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仇家恨”四个字说来很悲壮,可是若将它拆开来说便很挣扎了。一边是大义所趋,一边是放不下的执念,大义与仇恨交织,做出的选择何其艰难。

曹余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他有多少挣扎的样子,曾经的贞观二年进士,如今的一州刺史,一个读书人,当他穿上官袍,高坐明堂,以俯视的姿态看着堂下百姓生灵时,他已不再是纯粹的读书人了,做官有做官的规矩,要懂得权衡,懂得逢迎与妥协,就算这些都不懂,至少也该在表面上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李素从曹余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不过他很有耐心,有耐心是因为自信。

来到西州多日了,这里是一片荒凉的大漠,也是弱肉强食最直接最血淋淋的地方,所谓的婉约和含蓄在这里根本没有市场,大西北糙汉风格大行其道,李素渐渐习惯了这里的处事风格,而且也把这种风格学得炉火纯青,上次集市杀人便是一次牛刀小试,效果斐然。

直来直去挺好的,大家都不必太费心思揣度,爽了大家勾肩搭背交个朋友,不爽了索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这里,谁手里握着刀子,谁便有发言权。

所以曹余的态度对李素而言算是很重要,但也不至于太重要,曹余选择摒弃私怨,与李素携手抗敌自然再好不过,如果曹余仍无法释怀二人之间的恩怨,选择继续与李素内斗,把城池生死存亡之事放在一边,那么,李素自然也不会对他太客气,先把他干掉再说。

一个敢一口气杀十三名官员立威的疯子,绝不介意再多杀一个刺史的。

大敌当前,西州首先需要一个令出一门的统领,和齐心协力的团队,内斗是取死之道,所以李素今日来到刺史府,态度不卑不亢,却多少带着几分凌人的强势,逼曹余做个选择,曹余的选择直接决定着李素的选择。

李素提出摒弃前嫌,共同抗敌后,一直静静等待着曹余的回答。

曹余平静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仿佛指甲上长出了一朵美丽的花儿,李素则饶有兴致地打量刺史府前堂内的摆设。

很有意思,这位刺史大人对西州百姓苛以重税,三年来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二税一的苛政自大唐立国以来闻所未闻,按理说捞了这么多钱,刺史府应该如宫殿般奢华才是,然而李素看到的却是满目萧然。

庭院里光秃秃连棵小树苗都看不见,前堂更是寒碜无比,穿着足衣踩在木地板上吱吱嘎嘎,显然地板陈旧腐烂多年,堂册挂着两幅字画,看落款却是曹余自己所作,西侧立着两面麻纸屏风,屏风已然发黄,下面居然破了两个洞,垂头再看自己面前的矮脚桌,桌沿颇多掉漆之处,四个边角被磨得毛毛糙糙,显然也是用过多年的老物件。

本来是无聊时随意看看,李素却越看越惊讶,随即再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曹余一眼,然后李素的神情陷入了深思。

一个名声并不算好的父母官,任期内捞了那么多钱,府里却过得跟被盗匪刚抢过似的,是财不露白,还是…府外养着小三?

时间静静而缓慢地流淌着,不知过了多久,曹余终于开口了。

“李别驾…”

“下官在。”李素笑着拱手。

“别驾所言大军压境,是否过于危言耸听?”曹余冷冷道。

李素眨眨眼:“要不,下官立个军令状?若数月之内西域诸国不曾联兵攻打西州,下官愿送上大好头颅…”

曹余浑身一震,眼里闪烁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目光:“李别驾果真愿立此军令状?”

“呵呵…”李素皮笑肉不笑,随即脸色飞快板了起来:“不愿。”

曹余:“…”

李素嘿嘿冷笑。

想要我这颗头颅很久了吧?偏不让你如愿!回去躲在房里画小圈圈诅咒我吧,军令状是随便立的吗?虽然诸国联兵攻打西州已是九成九可以确定的事了,但还是有微小的可能不会来,既然存在可能,李素就不会冒这个险,活了两辈子,多么奇葩的命格,应该珍惜啊。

