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就是李世民内心阴暗的部分了,长孙无忌是太子李承乾的嫡亲舅舅,若把长孙无忌留在长安辅佐太子,李世民实在很担心会不会出事,毕竟大家都是外表阳光,内心很阴暗的人,万一长孙无忌觉得太子更容易掌控,又或许他玩政变玩上瘾了,学十二年前一样来个某某门之变,李世民是哭晕在茅房呢,还是先把长孙无忌和太子剁了以后再哭晕在茅房?

所以,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李世民还是决定把长孙无忌这个祸害带在身边比较好。

第三百七十四章 西州奏疏

长孙无忌显然不觉得自己是祸害,至少李世民不应该当他是祸害,毕竟这些年过来,他干过的所有缺德事李世民几乎都有参与,有时候还盛意拳拳提出更合理更缺德的建议,将缺德事干得越发完美,上梁都歪成这德行了,有什么资格说他是祸害?

大帐内很安静,偶尔能听到火盆内的炭火发出轻轻的噼啪炸响,迸溅出几点火星,随即幻灭于空气中。

李世民的眼睛盯着通红的火堆,神情有些阴郁。

像李世民这样的皇帝,对开疆辟土的执念是非常强烈的,他对土地的渴求比现代的地产商人更甚,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当然,大唐的将士们也很争气,还有一群兵法和武力值都很变态的开国老将忠心跟随,更何况身边还有诸如长孙无忌这样的阴险家伙时刻不停地给他出坏主意…

所以自从登基后,李世民几乎是指谁灭谁,不管服不服,只要他想,便可以挥军直接碾压过去,碾压完了再搬出孔孟的大道理,一脸诚恳地告诉你,你被我碾压是圣贤教我这么干的,为什么碾压?因为我仁,而你不仁,什么?你没干过不仁的事?这不可能,你一定出现幻觉了,仔细回忆回忆,比如说,某年某月某日,你踩死了一只无辜的蚂蚁…

“内圣外王”,是大唐目前的国策,用通俗的话来解释,那就是对自己国家的老百姓好一点,对外国番邦厉害一点,不管你有没有得罪我,反正古人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总之先把你灭了再说。

于是登基十二年,李世民的卧榻越来越大,而且敢睡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如今还敢睡在他卧榻之侧的,只剩下北边的薛延陀和东边的高句丽。

当初李素献上推恩策,再加上这个神奇的小子制造出了震天雷,一直在等待时机的李世民不由心跳加快,他发现平灭薛延陀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然而,灭国之战是旷日持久的,而且过程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顺利,虽然这半年来唐军将士的铁蹄向北方推进了近千里,可是薛延陀的抵抗也非常英勇,一城一隅之争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如今已是入冬时节,这个年代大唐境内虽有棉花其物,但并没有被权贵们重视,所以唐军将士们没有冬衣,在寒冷彻骨的北方草原冻得苦不堪言,士气和体力皆不如人意,战事渐入胶着之势。

令李世民脸色阴郁的不止是眼下胶着的战事,还有另一件事。

靠在火盆旁取暖,李世民的手里还紧紧握着一份奏疏,以及另一份密奏。

奏疏和密奏都来自西州。

奏疏是李素亲笔所写,一笔灵逸洒脱的飞白体跃然纸上。

看一个人的秉性,从他写的字里便能初窥几分端倪。

李素的字很规矩,排列也很整齐,每个字大小如一,笔迹有几分王右军的意味,不过练字还是时日稍短,只见王右军其形,而未得其神韵,从整体上来看,大致还是赏心悦目的,只是偶尔几个字有点跳脱,笔划本该一气呵成的地方,李素却非要别出心裁来个收锋,本该轻飘飘的时候,又用上重墨。

如同李素的性格一样,平日里懒散悠闲,于是字里透出一股与世无争的飘逸味道,看似既乖巧又懂事,于是字里行间的排列整齐有序,美观得体,但是那些偶尔跳脱或是反其道而书之的怪异笔划,却令王右军的脑残粉李世民看得频频皱眉摇头不已。

懒散悠闲是假,乖巧懂事也是假,那些跳脱不守规矩的笔划恐怕才是李素的真性情,偏偏这种不守规矩的笔划又被他安排得很合理,看起来有点闹心又不至于让人反感,方寸尺度把握得很精妙,如同李素这个人一样,大部分时候都是老实本分,或者说装得老实本分,可有时候忽然闯个大祸,或是干点没规矩的事,令人猝不及防又惊又怒,想剁了他吧,看在平日老实本分的份上,又舍不得,实在令李世民又爱又恨,无可奈何。

李世民垂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奏疏和密奏,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喃喃道:“斩杀西州刺史府十三名官员,呵呵,这娃子好气魄!为何朕以前未看出他如此有能耐?”

嘴里“呵呵”,表情却毫无笑意,反倒有些冰冷,也不知这冰冷是针对李素还是针对西州。

长孙无忌皱了皱眉:“李素这也太无法无天了,三省所任朝官说杀便杀,眼里有没有规矩?朝官犯事,先入大理寺审问,再经刑部和尚书省核实,然后由陛下亲阅,最后才是治罪惩处,李素却不经陛下和三省,私自将十三名官员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斩首,陛下,此子好大胆!”

