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面无表情地点头。

很奇怪,知道所有真相后,刚刚愤怒的情绪竟然渐渐平复,此刻心中无悲无喜,感觉心态像只风筝般飞向天际,用一种超脱世外的目光冷静地看待地面上发生的一切。

这只是一件不平事,它掺杂在人世间所有的不平事里面一点都不显眼,可它发生在李素的眼皮子底下,李素不想为这件事徒劳愤怒,他只想站在最冷静最客观的立场上铲掉不平,还世间一个天理公道,不仅仅为了针对自己的阴谋,也为了那个素不相识却无故惨死的姑娘。

目光深沉地盯着钱夫子,李素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钱夫子,今天有问有答说得如此痛快,你不怕事后刺史府官员找你麻烦?”

钱夫子神情明显闪过一丝惧意,最后还是咬咬牙,道:“小人虽然是个屠户,可眼睛却雪亮得紧,官爷您迟早将取曹刺史而代之,小人跟着您走,总归不会错的。”

李素笑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本事,你凭什么知道我能将曹刺史取而代之?”

钱夫子咧嘴笑道:“很明显么,官爷您是长安来的,是皇帝陛下的近臣,陛下肯定天天请您喝酒吃肉咧,而曹刺史怕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论亲疏的话,皇帝陛下肯定偏向您啊,所以您不会倒,曹刺史却危险了…”

李素面容浮起几分古怪:“你就是靠这个来断定我能取曹刺史而代之?”

“是。”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可是…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来西州当官,是因为我在长安大大得罪了皇帝陛下,被皇帝陛下贬到这个荒蛮之地来眼不见为净,你觉得在陛下心里,我与曹刺史孰亲孰疏?”

钱夫子脸颊狠狠抽搐几下:“官爷…您莫闹!”

李素很严肃地摇头:“我没闹。”

钱夫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李素的表情,发现李素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后,钱夫子惊恐地睁大了眼,垂下来的右手蠢蠢欲动,时而化拳,时而化掌,招式变幻莫测…

李素看懂了他的招式,他想抽自己的嘴。

李素哈哈大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借你吉言,没有皇帝陛下撑腰,我也能靠自己在西州挣得一块立足之地,有我在,保你性命无忧。”

钱夫子急忙躬身道谢。

“你的消息很有用,说好了给你三十两,我绝不食言,王桩,给我取三十两银饼过来。”李素扬声道。

帅帐帘子掀开,王桩魁梧的身影遮住门外的光线,令帅帐内徒然一暗。

三十两银饼塞进钱夫子手里,钱夫子千恩万谢地躬身退出了帅帐。

没过多久,帅帐的帘子又被掀开,钱夫子那张市侩讨好的脸又出现在李素面前。

李素奇道:“你回来做什么?难道银饼分量不足?”

钱夫子将手里捧着的银饼塞回王桩手里,哈着腰陪笑道:“小人刚刚想了想,决定不要银饼了…”

李素笑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能为官爷做事,是小人的福分,小人希望以后能够一直为官爷做事,小人盘算了一下,这个,比三十两银饼重要。”

李素呆怔片刻,随即明白了钱夫子的意思。

这是想求前程啊,外表粗鄙的屠户,倒也不傻,他很清楚一份敞亮的前程与三十两银饼相比孰轻孰重。难的倒是他这份决心,一个市井小民,能慷慨舍弃已然揣进怀里的利益,转而求取一份虚幻不见光影的前程,仅只这份魄力,这份眼力,已然很了不起了。

“我刚才说过,我得罪过皇帝陛下,以后可能被陛下越贬越远,官越当越小,你觉得跟着我有前途吗?”李素好笑地看着他。

钱夫子犹豫了一下,使劲一咬牙:“有没有前途,也算小人赌一把了,官爷莫怪小人说话实在,日后若无前程,小人大不了卷铺盖回来继续当屠户罢了。”

李素笑得很开心,他是真的很开心,因为他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好话坏话敞开了说,不必费猜疑,想要什么直接说,贪欲也好,野心也好,从阴暗的角落里拎出来,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再阴暗的盘算都变得光明正大,成了一桩公平的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彼此都不累。

再望向钱夫子时,李素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欣赏。

没错,就是欣赏,他发现这个屠户很不错,市井里的屠户不少,有魄力做出如此决断的屠户可难得一见。

欣赏归欣赏,李素还是淡淡地道:“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投奔我?”

