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今日打扮很正式,头戴银色翅盔,身披银色软甲,手上一柄雪亮的长剑在朝阳的照射下发出刺目的金光。

良久,李素手中利剑缓缓平举,指住目瞪口呆的守城将士,扬声喝道:“你们,去召集全城百姓,一个都不能少,全部给我集结起来,还有,去告诉折冲府果毅都尉项田,钦封泾阳县子,西州别驾,定远将军李素,今日要带兵进城,他若要战,那便战!”

第三百五十一章 霸临西州(下)

李素发飙了。没有一丝顾虑,也没有一点防备。

这几日李素和城外骑营的名声臭了大街,不仅李素被西州官场所孤立,骑营的将士也成了西州百姓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在外人眼里看来,李素和骑营将士目前是最艰难的时候,面对内部的断粮,和外部的仇视,李素和骑营将士除了选择向曹余妥协,或是自己知难而退回长安,别无他法。

所有人都是这么看的,千夫所指,解不开的死结,偏偏李素却选择了发飙,而且是声势浩大的发飙。

自西州被大唐占据以来,从未有过大唐的军队摆出进攻的阵势强硬进城的先例,偏偏李素开创了这个先例。

西州北城门前,骑营千余将士列阵,果毅都尉蒋权横刀立马,李素面沉如水,大漠里的热风掀起漫天黄尘,骑营战阵前,一面上绣着“泾阳县子定远将军李”的旌旗迎风猎猎招展。

未多时,西州折冲府果毅都尉项田匆忙赶到北城门外,后面跟着数百名折冲府将士。

见城门外空地上列队整齐的骑营将士,项田脸色大变,当即拔剑远远指着李素,气急败坏喝道:“聚兵结阵,列于大唐城池前,李别驾意欲何为?”

李素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然后…阖眼养神,竟一句话都懒得搭理。

倒是旁边的蒋权冷哼一声,道:“西州百姓穷苦,吏治败坏,诸官蒙蔽刺史,倒行逆施,猖獗之至,今查明刺史府司马冯善欺上瞒下,设奸计构陷朝廷官员,恶官横行于市,百姓陷于水火,李别驾深为西州官民忧虑,遂领兵入城,施重典以治乱象,诛奸贼以抚民心!”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落地有声,城外空旷沙地上悠悠回荡着蒋权的余音。

项田呆怔片刻,这才完全消化了蒋权的这番话,顿时勃然大怒:“一派胡言!曹刺史奉皇命经略西州三年,数次外敌寇城,而西州稳如泰山,城中官员商贾百姓各居其屋,各安其业,何来百姓穷苦,吏治败坏之说?”

挺直腰杆,项田望向蒋权身后一直默不出声的李素,凛然道:“李别驾,请恕末将不敬,末将想问问别驾,今日如此阵仗,假以入城施重典诛奸贼之名,而行篡权谋城之实乎?李别驾意欲何为?”

两位武将在城门前争了几句,李素一直默不出声,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蔚蓝的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见二人大有城门前开一场关于忠奸的辩论会的趋势时,李素终于不耐烦了。

他很忙的,没空跟人斗嘴皮子。

“蒋将军…”李素轻轻唤道。

蒋权凑近李素身边:“李别驾有何吩咐?”

李素盯着远处一脸惊怒的项田,淡淡道:“去告诉项田,给他一炷香时间,一炷香时间过后若折冲府不让道,则视为敌对,你可下令进攻!”

蒋权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今日骑营摆出阵势只是吓唬西州官员和武将,却没想到李素居然真的决定与折冲府开战,一旦与折冲府将士动了手,这后果…

见蒋权迟迟不领命,李素明白他的顾虑,轻笑道:“欲大治西州,必先剜其脓疮,去吧,朝廷那里,自有我来担待。”

蒋权迟疑片刻,终于狠狠点头。

转过身瞪着项田,蒋权大喝道:“李别驾有令,一炷香之后若折冲府将士不让开道,则视为敌对,骑营将士,拔刀!准备进攻!”

