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这老流氓造的谣!为了多卖几坛酒,老流氓也是蛮拼的,助人飞升成仙这种鬼话都敢编排了,别人喝了若没升仙该当如何?烧了程家房子的心都有了。

龚狐不愧是商人,广告打得活灵活现,非常有代入感,说完后其余几位商人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端起面前的漆耳杯,贪婪地连喝了好几口,然后一个个脸现酡红,两眼发直,开始出现白日飞升的征兆。

李素急了,忙命人将桌上的酒撤下,换上了酸酸甜甜的葡萄酿。

正事还没开始说就把客人灌醉了,传出去他李素定然成为大唐的笑柄,一笑很多年的那种。

众商人面带依依之色,看着军士把酒坛撤下,整齐划一地咂摸了一下嘴。

龚狐叹道:“能在西州这座荒城里尝饮如此美酒,实是三生有幸,也颇令小人意外,传闻这五步倒是长安一位少年闲戏时所酿造,这位少年倒也不是酿酒的工匠,而是正经的御封县子爵…爵…”

龚狐说着说着,脸色渐渐有了变化,赫然抬头望定李素,眼中布满了震惊,忘形地大声道:“难道酿造此酒者正是李县子?”

李素满足地叹了口气,听他吹嘘了大半天,总算说到戏肉了,此刻心中满满的酸爽是肿么回事…

“不错,正是我酿造出来的…”李素傲然环视众人,眼里传递着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快夸我!

众人震惊地看着李素,沉默许久,果然不负李素所望,各种无节操的马屁蜂拥而至。

“天纵奇才!”

“才情绝世!”

“世间伟男!”

“…”

一群商人很嗨地玩起了成语接龙…

李素听不下去了,脸上臊得慌,两只手掌张开,在空中猛地握成拳:“收!”

众人鸦雀无声。

“好,你们的诚意我都收到了…”李素说着,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朝众商人扬了一下。

“这个,是五步倒的酿造秘方,酒这个东西呢,是消耗品,不论唐人还是胡人,想必都不会拒绝酒,特别是如此烈性的酒,所以,如果各位专司贩卖五步倒,未来得利多少,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可不是笔小数…”

商人的本性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每个人眼中都露出贪婪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素手中的秘方,唯有那焉不为所动,只淡淡朝李素瞥了一眼。

相处的日子久了,李素的德行差不多也被那焉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以李素这种雁过拔毛的性子,所谓秘方,大抵只是用来钓鱼的诱饵,就看谁傻乎乎自愿咬钩了。

咬钩的人似乎不少,自龚狐以下,五位商人眼里的贪婪之色一览无遗。

“各位想要秘方吗?”李素笑吟吟地环视众人。

五人小鸡啄米般点头,很萌。

“想要,但我不能给…”李素慢吞吞又将秘方收入怀中,敛了笑容,慢慢道:“五日后,西州城中将会盖起一座大酿酒作坊,欢迎各位来西州进货。”

第三百六十八章 经略丝路

一座建在大漠上的孤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出了城门放眼望去,四面八方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沙漠,像一座大海上的孤岛,连方向都摸不清楚。

这样一座城,若是和平时期,可以说处处都是败笔,没有一处胜笔。

想把西州建设起来,连最基本的砖石材料都要从千里外的沙州运来,更别提还要提防随时有可能挥军攻城的西域诸国了。

李素没什么太大的雄心壮志,他只想在西州好好当官,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如果可以的话,也不介意活得更滋润一点。

有了这个动力,李素便日夜对着西域的地图研究,然后他发现,西州的地理位置有点微妙。

地处大漠,紧邻不怀好意的邻国,这些都是无法掩饰的缺点,但是一座城和一个人一样,不可能没有任何闪光点,总归有那么一个两个蒙尘的亮点等待被人发现,比如…西州恰好地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上。