曹余失望地叹了口气,显然没把李素带进坑里令他颇为扼腕。

说到底,曹余打从心里不信李素的话,换了别人在他面前危言耸听,早被他一脚踹到城外冷静反省去了,可是对李素,曹余不敢,不但不敢,表面上还不能露出看疯子的目光,因为这家伙真是个疯子。

沉吟半晌,曹余终于表态了。

“西州不太平,三年来也有过几次被敌人攻打的经历,每次人数大抵只有数千,在本官谋划统领下,皆有惊无险,若说将来会有超万的敌军入侵攻打西州,老实说,本官是不信的,只不过凡事皆有可能,或许被李别驾言中也未定,身处这个不太平的城池,本官也不敢说得太肯定…”

曹余说着话,身子忽然挺直了一些,神情浮上几分凛然之色:“无论是真是假,西州刺史府上下同心同德才是正道,本官也是读圣贤书出身的进士,这个浅显的道理本官自然明白,非常之时,本官愿抛开与李别驾的私人恩怨,共同抗敌,本官且与李别驾做个君子之约,诚如李别驾所言,若诸国联兵攻打西州,你我齐心协力拱卫西州城防,如若敌军未来…”

曹余望向李素的目光多了几分厉色:“如若未来,李别驾这些日子在西州的所作所为,本官便不得不奏报长安,那时,还望李别驾莫怪本官,领着骑营自回长安静待陛下处置吧。”

李素脸颊抽了一下。

话说得含蓄,意思听懂了。

如果敌军来了,那么一切好说,大家同进同退击敌便是,如果敌军没来,速速滚回长安去,莫在这里给本刺史大人添堵了。

李素很无语,这真是一计不成,又生奸计,军令状没把他带进坑里,紧接着就想把他赶回长安去,长得如此英俊风流,又是名满长安的翩翩名士,为何在西州竟如此不受待见,会让名士很受伤的…

“便依曹刺史所言,敌军若来,你我同心同德抗敌,敌军未至,下官自回长安。”李素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桩交易。

曹余不放心地补充道:“领着你的骑营回长安。”

李素瞥了他一眼,小心眼的家伙!

“好,领着骑营回长安。”

曹余大悦,起身走到李素面前伸出了手掌。

“作甚?”李素皱眉看着他。

“击掌为誓。”

李素露出难色:“不必了吧?说实话,大家不是很熟,这种太亲密的接触…”

曹余不满道:“李别驾并无诚意?”

“好吧…”李素咬了咬牙,面现悲壮之色,伸手朝曹余的手掌轻轻击了三下。

击掌过后,曹余彻底放了心,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这几年戍守边陲,西州两个折冲府对西域诸国还是很关注的,三年里派出了不少探子深入诸国都城内打探各种消息,没有灵通的消息渠道,曹余也不可能守住西州三年,品行好坏姑且不说,能在西州刺史任上一做便是三年,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保住城池未陷,曹余终究有几分本事的。

而近来数月,折冲府探子汇集起来的种种消息显示,西域诸国并无大规模的兵马调动,而且诸国朝中也没听到任何针对西州的声音,但凡大军出动,少说也要提前数月调集粮草,马匹等辎重,还有各部兵马的集结,重臣们商议出兵战略等等,一场战争不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来临,终归有迹可循的,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的战争简直闻所未闻。

所以曹余现在很得意,他觉得自己赢定了,换句话说,李素滚定了。

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政治交易成交了。

曹余神情松快了不少,甚至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李别驾,你我有约在先,既有约章,便不可反…”

话没说完,曹余忽然顿住,接着脸色变得很难看。

李素这竖子,刚与他击过掌,此刻正一脸嫌恶地用一块白色的方巾没命地擦着手掌,摩擦,摩擦,似魔鬼的那啥…

太过分了,本官有那么脏吗?

“李别驾!”曹余忍不住怒喝,脸上露出愤怒之色。受侮辱了,伤自尊了。

“在,在…”李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太冷了,搓搓手…”

沙漠大白天热得跟蒸笼似的,这竖子连编个借口都不肯认真编。

曹余深吸一口气,现在他只想赶紧送客。

“别驾若无他事,那么…”

“有事,还有事。”李素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递到曹余面前。

曹余接过扫了一眼,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纸上写的东西很眼熟,却正是李素刚来西州上任时曾向他提出发展西州的几点方略,从招商到募兵,再到修城墙,一个字都没变过。

“曹刺史是真正有见识的读书人,想必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信不信外敌攻打是一回事,但既然有了这个说法,便要当成真的来对待,照下官这几点方略施之,无论敌军来或不来,对西州终归不是坏事。曹刺史您说呢?”