项田大惊,差点一头从马上摔下来。

他竟真敢对折冲府开战!这得闹出多大的事,事后将有多严重的后果啊!这竖子简直…

不,他不是竖子,是疯子!

“李素!你…你想造反吗?”

当下项田也顾不得官职尊卑了,扬刀指着李素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被指名道姓的李素阖上眼继续养神,从头到尾没搭理过项田。

蒋权面无表情地望着天,冷冷道:“还有半炷香时辰…”

城门外,项田身后数百名折冲府将士队伍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对于李素到底敢不敢真的对折冲府动手,作为将领的项田犹在半信半疑之间徘徊,可他身后的将士们却信了。

不能不信,诸将士都是见过杀阵的,今日此刻,只看骑营将士摆出的阵势,还有那被漫天飞舞的黄沙掩盖的肃杀之气,众人一眼便能看得出,骑营说要进攻绝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是真有动手的打算啊…

项田又急又怒,此刻他终于察觉到事态已超出了曹刺史和他的控制,李素所言所行,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是啊,哪个正常人能揣度一个疯子的所思所行?可笑昨日他还在和曹余商量怎样将这个李素拿捏在手里,这种疯子,是他们能拿捏得住的么?

“李素,你今日所行,与造反无异,劝你悬崖勒马,切勿自误!”项田气极吼道。

李素睁开眼,看着蔚蓝的天空里飘浮着的一朵云彩,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气仿佛成了石破天惊的军令,骑营战阵后,隆隆的进军鼓声忽然擂响,阵前蒋权眼中杀机大炽,执刀平举,暴烈大喝道:“弓箭上前!全军,准备进攻!”

轰!

漫天黄沙终于掩盖不住直冲云霄的杀气,骑营将士迅速变幻阵式,阵前两排的将士拉弓搭箭,中阵林立的长矛长戟动作整齐划一地平举,呼啸的风声里,一阵激昂威武的声音响彻云霄。

“大唐,万胜!”

“大唐,万胜!”

轰!

话音落,千人骑营裹挟漫天杀气,一齐朝前踏出一步,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世间一切坚壁铁墙都在他们脚下碾压成糜粉。

项田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现在他确信了,李素是真要对折冲府动手,这个十多岁的少年娃子…竟有掌控整个西州的野心!

“快,快去刺史府请曹刺史…出大事了!”项田扭头颤声吩咐身旁军士道。

刺史府内。

当惊惶失措的军士几乎以连滚带爬的姿势跑到刺史府,告知北城门外发生的一切时,刺史曹余也惊呆了。

“这竖子!他,他怎敢…他不要命了么?”曹余神情灰败,睁着无神的双眼喃喃自语。

“曹刺史,项将军请您速至北城门,李素马上要下令进攻了!”军士语气惶急道。

曹余回过神,脸上布满怒容,狠狠一咬牙,道:“走!去北城门!”

军士仿佛遇到了救星般长松一口气,马上领着曹余出门。

时间过得很慢,从刺史府内院到大门,短短几丈距离,曹余却仿佛走了半辈子,脑子里各种思绪不停闪烁浮现。

即将跨过刺史府大门时,曹余的动作却忽然停滞了,军士不明就里,却见曹余的脸色阴晴不定,时红时白变幻莫测。

“曹刺史…”军士焦急地催促道。

曹余却缓缓摇头,跨出大门的那一脚竟缩了回来。

作为西州首官,此时此刻,他曹余去北城门制止李素动手,真的合适吗?

现在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眼看要有流血冲突了,大唐立国至今,唐军尚无自相残杀的先例,此例竟首破于西州,若然传到长安,陛下如何处置李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西州首官,陛下将如何处置他曹余?若仅因此事而被处置倒罢了,怕就怕陛下龙颜大怒之下一挖到底,那么西州官场和折冲府隐藏了三年之久的秘密,必将在陛下的眼中无可遁形,那时…可就是天大的灾祸了。

所以,此时此刻,他曹余不能出面!