李素发现了这个亮点,然后由这个亮点无限展开了联想。

丝绸之路的重要性,自汉代开始便凸显出来了,这条路对中原王朝重要,对邻国更重要。千年来邻国与中原打打和和,今天如胶似漆,明天不共戴天的,无论什么状态什么关系,这条丝绸之路千年来没有断绝过,永远是中原和西域诸国商人来往通商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一条通道。

西州地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上,这个亮点若不利用,实在辜负了上天的美意,以前或许没人注意,或许无术可施,可是如今不一样,如今掌控这座城池的人,是李素。

繁华一座城池需要很多条件,商人,居民,赋税,工农商业等等,明珠是越擦越亮的,城池也是,官员廉洁,百姓富足,商贾来往,产出甚多,这颗明珠自然会越来越亮。

西州也是这样,李素从未经营过一座城池,但他愿意尝试一下,尽管心里已打好了敌人来时拔腿便溜的主意,可是在敌人来之前,他还是要尽自己的能力,让西州繁荣起来,产生的赋税和财富用来投入到城墙修缮,练兵募兵等等方面,这是一整套的计划,一环套着一环,缺了谁都不行,当然,最重要的,第一步要做的,自然是商人。

商人代表着财富,财富代表着万物,一切计划的核心,终究还是如流水般的钱财,钱是个好东西,古往今来两千多年,无论任何朝代,它都是好东西。

掏出五步倒的酿酒秘方,所有商人的眼睛都红了,像一只只兔子发现了胡萝卜。

胃口吊足了,李素淡淡一笑:“五步倒是我酿的,不客气的说,全天下只有我知道这个秘方,五日后,西州城内会建起一个大大的酿酒作坊,酿出来的酒将会估价而售,各位都是商人,这酒有多大的价值,想必不用我说大家都清楚,西州的周围有什么?除了沙漠,还有西域诸国,龟兹,焉耆,姑墨,乌孙,突厥…西州恰好处在大唐的国境线旁,紧邻西域三十六小国,离任何一个小国都不超过一千里…”

“从长安贩卖一车五步倒到西域,路上的风险且先不说,仅是运输这一项,便要花费你们多少人力物力,现在五步倒已不是长安独有,咱们西州也有,相比之下路途近了数千里,我可以保证,西州酿出的五步倒,味道和劲头与长安卖的一丝不差,每坛十斤,价钱只比长安每坛多五十文,也就是说,这多出来的五十文,相当于帮你们省了从长安到西州这数千里的运输所费,价钱公不公道,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帅帐前鸦雀无声,商人们静静听着李素的每一句话,甚至他迸出的每一个字都在他们嘴里细细咀嚼品位,生怕错过了一个字。

李素说完后,商人们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神情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

从长安到西州,数千里的路途,路上不知多少天灾人祸,运输的过程里,货物的损耗是非常惊人的,或许只是一小股盗匪的偷袭,或许遇到流沙或沙暴,甚至因为缺水缺粮而致整个商队死在这条丝绸之路上,总之,货物到了西域各自国家的地头,十车能剩下五车已然算是老天保佑了,这个数据分摊到剩下的货物上,价格自然要翻了一倍还多,现在西州城里开酿酒作坊,等于直接把最危险最莫测的长安到西州这段路途的运输省下了,而每坛酒只多卖五十文,连愚笨的傻子都知道,这笔买卖赚大了。

“李,李县子所言当真?”龚狐率先开口,语声带着几许颤抖。

李素笑容满面:“我是大唐皇帝陛下亲任的西州别驾,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落在地上能砸出声响来。”

“小人从今日起住在西州城了!等着酿酒作坊盖起来!”龚狐激动地大声道。

龚狐带了头,另外几名商人猛地一个激灵,马上反应过来了,不顾仪态纷纷冲到李素面前,面红耳赤地争相表态。

不得不说,李素这第一步棋下得妙,商人,从古至今都是最现实最势利的人,利之所趋,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一笔买卖,一个地方,一座城池,商人们眼里看到的,是这个地方是否有利可图,无利,把他们绑了票他们都会想办法跑掉,有利,不用强拉,他们自己会像一群发现有缝的鸡蛋的苍蝇…不雅,换个说法,像一群发现肉骨头的恶狗一样…嗯嗯。