曹余拧眉沉吟不语,神态却与上次不同,这次他的神态不再是敷衍和轻蔑,曹余第一次认真地将目光放在这份沉甸甸的方略上,认真地思索李素的每一句话,权衡着这一步走或不走的得失。

看着曹余沉吟的模样,李素笑了。

仍是当初一字未改的方略,仍是刺史府的前堂,仍是同样的两个人,可是今时今地,已非昔时昔地。

上任西州不到一个月,诚如曾经自己所言,他李素发出的声音,将会被整个西州官民驻足,认真倾听。

他做到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收获颇丰

“野心”“权欲”,这些字眼总带着一些不好的意味,汉字的最奇妙之处在于,它能将人性里最美好的部分和最阴暗的部分用简单两个字血淋淋地表露出来。

李素原本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哪怕活到第二辈子,他也没有野心,而且坚信自己的重生是老天对他的眷顾,“眷顾”的意思是,命比别人好,可以尽情享受人生,该怎么懒散就怎么懒散,懒到七老八十,最后活活懒死在床上,一生终于功德圆满。

是啊,老天安排他重活一生,应该是让他来享福的啊,可是自从来到西州后,李素却发现自己享不了福了,因为有一把剑高高悬在头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落下来取了他的命去,内忧外患,一脑门的官司,还有一群左右看他不顺眼的官员,直欲将他踹之而后快…

面对如此恶劣的环境,李素无法清闲懒散下去了,于是选择了强势,选择了用屠刀和人头立威,曾经说过要让西州官民驻足认真倾听他的每一句话,鲜血洒过西州集市后,李素做到了。

此刻,西州的首官坐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那份发展西州的方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看得那么仔细,凝神屏气,目光深思,当初同样的人,同样一份方略,得到的却只有嘲讽和轻蔑。

李素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在这座险恶的城池里,每迈出一步不知何等艰难,幸好,李素稳稳迈出了这一步。

时间过得很慢,曹余这次很有诚意,至少仔细看方略时的模样表现得很有诚意,然而,眼睛盯在方略上,曹余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此刻他琢磨的不是这份方略可不可行,方略的大概意思其实上次李素已向他详细解释过,他现在琢磨的是李素这个人,以及,权衡这份方略施行与不施行的得失和后果。

无可否认,前几日李素强势斩杀十三名官员的举动给了曹余狠狠一击,这一击敲得有点重,曹余直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以别驾的身份出其不意的清洗西州官场,实在给曹余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李素下手太果决了,而且手段毒辣,被杀的十三人全是曹余的心腹亲信,曹余任西州刺史不过三年,三年来手底下堪堪也只培养出了十三名亲信,这些人是维护曹余在西州统治的中坚力量。

如今十三位亲信被杀,西州偌大的官场权力中枢完全空了,久经风浪的曹余都情不自禁慌了手脚,火线提拔了一批西州官员填补,甚至连辖下属县的一些小官小吏也被调入了西州城,以保证西州这座城池的正常运转。

刺史被属官狠狠踩在头上,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曹余也不例外,只可惜,李素出手便把他的心腹亲信全干掉了,身边再没一个能用能信任的人,剩下的官员被李素的血腥手段吓寒了胆,原本可以调动的折冲府将士就更不能用了,西州城两支守军内讧而致死伤,这事无论如何都会传到长安,除非曹余抱着跟李素同归于尽的疯狂想法,否则曹余只能选择隐忍。

李素是疯子,他曹余不是。

气势是此长彼消的,李素不容置疑地拿出了方略,而曹余,却只能接受。

换个思路来说,李素有句话没说错,不论敌军来或不来,发展西州终归不是件坏事,更何况,曹余笃定数月内诸国兵马不会大规模攻打西州,那么李素滚回长安也就是可以肯定的事了,反正李素在西州的日子只不过几个月,这几个月里他想怎么胡闹,且由他便是,他走后,西州还是曹余的西州。