不出面,代表着一切还有转圜回旋的余地,哪怕李素那个疯子真的动手了,折冲府和骑营的冲突有了伤亡,只要他曹余没出现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这件事仍在可以转圜的范围内,一旦出面了,这件事便无可逆转,势难回天了!

想清楚了利害,曹余顿时做了决定。

“你去告诉项田,马上给骑营让道!李素就算要把天捅个窟窿,今日便由着他,让项田万莫与李素冲突,否则一切休矣!快去!”曹余阴沉着脸下令。

军士满头雾水,却一刻不敢迟疑,行礼后朝城门飞奔而去。

曹余站在门槛内,看着军士飞奔的背影,脸上露出懊悔之色。

倒真是小瞧了那个少年了,只看今日他弄出的大手笔,这个十多岁便被封官赐爵的少年娃子,锡受天宠绝非侥幸,总归是有些斤两的。

大意了!

曹余是刺史,是政治官场人物,最初的愤怒过后,很快便恢复了冷静,只有冷静才不会犯错。

可是…他今日领兵进城到底想干什么?

终于不再将李素当成寻常少年娃子看待的曹余,此刻又陷入深深的疑惑中。

西州北城门外。

惊惶的军士附在项田耳边低声轻语几句,项田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

数十丈的对面沙地上,蒋权扬刀大喝。

“一炷香时辰已到!骑营,进攻!”

轰!

“骑营将士且慢!且慢!”项田大急,扬臂嘶声吼道。

蒋权挥手,骑营将士令出随行,止住了脚步。

“项将军,有何赐教?”蒋权冷冷注视项田道。

项田老脸涨成猪肝色,目光既愤怒又畏惧地看着队伍中阵不言不语的李素,沉默许久,表情无比屈辱地道:“同是大唐袍泽,怎能同室操戈?李别驾意欲何为,末将不敢相问,只求李别驾对得起朝廷,对得起陛下…”

说着项田又停顿了片刻,忽然狠狠一挥手:“折冲府将士让道!请李别驾和骑营将士入城!”

说完项田策马默默退到一边,身后的将士们也纷纷让开,北城门和骑营之间顿时空出老大一块空地。

直到这个时候,李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蒋将军…”

“末将在。”

“传令,全军进城!”

“是!”

骑营进城不到一炷香时辰,城外骑营的营地外黄沙漫天,十里之遥的茫茫大漠上,一支穿着黑衫蒙着脸,裹着黑色头巾的骑兵队伍掩杀而至。

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军纪森严,队伍里除了骆驼和马儿行进时不安分的响鼻和嘶鸣声以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队伍沉默有序地朝骑营的营地进发,沉默得令人压抑,仿佛心中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行至大营北面十里左右,远远已能看见大营模糊的轮廓了,为首一名蒙着黑巾的汉子拔出腰刀,腰刀的样式颇为特别,呈半月弧度微微弯曲,刀柄以黄金打造,柄端刻着一串不知哪国文字的铭文,铭文下面还有一只栩栩如生的狼头,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诡异的金色光芒。

随着为首的汉子扬起弯刀,这支古怪的不知来历的骑兵队伍徒然加快了速度,离大营尚距三里时,队伍的速度愈发加快,全速朝大营发起冲锋,队伍飞驰时,队列也在悄然发生改变,离大营一箭之地时,骑兵队伍已结成了一只锥子阵式,锥尖正是那位为首的黑衣汉子,扬着的黄金弯刀散发森严寒光,整支队伍充满了无坚不摧的锋锐之气。

冲锋至大营半里左右,大营内外仍是一片静悄悄,放眼望去,四周内外皆空无一人。

为首的汉子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就在队伍马上要冲进大营辕门时,汉子果断扬起手,骑兵队伍顿时纷纷勒停飞驰的骆驼,止住去势。