李世民哼了一声:“哪里都能闯祸,朕将他遣道边陲孤城里都能闹出大动静,勉强也算本事了。”

长孙无忌道:“陛下,此事必须究罪,否则若天下官员尽皆效法,皇威何在?三省威严何在?李素虽然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若在平日,臣也确实拿他当孩子看,可是如今他的身份是县子和别驾,既然行了冠礼,穿了官服,他便是我大唐的朝臣,不再是孩子了,犯了王法,当与庶民同罪,若法理不公,损的终究是皇威,陛下不能当他是孩子了。”

长孙无忌一番话说得很公正。

虽然长孙无忌对李素颇为欣赏,而且长孙家与李素还在合伙做香水买卖,可公是公,私是私,长孙无忌毕竟是尚书省右仆射,名副其实的国朝宰相,既然是宰相,便要说宰相该说的话,江山是李世民和一众老臣老将们打下来的,正因为知道得江山多么不易,所以更懂得如何珍惜维护好这座年轻的江山。

一番谏言说得在情在理,李世民微微点头。

垂头再次望向手中的奏疏,李世民沉默许久,忽然道:“辅机,你可知朕为何要将李素调至西州为官?”

第三百七十五章 贬谪原由(上)

李素调任西州的原因很复杂,长安无论朝堂还是市井坊间,谈论起此事时大多数都认为是李素与东阳公主的暧昧私情被告发,而李世民本来属意将东阳公主许配给高家,于是很果断地拆散了这对鸳鸯。

后来高家闹鬼,东阳受惊出家,一切尘埃落定,谁都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长安坊间的百姓都不怎么议论了,没办法,作为世界上最繁华,人口超百万的大唐都城,不但朝堂上的君臣很忙,连民间的百姓也很忙,君臣忙着处理各种国事,而百姓忙着议论各种国事,每天睡醒后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磕牙,到处打听长安城或整个大唐又发生了什么新奇事,然后就此事展开议论,如同前世刷微博一样,各种日理万机,各种忧国忧民,俨然一副朝堂重臣,社稷柱石的模样,忧心忡忡地八卦着各种新奇事,李素和东阳公主的私情顶多只算是一个娱乐类新闻,占了长安城几天的头条热门之后,随着李世民棒打鸳鸯和东阳的黯然出家,新闻的热度渐渐冷淡下来。

后来李世民欲建大明宫,在满朝反对声中,李素站了出来,以一篇《阿房宫赋》再次成功占据长安城头条热门的榜首,而这篇足堪名垂青史的长赋终于彻底惹怒李世民,再后来,李素升了四品别驾,却被贬谪到数千里之外的西州为官,在朝堂和民间诸多人眼里自然也成了顺理成章之事,明升暗降的狗血套路在众人心中几乎已是毫无悬念的结论。

李素赴西州为官的原因归结起来,无非是被棒打鸳鸯,于是怀恨在心,借着修大明宫的机会写赋讽刺当今,最终被贬谪出京,个人自然是泄了愤,可也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政治牺牲品…

长安城内无论朝堂还是民间,对李素被调任西州的原因基本都是同一个猜测,很少有新的说法。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的关系有点复杂,他不但是李世民的大舅哥,同时也是多年的好友,说是“好友”,当然有点粉饰的意思,事实上用“狼狈为奸”来形容比较合适,两人凑一起没干过太多好事,缺德事却干了不少,相交多年,对李世民的心思,长孙无忌多少也能把握一二。

关于李素被贬谪,长孙无忌的看法与长安绝大部分人的看法不太一样,他隐隐觉得李素被调任西州的原因不简单,无可否认,李素的那篇《阿房宫赋》确实惹怒了李世民,臣子写文章言辞刻薄地讽刺当今皇帝,在长孙无忌眼里看来是作死,而且是花样作死,这种作死的人在如今的朝堂上并不止李素一个,还有一位作死界骨灰级老玩家魏征在那里杵着呢。

李素写的长赋确实很过分,谁听了都生气,但凭长孙无忌对李世民多年的了解,李世民生气归生气,若说因为这件事把李素贬谪到西州就有点不正常了。

天可汗的尊称不是随便说的,这三个字不仅代表着大唐皇帝对各番邦异国强大的威慑力,同时这位皇帝陛下还必须具有英明睿智的头脑,公平公正的处世,包容万物的气度和宽怀博大的胸襟,所有这些合起来,再加上一支横扫天下未逢敌手的精锐王师,这才是“天可汗”三个字包含的全部内容,少了任何一样都不会令各番邦异国心甘情愿送上这个尊号。

所以李世民的胸怀是博大的,宽容得令旁人不可想象,朝堂那根著名的老搅屎棍魏征同志专注黑皇帝十二年,大到社稷民生,小到鸡毛蒜皮,都要拿出来念叨一番,轻则喋喋不休,重则破口大骂,一次又一次地挑战李世民的心理底线和自己的生存极限,可谓花样作死界毫无争议的头把交椅,李世民不止一次想把这根搅屎棍大卸八块,可是现在这根搅屎棍仍活得好好的,足可见李世民的胸襟何等博大。

若说李素一篇长赋就刺激得李世民非把他赶到西州才能泄愤,多少有点反应过度,所以长安城沸沸扬扬说李素因言而被贬谪的传言,长孙无忌从来只是哂然一笑。

现在李世民很正式的问起这个问题,长孙无忌顿时明白这其中果然有原因,而且原因并不简单。

长孙无忌不愧是一国宰相,心思无比灵敏,闻言头一个猜测并非在李素身上,而是想到了西州这个地方。

“长安皆传闻李素因言获罪,臣却以为陛下胸襟如海,包容万物,一篇长赋或有刻薄讥讽之辞,却也不至于贬谪千里,对陛下的胸襟和声名而言,都没有好处…”长孙无忌说完看着李世民的脸,试探着道:“莫非…西州这个地方有何蹊跷?”