李素从开宴到现在,根本没说半句废话,将最直接也最吸引人的利益大明大亮地摆在台面上,很直爽地告诉他们,这里,西州城,有利可图。

“先别急着高兴,从西州的酿酒作坊买酒,除了每坛比长安贵五十文外,还有别的条件…”

激动的商人们马上冷静下来,一个个幽怨地看着他。

李素不自在地咳了两声:“别这么看着我,这个条件对你们而言只是顺手的事,一点也不难…大家知道,酒这个东西呢,是粮食酿出来的,而西州这块地面大家也看到了,四周皆是沙漠,根本没有种粮食的地方,所以,你们想要从西州的作坊里买酒,便要自己组织商队从别处把粮食运来,西州刺史府将以长安市价收购你们带来的粮食,一文都不少你们的,或者直接从酒钱里扣除,道理你们都懂,条件也算不得苛刻,对吧?”

商人们开始拧眉沉吟,衡量其中得失。

见气氛渐渐冷却,李素又抛出一记重击。

“我再给你们一个特权,今日包括那焉在内一共六位商人,以后西州的酿酒作坊便只认你们六位,其他任何商人无权来我作坊里买酒,想买只能通过你们,西州的酿酒作坊只招待你们六位,余者皆不招待,而各位则可在西州广开店铺,并且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别的商人便会蜂拥而至,你们除了从外面运点粮食过来,再无他事,只等坐地赚取差价便是,酒这个东西,不管是龟兹人,突厥人还是高昌人,都不会拒绝的,而且西北汉子生来粗犷豪放,酒量也大,别人喝得越多,对酒的需求便越大,你们的生意便越红火…这笔买卖,无论怎么说都亏不了你们,各位觉得呢?”

商人们眼睛又亮了。

这是前世一级经销商与二级经销商的区别,尽管在这个年代,大家并不懂这些,但道理总归是相通的,只是没人给这些道理下个定义而已,都是走南闯北多年的老狐狸,一笔买卖有没有利润,一听便知分晓。

几名商人兴奋没多久,神情却渐渐露出迟疑畏惧之色。

李素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很快,他知道众人迟疑畏惧的根源。

小巧精致的匕首在面前一块刚烤熟的羊肉上轻轻割下一下块,不慌不忙塞进嘴里,整个动作非常优雅,标准的贵族风范。

慢条斯理嚼着羊肉,李素缓缓地道:“我来西州上任别驾不久,听说西州官员这些年对过往的商人多有盘剥勒索之事,十车货物进城,往往要付出一车甚至两车的代价才能满足官员的胃口,而这也是令诸多商人不敢在西州停留的最大原因,各位,我没说错吧?”

众人迟疑了一下,垂头沉默不语。

沉默便是承认,李素叹了口气,好好一座城,被曹余这帮官员糟蹋成什么样子了!杀他一百次都不冤枉。

看着商人们迟疑畏惧的神色,李素沉声道:“以前西州什么样子,我管不了了,但是现在,我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前的规矩不再是规矩,规矩要变一变,至于规矩怎么变…”

李素将手中的匕首朝桌案上狠狠一插,一声闷响过后,匕首颤巍巍地立在桌案上,阳光照在刃身,反射出森森雪白的光亮,像一道救赎的圣光。

迎着商人们或震惊或兴奋的目光,李素扔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规矩怎么变,从今日起,我说了算!”

龚狐坐直了身子,颤声道:“李县子,西州…如今果真是您说了算?”

李素没说话,以亲卫身份站在他身后的王桩福至心灵,第一次在恰当的时候说出一番恰当的话,连表情都配合得妙至毫巅。

嘴角微微一撇,王桩露出不屑的冷笑,向前跨了一步,道:“十日前,李县子亲自下令,西州上到司马,下到巡城小吏,共计斩杀犯官十三名,这件事你们难道没听说过么?”