汉子眯着眼,仔细打量着大营,最后终于发现大营里竟果真空无一人。

汉子充满杀气的眼中顿时露出又急又气的目光,仰头望天大吼了几句后,狠狠一挥手,骑兵队伍后队改前队,迅速朝原路撤离归去。

一望无垠的沙地上,只剩一串杂乱不堪的骆驼蹄印,大漠热风一吹,蹄印仿若梦中春水,消失无痕。

第三百五十二章 西州立威(上)

蛮横不是解决争端的办法,千年前的儒家思想用尽各种方式告诉愿意学它的世人,以理服人才是王道,各种名言金句,归结起来三个字,“和为贵”。

李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他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就算道理无法说服别人,他也会非常君子地选择沉默和转身离去,道不同不相为谋,哪怕是翻脸都保持着翩翩风度,从来不会打个头破血流。

然而,道理是有范围的,有些地方,有些人,不讲这个东西。

入乡随俗,李素也只好蛮横一回了。

骑营入城,街道两边无论商铺还是民居全部关门上板,城里的百姓和商人早早被集结在西面集市的空地上,数千人静静聚集在一起,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北面的长街。

黄沙随风旋舞,扬起漫天黄尘,透过迷雾般的尘霾,远远只见两队骑兵一左一右缓缓行来,中间簇拥着一位身着浅绯官袍的少年,少年的旁边,两名亲卫亦步亦趋跟随,后面一骑却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胖子,胖子身着凌乱,头发披散,脸上带着各种淤青伤痕,显然受过不轻的刑罚,此刻骑在骆驼上一脸灰败,形若痴癫。

骑营行近,聚集于西市的百姓和商人们顿时骚动起来,人群里各种议论此起彼伏,待到骑营走到众人跟前,议论声却戛然而止,整个西市的空地上鸦雀无声。

西市前方搭着一个小木台子,原本是奴市所用,胡商和唐商们从西域小国里贩来各种男奴女奴,千里迢迢来到西州后便在这个小木台上发卖,往往是男奴或女奴站成一排,让男奴展示壮硕的肌肉,让女奴展示俏丽或匀称的身材,然后下面的看客纷纷出价,一记铜锣敲响,尘埃落定。

今日此刻,木台自然也被骑营征用,迎着无数道或忐忑或愤恨或麻木的目光,李素负着手走上木台,后面的骑营将士押着冯司马紧随而上,王桩郑小楼一左一右随侍,再后面,项田等一众折冲府将士远远站着,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空地上站满了人,都是西州定居的百姓和商人,里面不乏胡人,西州是个多民族混居地,这里的胡人占了三分之一有余,突厥,龟兹,高昌,甚至更远的吐蕃,大食,波斯等国,皆在其列,由此也证明了西州情势的复杂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么多小国的百姓们共居一城,平日里摩擦也好,信仰冲突也好,生活习俗也好,总之,生活在这座城里,日子过得不可能太平。

有意思的是,西州胡人虽多,但无论是突厥还是龟兹波斯,容貌虽充满了异域风情,但每个人都穿着正经的大唐中土服饰,许多金发碧眼的老外穿着一身唐装,看起来像一只只金毛猴子。

李素走上木台,先朝鸦雀无声的人群淡淡扫了一圈,然后再看了看远处的项田,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上前踏了两步,李素面朝数千百姓,大声道:“本官乃大唐泾阳县子,大唐皇帝陛下钦封西州别驾,定远将军,我的名字叫李素,你们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日起,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模样!”

“三日前,城北赵家闺女被人糟蹋而自尽,城里这几日有流言,说这桩丧尽天良的惨案是城外骑营的将士干的,今日本官领兵进城,为的就是这桩案子,我和骑营的将士们来自大唐关中,关中人做事敢作敢当,是我和骑营将士们做的事,拍拍胸脯认便认了,杀人偿命,二十年后再活一回,但若不是我和将士们做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认,是非曲直,黑白善恶,公道自在人心,知道你们都不信,我们有口难辩,今日带来一个人,这个人你们都应该认识,黑与白,是与非,让他来说!”