一番盘算过后,曹余终于露出了笑容。

“李别驾对西州忧思之重,本官感佩。”

李素拱了拱手,笑道:“下官忧思不及曹刺史万一,聊附骥尾而已。”

厚厚的一叠方略轻轻搁在桌上,曹余手指按在上面朝前一推,淡淡道:“如此,依李别驾方略施行便是,方略是别驾亲手所制,本官不甚了了之处颇多,便辛苦李别驾一人施为了。”

李素大喜,这才是今日拜访刺史府最大的收获,于是急忙道:“下官定不负刺史厚望。”

曹余脸颊微微一扯,算是笑过。

大事办了,目的达到,李素的心情也飞扬起来。

心情一好,嘴上难免缺了个把门的,李素当即脱口道:“方略浩大,一人难为,还请曹刺史派几位官员为下官所用…”

这一句终于把曹余惹毛了。

曹余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李素吼道:“派官员?你还有脸要我给你派官员?你是在故意奚落本官不成?自己去数数,偌大的西州城还剩下几个官员!”

李素呆了一下,终于明白曹余的怒火缘何而起,接着露出尴尬之色。

官员呢,当然是有的,可惜当初李素一声令下剁了十三个,如今大家都埋在地里,而且看这西州的大漠气候和土壤,明年开春也不见得能长出来…

“刺史息怒,下官…下官再想别的办法,下官告退。”李素羞红着脸赶紧告辞。

目的达到就好,细节不用太在意,李素走出刺史府后,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目前最重要的是练兵,募兵,修建城墙,这三件事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而这三件事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需要钱。

大唐虽说是民风朴实的年代,可也不至于朴实道人人都是活雷锋,该花的钱还是不能少的,练兵募兵修城墙,都需要钱堆砌起来,这笔钱不是小数,向朝廷求助的希望很渺茫,如今李世民已离开长安,率领大军亲征薛延陀,前线左扔两颗震天雷,右扔两颗震天雷,嗨得一塌糊涂,比娶婆姨点爆杆还高兴。

而长安,则委任太子李承乾和三省诸臣监国,以太子和李素目前的关系,若看到李素请求拨付钱粮的奏疏,大抵会回寄一坨风干的屎给李素,以示朝廷的支持…

朝廷不能指望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蒋权等在刺史府门外,见李素笑吟吟地走出来,蒋权急忙迎上前。

“别驾笑得如此开怀,想必此行必有收获…”蒋权凑趣地笑道。

李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当初认识时恨不得把“禁宫右武卫”几个字刻在脸上,好教世人知道他是保卫皇帝陛下的将军,就连对李素这位上官,多少也带了几分傲气,如今再看他这一脸灿烂凑趣的笑容…

“有收获,大有收获…”李素笑得很开心。

蒋权也咧开了嘴:“不知别驾有怎样的收获?”

李素一本正经道:“刚才进门后,曹刺史忽然发现很欣赏我,不止欣赏,简直是仰慕,抱着我的大腿求我原谅前些日的无礼,还哭着喊着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当侍妾…”

蒋权两眼发直:“女儿…嫁给你?”

李素叹了口气道:“本来呢,我是有点动心的,毕竟…男人嘛,呵呵,只不过后来曹刺史把他女儿请出来给我斟酒,我一看他女儿相貌,呜呼哀哉,丑死我也,长得就像头发盘起来穿上女装的王桩似的…”

蒋权开始无限畅想王桩穿上女装的模样…

“…作为一个有品位有追求的阳光少年,我当然温言婉拒了这门亲事,可曹刺史不答应啊,他太想把女儿嫁给我了,于是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告诉他,我麾下有一位姓蒋的将军,年方二十多,年轻英俊,事业有成,又是长安户口,简直是理想中的金龟婿,建议曹刺史的女儿去祸害…不,去服侍他,曹刺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蒋权的脸顿时变绿了,吃吃地道:“那个,那个姓蒋的将军…”

李素不说话,只瞥了他一眼。

蒋权的脸色顿时由绿变黑,由黑转青,开始无限畅想女装版王桩与自己拜堂成亲的场面…

“佳偶天成,天造地设,实在是可喜可贺…给你做了这桩大媒,红包我就不给了,成亲那天记得请我,好困,回去睡觉!”李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懒洋洋地骑上了骆驼。