钱夫子神情很恭谨,垂头躬身道:“是。”

李素笑道:“不能说你投奔我我就必须得收了你吧?我的手下,可从来不养废物。”

钱夫子仍保持垂头躬身的姿势,面不改色道:“小人虽只是个屠户,可在西州城里大小还有几分薄面,无论刺史府官员还是城里的百姓,皆了如指掌,官爷想知道什么,小人知无不言,官爷想做什么不便为之事,小人亦可为官爷分忧,官爷欲经略西州,小人这种卑贱却有用的人,官爷却是少不了的。”

李素盯着钱夫子,久久不语。

钱夫子垂着头一动不动,静静等待李素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忽然展颜一笑:“这块银饼,我收回去了。”

钱夫子愣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郑重朝李素双膝跪地,伏拜道:“小人愿为官爷鞍前马后效力!”

真相浮出水面,李素顿时有了把握,他感到这件事正朝有利的方向慢慢扭转,之前的被动,或许很快会化为主动。

“可是…李别驾,咱们手里没证据,知道真相也没用啊…”蒋权满脸苦色,显然真相并未给他带来太大的喜悦。

“谁说没用?冤有头债有主,谁都跑不了。”李素笑眯眯地道。

“没证据如何申冤?”

李素奇怪地看着他:“为何一定要有证据?他们污蔑咱们的时候拿出证据了吗?”

“没…没有。”

李素摊手:“所以,我反击回去的时候也不需要什么证据。记得上次跟你说过的‘民心’吗?争取民心从来不看证据的,一句谎话被千万人异口同声认同,它就不再是谎话,而是真理,百姓喜欢真理,不管这真理到底是不是真的真理,只要绝大部分人这么说,他们就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相信它是真理,就算有哪个清醒的人站出来质疑它,百姓们也会把他揍得连他爹娘都不认识,然后逼着他承认这个真理,这,就是民心。”

蒋权神情若有所悟:“所以,这个也跟羊群一样?领头羊哪怕把羊群带错了方向,羊群也会老老实实跟着领头羊走?”

李素欣慰笑道:“你的悟性不错,上辈子你的脑袋一定被榴莲砸中过。”

“何谓榴莲?”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总之,这件事我要办好,不仅为咱们骑营洗脱冤屈,更要为那位冤死的姑娘讨个公道,这一次,我要狠狠给西州城一个下马威!”

入夜,郑小楼灵巧的身影从大营悄然闪出,带着李素的命令,从西州那低矮的城墙上翻过,直朝刺史府而去。

李素站在大营辕门前,仰头望着夜空里的繁星,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一次,他要真正在西州这座城池里扫出一块立足之地,以后他发出的任何声音,西州的官员百姓都要驻足倾听。

第三百四十九章 功败垂成

针对李素的这桩阴谋算不得太高明,简直可以说是处处漏洞,这桩阴谋唯一的优势在于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出来的假象,假象和谎言一样,一旦被太多人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便成了无可质疑的真相,至于证据,众目睽睽便是证据,而且让人百口莫辩。

李素最吃亏的地方也在这里,他和骑营的所有将士都知道这是一桩阴谋,可是终究拿不出辩驳的证据,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汉子,酒肆里喝多了酒大声嚷嚷几句自己是骑营的骑曹,听到的人便相信他是骑曹,这个冒牌的骑曹趁着酒兴踹开了赵家的门,糟蹋了赵家的闺女,别人便毫无疑问地把这笔账算到李素和骑营头上。

一个处处漏洞的阴谋,西州刺史曹余居然也答应执行了,根本没经过太仔细的推敲和完善,说到底,仍是因为李素的年龄。

李素太年轻了,年轻到让人提不起太大的戒心,一个十多岁的娃子裹着一身官袍人模狗样学大人当官,看在曹余和诸官员眼里,怎么看都像一只沐猴而冠的猴子。对付这样一只小猴子,曹余和诸官员压根没太往心里去,估摸着随便弄点小阴谋出来就能把他吓得眼泪汪汪,哭丧着脸跑回长安找个漂亮的青楼姑娘钻进她怀里求安慰求抱抱了…

李素一脚蹚进西州这摊浑水的同时,曹余也低估了李素的本事,一来一往,正面冲突终于无可避免。

郑小楼被李素派出去了,他要做一件对李素很重要的事。看着郑小楼出了营门后,李素便一直坐在辕门栅栏内的沙地上等着他。

等待是漫长且枯燥无聊的。

大漠的月亮似乎比长安更皎洁,它纯得像雪,不像长安的月亮,让人又爱又怕。

当月亮高高挂在夜空中间时,郑小楼终于回来了。

他是空着手回来的。

银白色的月光下,郑小楼独自一人站在辕门的栅栏内,满脸孤傲萧瑟之色,对月独立,负手临风,造型帅得一塌糊涂。

李素眨眨眼,借着雪白的月光,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发现他身后空空荡荡,李素不死心,眯着眼仔细再看了一眼,还是空空荡荡。

