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那十几位官员被按跪在台上,骑营派出了十几人在磨刀,眼看马上要问斩了!”

曹余的脸色刷地白了,失神地喃喃道:“疯子…他简直是个疯子!”

“走!去西市!本官就不信,他真敢杀我西州十多名官员!”

听到李素命人赫然拿下西州十余名官员,五花大绑准备问斩,脸色铁青的曹余终于坐不住了。

拿了冯司马倒也罢了,是杀是剐任由他,情当是曹余为自己低估李素而付出的代价,也算是对这位重新认识的李别驾做出的妥协,杀了冯胖子便杀了,大家以后还能愉快的玩耍。

谁知李素那混账得理不饶人,竟打算深挖赵家闺女一案,欲将所有与此事有干系的官员连根拔起,这般做法可就有点不讲究了。整个西州虽不敢明言是他曹余的西州,可是…它也不是你李素的西州啊,都是朝廷正经任命的官员,你一个别驾哪有说杀便杀的资格?而且一杀便是一大批,此事传到长安,陛下将会怎样震怒?西州这座城池里深藏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还保得住吗?

带着几名随从,曹余身形慌张地朝西市赶去,每走出一步,心头便愈沉坠一分。

李素在等。

他在等曹余。

今日要做一件震惊西州的大事,这件事必须当着曹余的面,否则收不到立威的效果,所做的一切便白费了。

十多名临时充作刽子手的骑营将士威风凛凛站在台上,手上的横刀在阳光下璨然生辉,折射出幽冷的寒光。

一众官员垂头丧气跪在台上,绝望地等待着加颈的钢刀挥落。

冯司马神情最为淡定,他知道,今日自己已无任何生机,人一旦确定无法逃出生天,反而变得豁达了,眼神充满懊悔和依恋地看着人群的某处,时而又仰首看着晴朗无云的天空,似乎在追思自己一生的喜悲。

半个时辰后,西市大街转角的尽头,几道慌张的身影快速朝他走来,开始是几个模糊的小黑点,然后小黑点慢慢变大,最后曹余那张熟悉的脸已能略见轮廓。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笑。

“李别驾刀下留人!此事尚可商榷…”曹余惶急的声音远远传来。

话没说完,李素忽然暴喝出声。

“时辰到,西州犯官十三人罪无可赦,斩!”

雪亮的刀光毫不犹豫地挥落,在曹余惊骇万分的目光里,十三颗大好头颅冲天飞起,十三道触目惊心的血泉喷涌而出。

第三百五十四章 进退维谷

十三颗人头齐刷刷落在地上,台下的人们仍陷入呆怔状态,包括曹余在内。

直到这十三名犯官被骑营将士抓到台前跪成一排时,所有的人都只认为李素只是在走个过场吓唬吓唬他们,至多抽几鞭子当是立威,其实只是将那些犯官抓到台前跪下,李素立威的目的便已达到了,从此西州必然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哪怕连刺史曹余都得客气相待,十足找回了这几日被满城百姓谩骂误会的面子。

然而,李素似乎并不满足于小小教训一下这些官员,而是选择了一了百了。

谁都不相信李素会真的动手,可李素却真的动手了。

十三颗人头在沙地上翻滚,鲜血如箭,仰天喷洒而出,台下丈余方圆尽被热气腾腾的血染红,人群呆怔片刻后,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

李素负手站在台上,眼里闪过一丝嫌恶,对这种鲜血喷薄的画面,有洁癖的他自是非常不喜欢看到的,可是,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人群尖叫过后,很快出现一阵短暂的骚动,再然后,人群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女人和孩子惊恐的哭泣声刚开了头,立马被旁边的男人用手捂住。

相比惊恐万状的百姓,曹余却快气疯了。

当着他的面,不,可以说李素特意等到他赶来,然后特意当着他的面下令将十三名官员斩首,曹余久历官场,对这种小把戏自然再清楚不过,无非是打压他这个刺史的威信,从而树立他别驾的威信,或许里面还掺杂了几分报复的成分,毕竟前几日针对李素的阴谋,里面也有他曹余的份。