帅帐前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一座城池,杀了十三名官员,这是怎样的概念?这需要何等的胆识与气魄!

王桩话音落地,商人们皆露出震惊和敬畏的目光,呆呆地看着李素。

直到此刻,商人们才发现,原来面前这位温文尔雅,脾气温和的少年,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么温和,藏在那张优雅温吞外表下的,是一副带着血腥味的狠厉心肠。

十三名官员啊,西州城总共才多少官?一声令下便杀了十三个,多么疯狂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坦然迎着众人震惊的目光,李素的笑容有点苦涩。

好吧,似乎…又被人当成疯子了?

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啊,放眼天下,哪个疯子长得如我这般英俊?这么英俊的人根本不可能是疯子好不好?

“往事不必再提了…”李素淡淡地摆了摆手,轻飘飘的样子令他的形象愈发深不可测:“刚才说到规矩,西州城从此以后有了新的规矩,那就是…西州城任何官员不会再向你们伸手盘剥勒索一文钱,记住,哪怕有人向你们索要仅仅一文钱,他都犯了我定下的规矩,你们可以到我面前告状,谁敢犯,谁死!”

“同时,西州城从今日起,对所有过路或驻留的商人不收取任何钱财,以往西州城所谓二税一的规矩全部废止,商人进城后不必向官府缴纳一文钱,对那些愿意在西州城里开店铺的商人,官府更是倒履相迎,不会向店铺收取任何钱财,赋税全免三年,三年以后,按十税一的规矩缴纳赋税,其中若有商人从外面贩运粮食,生铁,药材,木材,砖石等物,这几样货物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不会收取一文钱的赋税,酿酒作坊向你们售卖的烈酒,对外则要统一一个价钱,不能任由你们哄抬酒价,而令无数好酒之徒望而却步…”

咧嘴朝众人笑了笑,李素道:“不怕各位笑话,西州太穷了,五步倒已是官府唯一能生财的东西,你们也看到了,西州的城墙要修缮,官府要养官员,还要练兵,募兵,这些都需要钱,所以,对于烈酒的售卖,条件难免苛刻了一些,不过应该在你们接受的范围之内,毕竟酒这个东西的得利是非常巨大的,关于烈酒对外的售价,我会给你们一个足够的利润空间,你们在我划的这个圈子里翻转腾挪,只要不出圈,我们可以一直合作下去,哪怕你们想垄断西域诸国的酒类买卖,我西州官府也会尽全力帮你们实现。”

商人们神情愈发兴奋。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李素提出的条件,给出的利益都是非常诱人的,这笔买卖可以说是稳赚不赔,至于官府要收点赋税,卡点油水,这个…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走南闯北,见识繁多,一笔买卖做下来,十成的利润里面,分出三成给别人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恕小人无礼,若李县子所言不虚,西州果真变了规矩,小人愿在西州开四家店铺!”龚狐又是第一个表态。

李素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欣赏,这家伙反应太快了,而且态度非常合自己的意,不知道还以为他是自己请来的托儿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李素。

李素站起身,神情肃穆,一字一字地道:“你们都听清楚了,我是大唐皇帝陛下亲任的西州别驾,也是钦封的泾阳县子,同时皇帝陛下还赐我定远将军的衔号,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落地砸坑的,西州的规矩,我说了算!”

话音刚落,另外几名商人纷纷表态。

“小人愿在西州开三家店铺!”

“小人开五家!”

“小人从此在西州长居不走了!”