于是李素皱起了眉头。

“夜色下的西州城如何?风景佳否?”李素很佩服自己的涵养,居然还能笑着问风景,实在是温润如玉的君子。

郑小楼愣了一下:“风景?我进城办事,没留意什么风景…”

“哦,原来你进城办事啊…”李素露出恍然之色:“那么,事呢?”

郑小楼瞥了他一眼:“你没发现我是空着手回来的吗?”

李素居然还笑得出:“当然发现了。”

“那你就应该知道,你吩咐的事我没办成。”

李素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所以?”

“所以,天色不早了,我要睡觉了。”郑小楼果然不啰嗦,转过身就走。

“站住!”李素忍不住了,跟这么一号货说话,脾气再好的君子都会变成杀人狂魔。

“事没办成我不怪你,但是…你总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吧?”李素叹道。

郑小楼扔过一记“你很啰嗦耶”的鄙夷眼神,硬邦邦地道:“事没办成,解释再多有用吗?大半夜的,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李素深吸气:“…”

要不是打不过他,这家伙早被自己正面反面来回抽一百记大嘴巴了。

“郑大侠,劳您多开几句金口,告诉我为何事没办成,行不行?”李素尽量克制自己的怒火,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打不过,打不过…

很欣慰,李素终于从郑小楼那张欠抽的孤傲脸上发现了一闪而逝的尴尬。

耐心等了很久,郑小楼才舍得开了金口。

“你吩咐的事,本来应是我和王桩一起办的,子夜出营时,王桩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而这件事原本并不难办,所以我一个人进了城…”

“嗯,然后呢?”李素很有耐心地等着郑小楼的铺垫前言。尽管很清楚最后的结果一定很欠抽,可李素还是想听听看到底有多欠抽。

“然后,我便进了城,摸黑潜进了那位冯司马的宅子,在他不知第几个侍妾的房里找到了他,把他一掌劈晕了,顺便把他的侍妾也一掌劈晕了,准备把冯司马装进布袋,运来大营…”

李素皱眉:“一切很顺利啊,哪里出了问题?”

郑小楼看了他一眼,道:“冯司马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郑小楼神情露出苦涩:“首先是布袋问题,他…太肥了,布袋装不下,忙活半天套进去一半,最后不得不把他倒出来…”

“倒…倒出来…”李素目光呆滞,想像那幅冯司马如同丰收的粮食一样被“倒”出布袋的画面,画面太美。

“其次,是运输问题…”郑小楼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愤怒和无可奈何:“这个死胖子太重了,足足两百斤,而我,只有一个人,以我的功夫,勉强可以扛着他走到大营,然而走到城墙下时,我发现还要扛着这个死胖子飞上城墙再飞下去才能出城,这个…恕我办不到!”

停顿了片刻,似乎为了找回面子,郑小楼画蛇添足地补充道:“…换了江湖上功夫第一的游侠儿,要扛着这么一个死胖子飞上两丈高的城墙,他也办不到。”

李素终于明白今晚交给郑小楼的任务为什么会失败了,于是同情而愧疚地看了他一眼。

这事…似乎还真不能怪他。谁叫他有一个猪一样的队友呢,在他累死累活扛着那个死胖子,愁眉苦脸在城墙下转悠时,那个名叫王桩的猪队友还在营帐里打呼噜,多么悲愤的事实…

“好吧,你辛苦了…”李素脸颊抽搐了几下,随即好奇道:“那个死胖子被你扛到城墙下,发现运不出去后,死胖子人呢?”

郑小楼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道:“既然运不出去,当然要扔掉了,不然我留着有何用?”

李素狂汗:“你把那个死胖子扔哪了?”