“李,李别驾…莫闹了!”蒋权哀求的声音跟了李素一路。

李素骑在骆驼上老神在在闭目养神,很爽,刚才在曹余那里受的那点点气全找补回来了。

曹余点了头,发展西州的事终于提上日程了。

钱是首先要解决的,练兵也好,募兵也好,修城墙也好,都需要钱去填,所以,归结起来最大的问题便是钱。

其实来钱最快的法子是学着沙漠里的盗匪那样,守在丝绸之路上抢劫过路的商队,来一个抢一个,以唐军和来往商队护卫目前的战力对比来说,基本不会遇到强有力的抵抗,像高中生放学回家路上抢小学生的零花钱,除了有点不要脸外,大抵是没有别的坏处的。

可惜的是,李素可以不要脸,但蒋权显然节操值超出水平线,李素兴致勃勃刚起了个话头,蒋权便一脸铁青地拒绝了。

李素很失望,这家伙太死心眼了,小学生的零花钱…那也是钱啊。

第三百六十三章 钱多人傻

有这么一个节操值爆棚的属下,对李素来说不是什么太愉悦的事。

有时候李素真想找个丑女,让她摸上蒋权的床,然后李素领着人去捉奸,以败坏大营军纪的理由要挟他,逼他变得和自己一样没节操。

抢钱的法子不适用,李素只好想别的办法,要找个合适的人,做一件合适的事,这件事做完后能达到让西州城日进斗金的效果。

所以,首先要找到这个合适的人,人是世间万事万物的根本,也是赚钱的根本。

李素在西州城里的熟人不多,加起来也就两三个,钱夫子不行,屠户和白案上的狗肉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曹余也不行,这家伙每天关在房里焚香祷告祈求老天开眼收了他这只妖孽,答应发展西州的方略一则因情势所逼,二则因李素的强势所逼,才不得不签了城下之盟,可是若让他真心实意帮李素发展西州,恐怕他会索性一把火烧了西州城,大家都不玩了。

找来找去,李素罪恶的双眼最终盯上了龟兹商人那焉。

没办法,李素每次看到那焉时,总觉得他脑门上刻着“钱多人傻”四个大字,茫茫人海中惊鸿一瞥,人群里隐约散发着金光,叫人不想敲诈他都不行,怕辜负了上天把这个冤大头派到自己身边的美意。

冤大头最近的日子不好过。

选择向李素坦白,那焉有自己的思量,本来他的任务是奉龟兹国相之命试探大唐君臣的态度,这几年来往穿梭于长安和龟兹之间,可惜大唐君臣的态度太傲娇了,一个商人,特别是番邦蛮夷的商人根本上不了台面,别说见不到大唐皇帝,连长安城的小小坊官也敢拿鼻孔瞪他,那焉与大唐朝廷搭不上线,君臣的态度没探出任何下落,银钱却稀里糊涂赚了不少,真正是老天让他发,他不敢不发。

认识李素后,那焉终于察觉到自己的任务看到了一线曙光,有了一段同行的缘分,还有一段共同抗敌的缘分,这些缘分加起来,足够让这位大唐颇得帝宠的新晋少年权贵对他另眼相看,不知不觉二人建立起了交情,尽管交情只能算浅薄,可…毕竟也是交情不是?

那焉是个聪明人,番邦异国的商人不见得比大唐人蠢笨,更不是大唐人眼里未开化的猢狲,事实上这只猢狲的眼光很毒辣。接触李素后,那焉派出的探子很快潜入了长安,没过多久,李素的年龄,籍贯,事迹,名声,甚至家中人口等等,全被那焉打探得清清楚楚。

李素干过的事在长安太有名了,当看到下面的人报上来的一长串密密麻麻的调查结果时,那焉拧眉沉思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决定了与李素相处的方式。

方式很简单,大家以诚相待,直来直去。这个方式才是最稳妥,最不会引起李素反感的方式。

那焉知道,李素这位新晋权贵能够少年得志,并非没有道理的,在他面前玩心眼,耍诡计,有很大可能会被拆穿,以李素的身份和性子,一旦那焉玩弄的心眼被拆穿,二人那浅薄的交情大抵到此为止了,不仅到此为止,或许那焉的老命都会交代在这座西州荒城里。