台下死一般寂静,隔着老远曹余似乎都能闻到那淡淡的随风飘过来的血腥味道,在这安静得像坟墓的广场空地上,曹余甚至能听到那十三具无头的尸首脖颈处鲜血仍如一汪汪活泉般汩汩往外流淌。

太血腥了。

十三条人命,而且个个都是朝廷正经封的官员,这个疯子一声令下说杀便杀了,他知不知道快意恩仇过后要承担怎样的后果?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曹余站在空地边沿,呆呆注视着台上面无表情的李素,一时间竟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能符合他的刺史身份。

应该勃然大怒以示自己的权威,还是嘿嘿冷笑以示对这种幼稚的立威手段表示不屑?

可是,这种手段真的幼稚吗?

曹余情不自禁望向围观的数千百姓,以及人群里若隐若现瑟瑟缩缩的几名官员的身影,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疯子身上,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布满了深深的恐惧和敬畏。

十三颗人头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如此立威手段…谁能说它幼稚可笑?

现在真正可笑的,恐怕是他曹刺史了。

曹余不由深深懊悔,早知这十三个人已绝了生望,刚才便不应该出门的,不出门的话,他这个刺史可以当作全不知情,刺史的面子和威严多少能留有几分转圜的余地,进亦可,退亦可,自在从容。

然而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亲眼见到十三颗人头落地,西州城内无数人都看到了他,这个时候他该进还是该退?退回去,以后这西州城怕是只认李别驾,而不知他曹余是何人了,进一步,上前斥责痛骂固然爽快了,可是…站在台上那家伙是个疯子啊,此时他正杀得性起,万一言辞过重激起了他的杀机…

曹余非常确信,敢一口气杀十三个官员的疯子,绝不介意再多杀一个西州刺史的。

此时此刻此地,曹余发现自己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站在广场边不知说什么或是做什么,脑子里飞快转动着,却遍寻不着一个合适的主意。

很快,震惊的人群渐渐回过神来,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往后看,于是,脸色青红交织的曹余便落在所有人的眼里,然后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等着看这位执掌西州的刺史大人面对十三颗人头,会有怎样的反应。

李素也站在台上看着他,眼里带着几分笑意,他也很好奇,今日自己可以说是把西州官场清洗了一遍,现在尸首未冷,鲜血未干,这位西州刺史该如此处置自己呢?

于是,广场上数千人包括李素在内,都在等着曹余的反应。

这种时刻很煎熬,曹余只恨刚刚自己太冲动,一听到李素要杀十几个官员便坐不住了,匆匆忙忙跑来却于事无补,反而将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大家互相沉默着,李素视力好,远远便能看清曹余脸上的尴尬之色,以及那副进退维谷的表情。

李素笑了,曹余脸上那精彩的表情告诉他,今日立这个威看来是没错了。

凡事该有个度,咄咄逼人并不是好事,它会把本来对自己有利的事态徒然转变成劣势,李素很清楚这个道理,此时人也杀了,威也立了,见好便收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也该给曹余一个台阶下了。

于是李素扬声道:“曹刺史,西州官员自司马冯善而始,上下共计十三人合谋欺虐良家女子,构陷上官,更过分的是,他们竟然瞒着曹刺史做了这些丧尽天良的事,多亏曹刺史明察秋毫,一眼看穿这些犯官的阴谋,下官遵照曹刺史吩咐,西州犯官共计十三名,全部斩首伏法,请曹刺史查验。”

人群里又发出一阵惊疑的吸气声,李素这番话说出口,每个人望向曹余的目光又不一样了。

曹余闻言却差点背过气去。

遵照我的吩咐?我会吩咐把自己刺史府里的心腹属官全杀了吗?你当我和你一样疯了?

