

曹余狠狠一甩袍袖,怒道:“不敢当,本官怎受得起你的礼,折煞本官也!”

李素叹息不已,三天前,城里上到刺史,下到将士,对他这位别驾礼遇有加,直到今日,一切虚伪的表象终于彻底撕去,西州城的官场,终究容不下他这个外来者。

面对曹余的怒火,李素不以为意,洒脱一笑。

“李别驾,前夜城内发生一桩命案,想必你也听说了,贵属骑营麾下骑曹酒后失德,糟蹋了城北赵家未出阁的闺女,赵家闺女羞恼不过,悬梁自尽,这桩命案你待如何交代?”曹余冷冷地问道。

“莫须有之事,下官何须交代?”李素淡淡笑道。

第三百四十六章 称量英雄

“莫须有”三字在唐朝没那么出名,字里面并没有掺着忠臣的血,可字面上的意思曹余却听懂了。

“人证物证俱在,何谓‘莫须有’?”曹余阴沉着脸问道。

“曹刺史所说的人证,是指那位苦主的爹娘,还是这些看热闹的百姓?”李素态度很客气,只是眼神带着几分讥诮:“总不能看到一场热闹便成人证了吧?下官以为,世上的公道可不是看热闹看来的,曹刺史觉得呢?”

曹余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怒意。

他确实不欢迎李素,西州这块地面上,曹余是说一不二的刺史,他是整个西州的首官,西州离长安数千里,可谓天高皇帝远,朝廷政令能不能在西州推行,要看他曹余的心情。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因为西州来了一位新的别驾,由长安的皇帝陛下亲旨任命的别驾,这等于在曹余的眼里插了一根钉子,有了李素的存在,曹余行事便不得不顾忌,西州官场的上下官员和武将也不得不顾忌。

曹余最初对李素还是很客气的,因为他心怀敬畏,或者说他心虚,他不知道李素有否带来皇帝的密旨,不知道远在长安的皇帝陛下是否对他这几年西州任上的所作所为有所察觉,李素初来西州时,曹余确实有点惴惴不安,他担心李素到西州后第一件事便是拿出皇帝陛下的圣旨,然后把他拿入长安待审。

然而李素却并无任何表示,他表现出来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出身富贵的世家子弟出来游玩的态度,非常的懒散悠闲,更何况李素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恬着一张嫩脸每天无所事事地在城里闲逛,甚至还打算划一块空地建宅。

曹余和西州诸官员惴惴不安地观察了几天后,终于发现…这家伙简直就是黔驴技穷里的那只黔驴,根本不带任何放大招的属性,叫几嗓子,踹几脚,除此无他。

于是曹余和西州的官员们放心了,渐渐的,李素在众人心中已不太具备多少威胁性了。

可是,不具威胁性的李素,仍是众人的眼中钉,因为李素是外来的,要在西州长驻下去,而且他又是能与皇帝陛下直接联系的人,或许李素这个人并不具威胁,可李素的身份和来历却仍有威胁。

西州这块地面的水,实在太浑浊了,它的浑浊不仅仅是因为官府对百姓的欺凌和征收重税,还有更见不得光的东西,如果李素一直在西州任职的话,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迟早会被他发现,作为皇帝亲旨任命的西州别驾,当他发现了这些东西后,怎么可能不会向皇帝陛下秘密奏报?那时惹得皇帝龙颜大怒,西州便是包括刺史曹余在内众多官员的葬身之地了。

就在李素整日领着王桩郑小楼在城里晃悠闲逛之时,西州官员频频串联,一个接一个地拜会刺史曹余,所谓赵家闺女被骑曹糟蹋的案子,便是包括曹余在内的不少人精心炮制的局。

这个局设计得有点粗糙,所谓糟蹋,所谓酒后失德等等,双方查证对质后根本不值推敲,可是曹余还是布下了这个局,他并不介意这个局如何粗糙,因为李素太年轻了,年轻到令曹余放下了防备,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遇到这种恶心事,除了手足无措辩无可辩,还能怎样?这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事,他敢向长安密奏吗?最后无非满怀一肚子委屈愤懑,领着他的千人骑营灰溜溜跑回长安,躲在他老爹怀里哭诉,而西州,仍旧是他曹余的西州。

