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山雨欲来

深夜,无月,万籁俱静。

漆黑无光的夜色里,一条瘦削的人影从西州低矮的夯土城墙上冒出了头,首先小心地朝城外一片漆黑的大漠上扫视片刻,又扭过头看着城外骑营驻地方向,发现皆无动静后,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翻过城墙,踩着夯土城墙上一个个长久被风化的坑坑洞洞,非常轻松地爬了下来。

下了城墙后,人影很谨慎地匍匐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哪怕相隔数尺望去,漆黑中也根本看不清究竟,像一块亘古便存在的石头。

人影很有耐心,趴在沙地上足足等了一炷香时辰,终于确定已安全,然后起身,飞快朝大漠尽头拔足奔去。

片刻后,城墙东侧的阴影里走出两个人,看着远处狂奔的人影,沉默地目送他远去。

“李别驾高明,那焉果然沉不住气,派人出城递消息了。”蒋权眯着眼道。

李素笑了笑,道:“其实那焉已经很沉得住气了,忍了几个月才派人出去,此人比我想象中更有耐心,不愧是被龟兹国相委以重任的老狐狸。”

蒋权沉默片刻,忍不住道:“李别驾如何看出那焉今晚会派人出城?”

“啊呀,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公公朝我笑,我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只顾着笑,笑得自以为高深莫测,然后我就不耐烦了,你也知道,年轻人嘛,脾气难免不太好,特别是在梦里,所以我火气一冒,上前揪着他的白胡子狠狠抽了他一顿,再然后,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没胡子老公公才告诉我,那焉今晚一定会…”

蒋权脸色变得很难看,一脸忍耐的表情:“李别驾…莫闹!咱们能好好说话吗?”

“无趣!”李素扫兴地指了指他,顺便给他的人生下了结论:“你这人太古板,这辈子能娶到婆姨真是祖上积德烧了高香了。”

蒋权隐秘地翻了个白眼:“末将家里不但有婆姨,还有四个侍妾。”

“真命苦…我是说你家的婆姨和四个侍妾。”

“李别驾…”

“好吧好吧,说正事…”李素叹道:“短短几个月,西州城变了模样,有眼力的人应该都清楚,西州很快会成为大漠里最亮眼的城池,不仅能引来西域诸国的觊觎,也会引起大唐朝堂君臣的重视,那么,原本对西域诸国来说取之如探囊取物的城池,如今还会那么容易吗?相信过不了多久,大唐朝堂会有动作了,那焉亲眼见到西州这些日子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他怎能坐得住?”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接着道:“…尤其是,当我昨日发下政令,要将西州辖下六县半数百姓迁进城内后,那焉就更坐不住了,这些变化,他必须要如实向龟兹国相密报,否则他就是失职了。”

蒋权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随即又道:“既然李别驾料到那焉会派人出城,为何不拦住他?”

李素指了指四周的夯土城墙,苦笑道:“你看看这城墙,能拦得住谁?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该来的,总归会来,该走的,拦也拦不住。”

“末将奇怪的是,为何那焉不亲自跑出城去报信?”

李素笑道:“这座城谁都可以跑,但那焉不行,他敢迈出城门一步,我就会剁了他,这一点,我清楚,那焉更清楚。”

蒋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旧一副迷茫的样子。

夜更深了,李素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道:“走,赶紧回营睡觉去,这么晚还在外面折腾,脸上会长痘的,脸若毁了,纵然守住了西州又有何意义呢?”

“…”

二人走了几步,李素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蒋权,漆黑的夜色里,李素的眼睛倒映着几点星光。

“蒋将军,明日开始,从城中百姓里面招募壮年男子,每日不停操练,能招多少算多少。”

蒋权一惊:“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夜空里的点点繁星,道:“…若我没猜错,西州马上不太平了,准备接战迎敌吧。”

李素总觉得自己在跟时间赛跑,而且他跑输了。

自从杀人立威后,李素的危机感越来越浓烈,于是马不停蹄地安排部署,数月以来动作频频,匆忙间在西州布下一连串的局,费尽心思终于令西州勉强有了一些改变。

然而,一切还是太仓促了,马上要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仅靠西州的这点点小改变,能守得住潮水般涌来的敌军吗?

更何况,西州城内部也没有好好整肃,仍残留着许多内患,李素心里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这些疑问或许左右着西州城的生死存亡。

比如这些日子,李素基本已接手了西州的权力,刺史曹余差不多已被他架空了,李素无论提出任何建议,曹余都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曹余越痛快,李素便越不安。

印象里,只有欠了钱的人看见了债主才会如此随和,李素越来越不安,总有一种步步杀机的感觉。

其次,钱夫子曾经说过,西州曾经被外敌攻打过,规模并不大,可也守得险象环生,每次到了城池的生死存亡时刻,便会恰到好处地冒出两支骑兵,一左一右从侧翼包抄,将敌人击退,表面上看,这两支突厥人的骑兵应该是友非敌,可是,毕竟是两支来历不明的神秘军队,不将他们的底细和帮助西州守城的动机摸清楚,李素实在寝食难安。

最后一件寝食难安的事,西州两个折冲府的兵权,李素还没有抓在自己手里。

李素不是喜欢权力的人,相反,他很厌恶别人硬塞给他太多权力,因为权力代表着责任,责任这东西背负在身上,终归不会让他太清闲的,而李素讨厌忙碌。

可是在西州这个地方,不仅外敌环伺,连内部都有无数人对他虎视眈眈,李素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很没安全感。