愤怒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李素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上时,曹余却忽然冷静下来了。

他知道,现在是李素给他台阶下,如果他不接下这个台阶,而选择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跟李素翻脸的话,那么,李素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只有天知道了,毕竟,这家伙是个疯子啊。

深吸一口气,曹余终于生生忍下了满腔的怒火,努力挤出笑脸,甚至还不忘挺腰负手端起官威,露出“一切皆在本官掌握之中”的样子,缓缓点了点头。

“李别驾所言不虚,西州沉疴已久,官员瞒上欺下,狼狈为奸,欺压良善鱼肉百姓之事本官常有听说,今日伏法的这十三人的恶迹本官早已查清,特意请李别驾调动骑营将士将这些官场败类悉数拿下,事出紧急,为防犯官同党营救,本官决定先斩后奏,明日再向长安上疏请罪,诸位父老不必惊慌,此事与尔等无关,大家自行散去吧。”

广场上的百姓们仍惊疑不定,面面相觑间,发现彼此的目光里都写满了不相信。

人群深处不知哪里传出质疑的嘟嚷声,大意无非是今日你说早对他们横行不法之事有察觉,前两日你领着西州官员和百姓跑到骑营辕门前讨要公道又是什么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嘟嚷只是嘟嚷,没人敢大声说出口,况且百姓们现在也都明白了,这是官场争斗,确实与百姓无关,曹刺史前后言行再矛盾,也轮不到百姓来质疑,活得不耐烦的人才会较真,谁较真谁死。

曹余端着官架子,一派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心里却有苦难言。

李素这竖子好算计,杀人杀爽快了,黑锅却毫不犹豫扔给了他,刚才曹余被情势所逼,不得不顺着李素给的台阶走下去,然而下台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刚才当着全城百姓的一番话,无疑承认了这件事是他主使,然后呢?

西州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善后?给朝廷的奏疏上怎么说?如何给这些官员罗织一个说得过去且不惹陛下怀疑的罪名?如何打理垮塌了一半的西州军政事务?甚至…如何瞒住那一桩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太多的问题,太多的后患,曹余只觉得此刻自己脑门上简直刻着“麻烦”两个字,而这一桩桩的麻烦,还只能由曹余自己亲自善后,谁叫自己刚才嘴贱,把这十三条人命担了下来呢?

台下曹余愁容满面,思绪万千,百姓们议论纷纷,惊疑犹存,李素却不管那么多,见曹余很识趣地顺着台阶走下去了,李素开心极了。

“下官幸不辱命,西州犯官十三人尽数伏法,往后西州再无欺压良善的坏官,曹刺史是贞观二年的进士,是有学问也有慈悲心肠的好官,下官相信在曹刺史的带领下,西州百姓的日子一定一天比一天好。”

这番马屁拍得连李素自己都脸红不已,胃里直犯恶心。

如此卖力的马屁,曹余却不领情,台阶下来了,黑锅也背了,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倒霉事,岂是几句马屁能揭过去的?既然下了台阶,背了黑锅,曹余也必要跟李素再虚伪地互相吹捧了,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会儿…

第三百五十五章 神秘兵马

人群渐渐散去,骑营将士慢慢将十三具尸首收拢装殓,黄沙拂过空地,街边几家寥落店铺的旗幡迎风旋舞,给这座边陲荒城平添了几分萧瑟苍凉之气。

李素站在台上,与远处的曹余沉默对视,二人相隔太远,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奇怪的是,大家都清楚对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许久,李素忽然朝曹余一笑,远远地拱了拱手。

曹余怒哼一声,狠狠一甩袍袖,转身离去。

李素笑了笑,也转过了身,想到刚才曹余对自己甩了袖子,又觉得不甘心,于是又远远朝曹余的背影也做了一个甩袖的动作,很潇洒。

“马上派人去东西两市的商人那里采买粮食,不妨多买一些,大营里多囤点粮食总是没错的…”

回营的路上,李素骑在骆驼上半眯着眼,嘴角噙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神态懒洋洋的,不时张开嘴,打出一个慵懒乏困的呵欠。

“今日立了威,相信整个西州没人再敢为难骑营了,如果真有那种不怕死的家伙继续为难,那么…成全他,他舍得死我们就舍得埋。”李素又打了个呵欠,觉得好困,今天可能起得太早了,天没亮便起床,然后大营点兵,领兵进城,又是训话又是杀人,忙得有点过分了。