说着李素转过头,眼里的笑意渐渐变冷,扬声道:“冯司马,其中黑白曲直,想必你最清楚,当着全城老少的面,你来给个交代吧!”

押着冯司马的两名将士将他往前一推,冯司马肥硕的身躯踉跄两步,被推到台前站定。

冯司马在西州为官多年,城中百姓全都认识他,见他此刻被五花大绑的模样,台下人群发出一阵惊疑的窃窃议论声。

冯司马脸色苍白,神情惨淡,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垂头不语,李素耐心等了片刻,见他不发一语,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身后的王桩颇有眼力,见状上前朝冯司马膝弯处狠狠一踢,冯司马扑通一下面朝百姓跪在台前,疼得不由自主惨叫。

“冯司马,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别磨蹭,赵家闺女被糟蹋,真凶到底何人,还望冯司马还我骑营将士清白。”李素冷冷地道。

听出李素语气里森然的杀意,冯司马身躯狠狠抽搐几下,抬头朝百姓扫了一眼,然后垂下头去,哭道:“…赵家闺女被糟蹋,实与骑营无干。”

台下百姓茫然以对。

“大声点!”蒋权忽然暴喝道。

冯司马吓得身躯一抖,带着哭腔嘶吼道:“赵家闺女被糟蹋,与骑营无关,不是骑营将士干的!”

这次台下百姓终于听清楚了,人群短暂寂静片刻,然后发出轰然的议论声。

西市空地边沿,远远静观的项田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见事态已覆水难收,项田咬着牙,原地狠狠跺了跺脚,转身朝刺史府跑去。

木台上,李素缓缓朝前走了一步,森然道:“把事情说清楚!”

冯司马肥胖的脸颊不停哆嗦。冷汗流了一脸,垂着头哭道:“赵家闺女被糟蹋,真凶是…是…”

“是什么?”

冯司马抬起头,无助地朝台下看了一眼,木台下方空地边沿,四名将士将一对粉雕玉琢般的小儿女围在中间,将士身材高大,一对小儿女被簇拥在人群里面一点都吧显然,可冯司马仍一眼认出了他们。

冯司马目光露出绝望之色,大哭道:“是受我指使干的…”

台下顿时哗然,百姓们呆怔片刻后,紧接着跟炸了锅似的喧嚣起来。

百姓的反应李素一一看在眼里,趁热打铁步步紧逼问道:“你指使何人所为,那人如何行凶,事后哪里去了,为何要陷害我骑营将士,当着全城老少的面,你给我一五一十老实交代!”

案子已承认,冯司马此时反而没了顾忌,说话痛快多了。

“我指使的是一支胡商队伍里的护卫,听说是个突厥人,花了五百文钱命那个突厥人打扮成骑营将士服色,趁夜在酒肆内宣称自己是骑营的骑曹,以乱人耳目,然后假装醉酒闯进赵家,将赵家闺女的爹娘打昏后,故意闹出大动静,最后…将他家闺女糟蹋,事后赵家报官,我又派人勘察,将赵家闺女缢死在房内,第二天一早,这人跟着胡商队伍启程往长安而去,再寻不着了…”

李素阴沉着脸道:“我骑营何时得罪过你,为何要陷害我们?”

冯司马闭目泣道:“李别驾,西州边陲,多国聚居,朝廷欲弃而不舍弃,邻国欲夺而不敢夺,在这个地方,哪里有真正的是非黑白?陷害了,便是陷害了。”

李素心头一震。

短短一句话,似乎道出了西州真正的境况,弃而未弃,夺而不夺,于是这里成了龙蛇混杂之地,诚如冯司马所言,这个地方哪里来的是非黑白?

李素陷入了沉思,然而台下的人却无法冷静了。

两道人影飞一般跑到台上,抡起拳头雨点般打在冯司马身上,却正是赵家闺女的爹娘,二人一边打一边哭骂:“畜生!畜生!我家闺女何辜,竟被你们这些禽兽如此糟蹋,我等贱民苟喘于西州,这里难道真没有天理公道了吗?”