李世民欣慰一笑,果然是多年狼狈为奸…多年相知的老友,一开口就说到了点子上。

“朕亲手拆散了他和东阳的私情,他心中自然暗藏怨愤,那小子这两年在长安城闯过大大小小的祸不少了,朕哪次认真计较过?大理寺关几天敲打一下便作罢,这次只是作一篇长赋讥讽朕几句,朕又怎会与他一般见识?”

李世民叹道:“年纪虽幼,可是…人才难得啊,大唐立国不过二十年,朕的江山百废待兴,太需要人才了,放眼朝堂之内,有忠直铮臣如魏征者,有老成谋国如辅机和玄龄者,有当世大儒如褚遂良孔颖达者,还有英勇善战如药师和知节者…你们在朕的眼中皆是人才,所擅者不同,但你们身怀的本事却是对江山社稷有用的,朕皆善待之,不敢稍有轻慢,李素也是一样,于政,他献上推恩之策,于军,他造出了震天雷,于工,他独创所谓流水生产法,哪怕居家享乐,他还弄出个浴池和什么桑拿房…十多岁的年纪啊,也不知从哪里学来这一身鬼神莫测的本事,而且看他的样子,他拿出的每一样物事皆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劲,朕常常怀疑,这小子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没被朕发现…”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如此人才,能被朕收为己用,纵然讥讽朕几句,朕岂会当真?何况还只是个孩子…”

长孙无忌顿时了然,道:“既如此,看来陛下将他调任西州是有原因的?”

李世民沉默片刻,点点头道:“美玉亦需雕琢方可成器,虽是人才,终究年岁太小,缺少耐心也忍不住脾气,所以在长安城闯下不少祸事,若朕再不插手管教,将来待他年岁长成,性子定下来,以他的脾气,辅机你觉得他能活多久?更别说他还与太子结了怨,太子近年品性不佳,心胸狭窄,若待朕驾崩归天,太子即位后,眼里岂能容得下他?”

长孙无忌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这是李世民第一次与臣子公然谈论太子品性,而且听这语气,李世民对太子似乎已积压了不满之意。

这句话若传到外面,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长孙无忌沉吟不语,天家的事绝不能掺和,会要命的,哪怕是以他和李世民这些年的深厚关系,不该说的话仍不能吐露半个字,特别是立储废储之事,更是关乎全家老小性命,这个时候只能当作自己瞎了,聋了,哑巴了。

接着,长孙无忌很明智地转移了话题。

“那么,陛下将李素调任西州,是为了磨练他?”

李世民笑道:“不仅仅是磨练…”

说着李世民忽然直起腰,沉声道:“来人,取大唐堪舆图来。”

金帐帘子掀开,一名内侍双手捧着地图走到李世民面前,躬身恭敬地献上地图,然后退下。

地图徐徐展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目光落在地图的山川河流城池上。

粗长的手指指着地图,一路向西,长孙无忌的目光也顺着手指的方向渐渐转移。

“辅机且看,这个地方便是西州,它位处西域中央,北接庭州,西临高昌龟兹,南面祁连山脉,与吐蕃和羌人接壤,东面与玉门关隔九百里之遥,辅机,尔观西州若何?”

长孙无忌皱着眉,沉吟许久,缓缓道:“贞观四年,陛下平灭东突厥后,挟大胜之余威发兵西域,并顺势进驻当时还是高昌国所属的西州城,两个折冲府作为常设,贞观六年,陛下又在西州城内建刺史府,并遣第一任西州刺史,从此以后,原本属于高昌国的西州渐渐成了我大唐的城池,而我大唐的国境也向西面推进了近千里,此举当时引来高昌和西突厥的不满,甚至连朝堂里也有许多人反对…”

“臣记得西州这个城池,是因为它…”长孙无忌苦笑了一下,道:“因为它对咱们大唐来说负担太重了,城中户不过三千,丁不到两万,每年赋税单薄,徭役稀缺,而且此城位处大漠中央,可谓不毛之地,既无粮食可种,亦无桑织可产,这座城池的百姓并无生计可言,不仅如此,大唐为了这座城,还不得不每年拨付近千石粮食和无数钱财以为赈济,对国库来说,委实是个不小的负担,所以这些年无数朝臣都在议论,觉得此城如同鸡肋般的存在,建议朝廷不如放弃它…”

第三百七十六章 贬谪原由(下)

长孙无忌的话确是谋国之言,一座地处偏远,毫无产出,而且国库每年还不得不拨付钱粮赈济它,对大唐来说确实没有留着它的必要。

城池归于大唐名下,原本得来名不正言不顺,因为这座城,大唐与高昌国的关系空前僵冷,高昌国主心怀不忿,又不敢公然收复西州,只好很消极的组织军队对丝绸之路上过往的商队进行劫掠袭扰,由此而导致了不少严重的后果,大唐与西域的商业来往几近断绝,最直接的结果便是这几年长安城的胡商明显比往年少了许多,而且一些西域的特产比如葡萄酿,三勒浆,织花毛毯等等,价格一年比一年贵。

大唐虽然不怎么看得起商人,但君臣对商业还是颇为看重的,流通熙攘,互通有无,这个时候的君臣都知道这是强国富民之道。因为西州这座孤悬大漠毫无价值的城池,而致大唐的商业受了影响,这笔账怎么算都亏了,所以不仅是朝臣,连长孙无忌和房乔两位宰相都觉得不如放弃西州。

强大的民族自信心给了大唐朝堂豁达的风气,无所谓寸土必争的说法,因为所有人清楚,放弃不是妥协,而是因为利弊,如果大唐想要,可以很轻松的再拿回来。

连宰相都是放弃西州的态度,下面朝臣的想法可想而知。

对长孙无忌的说法,李世民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

“西州,果真能放弃么?”