蒋权与李素并骑,神情多了几分敬畏和崇拜,看李素的目光都不一样了,水汪汪的,令李素浑身炸毛冷战,好想一巴掌抽过去…

说是并骑,实则蒋权隐隐落后李素一步,如此恭敬的姿态以前可没见过,不仅是蒋权,今日西州立威后,骑营所有将士看李素的目光都和以往不同了,与蒋权一样,都是水汪汪的,李素有点崩溃,这简直是精神攻击…

“李别驾放心,自今日始,咱们骑营总算在西州有立足之地了,不止是立足,相信城里所有官员和百姓都不敢轻捋咱们骑营的虎须,采买粮食绝无半点难处,骑营断粮之危总算过去了。”蒋权笑得有点拘谨,看来今日李素下令杀人的模样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李素半眯着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扭头看着蒋权正色道:“今日杀人立威,实是不得已之举,骑营从此能在西州立足,蒋将军要告诫麾下将士,绝不可仗着今日立威而对官员百姓倨傲欺凌,说到底,咱们仍是外来的,杀几个人不代表从此便能称王称霸了,将军回去一定要重申军纪,若发现骑营将士有欺凌官员百姓之举,一定要严加查办。”

蒋权重重点头:“李别驾放心,末将麾下的将士都是关中子弟,关中人脾气不大好,但个个都是讲道理的,末将保管麾下的将士不会欺凌百姓…”

带着一丝敬畏意味的笑了笑,蒋权补充道:“特别是李别驾今日一声令下,十三颗人头落地,不仅给西州立了威,也给咱们骑营立了威,相信从今日起,骑营上下没人敢拿李别驾的军令不当一回事了。”

李素笑道:“有敬畏心是好事,手下的杀才们有了约束,说话做事才不会百无禁忌,也给咱们少添了许多麻烦,不然若是下面的人犯了军纪,都是多年相处的老弟兄,杀或不杀都为难。”

“李别驾说得是…”蒋权附和了一句,接着神情变得有些忧虑:“今日李别驾下令斩杀十三名官员,固然在西州城里立威了,可是…这件事终究闹得太大,若是曹余派人将此事奏报长安,陛下和三省宰相们怕是会震怒,后果…”

李素哂然一笑:“后果?会有什么后果?今日曹余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把这件事担下来了,若上奏朝廷,他这位西州首官第一个倒霉,况且…”

李素冷笑道:“况且,曹余有那个胆子敢奏报长安么?西州这块地面上不知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事情捅开了,他会比我更倒霉,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奏报。”

蒋权奇道:“西州还有见不得光的事?”

李素怪异地看着他:“难道你没察觉到西州的味道很不对么?”

“…没有。”蒋权有点羞愧地道。

李素一摊手:“你看,你的存在就把我的英明神武衬托得淋漓尽致,所以说,你们现在崇拜我,敬畏我,是一件绝对正确的事…”

蒋权:“…”

二人说着话,离大营尚有百来丈距离时,远处辕门内踉踉跄跄跑出一道娇小的身影,却正是许明珠。

李素有些奇怪,急忙迎上前去。

“夫君…”许明珠忽然扑进李素的怀里大哭起来。

李素不自觉地将她环进怀里,许明珠的身躯不停发颤,显然受到不小的惊吓,而且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头发和身上沾满了草屑和尘土,活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许明珠哭道:“夫君领兵出营后不到一个时辰,大营外冲来一支兵马,都骑着骆驼,手里拿着刀…”

李素心头咯噔一下,失声道:“兵马?多少兵马?你确定是冲咱们大营来的吗?”