相比之下,坦言以对或许算是另辟蹊径的一种方式,车对车,马对马,索性把事情摆在棋盘上说清楚,这局棋若和,皆大欢喜,若战,每一步都走得光明磊落,哪怕最后与李素成了生死仇敌,就冲那焉当初的这份磊落和坦白,李素和他的交情也会残留一线,只要能留下这一线交情,对那焉来说便是生机和希望,不仅是自己,也是龟兹国和他堂叔那利的生机和希望。

所以当李素对那焉产生怀疑时,只随意逼问了几句,那焉便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全交代了。

令人扼腕的是,那焉摆出了车马后,棋盘对面的李素却把自己的车马全收了起来,当作没事似的把那焉轻轻放过,还以一种非常亲昵的姿态敲诈那焉免费给他盖房子,至于对龟兹国相那利谋朝篡位的态度,李素却一个字都不说,对那焉既不打也不杀。

李素的态度终于令那焉不淡定了,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是帮着龟兹国相向大唐皇帝陛下陈情,还是义正辞严站在正义的一方严厉谴责那利的不臣之举,是左是右你都该表个态啊,什么都不说,光只敲诈我给你免费盖房子算怎么回事?

原以为已摸清了这位少年权贵的秉性,然而李素的表现却让那焉察觉到,自己看过下面的人送来那么多关于李素的事迹和性格分析,在长安城做过那么多针对李素的查访,可最后那焉发现自己仍然没有看透这位少年。

那焉眼里的李素高深莫测,可李素眼里的那焉却简单明了。

这位浑身散发着金光的龟兹商人简直就是一个金矿的存在,没事挖一挖它,总能收获到不同的惊喜。

所以在西州大街上闲逛的李素看到那焉时,表情是非常惊喜的,就好像看到一块直立行走的大银饼,无论姿势还是气质,都透着一股子萌萌哒的喜感,让人忍不住想把它搂进怀里,然后…花掉它。

李素看见那焉时,那焉恰好也看见了李素,二人在过客寥寥的大街上目光相遇,颇有几分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唏嘘。

不同的是,李素脸上迅速露出惊喜,而那焉却徒然变色,接着扭头便走。李素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焉的袖子,心中暗自庆幸,差点让这块萌萌哒的银饼跑了…

“那兄你太失礼了…”李素的目光充满了沉痛的谴责:“为何见了我就跑?难道你欠了我的钱?”

那焉原本一脸听天由命的颓然,闻言终于忍不住叹道:“李别驾,讲点道理好吗?明明是你欠了我的钱啊…”

“胡说!”李素笑嗔着推了他一把,顺带着把自己的欠债也推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迫在眉睫

一幢建在大漠荒城里的豪宅,占地十余亩,有亭台,有回廊,有假山,有花有草…除了人工湖不太现实,长安权贵豪宅家里该有的都有,盖这座豪宅的代价居然是…两颗猫眼石,而且猫眼石还是别人送的。

物美价廉…除了有点不要脸。

按说占了人家那么大的便宜,应该有种欠了钱的觉悟,就算不把那焉当亲爹一样供起来,至少路上遇到了也该低调一点,像躲着债主一样躲着他,然而李素却不但不躲他,反而主动迎上前,神态语气带着一种消费者是大爷的姿态,也不知这种莫名其妙的大爷心态从哪里来的。

反观那焉,则显得正常多了,迎面碰到劫匪的机会不常有,碰到了避之为上,可惜动作慢了,没跑掉。

“房子呢?”李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钱给了,房子为何久久不见动静?那兄莫非想讹我?”

那焉仰天长叹。

两颗猫眼石,还是他送的,如果这也叫“钱给了”…好吧,确实是钱给了。

“已托往东去的商队带了话,不多日便有商人运来砖石,城里盖房的工匠不多,尽力凑了十来个,再雇请一些民夫,李别驾的房子差不多可以开工了。”

那焉的语气充满了深深的无奈,有种被盗匪包了饺子的认命感。

李素满意地笑了,能住上物美价廉的房子,人生真美好。

“那兄,关于房子,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构思…”

那焉脸都绿了:“李别驾,可否别说房子的事了?说说别的行吗?”