曹余的算盘打得不错,说到底,他并不了解李素是个怎样的人。他所听说的李素,是长安城里那个文采飞扬的李素,是偶现灵光造出火器助唐军收复松州的李素,也是那个愣头青一样写篇文章骂了皇帝陛下,被陛下贬谪到西州的李素,曹余眼里的李素,是个不成熟的失败者,这种人混在官场,寿命大抵不会很长,因为迟早会被人坑死。

正在被人坑的李素显然没有被坑的觉悟,他在笑,而且笑得很开心,英俊的面容绽放着阳光般灿烂的笑,露出的满嘴白牙在阳光下发出亮瞎狗眼的白光。

不知为何,曹余觉得李素的笑容很刺眼,很讨厌,恨不得一巴掌乎上去,把眼前这张讨厌的笑脸抽变形。

“李别驾,本官知道骑营犯了错,你难免有护短之心,可这件事太大了,你护不了的,本官劝李别驾还是尽快把真凶交出来,莫伤了你我同僚和气,也莫伤了满城百姓的民心。”

李素淡淡朝辕门外的百姓们瞥了一眼,道:“下官还是那句话,莫须有之事,何来真凶?”

曹余目光朝后一瞥,嘴角噙着冷笑,道:“李别驾,苦主的爹娘亲眼见过真凶,何妨让他们入营看一看,将真凶指认出来,天理公道,一眼分明,别驾以为如何?”

李素伸出小拇指,掏了掏发痒的耳朵,懒洋洋地道:“大营有大营的规矩,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想进就进,大唐军营威仪何在?曹刺史,怕是对不住了,这座大营,谁都不能进。”

当着众多人的面,李素的拒绝令曹余脸上挂不住了,尤其是他发现事发后这位十多岁的少年并未见如何慌张,仍旧是那一副欠抽的慵懒模样,什么事都无所谓,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样子,让曹余心里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针对他设下局…真的有用么?

“李别驾,民不可欺,别驾切勿自误,乱我大唐律法!”曹余的语气渐重。

“曹刺史,律法不是你说了算,拿出真正的人证物证,让我和骑营将士心服口服,我大营自可任你进出来去。”

曹余大怒:“你太失礼了,便是这般对待上官的么?”

李素不答话,却嘿嘿冷笑。

曹余看见李素眼里那抹讥诮的光芒,呆怔片刻后,顿时读懂了李素眼神里的意思。

这般对待上官又怎样?这家伙是怎样被贬出长安的?他写了一篇足以名垂千古的长赋,明里暗里将皇帝陛下讽刺个够,连皇帝陛下都敢骂,他曹余这个小小的西州刺史,在李素眼里算得什么?

二人站在辕门前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之时,曹余身后的人群却有了动静。

十来名西州官员夹杂在人群里,不知谁带头蛊惑了几句,百姓们纷纷喧嚣骚动起来。

骚动的情绪渐渐扩大,由开始时的小声议论,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不知谁带头,忽然喊出一句“交出真凶!”,事态顿时失控了。

辕门外,上千百姓异口同声叫嚣着“交出真凶”“李别驾不可徇私,以命偿命”等等之类的口号。

喊了几声后,人群的情绪忽然膨胀到顶点,激动之下,忘形地往前跨了几步。

仅只几步,事态徒然变得严重了。

李素与曹余二人眼皮猛跳了几下。

眼看事态越来越无法控制,上千条人命便在二人的一念之中,喧嚣的人群前,二人冷冷对视,良久,曹余冷笑道:“李别驾,民心难违,已是这般时候了,别驾还不肯交出真凶?”

李素笑了,笑容仍旧那么讨厌,那么欠抽。

“曹刺史,我这个人呢,优点很多,多得数不清,英俊啊,英俊啊,以及…英俊啊等等,不过我还是有缺点的,缺点就是脾气不太好,或许你在长安听说过我的种种事迹,治天花,造火器,作诗,写赋…不过呢,还有些事迹恐怕你就不太熟悉了,比如…我曾三次被陛下关进大理寺监牢,因为我脾气不好而闯了祸,其实我也很痛恨自己这个毛病,可是一旦坏脾气上头了,做起事来往往不计任何后果,今日此时此刻,我的脾气又不怎么好了…”

曹余一呆,还没来得及仔细品位李素的这番话,便见李素忽然间敛起了笑脸,神情变得无比阴沉森然,扬声大喝道:“蒋权何在?”