“本来打算扔井里的…后来发现井口太窄,这死胖子居然塞不进去…”郑小楼颇有些悲愤,一副日了狗的表情。

“后来呢?”李素瀑布汗,这会儿他真有些同情那个死胖子了。

“后来我想通了,一个对我毫无用处的东西,我为何一定要找个风水宝地再扔呢?简直蹉跎我的光阴…所以我随便找了个地方把他扔了,最后我独自飞上城墙回来了。”郑小楼说完,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听完了整个经过,李素的心情很复杂,想揍人,又怕打不过他,想崩溃,又觉得在崩溃之前不揍他一顿太不甘心,纠结极了…

“郑大侠,可否再劳烦您进城一趟,把那位不知被你扔哪里的死胖子带回来?你要端正态度,这个死胖子不是垃圾,他对咱们很有用处…”李素叹息着道:“这次,我把王桩和蒋权派给你,你们三个人应该能把那个死胖子运出城了。”

“天那么黑,我不记得把他扔哪里了…”郑小楼酷酷地道。

李素快哭了:“您再回忆一下,我对你有信心,一定会回忆起来的。”

郑小楼拧着眉头思索许久,终于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李素擦了把额头的汗,真是黑暗的一晚啊…

第二天,西州刺史府。

一个大漠荒城里的刺史府,自然豪奢不到哪里去,这里的一切资源太珍贵了,那些在长安城很寻常的东西,比如府邸内的池塘,假山,水榭,凉亭等等,这座刺史府里一概没有,沙漠里的水很珍贵,建筑材料很珍贵,甚至连堆砌假山的石头都很珍贵,没人舍得用如此珍贵的资源在自家府宅里造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

事实上刺史府很寒酸,大唐若要搞一个境内刺史府豪奢程度排行榜的话,西州刺史府的排名一定是垫底的倒数第一,而且是超级倒数第一。

三进简单的院落,六间不太宽敞的厢房,地面没有铺垫青石砖,玄关内的地板也是老旧腐化的陈年老木,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听得令人倒牙。

很奇怪,一个横征暴敛的刺史,按说应该富得流油,家里居然如此简陋不堪。

此刻,刺史府内院的厢房里坐着一位客人。

客人不是什么稀客,而是驻守西州的折冲府果毅都尉项田。

项田的脸色很不好看,自从上次在城外骑营的辕门前被蒋权用剑逼得步步倒退后,项田颜面大失,心情便一直没再晴朗过。

“曹刺史,看来这小子一时半会逼不走了,咱们…可能低估了他。”

曹余的脸色也不好看,骑营辕门事件对他的打击更大,一州首官,被名义上的下属顶撞,最后还被吓得落荒而逃,曹余心情很不好。

“不走便待如何?西州这块地方,他能待多久?”曹余脸上露出阴沉的笑:“据说他们骑营的粮食顶多还能支撑三四天,城里商人和店铺得了本官的吩咐,没有一家敢卖粮食给他,茫茫大漠里,除了西州别无他城,一千多人眼看要断粮了,军中一旦断粮,他李素还能待得下去?不怕将士哗变么?”

第三百五十章 霸临西州(上)

粮食是所有一切的基础,民心也好,军心也好,充足的粮食才能将它们死死握在手心里,特别在这千里荒凉的大漠城池里,粮食尤为珍贵。

不得不说,曹余拿捏住了重点。

要对付李素不难,十多岁的娃子而已,要对付骑营也不难,没了粮食,骑营就是一只没牙的老虎,怎么都蹦跶不起来。无数史实都有过记载,再忠心再无敌的军队,只要断了粮食,他们会成为最可怕的恶魔。

李素蛮横和霸道的资本全在他带来的千人骑营上,骑营若因粮食而内部瓦解崩溃了,李素何足虑?

曹余的算盘打得很精细,从常理来说,确有可行性。

“传令城中大小商铺,谁敢卖粮食给城外骑营,莫怪本官不客气!”曹余捋须沉声道。

项田点点头:“折冲府的将士们也会留意,若有人不长眼卖给骑营粮食,末将先把他全家剁了。”

曹余眯着眼笑道:“最多再过三日,本官估摸李素便会登我刺史府的门求情,千里大漠荒城里,要养活一千人可不大容易,本官不点头,他们就得饿死。”

项田笑道:“到时也好教李素看看,这座西州城究竟是何人的天下。”

曹余忽然沉默,良久,慨然叹道:“西州…自是陛下的天下,可是,陛下似乎已忘了西州,皇恩甘霖普降,西州却不曾沾过半滴。”

这句话多少带着几分对李世民的怨气,项田嘴唇嗫嚅几下,终究没敢应合。

“总之,李素一定要走,西州容不下他,他若在西州立住脚,你我的人头迟早将会被高挂在长安城楼上…”曹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恐惧,又似无奈。

项田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刺史所言甚是,西州容不下李素,西州的秘密太多了,若被一个外人,特别是可以直接与皇帝陛下联系的人知道,整个城池不知多少人会被斩首…”

话音未落,刺史府内院厢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厢房内的二人互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沉。

大清早的,如此急促的脚步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名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走来,也顾不得礼仪,见到曹余和项田后,中年男子张嘴即道:“曹刺史,不好了,冯司马不见了!”