“…”

看着众人的反应,李素满意地笑了。

今日这顿酒宴,总算不是肉包子打狗,此刻已然收到了预想中的效果。

只不过,李素的计划并不仅仅是酿酒,一座城池的发展,仅靠一门行业是绝对繁荣不起来的,西州的地理位置如此微妙,它可以发展得更好,成为大漠里名副其实的一颗明珠。

于是,李素悠然在棋盘上落下了第二子。

“诸位的买卖,大多在长安和西域之间往来吧?”李素笑眯眯地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商人逐利,哪里利益最大便往哪里跑,这是商人的天性,相比之下,如今整个天下最繁华的地方非长安莫属,长安每日的货物吞吐量以百万计,面前这几位商人自然不能免俗。

“从长安贩卖货物到西域,只能走丝绸之路,这一路上怕是不太平吧?”

众人继续点头。丝绸之路上的盗匪和丝绸之路一样有名,来往长安和西域之间,成本最大的开支其实不是货物本身的价格,而是很多额外的付出,比如请一些武艺高强的护卫,买骆驼和马匹,以及事先要做好被盗匪抢一部分货物的预算,这笔预算是必须算进开支成本里面的,几乎无法免除。

见众人点头,李素眯着眼笑得更开心了,目光也渐渐有了变化,就好像面前站着的六个人不是商人,而是六块白白胖胖闪瞎狗眼的银饼,又萌又呆,惹人怜爱…嗯,阳光太毒辣,自己大概产生幻觉了。

“关中好说,一路上大抵是太平的,出了玉门关就危险了,丝绸之路危险的地方在沙州和西州之间这一千多里的路途上,这一千多里路上不知有多少股盗匪常年出没,踞路劫掠,各位经常来往穿梭于大漠,想必深受其苦吧?”

众人仍旧点头,神情却渐渐疑惑起来,不知道李素没头没脑说起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然后,李素终于扔出了底牌。

“有兴趣请大唐府兵骑营当商队护卫吗?收费的哦…”

第三百六十九章 讨价还价

“经略丝路”是个大话题,里面涉及到的人和事很复杂,这条传延了近千年的丝绸之路上充满了各种机遇和危险,盗匪横行,尸骸遍地的丝路,却是千年来中原与外界沟通的唯一一条大动脉,这条动脉上流淌着的不仅是鲜血和黄金,邻国与中原的文化和物产也依靠这条路传输交流融会。

百年的人,千年的路,岁月洗刷过后,才经得起推敲。

丝绸之路存在千年,自然是经得起推敲的,可惜这条路太艰辛,太血腥,以至于连互通有无的货物都带着几许腐锈般的血腥味。

丝路迢迢,最难者并非旅途跋涉的寂寞和艰苦,而是路上随时可能会遇到的莫测的危险,比如潜伏在数千里丝路上的盗匪。

丝路的盗匪并非大唐才有的产物,从西汉张骞开辟丝路,再到班超鼎定西域开始,丝绸之路上的盗匪便从未断绝过。

盗匪自然不是天生的盗匪,终归都有来历的。有的是被各国军队打散或直接灭亡而流落异域的游牧部落,有的是遭了黑灾白灾活不下去的小股牧民,还有的则是西域小国觊觎丝路财富的军队,假扮成盗匪劫掠过往商队。

总之,丝路并不太平,丝路的安全也成了商人们最大的担忧,只是利益动人心,商人们尽管害怕,可是利益驱使着他们不得不冒着被劫掠的风险,一次又一次横穿大漠,将各国各地的物产倾销到另一个国度。

李素现在提出大唐骑营保护商队,不得不说,这句话无论力道还是角度,都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众商人的G…痒处。

话刚出口,商人们又呆住了,怔怔看着李素,眼中的惊疑渐渐变成了惊喜。

李素笑着道:“大唐境内,从玉门关到西州这段路,盗匪出没频繁,大部分皆是亡命之徒,有突厥人,也有高昌人,西域三十六小国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过他们人数并不多,大多只有数十上百人,鲜少见数百人以上的盗匪,而且他们各自为政,互不往来,以劫掠过往商队为生,想必各位亦深受其苦吧?现在,我愿遣大唐骑营将士们保护你们,保护的路程不长,只能从玉门关到西州…”

指了指不远处排着整齐队列仍在操练的骑营将士,李素笑道:“诸位且看,此军威武否?他们皆是大唐太极宫的右武卫禁军,——‘禁军’的意思,大家都懂吧?”