蒋权挺起腰,大声道:“末将在!”

李素眼中的杀气喷薄而出,一字一字地道:“传我将令,骑营所有将士辕门内列阵,任何敢跨进辕门一步,给我当场射杀!记住,任何人!包括西州刺史!”

蒋权精神一振,暴喝道:“末将遵令,任何人敢跨入辕门一步,当场射杀!众将士集结,列阵!”

轰!

身后营房内呼拉一声冒出无数条身影,眨眼的功夫便在辕门内列好阵式,第一二排拉弓搭箭,第三四排手执长戟,一排排兵器在阳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

原本在辕门前与官员和百姓对峙的百余将士也迅速收刀后撤,退回阵列中,辕门前顿时空出了三丈方圆的空地。

这一次列阵,与刚才的对峙和喧嚣绝然不同,标准的击敌战阵,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杀气,幽冷的兵器直指辕门,散发出铁锈般的血腥味道。

曹余呆住了,官员和百姓们也呆住了。

辕门前三丈的空地,却再无人敢往前跨出一步,看着不远处李素面带森然杀机的脸,没人敢挑战他刚才下的这道命令,尽管不敢相信,可大家却隐隐明白,这位李别驾是玩真的,骑营的将士真有可能对他们动手杀戮。

“李别驾,你…你竟敢…”曹余脸色铁青,气得浑身直颤。

李素仍笑得满脸灿烂:“没错,我真的敢,我李素只领一千兵马,横穿千里大漠来到西州,今日却想称量一下西州地面上的所谓英雄!谁敢跨出这一步,我便敬他是英雄!”

第三百四十七章 所谓民心

西州无英雄!

辕门三丈空地,无数箭矢长戟相指,并无一人敢往前迈出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不仅如此,许多胆小的百姓趁着人群里的官员们不注意,悄无声息地往后挪退,还有的顾不得看官员铁青的脸色,索性掉头就跑,有人带头,颓势愈发无可阻挡,刹那间便跑掉了数百人,剩下的则一脸惧色强撑着站在辕门外。

曹余快气疯了,他没想到李素这竖子做事竟如此蛮横霸道,一句“称量英雄”便令整个西州气短。

蒋权仗剑立于辕门前,随着骑营将士列出战阵,蒋权整个人的气势徒然一变,利剑平举,满脸杀机,剑尖直指项田,然后,重重向前踏出一步。

项田脸色一变,有心迎剑而上,然而看见辕门内杀气冲云霄的骑营将士,再看看今日自己身后寥寥不到百人的部曲,项田心生惧意,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蒋权平举利剑再向前踏出一步,项田再退…

如此反复,官员和百姓们仅剩的一点余勇终于消失殆尽,人群开始缓缓朝后挪退。

曹余脸色铁青,颌下三寸青须微微发颤,努力强撑着刺史的脸面和尊严,心中却如巨浪滔天。

十多岁的少年郎,能有如此胆气和魄力,他的官职和爵位…难道真是靠邀宠得来的?

李素盯着曹余,淡淡一笑,道:“曹刺史,既然如此想进我大营看看,下官怎敢不从?刺史大人,您请进来吧。”

曹余看了看辕门内依旧杀气冲天的骑营将士,和那一支支搭在弓弦上散发着幽冷寒光的利箭,再看看李素满脸恭谨温和的微笑,曹余心中一寒,和刚才的官员百姓一样,这一步怎么都迈不出去。

“本官,本官…哼!”曹余狠狠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曹余一走,剩下强撑着的官员们如蒙大赦,忙不迭跟在曹余身后离开,今日所谓缉拿真凶的正义行动,终于成了一场闹剧。

李素盯着曹余等众人的背影,满脸疑惑地扭头望向蒋权:“刚才喊打喊杀要进我大营,现在我主动请他进来,他怎么跑了?”