长孙无忌浓眉一拧,顿时听出味道不对了:“西州…莫非还有别的说法?”

李世民指了指地图,笑道:“辅机你再仔细看看地图,看看西州的位置,你看,西州四面皆是大漠,地处高昌,龟兹,吐蕃,突厥等国的团团环伺之中,既种不出粮食,也别无物产,我大唐真正的国境实则在玉门关以内,出了玉门关再往前,哪怕推进千里,得到的无非也只是一片广袤的荒茫沙漠,如你和朝臣所言,这些地方,包括西州这座城池,对大唐而言只不过是一块鸡肋…”

长孙无忌是国朝宰相,心思自是聪慧灵敏无比,凝目仔细再看了看地图,顿时咂摸出一些不同的味道了,喃喃道:“一座处在群狼环伺的城池,寻常时候自是无一可取,不过反过来说,若大唐与西域诸国开启战端,这座城…嘶!”

长孙无忌忽然两眼圆睁,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若是战时,这座城的存在可了不得!”

李世民哈哈一笑,面现得色,显然,多年前对西州的布局是他的得意之作。

“辅机不妨试想,若我大唐如今与西域诸国开战,西州恰如一颗钉子,死死钉在沙漠中央,西域任何一个小国的进和退,都避不开西州,不把这颗钉子拔除,西域诸国永远只能采取守势,而无法向前进一步,反观西州,若屯兵于城内,进可直取高昌,龟兹,甚至西突厥,退可与玉门关守军联兵一处,据险而守,若我唐军沿丝绸之路西进,西州的存在还可对南面的吐蕃形成威慑,令松赞干布不敢妄动一兵一卒,从而为我王师取西域争取主动,辅机啊,这座城…弃不得啊!”

饶是长孙无忌多年的涵养,此刻也是面现惊容,仿佛不认识般直勾勾地盯着李世民。

“难怪…这些年朝臣多次谏言陛下放弃西州,陛下未曾纳谏,原来陛下…欲图西域诸国。”

长孙无忌失神地喃喃自语,当思路转到正确的方向,凝目再看西州时,地图上的西州竟那么的璀璨亮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法让人忽视。

李世民静静看着长孙无忌的反应,叹道:“前隋对天下祸延太深了,大唐立国才二十年,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无论农桑,还是工坊,甚至是商贾之道,都需朝廷扶助,所以,丝绸之路对大唐来说太重要了,这些年西域诸国频频在丝绸之路上袭扰来往商人,丝绸之路已不太平,而这条路却是贯穿大唐到西域的唯一要道…”

说着,李世民的语气忽然加重了,一字一字地道:“这条路,一定要掌握在朕的手心里,否则朕寝食难安。”

长孙无忌一惊。

雄才伟略的帝王占有欲是非常强的,这一类人走路从来不看脚下,因为脚下的路一定是他的,谁都不敢拦着他,远处的路也是他的,如果不是,占有它。

简单粗暴蛮横,可是他的拳头大。

拳头大的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理所当然的,再蛮横无礼的事情做出来,自有无数人帮他把道理圆得完完美美。

“西域这块地方,朕早欲图之,只是数年前国力不敷,难以支应大军西进,只能先把西州占住,大唐从此有了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桥头堡,布局妥当以前,亦不能轻举妄动,怕打草惊蛇,刺激西域诸国抵抗,于是朕只派了两个折冲府占住它,给西域诸国一种朕并不重视西州,只是顺手占之的错觉,如今看来,朕这一颗棋子落得很圆满…”

长孙无忌苦笑道:“何止西域诸国,臣等这些跟随陛下多年的老臣都没看出来,只知陛下志在大唐北方的薛延陀和东方的高句丽,或者,西面的吐蕃也多少被陛下所顾忌,只是臣等从来不知,陛下竟欲图西域诸国,而且已经布好了局,只等最后发动,这些年臣等却被瞒了个死死…”

李世民哈哈大笑,脸上再次现出得色。

长孙无忌倒也不是完全说奉承话,李世民欲图西域这个想法,朝中诸臣确实没想到,更没想到李世民已提前六年布局,西州这枚棋子在六年前被李世民云淡风轻地落在这个不显眼的地方,任谁看在眼里都是一步废棋,然而当其余的棋子在棋盘上摆开阵势,一切布局妥当后,回过头再看当初的这一步废棋,顿时发现这步废棋在整个布局中发挥着无比重要的作用,它仍静静待在棋盘上的原地,如同军阵中的阵眼,无形中竟散发着冲天的杀气。

长孙无忌琢磨了许久,看着地图上西州的位置,聪慧的他渐渐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所有意图,缓缓道:“陛下意欲何时发动?”

李世民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哼道:“原本以为半年能平灭薛延陀,谁知战事并不如朕想像中那么顺利,相比之下,薛延陀更是朕的心腹之患,一定要平了薛延陀才能腾出手来收拾西域,所以,这一等少说也要三个月到半年…”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只是臣想不通,西州既然如此重要,陛下为何要派李素去呢?他…毕竟只是个娃子,岂能担此重任?”