与刚才进营时畏惧的神情完全相反,此刻再看这支正在操练的军队,商人们两眼发亮,忙不迭点头。

李素笑得很亲切,眯着眼道:“你们商人讲究一文钱一分货,那么,我们且将此事当作一桩买卖来谈,诸位,我手里的可是高级货哦…”

商人们一齐扭过头,摸着下巴开始对那些操练的骑营将士评头论足,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将士们挥戟操戈,然后,看个头,看肌肉,看牙口…

李素脸颊抽搐几下,暗自咬了咬牙。

商人从古至今被世人鄙视,看来不是没道理的,此刻他们的眼神便非常讨厌。

“再给我露出这样的眼神,我就把你们的眼珠子全剜了。”李素冷冷的语声打断了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无限遐想。

众人急忙扭过头,神情惶恐地朝李素赔罪不已。

“别,我这人很实在,你们完全不必为刚才的无礼举动赔罪,折现吧…从玉门关到西州,一路原本只收你们千两银饼,现在涨价了,一千一百两,多出的一百两用来犒赏将士们的辛苦…”

李素话音刚落,便轮到众商人脸颊抽搐了。

一千一百两…这个价钱实在很妙,妙在两难之间无法取舍,李素对众商人的心理把握得很精准,提出的这个价钱既让大家觉得肉疼,又舍不得放弃,犹豫再犹豫,半晌没人答话。

李素也不急,端起漆耳杯慢悠悠地浅啜了一口酒,然后咂摸咂摸嘴。

虽然五步倒是他所创,可是他却从来不喜,反倒是寡淡的葡萄酿颇对他的口味,可是偏偏他不喜欢的东西,却被无数人追捧,而他这位变革了天下酒类的创始人,却悠悠地喝着寡淡的葡萄酿,冷眼看着别人为他的烈酒神魂颠倒,这种境界…叫“人生寂寞如雪”。

“诸位都不说话,看来对这个价不甚满意,无妨,买卖不成情义在,这件事当我没说过便是…”李素和蔼可亲地笑道。

大家顿时急了,一支商队从东到西,穿越茫茫千里大漠,可能遇到的危险实在太多了,而但凡商队启程,大唐精美的瓷器,云朵般美丽细腻的丝绸,长安的蓝田美玉,还有各种效用奇妙的名贵药材等等,这些货物贩卖到各国后利润颇巨,当然,货物的成本往往是非常巨大的,载在骆驼背上的货物常以万两甚至十数万两计,若遭遇盗匪,运气差一点的,往往整支商队的货物都会被劫掠一空,现在只需要付出一千多两,便能雇得大唐精锐禁军保驾护航,这个令人心动又肉疼的价钱,在李素的欲擒故纵之下,终于逼得大家…愈发心动加肉疼。

又是龚狐带头,面露犹豫挣扎之色道:“县子欲保护我等商贾,自是天大的功德,我等无不弹冠而庆,只是这价钱…价钱,能否…”

“便宜点?”李素很识趣地含笑问道。

众人急忙点头。

谁知李素却很坚决地摇头:“这个价是跳楼挥泪价了,一点也不能少,买卖嘛,本是你情我愿的事,你们觉得这个价不合适,可以不用理会,跟以前一样自己雇佣护卫,我们禁军骑营另外再找舍得出价的商队,出得起这个价,我们骑营可保他的商队从玉门关到西州这段路的平安,不出这个价,纵然路上遇到商队被劫掠,我们也会视若无睹,既然是一桩买卖,就不能牵扯人情和道义了,我想,我的这个想法你们商人应该能懂的,对吧?”

懂,当然能懂,买卖无关人情道义,这是一个合格商人该具有的最基本的素质,可是…你特么不是商人,你是官啊!满嘴市侩跟咱们商人谈买卖,到底有没有一点当官的觉悟?