许明珠在他怀里连连点头:“大约五六百人,确是冲咱们大营来的,妾身不识军阵,可他们摆出的阵势像一只大锥子,每个人手里拿着刀,离大营还有数十丈时,约莫发现大营无人,于是停了攻势,转头离开了…”

李素急忙扶着她的手臂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许明珠摇摇头:“夫君点齐兵马后,大营只剩了几十位留守的将士,妾身本在营帐里,听到地面微微发颤,妾身顿知不妙,出帐看见那支兵马后,妾身急忙朝圈养骆驼的马厩里跑,然后藏在喂骆驼的草料堆里,还用大捆的草料把自己埋得严严实实…”

李素长出一口气,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幸好这个女人还算聪明,就算那支来历不明的兵马冲进大营屠戮,藏在草料堆里多少也有几分几率躲过敌人的搜寻和追杀,若是不管不顾往大营外面跑,茫茫大漠无所遁形,那可就是真正的找死了。

搂住许明珠的力气不知不觉更紧了些,李素心中涌起无尽的愧疚。

自己思虑不周,也太低估了西州的情势,根本没预料到在这茫茫大漠居然会有人来袭营,把许明珠留在大营里差点酿成此生无法弥补的憾事。

许明珠把头埋在李素的怀里,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搂着自己,最初的惧意缓和以后,心里悄然涌起几分甜蜜,嘴角不知不觉翘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渐渐发觉不对劲,抬头一看,发现李素身后的骑营将士们皆呆怔地看着她,许明珠大羞,俏脸刷地通红,发出“啊”的一声惊叫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捂着脸扭头便跑。

看到许明珠的身影跑进大营后,李素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蒋权的脸已是一片铁青,莫名其妙被人袭了营,上官的家眷差点性命不保,对一名武将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到底是何方杂碎干的好事?”蒋权咬着牙狠狠地道。

“来历不明的兵马?”李素露出了阴沉的笑容:“茫茫大漠,怎会有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东西?”

蒋权怒道:“必是曹余搞的鬼!这杂碎,竟欲对咱们下杀手!”

李素奇怪地看着他:“下杀手很正常啊,别忘了今日我也对西州的官员下了杀手,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你这么生气干嘛?”

蒋权一滞,顿时有些气短,接着不知想通了什么,挺起胸恶声道:“不一样!我们是好人,他们是坏人,好人可以对坏人下杀手,但坏人不能对好人下杀手!”

李素叹道:“能说出如此蛮横霸气的道理,而且还说得理直气壮,蒋将军,我觉得你更像坏人才是。”

蒋权自己也觉得没道理,挠挠头尴尬地笑了。

“李别驾,末将是武夫,只懂舞刀弄枪,您是名满长安的大才子,心眼肯定比末将活泛,您说,这支兵马是不是曹余…”

李素摇摇头:“这件事没拿到确实的证据,我也不敢乱说,西州一共两个折冲府,曹刺史确实有调兵的权力,若说是他下令让折冲府的将士扮成盗匪来袭营,我却不太敢相信,干系太大了,大唐的将士想必也不会帮着他做这件事,若说是他指使外面的人干的,呵呵,这事可就有意思了,西州地面上,除了咱们大唐折冲府以外,还有哪股势力能够有一支五六百人的兵马甘愿为曹余所指使?”

扭头望着营地外那片无垠的茫茫大漠,李素叹道:“小小荒城,天隔地远,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暗潮涌动,波诡云谲,早知如此…”

蒋权很睿智地接道:“早知如此,咱们应该向陛下恳求多带一些兵马过来…”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带那么多兵马作甚?我想说的是,早知如此,当初咱们在路上时就该把那焉的商队洗劫了,分了财宝后散伙,你回你的高老庄,我回我的花果山…”

第三百五十六章 管鲍之交

被人惦记自己财产不是好事,老天都看不下去,于是赐给那焉一点警示。

走在冷清的西州大街上,龟兹商人那焉忽然打了几个喷嚏。

狐疑地看了看天空,那焉揉了揉鼻子,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那兄,注意身子啊…”李素满脸关怀地道。

那焉苦笑:“李别驾,小人不姓…唉,算了。”

身后跟着二十来名侍卫,李素的脚步很慢,慢得仿佛在一步一步测量脚下的土地一般。

街道两旁的商人和百姓隔着老远看见他后纷纷变色,然后嗖的一下好像被狗咬了一口似的躲得远远的。

李素的笑容有点不淡定了。

杀人立威确实显出了效果,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而且似乎有些…用力过猛?