李世民笑道:“李素可不止是娃子,赴任西州不到一个月,便一举斩杀十三名官员,彻底树立了威信,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过的,包括斩杀十三名官员,想必也不是冲动冒然之举,接下来他必然还有不少大动作,西州缺粮缺钱,缺兵缺将,朕打定主意,若他果真无法支撑下去,必然会上奏疏给朕,请求朝廷拨付,以他的性子,若开口求助,也算是朕折了他的锐气,那时朕再将他调回长安,从此以后想必他的棱角想必也会磨平了一些,朕用之再无顾忌…”

“遣李素去西州,也是朕的盘算,还是那句话,人才难得,西州守不守得住,并不要紧,若要朕来选择,朕情愿拿十个西州换李素这一个人才,只要他开了口,朕便让他回长安继续过他的懒散安逸日子,磨去了他的傲气和棱角,朕才能放心用他…”说着李世民拍了拍手上的奏疏,笑道:“辅机你猜一猜,这娃子给朕的奏疏上写了什么?”

长孙无忌眨眨眼,也笑道:“怕是没跟陛下开口求助吧?”

李世民叹道:“正是,奏疏上只交代了为何斩杀十三名官员,以及西州如何穷困贫瘠,官府盘剥百姓商人,城池地处群狼环伺等现状,但却只字不提需不需要朝廷拨付钱粮兵马…”

李世民喃喃道:“这娃子,看着乖巧油滑,其实非常倔强,和东阳一样…”

一丝淡淡的悔意闪过心头,李世民摇摇头,甩去了此刻不合时宜的想法。

长孙无忌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皱眉道:“官府盘剥百姓商人?臣记得西州刺史是…曹余吧?贞观二年的进士,他胆敢坏我大唐律法?”

李世民冷冷一哼:“曹余所为,朕早有耳闻,不然你以为朕为何让李素去收拾这个烂摊子?接下来,且看李素如何施为吧,朕只希望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要在意西州的得失,其次,尽量坚持久一点,坚持到朕平了薛延陀,大唐能腾出手来,对他,对大唐,皆是拨云见日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孤城不孤

经李世民轻轻一点拨,长孙无忌顿时明白了西州的重要。

不夸张的说,大唐如今正是开疆辟土的黄金时代,有了李世民这位雄才伟略野心勃勃的帝王,再加上下面一群如狼似虎用兵如神的老将军老杀才,和大唐关中一大批跟随李世民多年征战,体能和战场经验正处于巅峰状态的府兵将士,以及大唐一年比一年强盛的国力…

山河壮丽,独钟李氏。

老天太宠溺李家了,有意的经营,无意的巧合,天时地利人和这几年全站在大唐这一边,所以李世民才有了想灭谁就灭谁的底气,也有了征伐四方,遗惠万年的战略大布局。

而西州这座看似毫无价值的城池落在李世民的眼中后,竟成了大唐西面战略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它的重要性甚至上升到大唐西面战略成败的关键因素。

摆正了思路后,长孙无忌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这一丝凝重不仅是对西州,同时也是对李素。

在长孙无忌的心里,李素被调任西州纵然不至于是惹怒李世民的结果,但多少也掺杂了一点这方面的原因,毕竟那篇长赋太刻薄了,更该死的是,偏偏作得花团锦簇,发人深省,李世民胸怀虽然博大,但心里肯定也是很生气的,把他往千里之外一扔,眼不见为净亦是情理之中。

还有就是,当初李素和东阳公主的私情可是闹得长安皆知,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不被贼惦记,把李素扔远一点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长孙无忌没想到看似明升暗降的贬谪,真实内幕却是李世民对李素更进一步的重用,把李素调任到西州并非贬谪,而是委以重任,如此一来,大唐西面的战略布局关键在西州,而西州的关键却在李素身上…

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此重要的城池,陛下竟亲口说出愿以十座西州换李素一人平安,唯一所求者,只愿借西州磨平李素的棱角,便于以后能够放心重用他…

如此圣眷,大唐立国后能有几人?

一瞬间,李素在长孙无忌心中的分量无形中更重了几分。

看着地图上那一个代表西州的小圈圈,长孙无忌捋了捋青须,道:“陛下,西州若果如李素所言那么辛苦,莫如再拨付一些钱粮,再从关中调两个折冲府将士赴西州,高昌,龟兹,突厥等蠢蠢欲动,西州仅有两个折冲府,李素怕是守不住…”

李世民苦笑道:“朕北征薛延陀,关中精锐将士被朕抽调一空,连河北河东两道的折冲府亦被朕抽调了不少,余者皆负职司,不可妄动,再说,如今与薛延陀的战事陷入胶着,此时遣兵马入西州,岂非打草惊蛇?”

长孙无忌想了想,道:“大唐与薛延陀的战事,早则三月,迟则半年,薛延陀必可被陛下平定,那么,莫如抽调一支兵马乔作商队打扮,正好可以粮草为货物,兵器则藏于货物中,一支不起眼的商队入西州城,想必不会引起西域诸国探子的注意,陛下以为如何?”

李世民眼睛一亮,欣然道:“辅机却是生就了一颗玲珑心啊…”

长孙无忌笑道:“陛下布下如此大好局面,不容有失,臣只是尽本分而已。”

西州。

被大唐皇帝陛下和宰相无比重视的少年郎浑然无觉,正领着一群骑营将士大摇大摆走在西州大街上,所过之处官员百姓商贾行人无不惊惶失措,人人一脸白日见鬼的惊恐表情匆忙避让,街上一片鸡飞狗跳。

李素无比惆怅,如此英俊的少年走在街上,就算不至于达到“满楼红袖招”的效果吧,也不应该被人当成猛虎下山般避让不及吧?