“什么?”屋内二人大吃一惊,随即脸色一片苍白。

中年男子惊惶道:“昨夜冯司马睡在自家府宅侍妾房里,半夜府中被人潜入,侍妾被人打昏,冯司马却不知去向…现在冯家的家眷都在刺史府门外跪着呢,请曹刺史给她们做主。”

厢房内一片寂静,许久以后…

“定是李素干的!”项田拍案而起怒道。

曹余脸色阴沉,眼中露出惧意于愤怒交织的戾光。

项田粗犷的脸上泛起两抹潮红,不知被吓的还是被气的,大嘴一张似乎想说点什么,转眼却见报信的中年男子仍呆立一旁,项田指了指他,叱道:“你,出去!”

中年男子急忙唯唯点头退下。

房内只剩曹余和项田二人,项田这才凑到曹余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曹刺史,李素动手了!”

曹余瞥了他一眼,没吱声儿,面若平湖,可心中却有惊雷炸响。

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娃子啊,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竟敢主动出手,究竟是自己低估了他,还是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曹刺史,这个娃子…不简单啊!”项田脸上布满震惊之色:“他主动出手末将倒不觉得奇怪,但末将奇怪的是,为何他一出手便拿住了要害?城北赵家闺女的案子,里里外外全是冯司马经的手啊,李素哪来这通天的本事,一出手就把他拿住了?”

曹余脸色难看地道:“必是城里哪个杀才暗中倒了边,与李素这竖子暗通消息!”

项田满脸苦涩道:“冯司马被拿,咱们可怎么办?那个胖子绝非视死如归之辈,随便上个刑必然便招了…”

曹余沉默许久,忽然嘿嘿冷笑:“招了又如何?一人之辞而已,仍是无凭无据,就算把冯司马押到本官跟前对质,本官说绝无此事,那便绝无此事!”

项田想了想,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默然片刻,项田望向曹余,试探着道:“刺史大人,这李素不简单,做事颇有些门道,小小年纪不知哪里学来的道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雷霆万钧之势,如今看来,仅只断其粮草,怕是力所不逮,不如双管齐下,毕其功于一役…”

话说得很隐晦,可曹余听懂了,脸颊使劲抽搐几下,然后默默瞟了项田一眼。

项田见曹余态度不明朗,不由急了:“曹刺史,干系太大了啊!西州的秘密关乎多少条人命,您难道不清楚吗?若真被李素站住了脚,秘密不可能保得住,那时必然龙颜震怒,你我的性命,家小的性命,还有其余官员的性命…这些,难道不值得咱们出手么?刺史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到了这般地步,您该做个决断了!”

曹余眉梢猛跳,拧眉沉思许久,最后终于扭过头,阴沉地瞥了项田一眼。

项田很快领会了这一眼的含义,不由大喜:“末将定不负刺史所望!”

李素不知道西州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他只知道西州即将有一场暴风雨,发起这场暴风雨的人,正是他自己。

郑小楼和王桩,蒋权三人连夜将冯司马弄了回来,郑小楼实在是草菅人命,扛着这个胖子出不了城索性随地一扔,三人重新进城找时,郑小楼这家伙居然不记得把那胖子扔哪里去了,满头大汗找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在城内一条暗巷里找到了冯司马。

亏得郑小楼下手不轻,再次找到他时,他仍未醒过来,三人合力将冯司马弄回大营。

这一晚绝对是冯司马有生以来最黑暗的一晚,莫名其妙被人打昏,被人扛出府后又被无情抛弃,后来好不容易被拾回来吧,进了城外骑营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几样精心制作好的刑具,以及火把昏暗光芒下几张狰狞可憎的脸…

没有超出李素的预料,冯司马果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视死如归”这么高级的词儿更是连边都沾不上,第一道刑具还没碰到他的身体,这个死胖子便发出杀猪似的凄厉惨叫声,然后痛痛快快一五一十全招了。

“李别驾,这个姓冯的胖子虽然招了,可…于事无益啊,”蒋权神情仍旧有些颓然,显然对冯司马的供词并不抱什么希望:“…终究只是一人之辞,除此别无凭证,就算与曹余那老杂碎当堂对质,人家不承认事小,若反咬一口说咱们对朝廷官员动用私刑,并且屈打成招,用以构陷上官,这条罪名咱们也担当不起啊。”