冯司马垂着头,任由雨点般的拳脚打在身上,却流泪直盯着李素,泣道:“李别驾,今日我死便死矣,百姓不知究竟,李别驾你说,这桩丧尽天良案子的罪魁祸首难道真是我么?真是我么?”

李素沉声道:“或许不是你,可你仍罪责难逃,冯司马,这桩案子有头有尾,谋划得方,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办成的事,告诉我,西州刺史府官员还有多少人参与此案谋划?”

冯司马浑身一颤,脸色迅速苍白,连肥厚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李素冷冷一笑,弯腰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明日我派人将你父母妻妾儿女送去长安,给他们买地盖房送钱,保你冯家不断根,不会被西州同僚暗算灭门。”

冯司马眼泪流得更急。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亲手谋划这桩案子嫁祸李素和骑营,是一件多么蠢不可及的事情,这个十多岁少年的心智岂是他能算计的?

木台上,李素负手望天,冷冷地道:“冯司马,我在等你回答。”

第三百五十三章 西州立威(下)

一个接一个追问,李素一步接一步紧逼。

大家都没有选择,李素要在这座荒城里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活得滋润一点,惬意一点,那么,该死的就是别人了,只要是该死,死多少人都没关系。

冯司马这时也大概明白,今日怕是自己的大限到了,当着满城百姓的面,一切阴谋交代得明明白白,纵然李素饶过他,百姓也饶不过他,至于曹刺史,肯定不会为他出头的,更何况…

冯司马忽然抬起头,望向远处被骑营将士簇拥在中间的一双儿女,眼里露出留恋和懊悔的目光。

嘴唇抖抖颤颤,冯司马几次欲开口,却仍犹疑踯躅不已。

干系太大了,若把参与此事的西州官员交代出来,西州官场无异一次山崩地裂般的地震,他的嘴一张,刺史府的官员会死多少人?

冯司马犹疑的模样被李素看在眼底,李素冷笑道:“冯司马,此时此刻此地,你已自顾不暇,西州官场怎样对你而言还重要吗?识时务者为俊杰,冯司马,我一直以为你应该是俊杰才对。”

这句话终于击破了冯司马内心最后一道防线,冯司马仰天绝望一声长叹,黯然道:“参与此案者,刺史府博士刘余生,刺史府录事胡笃,刺史府司户孙宏,司仓潘贵…”

一连串官职和名字从冯司马嘴里说出来,每说出一个名字,冯司马的脸色便白了一分,十余个名字说完后,冯司马大汗淋漓,满面灰败,无力地瘫软在台上,再也提不起一分力气。

李素的眼神却越来越冷,待到冯司马说完,李素眼里的目光如同万年寒铁般冰冷。

抬头望着台下呆若木鸡的百姓,李素忽然扬声道:“都听清楚了吗?耳朵都不聋吧?我不知道你们平日受了多少官员的欺凌,可你们都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李素自来西州十余日,我与骑营将士们可曾欺凌过你们?可曾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西州父老的事?尔等何以待恶贼如上亲,待良善如仇寇?难道你们要和赵家一样,等到自己灾祸临头,才知痛呼天理公道?你们自己瞎了眼,聋了耳,天理公道靠谁给你们?”

台下数千百姓静寂无声,不少百姓悄然羞惭垂头。

李素沉默片刻,忽然暴喝道:“蒋权!”

“末将在!”

“刚才冯司马说的名字,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一字不漏!”

“按图索骥,拿人!”

蒋权呆了一下,神情有些迟疑。

李素终究只是别驾,上面还有刺史呢,今日冯司马念出的一串名字,几乎占了西州属官的一小半,这些人若全部被拿下,曹刺史那里会有怎样的反应?

见蒋权迟疑,李素不耐烦了:“蒋将军,是不是要我亲自去拿人?”