不知不觉,离开长安已一年了。

掰了手指算算日子,长安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个时候无数文人墨客应该走在落樱满地的郊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漫口吟哦新作的诗句,一抒满腔浓浓的情怀,旁边的侍女适时为主人斟满酒,顺便再给主人送上一记崇拜而暧昧的眼神。

而东阳,这个时候或许应该独自坐在熟悉的泾河边,穿着一身麻衣道袍,孤独地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默默叹一口气,轻舒出满腹的愁绪,然后赫然惊觉自己的身份,在纠结与自责中默念几句净心咒,念着念着,又情不自禁地再次害起了相思…

许明珠…快到玉门关了吧?执意跟着李素来西州,本就是不明智的选择,不管爱不爱她,李素终究背负着做丈夫的责任,或许无法给她想要的夫妻之情,至少也该对她有所担当,危险来临之前骗她离开,是李素能对她做的唯一的担当了。

大漠的阳光温和了许多,不像以往那么毒辣,风沙依旧凛冽,吹在脸上总夹杂着沙粒,打得人脸上生疼。

李素不得不用布巾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后面跟着数十个同样蒙住头脸的骑营将士,看起来像一群狂妄嚣张的恐怖分子,在西州的街道上招摇过市,比传说中的恶少领着狗腿子鱼肉百姓的画面更讨嫌。

“这就是我的新宅子啊?”李素站在一片繁忙的工地前,眨眼好奇地看着不远处工匠和民夫们热火朝天的景象。

那焉掉垮着脸,一副别人欠他几万贯前的倒霉样子,有气无力地点头:“正是,李别驾可还满意?”

李素不置可否地撇撇嘴:“还行,可惜啊,美中不足的是…”

那焉知道他要说什么,满脸苦涩道:“府中挖一个大湖,这个…真不行。”

“将就吧…”李素很谦和地笑笑,正色道:“我来西州为官,是为了吃苦磨炼自己,不是来享受的,新宅没有湖,我想我还是能接受的,毕竟这里是大漠荒城,而我,一直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那焉脸颊直抽抽,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新宅占地十余亩,比刺史府还大,里面楼台亭阁皆俱,庭院里甚至还种上了胡杨树,玄关回廊和前堂处处刷了新漆,光可鉴人,堂内的大理石屏风涂画山水鸟鱼,单是那扇屏风就值十来贯钱,而眼前这家伙居然还一本正经说他是来吃苦磨炼的…

大唐的官员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不要脸的家伙?造孽啊…

那焉老脸抽得如同中风的前兆,李素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关心地道:“那兄,你没事吧?”

那焉摇头:“小人无事…”

“哎呀,盖新房是喜事,别哭丧着脸,高兴点嘛。”

那焉的脸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

你的喜事,花的都是我的钱…实在是高兴不起来,那焉没有心疼得仰天吐血,多亏了他年轻时经常锻炼身体,所以有一颗强壮的心脏…

新宅动工两个月,以前那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已打好了地基,依稀可见一点豪宅的轮廓了,房子是李素亲手设计的,这事不能交给那焉办,不然那焉为了省钱,很可能给他草草盖一间茅房…茅草房敷衍了事,对来西州吃苦磨炼自己的李素来说,未免太简陋了一点…

沙洲那便源源不断运来盖房子所用的砖石泥瓦,有意思的是,这两个月里,来西州的商队越来越多,他们大多是闻风而来的西域商人,有胡商也有唐人。

西州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同时也意味着巨大的利益,当运砖石的商人们从那焉手里接过一车车满载铜钱的货款后,消息终于不可遏止地传了出去,传说中西州有个冤大头要盖房,盖的房子非常奢侈,需要数不清的砖石泥瓦,而且现款付账,绝不赊欠,此地钱多,人傻,速来…

尤其令商人们欣喜若狂的是,如今西州刺史府的官员差役竟不再盘剥进城的商人了,当一名商人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将往常惯例要付的所谓商赋人头费用捧给管事的官员们时,看到的却是官员一副命不久矣的苍白脸色,不仅分文不收,而且被狗追似的匆忙跑出老远。

这个消息自然也迅速被商人们传开了。

与此同时,从西域那头满载货物的胡商们路经西州,发现西州跟以往不同之后,不由自主在城里驻留了几日,与城里的商贾同行们互相来往闲聊一番,终于知道西州新上任了一位别驾,这位别驾才十多岁,却是凶神下凡转世,刚上任不到一个月便斩杀了盘剥鱼肉百姓商人的恶官奸吏十三人,西州城的风气徒然好转,城内被整肃一清,从此在丝绸之路上,商人们又多了一座可以长期落脚歇息的城池…

所以,这位转世的凶神虽然杀气重了点,但似乎…并不是一件坏事。

商人们最善钻营,交游也广阔,几句话聊下来,陌生人很快变成熟人,于是不免聊到自己的本行买卖上,于是互相开始打听彼此带了些什么货,来自西域的胡商满载织花毛毯,充满异域风情的黄金酒壶,白银酒樽,各种琳琅满目的艺术品,甚至包括异族的乐器,粮种等等,而从东面沙洲来的商人在西州卸下砖石泥瓦之后,商队便须空手而归,未免太不符合利来利往的商道原则,于是一东一西,一个要卖,一个愿买,双方的话题渐渐从谈八卦转移到谈买卖。

胡商满载货物本欲去长安买卖,从西州到长安尚距数千里之遥,这条丝绸之路又不是很太平,一路走去不但要面对沙漠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天灾,还要承担路遇盗匪被洗劫一空的风险,眼下西州有商人愿意接手他们的货物,何乐而不为?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在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后成交。