蒋权嘿嘿冷笑:“别驾下了将令,谁敢踏进辕门一步便当场射杀,姓曹的匹夫哪有这个胆子?”

李素恍然,再看曹余等人的背影已走远,只剩一个个小黑点,李素扬扬手,放了一句颇具暧昧意味的马后炮:“哎,我又不射你…”

风波暂时平息了,李素用无比蛮横霸道的方式将这桩案子强压下来。

可是,这种方法终究落了下乘,当时箭在弦上,李素也是被逼无奈,但凡有更温和的法子,他也不会选择用这种得罪全城官民的办法消弭灾祸。

在西州,李素不是暂留的过客,少则要待两三年的地方,如今刚来就把全城官民得罪了,以后李素如何还能悠然自得地在西州大街上闲逛?城里的二把手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大家以后怎么愉快玩耍?

“今日末将遣人出营采买粮食,结果空手而回,城里东西两市的商人们不愿卖粮食给咱们,而且城里官民怨气颇大,骑营出去的人处处受人白眼谩骂,李别驾,看这架势,他们想孤立咱们啊。”蒋权闷闷地蹲在帅帐角落里,一脸的郁闷,昨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样子全然不复再见。

一旁的王桩也愁眉苦脸的叹气:“酒肆也不卖酒给我了,城里街上走一圈,莫名其妙总有几个臭鸡蛋烂菜叶砸脑门上,回头找人也找不着,营里的吃食难吃得紧,我都好些天没沾荤腥了…”

李素呆怔不语,许久,苦笑叹了口气:“这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啊…”

“啥暴力?”新名词令蒋权听得一愣一愣的。

李素瞥了他一眼,懒得解释。

“李别驾,如今营里的粮食大概只能支撑三五天,若再采买不到粮食,三五天后大营要断粮了,这茫茫大漠里,除了西州,怕是找不到别的买粮食的地方了,该怎么办,您拿个主意吧。”蒋权苦着脸道。

李素翻了翻白眼:“我能怎么办?我又种不出粮食,离西州最近的城池在千里之外,三五天恐怕也跑不过去…”

蒋权满怀期待的脸渐渐变成了失望,蹲在地上垂着头,活像遭遇天灾的老农,一脸无处逃荒的绝望表情。

李素摸着光洁无毛的下巴,沉吟片刻,犹豫地道:“要不…咱们叫几百人扮作沙漠里的盗匪,也学着盗匪老前辈那样见到商队就抢,回头故意留点把柄,就说是受西州刺史曹余指使,你看,既解决了粮食危机,又能祸水东引,我简直是个天才…”

蒋权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着李素的神情,沉默许久,道:“您认真的?”

“认真的。”李素无比诚恳地点头,随即问道:“可以这么干吗?”

蒋权摇头:“不可以。”

“那就当我没说。”

遗憾地瞥了蒋权一眼,这家伙,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有节操了,都快饿肚子了,居然还不肯做伤天害理的事,蒙着脸打劫点粮食,多大点事,迂腐!

“李素你不是会造震天雷吗?多造几个,半夜点着了朝刺史府里一扔,一了百了!”王桩满脸杀气地道。

李素朝他投去一记欣赏的眼神,看,这家伙明显没节操多了…话说,谁把王桩教得这么缺德了?

“西州的民心才是解决问题的源头啊…”李素叹道。

蒋权颓然道:“咱们几成西州公敌了,末将此生从未在大唐的城池有过如此遭遇。”

随即蒋权咬牙道:“这个曹余真该死,搞出个所谓糟蹋良家女子的案子,让满城百姓对咱们深恶痛绝,而咱们却有口难辩…”

李素笑了笑,道:“你知道什么叫‘民心’吗?”

蒋权疑惑地看着他,摇头。

“看过赶羊吗?你看那放羊的人要把羊群赶回圈里去,他不会围着一整群羊团团转,只会盯着领头的那只羊,走偏了,走远了,一颗小石子扔过去,把领头羊的方向纠正了,后面的羊群便老老实实跟着它走…”

蒋权满头雾水,神情依然疑惑不已。

李素笑着解释道:“所谓民心,也是如此,这不是什么太玄妙太深奥的东西,子曰‘民可使’,其实反过来说,民亦可愚,咱们只要找到那只领头的羊,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蒋权看着他,快速眨眼。

李素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刚才这番话白说了。有些人永远只会服从于命令,从来不会独立思考什么,比如蒋权。

“王桩,去城里秘密将那位钱夫子请来大营,这一次客气点,温柔点。”

王桩挠头:“若他不肯来呢?”