“好。”李素答应得很爽快。

然后,李素开始说别的。

显然,别的话题也不能令那焉太舒坦。

“若大唐皇帝陛下不支持龟兹国相那利,也就是你堂叔篡位,那利最迟何时兵指西州?”

那焉的老脸顿时苦了起来。

“李别驾,我虽是那利的侄子,可于公来说,也只是他的马前卒,龟兹虽小,也是一国,国朝中事,那利自有决断,怎会让我知道?”

李素眯着眼笑道:“那兄没说实话哦,能为国相奔走打探,咐以国之机密相托,你可不止是那利的马前小卒,虽超脱于龟兹国朝堂之外,但在国中应该有不轻的分量…”

那焉叹了口气,道:“李别驾慧眼如炬,小人不敢隐瞒,实话说吧,若大唐君臣拒绝国相,那利会选择彻底倒向西突厥,而自从大唐皇帝陛下贞观四年平灭东突厥后,无数部落族人纷纷逃往西突厥,并对大唐怀以仇怨之心,多年来意图反攻,以求再现草原突厥部落的昔日的辉煌荣光,所以西突厥诸部落包括乙毗咄陆可汗在内,都迫不及待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如今大唐皇帝调集举国兵马北征薛延陀,西州只有区区两个折冲府的兵力,况且大唐占据原本属于高昌国的西州本是不义之举,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国相那利若被大唐皇帝拒绝,愤然举兵已是必然之事,西突厥正需要这个契机,时也好,势也好,西域诸国很快会拧成一股绳,那时,便是西州陷落之日…”

那焉叹道:“距离这一日不太远了,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大唐皇帝陛下北征,长安由太子殿下监国,龟兹国主白诃黎布失毕与那利争斗屡见败势,于是今年四月,布失毕遣使朝拜长安,自隋以来,龟兹与中原汉土的敌对之势终于解冻,太子殿下于东宫设宴款待使者,言称大唐必不负龟兹国主,世代只以白诃黎氏为龟兹国正统,这句话,终令国相那利完全失望,如今怕是已在酝酿逼宫皇室,废黜国主的行动了…”

李素眼皮一跳:“国主若被废黜…”

那焉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国主废黜之后,自是肃清朝堂,整顿兵马,联合西突厥,高昌等国,共伐西州,说来遥远,其实须臾弹指便至,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李别驾,西域诸国攻伐西州已是定局,无可逃避,我还是上次那句话,别驾速速谋划后路,退回长安方为上策。”

那焉说得很诚恳,类似的话李素以前听他说过。

一次又一次的催促,李素知道离西域诸国攻打西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也就是说,离西域诸国攻打西州最多还有半年,对吗?”李素平静地问道。

“没错。”

李素眨眨眼:“如果我下令把你绑赴城楼,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堂叔会退兵吗?”

那焉老脸顿时黑了:“以前我认识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没人这么干过,不过两国之战,你死我活,别说我只是那利的侄子,李别驾纵然把刀架在那利的老父老母的脖子上,想必也是无济于事的。”

李素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们龟兹国的人太没节操了!”

那焉无语地看着他,相比之下,你更没节操好不好?嘴唇嗫嚅几下,鉴于李素的不正常暴力属性,那焉终究没敢反驳。

鄙视过后,李素缓了口气,冷不丁问道:“…那利的父母可还健在?”

那焉彻底无语:“…”

抬头看了看天色,那焉开始酝酿借口,跟这种人聊天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令人随时会产生暴力倾向,将他除之而后快。

“别拿天色当借口,我有那么讨厌吗?”李素很不厚道地提前拆穿了那焉的伎俩:“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啊,西州城里熟人那么少,朋友更少,没有朋友会让我孤独寂寞冷的,好不容易逮到你,不能轻易让你跑了…”

那焉松了口气,好吧,其实李素这人还算不错,如果换个能令双方都愉悦的话题,那就更不错了。

李素是个很会聊天的人,于是果然换了个话题。

“…那利的父母也姓那吧?”

那焉:“…”

杀人何必用刀?这少年具有几句话把人逼疯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