李素淡淡扫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蒋将军居然是个规规矩矩讲道理的人,以前倒是小看你了…”

蒋权愕然:“凡事总要讲道理啊,大唐任何地方都是讲道理的地方,没有凭据总不能定别人的罪吧?更何况定罪的那个人还是您的上官,西州的首官…”

李素耐着性子解释道:“道理这东西呢,要看范围的,不是任何地方都适合讲道理的,当然,也要看心情,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心情讲道理的,偶尔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办呢?那就不要讲道理嘛,凡事都要争个是非曲直黑白,活一辈子未免太无趣了…”

蒋权被李素这一连串“道理”说得有点懵,半晌才听懂了这番话,嘴唇嗫嚅几下,忍不住道:“李别驾,你这番话本身就很没有道理。”

李素眨眨眼:“刚才我说了半天你没听懂吗?做人,没必要非得讲道理,特别是对那种原本就没对咱们讲过道理的人,就更不用太讲道理了,他若一路来,我便一路去。”

蒋权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李别驾,你待如何?”

一阵热风掀起帅帐的帘子,帘子外面是一望无垠的茫茫大漠,还有头顶一轮火热的骄阳,除此,万籁俱静。

凝视茫茫大漠许久,李素淡淡地道:“蒋将军,我们千人骑营横穿数千里沙漠,来到这座大漠孤城,前无依后无靠,内有忧外有患,可谓身临渊池,步步惊心,大漠,有大漠的生存法则,这里相信的是强权,是实力,是横扫一切魑魅魍魉的霸气!”

蒋权似有所觉,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几拍。

“李别驾的意思是…”

李素转过头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蒋将军,集结骑营队伍,明日辰时,我要带兵进城,给西州城的官员和百姓好好上一课!”

深夜,距离西州城北面一百里之遥的一处小小绿洲。

绿洲很小,只有一里方圆的低矮乔木和胡杨树,软耷耷地生长在沙粒和尘土混杂的土地上,绿洲西侧有一排简陋破旧的房子,此刻房子内外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骆驼嘶鸣。

半个时辰后,一支五百人左右的兵马迅速集结完毕,为首一名穿着黑衫,裹着黑色长袍的魁梧大汉骑在骆驼背上,猛地拔出腰刀,朝正南方无声一指。

队伍仿佛听到了进攻的号角般同时动了起来,五百名骑兵催动骆驼,不急不徐朝正南方行去。

驼蹄踏在沙地上,扬起一阵黄沙,一股凌厉的杀气在行走间渐渐升腾,蔓延。

清晨,辰时。

太阳刚从东方惺忪地冒出了头,火红色的圆球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懒洋洋地挂在大漠东边的地平线上,不甘不愿地徐徐升起。

西州北城。

破旧腐烂的城门随着一阵令人倒牙的吱呀声缓缓开启,摇摇欲坠的两扇门在金色的朝阳下如同鸟儿的翅膀般渐渐张开,驻守城门的十来名折冲府军士打着呵欠,各自握着手里的长戟长矛,一脸没睡醒的样子没精打采开始列队。

一名军士看了看一片静寂的城门甬道,喃喃咒骂了几句,随即张开大嘴,又一个呵欠即将喷薄而出。

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顺势转过头,面朝城门外,接着,军士两眼徒然圆睁,嘴仍张得大大的,打到一半的呵欠戛然而止,眼中露出极度的惊恐,震惊地看这城门外一望无垠的沙地。其余的军士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呆呆地注视着那块原本空无一人的沙地。

沙地上,一支骑兵静静伫立,千余人的队伍排成一只锥子的形状,典型的战场进攻架阵势,巨大的锥尖不偏不倚正指着西州北面的城门方向。

十余名守城门的军士惊呆了。他们不是没见过外敌攻城的画面,数千人骑着骆驼前赴后继进攻城门的惨烈战役他们也参加过,可是今日却不一样,因为此刻城外沙地上摆出攻城架势的骑兵,却是正经八百的大唐骑兵!

大唐骑兵攻大唐的城…这群人疯了么?

双方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守城军士里有机灵的家伙悄然后退几步,隐藏在袍泽的背影里,趁人不注意转身便跑,没命地朝刺史府方向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城外那只巨大的锥子顶端缓缓走出一骑,守城军士定睛望去,发现那人赫然竟是新上任的西州别驾李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