现在只要李素进城走在西州的街道上,身边方圆一丈之内绝不会有人敢靠近,西州的百姓们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像一群蚊子不幸遇到了灭蚊片,有多远躲多远。

还有西州的官员…只要李素进城,西州大街上已找不到一个官员了,至于刺史曹余…曹余怎样看李素已不重要,反正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祝李素长命百岁。

二十多名侍卫簇拥着李素和那焉,在冷清寥落的大街上信步而行,方圆一丈无论人畜虾蟹皆慌忙闪避,远远看去就像领着还乡团横行乡里的胡汉三似的。

人人都在躲着李素,唯独那焉却主动凑了上来。

很有意思的人,前几日李素和骑营被人构陷时,那焉仿佛从世上蒸发了似的,完全不见人影,李素杀人立威后,那焉嗖的一下出现了,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令人神清气爽。

商人的势利特征在那焉身上表露无遗,可奇怪的是,那种势利的笑容出现在那焉脸上,却令人生不出任何的反感,和许敬宗一样,明知道这种人只会锦上添花,绝不会雪中送炭,可是当他真正来添花的时候,李素还是忍不住觉得心旷神怡。

人生总要交到各种各样的朋友,一个心智成熟的人会将自己的朋友划分成好几类,比如王家兄弟这种,属于手足类,李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毫无戒备地放心把自己的后背亮给他们,比如郑小楼这种,属于平淡的君子之交,能交命,但不一定能交心,一交心就忍不住想和他翻脸成仇,又比如许敬宗和那焉这种朋友,便是典型的狐朋狗友,危难时别想看到他们的身影,一旦危难度过了,他们便会在非常恰当的时机冒出来,这里添朵花,那里添朵花…

人的一生太漫长,而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充满了不确定性,朋友里面总有几个好人,也总有几个坏人,还有的朋友如果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根本不是人…

对那焉这样的朋友,李素不拒绝也不会太亲密,危难时躲开是情理之中,李素并不怪他,太平时凑上来,李素也不会一脚把他踹开,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多在他身上占点便宜,锦上添花嘛,不出点血怎么算添花?

如果那焉的心里也把自己的朋友划分了类别,李素这种人明显属于不是人的那一类。

“占地还是太小了,不合我的身份…”李素站在划好的宅地前,看着这片宽阔得可以跑马的黄土地,不大满意地摇头。

那焉叹道:“李别驾莫怪小人多句嘴,您的这座宅院比刺史府都大,实在不能算小了…”

“可是,我想在府里挖个大坑啊,仅是这个大坑占地大概便要十亩左右吧,再加上前堂,后庭,内院,回廊等等,这点地方实在很不够…”李素一脸受了委屈的表情。

那焉奇道:“自己家里挖坑作甚?”

李素眨眨眼:“挖坑…当然用来灌水造湖啊,那兄你想想,如果自己家里有一个占地广袤的湖泊,夏天造一扁舟,与家眷泛舟于湖上,迎面吹拂暖风,岸边种上一排垂柳,湖中再造一个水榭,闲暇时醉卧花间,宿眠柳下,该是多么的诗情画意…”

那焉脸颊直抽抽,神情呆滞地道:“造湖?在这水比金子还贵的茫茫大漠里…造湖?”

“很有创意吧?我就是这么独特…”李素挑挑眉:“你觉得这个主意咋样?”

那焉的脸色有点难看:“别驾…李别驾,您莫闹!”

“不可行吗?”

那焉断然摇头:“绝不可行!”

“可以打造大木箱子让骆驼拉着,从远处的沙洲运水过来啊。”

那焉叹道:“一方平湖…那得需要多少商人,运多少水啊,商人运东西都要花钱的,李别驾可曾想过,仅仅这个湖便将花费几何?李别驾承担得起这笔钱吗?”