货物无惊无险卖掉了是好事,可胡商们也不能空手回西域啊,还是那句话,两头做买卖,利来利往才是商道的原则,于是胡商们嘱咐东边沙洲来的商人们,下次再来西州时一定要顺便带上大唐精美的瓷器丝绸等物产,双方便定在西州城内交易,沙洲的商人们喜滋滋地应了,满载西域货物往回走。

而卖掉货物的胡商们,则在西州长住了下来,一则为了等沙洲的商人们运货过来交易,二则也在等待城里会否有新的商人满载货物可以与自己交易…

再然后,百无聊赖在城里闲逛的胡商们赫然发现西州城东面居然出现了赌档和风月场所,两者的规模并不大,无论房子外的装饰还是屋内的摆设都很简陋,看起来就像是个四不像的山寨场所,可是对这些有钱有闲又没处打发无聊时间的商人们来说,不啻于发现了一座金光闪闪的金矿。

商人们欣喜若狂,纷纷带足了银钱,一头钻进了赌档和风月场所。

赌档的掌柜很凶悍,从来没有所谓宾至如归的服务概念,谁进来都是一脸不耐烦的呼呵斥骂,风月场所就更差劲了,几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淘换出来的异域胡女,相貌身段皆是中下之姿,只能说勉强能入得眼,无论唱曲子还是跳胡舞,皆是笨拙难看无比,酒量倒是出奇的大,陪坐在胡商们身旁一口接一口的牛饮,一坛葡萄酿商人没喝几口,倒全进了胡女们的肚子,胡商们掏钱时心疼得唉声叹气。

可是,尽管如此,城内赌档和风月场所的生意却火爆异常。

没办法,胡商们根本没得选择,和长安一样,想打发无聊时间就必须花钱,至于赌档掌柜不客气…没关系,他们是进去赌钱的,不是当祖宗的,而那些丑陋的胡女…在这座荒凉孤悬的城池里,胡商们看到一头母猪都觉得它的侧脸好美丽,再丑的胡女落在这些花钱的大爷眼里,自然更是天姿国色,美艳不可方物了。

似乎从来没有过大张旗鼓的改变,也没有敲锣打鼓的四处宣传,但西州城却实实在在变得跟以往不一样了。城里的商人渐渐多了起来,东西两个集市的店铺也渐渐多了起来,货物也多了起来…一切都多了,西州城不再是以往冷清寂寥,毫无生气的死城模样,仿佛有人往里面注入了一股汩汩流淌的清泉,清泉旁边原本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被泉水滋润后渐渐长出了草,开满了花,再然后,有了鸟叫,有了虫鸣,还有了一方绿荫。

短短数月,西州有了变化,这些变化并不起眼,事实上西州的房子还是房子,街还是街,连巡城的官员和府兵都和往常一样板着一张臭脸,没精打采地来回巡梭,可是…西州确实不一样了。

很多人没发现这些变化,同时,也有很多人发现了。比如刺史府的曹余,比如那焉。

那焉一直住在城中馆驿里,每天清早,当他伸着懒腰跨出馆驿,第一步落地便发现了不一样,每天皆如此,每天都有着小小的变化。

昨日馆驿外冷冷清清,今日却赫然路过几名满脸喜气的商人,不知从哪位胡商手里接手了一批货物打算启程回长安,明日,馆驿外的街道上忽然多了两名售卖廉价货品的贩夫,小声却坚决地沿街叫卖着,再过一日,大清早还能听到馆驿不远处的风月之地依稀传来丝竹乐声,夹杂着胡女银铃般…不,杠铃般的笑声,随风远远飘来,不知哪位有钱的胡商劲头十足,身体倍棒,竟与胡女厮混了一整夜…

短短时日后,那焉亲眼所见了西州一日复一日的变化,然后,他终于震惊了。

数月之前,李素的话语仍在那焉的耳畔回荡。

“我要让西州变成沙漠里的一颗明珠,任何时候都在绽放璀璨的光芒,它是一个销金窟,是一个东西货物交汇的中转站,让人进来以后就不想再离开,西州,从此不再是孤城。”

第三百七十八章 润物无声

发展繁荣一座城池要下多少功夫,当过官的人最清楚,那焉这种身份特殊的商人也清楚。

说来很矛盾,历朝历代的商人都是被歧视的,哪怕赚再多的钱,有再多的家产,在当官的人眼里,商人都带着浓浓的铜臭味,虽然满身绮罗绸缎,可看商人的眼神就仿佛刚从茅坑里捞出来似的,充满了各种嫌恶。

可是,商人却是历朝历代必不可少的人,不论哪个朝代缺了商人,都会有亡国的危险,粮食,桑织,瓷器,这些东西通过商人在国内各个城池之间互相流通有无,一座城池才会慢慢繁荣起来。

矛盾的地方在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很明白商业繁荣社稷的道理,可是他们又深深鄙视商人,认为商人逐利而忘义,与儒家仁义之道相悖,君子不与之交也,所以商人的地位尴尬了上千年,唯一出过一位有出息的名叫吕不韦的商人,结果还不争气,跟秦始皇的母亲闹出了绯闻,下场凄惨无比。

幸好李素不鄙视商人,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商人,在长安时买卖做得风生水起哼哼哈兮,而且非常固执的认为有钱就是大爷,所以捞钱的手段层出不穷,直到现在,李素也觉得有钱就是大爷,前提是别招惹皇帝。