“啧!”李素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还用问?揍他啊,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值得拥有。”

钱夫子来得很快,而且很主动,虽只是个屠户,却显然是个喜欢喝敬酒的人。

李素和颜悦色地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欣赏,因为他发现钱夫子今日气色不错,而且布满疙瘩和粉刺的脸上隐隐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睿智光辉,李素知道,今日将他请来大营的决定没错,他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钱夫子,你一年所入几何?”李素笑眯眯地问道。

钱夫子想了想,道:“除去官府重税,所剩不多,大约三两银饼左右。”

李素点头:“能在西州这块荒蛮之地岁入三两,也算是殷实中产人家了,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钱夫子咧嘴笑道:“城里吃得上肉的百姓不多,小人的生意主要靠刺史府官员和折冲府的将军们所赐。”

李素盯着他的脸,缓缓道:“我给你三十两银饼咋样?当你十年所入。”

钱夫子愣了一下,接着满面惊喜,最后却很快冷静下来,陪笑道:“不知官爷有何吩咐需要小人效力?”

李素点点头,嗯,是个聪明人,相比上次被揍得满地打滚,今日的钱夫子显然顺眼多了。

“没什么吩咐,我只要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值三十两,你做不做这笔买卖?”

钱夫子毫不犹豫点头:“做!”

顿了顿,钱夫子满脸堆笑,用一种市侩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道:“其实小人大致知道官爷想要什么消息,说实话,早在城里事发后,小人便打听清楚了,就等官爷一声吩咐。”

李素眨眼:“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是。”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这件事到底是谁在后面搞风搞雨?”

钱夫子面现得色,显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胸有成竹:“官爷,小人是城里的屠户,来小人这里买肉的都是刺史府的各位官爷家仆,有些消息很容易便入了小人的耳朵,指使这件事的人是刺史府的一名官员,却并非曹刺史,您猜猜是谁?”

李素笑得有点阴森了:“钱夫子,我告诉你一个道理,如果想拿到这三十两,说话就痛快点,不要制造什么悬念,更不要让出钱的人当你的捧哏,你再多说一句废话,三十两马上要变成二十两了…”

钱夫子一惊,急忙纠正了自己的错误,很痛快地道:“冯司马,刺史府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家伙,此事全是他暗中指使。”

“城北赵家的闺女果真被糟蹋了?”

“确有此事,不过赵家闺女上吊到底是不是她本人的意思,那就不清楚了…”

李素眼中迅速闪过一道杀机。

第三百四十八章 水落石出

虽然早已清楚是刺史府的官员布下的局,然而听到事实真相时,李素心中仍冒出一股怒火。

一条人命啊,正值芳华的女子,因为这个针对他的阴谋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人心,到底有多脏?

“赵家的闺女被糟蹋,也是那个冯司马干的?”李素阴沉着脸问道。

钱夫子笑道:“那胖子胖得跟猪一样,说话过年就能宰了,哪有力气干这事儿?是冯司马遣了别人干的,他叫那人穿上骑营的服色,酒肆故意装作喝多的样子,大声嚷嚷自己是城外骑营的骑曹,然后装醉晃晃悠悠到了赵家门前,故意一脚把门踹坏,闹出了大动静,这才堂而皇之入室糟蹋了赵家闺女,闺女的爹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被他打昏过去,糟蹋之后,那人走得无影无踪,闺女的爹娘急忙去报官,冯司马遣人过来看了看,单独跟那闺女在房里待了一阵,不知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官府的人走后,闺女的爹娘进房一看,发现闺女已上吊了…”

随着钱夫子的述说,整件事的脉络渐渐清晰,这桩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阴谋终于水落石出。

李素沉吟片刻,又问道:“曹刺史在这件事里面充当什么角色?”

钱夫子很简洁地道:“事情都是下面的人谋划的,可是曹刺史若不点头,这件事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