众人面面相觑,仍在犹豫挣扎,表情皆苦涩。

良久,龚狐忽然狠狠一咬牙:“李县子,小人愿与县子做这笔买卖!”

有人带头,其他商人顿时急了,僵持状态顿时被打破,众人继龚狐之后纷纷表态答应。

李素笑得愈发开心,这次是真开心了,眯眼看着龚狐,嗯,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托儿…谁请的?骑营最近没这笔开支啊。

买卖谈完了,李素很大方地命人将五步倒再次端上来,斟满后端起酒杯平举,笑道:“李某与诸位皆是初识,可能你们还不了解我这个人,没关系,来日方长,我等共期之。”

众商人纷纷恭谨地一口饮尽。

与众人闲聊了几句后,酒宴差不多到了尾声,李素拍了拍手,打算命人送客。

商人们顿时慌了,急忙小心翼翼地拦在李素身前,又战战兢兢朝不远处杀气腾腾的将士们看了一眼。

李素皱了皱眉,拦路可不是好习惯,特别是商人,敢拦官员的路,在这个阶级等级规矩森严的大唐,被打死都活该。

“李县子,恕小人无礼…”龚狐哭丧着脸,一副凄婉哀怨的苦瓜相。

“还有事?”李素和颜悦色地道。

“确,确有事…”龚狐小心地看了看李素的脸色,见他并没有施召唤术叫刀斧手的意思,这才壮起胆子道:“小人的商队从沙州启程,穿行千里大漠来到西州,商队没带别的货物,满载的全是盖房子用的砖石泥瓦,这些砖石泥瓦…不知李县子还要不要?”

“当然要,没有它们,我难道天天住帐篷里?”

“既如此,不知银钱…小人该向哪位收取?”

李素愕然:“砖石泥瓦这些东西在长安基本不要钱的,你们…难道还要钱?”

商人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变得分外难看起来。

千里迢迢给你运砖石,不收钱?你当我们是活雷锋吗?大家还不太熟好不好?

“李县子,小人…”龚狐大嘴一瘪,快哭了。

“哎呀,好啦好啦,给你钱啦…”李素叹了口气,装傻充楞居然还是没能糊弄过去,造孽啊…

然后李素眼神一转,望向在人群中拼命畏缩却依然那么鲜明出众的龟兹商人那焉,眼睛不停眨巴眨巴,很萌。

那焉浑身一颤,苍凉地仰天长叹一口气,此刻的感受和李素很相似,装傻充楞居然还是没能糊弄过去,他才是真正的造孽啊…

“砖石钱,我来给…”那焉无力地道。

众商人高兴极了,纷纷松了口气,高兴过后,望向那焉的目光难免便带了几分异样,就好像看到一只能喘气能说话还能直立行走的冤大头…

第三百七十章 顺手而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冤大头。

那焉愿意当这只冤大头自然是有原因的。

西州这个城池很重要,它已成了他堂叔龟兹国相的必取之地,于是,渐渐掌控了西州局势的李素也变得重要起来。

那焉与李素的关系很复杂,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有点分辨不清到底是敌是友,曾经有过同路且共同抗敌的交情,又有着截然相反的敌对立场,成为敌人还是成为朋友,彼此都身不由己。

所谓“谋国”,并不仅仅谋他人之国,有时候也谋自己的国,为自己的国家做打算,找出路,寻支持,弭兵灾,这些都可以称为“谋国”。

那焉不是商人,他是谋国之人,谋国之人的目光放在大局上,一双眼睛能穿透过去现在的迷雾,直视遥远的,数十年上百年的光阴,未来的国势国运,全在眼中纤毫毕现,无可遁形。

那焉虽然没达到这种地步,却也不平凡,西州的分量,李素这个人的分量,全看在他眼里,敌人或朋友的定论属于未来,至于眼前这盖房子的材料钱…实在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连搬上台面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那焉与众商人结算材料钱时仍是一副肉疼表情,众商人欢天喜地告辞离去后,那焉仰头长吁短叹,一脸刚被盗匪抢了的模样,从他痛苦的表情上看,盗匪不但劫了财,顺手还劫了他的色…