繁荣一座城池很复杂,农桑,工坊,物产面面俱到,城里官府廉洁,百姓富足,商贾畅行,还有要合适的地理位置,以及不能太恶劣的气候等等,种种条件都达到了,一座城池才会繁荣,而西州,却只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论气候和地理位置,简直是大唐所有城池里的渣渣。

这样一座城池,竟在李素漫不经心的谋划下,短短数月之期便焕发出生机勃勃的样子,那焉不能不吃惊。

他越来越感到,这位脾气温和又爱占小便宜,而且丝毫不顾忌所谓名士风范的少年郎,能在十多岁的年纪便被大唐的皇帝陛下封官赐爵,一定有着超乎凡人的本事,从他来到西州杀人立威开始,再到如今悄无声息将这座城池繁荣起来,李素的每一个动作,那焉都看在眼里,而西州每一天的变化,他也看在眼里,越看越震惊。

不简单啊,大唐皇帝陛下将这位十多岁的少年调任西州,绝非长安所风传的写文章得罪了皇帝而遭贬谪,看李素一个接一个的动作,杀人时看似是少年血性,冲动冒然而为,而繁荣西州,只不过漫不经心叫来了几个商人,甚至从表面上看,他关心自己的新房子都比繁荣西州更上心,西州如今繁华的现状只不过是他盖自己新宅无聊时顺手而为的结果…

然而,西州终究被他亲手繁荣起来了,商人虽不多,城内赌档风月之地也分外简陋,东西两市商人之间交易的货物种类也少得可怜,可是相比数月前贫瘠冷清如一座死城般的西州,再看看现在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无异于天壤之别,看在那焉这种有心人的眼里,他还敢说这是李素无意偶得的结果?

回过头再仔细看看李素来到西州后所做的一系列动作,那焉顿时觉得他走的每一步都意有所指,目的明确。

那焉不是纯粹的商人,他的身份很复杂,所以他看待事物的思路也很复杂,看明白了李素的动作后,那焉第一个反应是震惊,第二个反应,则是…更震惊。

不管繁荣西州是李素的意思还是大唐君臣的意思,总之,西州这座荒凉的孤城已不再是大唐曾经视为鸡肋的地方,它已经,或者说将要以光芒万丈的姿态,正式进入大唐朝堂君臣的视线内,当西州越来越繁荣,也就意味着它的地理位置将会越来越重要,那时大唐朝堂会有何反应?不管怎么说,进驻更多的兵马必是应有之义,那么,他的堂叔,龟兹国相那利欲图西州的想法…

凡事不经推敲,推敲起来那焉顿觉心凉了大半截。

李素在用自己的方式,唤起大唐朝堂的注意,当大唐的君臣一齐将目光投在这座大漠孤城上时,西域诸国谁还敢觊觎?

想明白了这些,那焉忽然很想出城会龟兹国,他想跟自己的堂叔好好谈一谈人生和理想。

人生可以有很多理想,高尚的,龌龊的,可是,这些理想里最好把“攻打西州”这一项删去,那焉越来越发觉,西州不是西域诸国能惹得起的,先不说大唐的反应,仅是西州城里那位少年郎就不是能轻易招惹的角色。

想法归想法,可那焉还是不敢迈出西州城一步,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城里,他很清楚,李素对他的监视一直没断过,他更清楚如今他与李素朋友相称,勾肩搭背兄弟长兄弟短的,关系好得仿佛连钱都可以不分彼此的共用,当然,主要是用他的…可是一旦那焉流露出想离开西州的想法,他敢肯定,李素第一反应就是对他动刀子,而且是毫不犹豫的那种。

友谊,太脆弱了啊…

那焉现在有种苦涩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果真交了一个狐朋狗友,花了这么多钱给他盖房子,结果仍是肉包子打狗,毋庸置疑,他就是那只皮薄肉厚的大肉包子…

那焉的震惊还没结束,没过几天,李素又有了大动作。

不知他怎生说服了刺史曹余,然后西州刺史府出了一道政令,政令很简单,只有一句话,西州城方圆百里内所辖的六个县乡,包括交河县,蒲昌县,柳中县等,所居的唐人百姓迁移一半入西州城,而西州城中的突厥,龟兹和高昌等国百姓,则尽数划归城西居住。

这个动静闹得很大,引来无数官员和百姓的不满,西州所辖六县的县令顿时急了,不约而同来到城外骑营驻地求见李素,请求李素收回成命,而李素却不为所动,首先对县令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解释迁移唐人百姓入城居住的必要性。

县令们当然听不进去,迁移辖下百姓,无异于挖他们的墙角,先不说百姓们多少负担着每年辖内的赋税,就单说百姓少了一半,对辖下会产生多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双方争执许久,而李素呢,本来就不是什么太有耐心的人,吵着吵着,终于不耐烦了,悍然下令将六位县令棍棒驱逐出营,于是,骑营校场上尘土飞扬,哀嚎阵阵,六位县令捂头抚腚,在骑营将士的棍棒飞舞下抱头鼠窜,一直撵出骑营辕门外,六位县令又惊又怒,想指着骑营辕门交代几句诸如“你给我等着”之类的场面话,算是挽回一下丢得不能再丢的面子。然而转念一想,骑营里面这位可是真敢杀朝廷官员的狠角色,万一场面话没交代完,里面便忽然冲出五百刀斧手把他们剁了…

六位县令站在辕门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希望对方先开口放狠话,结果这年头谁都不傻,沉默半天,谁不肯当那个敢为人先的花样作死第一人,尴尬的僵持过后,大家终于失望,暗恨同僚无节操的同事,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声不吭地骑上骆驼悻悻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