“我当然承担不起…”李素笑得很阳光,一把拽住那焉的袖子,朝他扔了一记“我俩谁跟谁”的亲密眼神,欣然道:“幸好我认识你这位很有钱的朋友,朋友是不分彼此的,你的就是我的,春秋时有两位很贤德的人,一个叫管仲,一个叫鲍叔牙,二人一生相知,不分彼此,视钱财如粪土,后人谓之贤,以‘管鲍之交’名之,又谓之‘通财之义’,二人名垂千古,不夸张的说,我与那兄的交情就好比管鲍之交,我们和管鲍一样视钱财如粪土…”

那焉一脸惊恐地打断了李素不要脸的忽悠:“李别驾莫闹,小人怎么可能视钱财如粪土?真是爱说笑,小人视钱财如祖宗牌位才是…”

李素叹了口气:“你看,我拼了命的往高处抬你,顺便也抬抬我自己,而你却很不争气的往下出溜,想把咱们的交情抬到管鲍之交的高度,可你却始终坚持当我的狐朋狗友…那兄啊,你这么干令我很困扰啊。”

那焉苦笑道:“李别驾的‘管鲍之交’实在太贵了,小人家资单薄,花费不起,‘狐朋狗友’的说法似乎便宜一点…”

李素失望地叹了口气:“好不容易交到了一个有钱的朋友,谁知这个朋友选了一款最便宜的狐朋狗友…”

朝那焉眨眨眼,李素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深邃。

“那兄,有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咱们从关中一直同路到西州,我上任别驾已然半月有余,西州这地方地广而贫瘠,毫无商机可言,不知那兄何故一直待在西州流连不去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敌友难辨

李素对那焉的观感不错,——以前其实挺一般,后来那焉只收了李素两颗猫眼石当订金,答应给李素运砖石盖房子后,李素便将他当成了朋友,如果这位朋友更大方一点,愿意给他在西州挖一个人工湖的话,李素甚至愿意拿他当知己,管鲍之交的那种。

可惜的是,朋友之间不容易交心,李素的心思谁都猜不透,而那焉的心思,李素也猜不透,二人之间的交往过程就是一段足以令耐心不好的人打呵欠的废话连篇的过程。

那焉这人很朴实,或许因为堂叔是龟兹国相的原因,那焉的气质也不像纯粹的商人,多少带了几分雍贵的意味,以商人的身份跟李素说话,神态不卑不亢,很平等的姿态,偶尔说几句奉承话也只是春秋笔法,马屁拍得毫无诚意。

说是朋友,可大家处着处着都有了几分心怀鬼胎的意思,在李素眼里,那焉不仅仅是个商人,或者说,他不是个纯粹的商人。从西行路上开始,李素便对那焉颇感兴趣,与李素一同到了西州后,那焉却住在城里不走了,李素想破头也想不通,一个地处茫茫大漠的荒城,百姓消费能力低下,官府如狼似虎,各种货物无法流通,这座处处透着绝望和荒凉的城池,到底有什么值得那焉驻留忘返?

李素做人很实在,心机城府不是没有,可他太懒了,他的心机城府留着跟曹余斗心眼,实在没兴趣跟那焉绕圈子,所以心里有了疑问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那焉苦笑不已:“李别驾,就算是一头牲口,背上载着货物,走累了也会四肢跪地不肯再走,一个商人领着商队,路过一个城池,走累了多歇几天,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小人总不能连牲口都不如吧?”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嗔道:“以后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你比牲口强多了,牲口可不会给我盖房子…”

那焉:“…”

似笑非笑看着那焉,李素悠悠道:“那兄,咱们从泾州城外开始就认识了,我的夫人当初混在你的商队里,也多亏你费心照顾,更何况,咱们一路从泾州走到西州,路上经历过天灾人祸,还一起对抗过盗匪…那兄你看啊,咱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算不算有缘人?”