盖房子的钱是小事,可是被敲诈勒索后,冤大头该有的态度还是得拿出来,那焉敢肯定,如果此刻自己一副云淡风轻不差钱的样子,李素这家伙一定顺杆子往上爬,绝不会和自己客气,或许真会在新房子里挖个人工湖出来,那时他就会真的肉疼了。

那焉苦着脸告辞出营,与众商人一同离开,李素很客气,亲自将他们送出辕门外,看着他们骑上骆驼不急不徐地朝城里走去。

四周俱静,只有呼呼的大漠炎风拂过,夹杂着细小的沙粒,海浪拍打在脸上,有种微微的刺痛。

王桩仍站在他身后,挠着头道:“开酿酒作坊好说,西州需要钱财的地方太多了,可是…你说什么让骑营保护商队,这是为何?咱们骑营本来人少,只有一千人,这点兵马要守城,要巡边,还要维持西州城内的稳定,人手本来就不够用,何必抽调兵马去保护这些商人?”

李素叹道:“保护商队当然为了挣他们的钱啊…我刚才跟他们说话时你耳朵用来出气了?”

王桩愈发疑惑不解:“挣钱?护送一回也才一千多两银饼,算个啥?”

李素喃喃道:“‘也才’?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一千多两银饼都看不上眼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种人应该被活活打断腿才对,为何他还好好站在我面前?”

“…你自言自语太大声了。”

李素耐着性子跟王桩科普:“你看啊,护送一趟一千多两银饼,从玉门关到西州路程一个月左右,那么,一年十二个月,我们能赚多少?赚来的这些钱我们用来修砌城墙,能修多少丈?”

王桩掰着手指,懵懵懂懂算了半天,接着两眼徒然睁圆,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十多万两?”

李素重重叹气,没办法了,聊不下去了,就这样吧,其实年轻人活得糊涂一点挺好的,前提是别管帐。

王桩兴奋得浑身直颤:“好厉害,十多万两啊,啧啧,修整个西州的城墙估摸也差不多够了吧?”

李素笑眯眯地点头,——他很忙,就算不忙他也没闲心去教王桩的加减乘除。

让骑营护送商队的主意倒并非真为了赚钱,事实上当李素知道沙漠盗匪基本都是以数十上百人的小股存在后,便有了荡靖丝绸之路的打算,西州需要一个安定平稳的环境,需要一条安全无忧的平坦大路,吸引未来无数商人蜂拥而至,那么,从玉门关到西州这段路上的绿林好汉们,只好让他们去别处发财了。

既然存了收拾沙漠盗匪的心思,护送商队往来便只是顺手而为之事,还有白花花的银饼赚,何乐而不为?

见王桩沉浸在天文数字里不可自拔,李素不由拍了拍他的肩。

“没事的话你进城一趟,把那个钱夫子给我请来。”

王桩一愣:“找他做啥?”

李素笑道:“找他当然是谈买卖,你没发现我最近跟买卖人很有共同话题吗?”

钱夫子不算买卖人,至少不是大买卖人,他只是个屠户。

只不过这个屠户有点特别,因为他认识李素。

看在上次钱夫子表现不错的份上,李素决定送他一场富贵…“贵”或许尚早,但“富”是肯定有的。

钱夫子来得很快,王桩按规矩站在帅帐外通禀后,钱夫子进帐时还在微微喘气,脸上不仅淌着汗,还泛起一抹雨后梨花般的潮红,再加上旁边同样也有些喘息的王桩…

李素的目光忍不住邪恶地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

不赶时间啊,这俩货为何一副刚刚那啥过似的模样,教人忍不住想祝福…嗯,好羞耻。

“坐。”李素朝旁边的矮桌方榻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