蒋权狠狠一咬牙,自从离开长安开始,他的命运已和李素紧紧绑在一起,在西州这个内外皆险恶的地方,只能选择与李素同进同退,今日此时,李素清洗西州官场到了最紧要的时刻,就算他李素现在在发疯,蒋权也只能陪着他疯,李素是疯儿他是傻。

“末将遵令!”

思忖毕,蒋权重重抱拳,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将士飞奔而去。

西州城池不大,官员在城中各处居住,要找到他们并不难,大家只知道今日李素领兵进城闹出了大动静,官员们却并不着急,李别驾哪怕把天捅了个窟窿,上面还有一个曹刺史顶着,至多也就把冯司马一刀砍了。

所以这个时候,大家都在自己家里等着最终的结果,谁都没想到,他们等来的却是一队队凶神恶煞的将士破门而入,然后将他们绑上便走。

半个时辰后,十余名官员惨叫连连,被将士们粗鲁地押赴西市木台上,每个人看到台上面无表情的李素时,表情都充满了不敢置信。

这小子疯了?他真敢动自己?他知不知道今日会闯下多大的祸?

转眼再看到面色惨白的冯司马,不少人顿时露出怨毒的目光。

“冯善,你敢出卖我们,不想活了吗?”

冯司马此时已知道自己今日必无幸理,又得了李素保他全家平安的保证,索性也豁出去了,嘿嘿冷笑不已。

“李别驾,还有人参与此案,犯官愿为李别驾指认。”冯司马凛然道。

李素摇摇头,微笑道:“够了,足够了,我不需要知道更多人了。”

冯司马愕然,嘴张了张,终究还是不再说话。

李素表现得很平静。

对他来说,确实够了,冯司马名单上的官阶一个比一个大,再交代几个,曹余怕是真会拼个鱼死网破了,从拿到冯司马的供状到现在,事态一直在李素的掌控之内,就是因为李素拿捏住了尺度,“除恶务尽”这个字眼在西州不适用,至少现在不适用,清洗要有个范围,株连蔓引只会令西州的局势愈发恶化,杀鸡儆猴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盯着台上被五花大绑的十余名官员,李素的目光像一只锁定一群绵羊的狼,戏谑中带着森森杀意。

“糟蹋良家,构陷上官,瞒上欺下,目无王法,各位,你们信不信报应?”

十余人身躯同时剧颤,看到李素那张充满了杀机的脸,顿时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徒然而生。

预感没有骗他们,李素盯着众人看了一会儿,忽然暴喝道:“犯官冯善,及西州十二名属官横行不法,丧尽天良,按律当斩…”

众犯官吓坏了,其中一人忍不住挺直了身子,大怒道:“李素!你好大胆,我乃大唐三省所任朝官,你只不过区区别驾,有何资格斩我?不怕陛下降罪么?”

李素森然一笑:“陛下降不降罪,是我这个大活人以后该考虑的事,就不必劳烦死人操心了…刀斧准备,开斩!”

刺史府大门不断有人进出,无数家仆和差役神情惊惶频频来往于刺史府和西市之间,将西市发生的事一桩桩禀告刺史曹余,而李素满带杀机的那张脸,自然也被家仆们绘声绘色描述得清清楚楚。

“这竖子…好重的戾气!”曹余铁青着脸冷笑。

直到此刻,曹余仍坐得住。

冯胖子已无法救了,索性舍去,成熟的政治人物懂得在危急时刻该保住什么,该舍去什么。

今日便由得这竖子胡闹,至于冯胖子,杀了剐了都无所谓,竖子发泄了心头的火气后,明日再与他好好聊一聊,既然他不似自己想像中那么容易对付,日后换个方式与他相处便是。

思忖方毕,一名家仆慌慌张张跑进来,颤声道:“不好了!冯司马供出了十多位官员,李素已派骑营一一缉拿,他…他要杀那十多位官员!西市现在已炸了锅了!”

“什么?”曹余心神大震,拍案而起,浑身剧烈颤抖着,咬牙怒道:“这竖子,这竖子他怎敢…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