那焉不住地点头,含笑道:“当然算。此生能与李别驾结缘,是小人莫大的福分。”

“嗯,尽管这句奉承话听起来毫无诚意,但我就当你说的是真心话…说来自从认识你以后,西行这一路上尽碰上什么沙暴啊,流沙啊,盗匪啊之类的灾祸,嗯,越说越觉得你是个扫帚星,这种奇怪的感觉是肿么回事…”

那焉瞠目结舌:“…”

李素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好啦,我不嫌弃你便是,你看,一路走来,经历许多,咱们就只差没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了,共同拥有如此丰富的经历,咱们应该是朋友了,对吧?更何况你还免费给我盖房子…”

那焉脸色有点难看,问题不好回答,因为两个问题的答案截然相反,那焉嘴唇嗫嚅几下,还是觉得不能吃闷亏,决定按顺序回答。

“那个,李别驾啊,能与您做朋友实是小人莫大的荣幸,只不过啊,盖房子的事您可能误会了,小人不是免费给您盖房,而是当初收了您的订金,‘订金’这个东西的意思是说,盖房子的时候您还得继续出钱…”

“好了好了,不要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盖房子的钱你先帮我垫上,以后我有钱了再还你…”李素敷衍似的挥挥手,接着道:“说正事,不要偏题,你看,咱们是朋友对吧?朋友之间是不是应该坦诚相待?”

“是。”那焉非常认同地点头,——如果账目钱财之间的来往更清白一点就好了。

李素不正经的模样忽然有了几分怪异的改变,黑亮如星辰般的眸子紧紧盯着那焉的脸,李素缓缓道:“既然应该坦诚,那兄为何拿什么走累了要歇息之类的废话敷衍我?那兄,你这是在伤朋友的心呐。”

那焉面不改色地直视李素:“小人说的是实话。”

李素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前日在西州城里大开杀戒,想必你也看得出,我这人做事喜欢简单粗暴,习惯用最快捷最有效的法子达到目的,你若迟迟不肯说真话,而我们又是朋友…”

笑着叹了口气,李素苦恼地道:“那兄,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那焉眼皮子剧烈跳了几下。

很普通的一句话,可那焉却从里面听出了杀机!

是的,一个十多岁的少年郎简单寻常的一句话,竟带着无边的杀机!事先毫无征兆,一股杀气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弥漫在二人之间。

那焉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少年的果决,西州集市空地上的血腥味还未散去,事过已经好几天了,阖城官员百姓路过那片空地时仍掩饰不住惊恐,纷纷捂鼻掩口绕道而行。

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一旦露出獠牙,面目比谁都狰狞可怖。

有魄力一口气杀十三个官员,还会在乎杀他一个龟兹商人吗?怕是告上大唐朝廷都没人拿它当回事…

“李别驾…小人从泾州认识您起,一直对您执礼甚恭,自问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别驾何苦如此相逼?”那焉神情黯然地道。

李素也叹了口气,道:“咱们敞开了说亮话吧,虽然从认识你到现在,你对我一直很不错,可是…我怀疑你了,你也别问你到底什么言行引起了我的怀疑,怀疑就是怀疑,毫无道理可言,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幸好西州这座荒城里,说话做事不必太讲道理的,有时候只能靠拳头。”

李素笑道:“我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若在关中长安,像我这样的少年才刚到娶妻的年纪,对世事人情懵懵懂懂,或许免不了要走许多弯路,收获许多人生教训,二三十岁后才会渐渐成熟,你看,别人十几岁,我也十几岁,而我却被陛下调任到茫茫大漠的荒城里当官,这里是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朝廷政令不畅,皇帝恩泽不至,内有忧,外有患,说不准哪天睡醒便是钢刀加颈,或是外敌兵临城下…”

李素的笑容渐渐收敛,眼里露出了难得一见的锐利锋芒。

“…身处如此险地,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内,西州太险恶了,我若走错一步路,信错一个人,等待我的或许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现在,有一个人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行迹诡异,心思莫测,引起了我的怀疑,那兄,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焉听懂了李素的意思,不由露出无奈的苦笑,叹道:“我若是你,怕是会叫人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如果他不说实话,一刀剁了便是…”

李素欣慰地笑了:“我们果然是朋友,果然心有灵犀,我也是这么想的,不一样的是,我到现在还比较温柔,没叫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认识我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三生有幸,人生当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