当钱财已无法令他得到安全感时,剩下的,唯有抓兵权了。

第三百八十章 兵临城下

夺兵权不是李素的本意。

来到这个世上,李素对权力并没有太大的欲望,这东西能给人带来不少好处,同时,也给人带来无尽的麻烦。

可是西州的兵权,他不得不全部抓在手里。

这与私人恩怨无关,西州折冲府果毅都尉项田领着守备西州的将士,将士都是大唐子弟,项田也是根正苗红的戍边守将,按理说,大敌当前,李素应该对他和折冲府将士完全信任,同心同德才能击退敌军。

西州两个折冲府,据说以前两位折冲校尉在抵抗盗匪攻城的战斗中壮烈殉国,两年多来朝廷一直未派新的将领,于是西州两个折冲府的将士全由项田暂领,这一“暂领”便是两年多。

可是李素的疑心病还是太重了,从刚来西州开始,项田与他的关系便不太和睦,西州官场派系分明,项田一直与曹余狼狈为…好吧,换个温和点的词,“沆瀣一气”…

这样一位守城将领,大敌来临之前,李素实在不敢太相信他,来日自己站在城头一脸忠义的指挥守城之时,谁知道背后会不会射来一支冷箭?

所以,李素不得不选择夺取项田的兵权,从前世管理学的角度来解释,一个团体,可以有无数双手,无数双脚,多多益善,但绝对只能有一个头脑,令出一门才能带领这个团体走向辉煌,显然,“头脑”的角色,李素不可能交给别人,曹余不行,项田更不行。

“可以请项田赴宴,席外回廊上埋伏五百刀斧手,只待你摔杯为号,然后…”王桩一脸激动地出着馊主意。

最近闲来无聊,李素便给王桩讲故事,古今中外有名的故事信手拈来,当然,有些故事李素自己也记不太清楚,或是对原著的情节不甚满意,于是便胡编乱造,比如硬生生给刘备和诸葛亮制造了一场不伦之恋,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虐得一塌糊涂。

口沫横溅的李素胡说八道完后,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很佩服自己临场发挥的口才,更不可思议的是,王桩那家伙居然信了。

至于现在王桩说的埋伏刀斧手的梗…嗯,乱说三国已完本,李素昨日开始糟蹋楚汉相争史了,昨日正巧说到鸿门宴,被王桩现炒现卖拿出来卖弄,表情很得意,睿智得亮瞎狗眼。

对王桩的提议,李素决定当作没听到,这个梗太烂俗了,烂俗得千百年来,几乎人人都知道仇家对头请客喝酒绝不是什么好事,项田若真的死在这种狗血手段下,九泉之下都没脸跟阎王陈述自己的遇害经过,唯有在阎王殿选择羞愤上吊,再死一次。

王桩不能指望了,于是,李素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蒋权。

蒋权显然比王桩睿智多了,很冷静地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李别驾数月前斩杀十三名犯官,此事震惊西州,虽说立了威,可也着实与西州官员们结下大仇,如今又要夺取项田的兵权,这个实在有点…”

李素笑着接道:“咄咄逼人?”

蒋权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李素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坏我大唐律法规矩在先,自然也不能怪我以牙还牙坏了西州的官场规矩,再说,西州即将被诸国兵临城下,说句丧气话,咱们能不能在此战中活下去犹未可知,相比之下,我杀犯官,夺兵权这些,还算得甚事?能活下来再说吧。”

蒋权细细一琢磨,李素的话确有道理,不由点了点头,自从认识李素后,蒋权的节操值呈明显下降趋势,不知不觉便被李素带进沟里去了。

“所以,大敌来临之前,你我不妨放开手脚,一切皆以守住西州为要,行事自可百无禁忌,至于将来我会被朝廷如何处置,那是以后的事了。好了,道理讲清楚了,说说你的主意,该怎样才能把项田的兵权夺过来?”

蒋权想了想,露出和王桩一样睿智的表情。

“邀请项田赴宴,埋伏刀斧手!不过五百人太多太乱,五十人足以将项田剁成肉酱…”

李素呆了片刻,然后忽然回忆起来,自己在王桩面前糟蹋楚汉相争史时,蒋权这家伙恰好有幸参与旁听,而且听得津津有味…

又是一天过去,与寻常的一天并无区别,日升日落,平淡恬静。

傍晚时分,夕阳渐渐西沉,白茫茫的沙漠上洒下一层金黄色的光晕,从远处看去,西州城也笼罩在这层光晕之中。

残阳,大漠,孤城,苍凉凄美如诗。

一头骆驼载着一个人,踩着夕阳金黄色的光晕,朝西州城驰来,一人一骑闯入了这幅残阳孤城的诗画里,然后,完美地与诗画融合在一起。

离西州城越来越近,守门的折冲府将士眯着眼眺望着大漠里远远奔来的一人一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待到一人一骑离西州城门只有数十丈距离时,守门将士赫然发现,骑士身上血淋淋的,前胸和后背插满了十余支箭,流出的血已干涸,变成了暗褐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离城门尚距十丈时,骆驼背上奄奄一息的骑士终于抬起头,无神涣散的目光看了一眼低矮的城墙,嘴角露出一抹解脱般的笑意,提足了最后一口余气,骑士忽然嘶声大喊。

“我乃骑营斥候,奉李别驾之命出营巡视,西州西面百里…百里之外,三千敌军直奔西州…而来,请李别驾,李别驾…”

话没说完,骑士嘴里忽然涌出大股鲜血,最后一口余气终于用尽,魁梧的身子在骆驼背上摇晃几下,然后倒头栽在地上,气绝而亡。

守门的折冲府将士呆呆看着骑士不再动弹的尸首,片刻后,众人猛地一激灵,两人上前抬起骑士的尸首,牵过骆驼进城,余者忙不迭将城门关紧,其中两人没命地朝刺史府方向跑去。

“敌袭!有敌袭!速速关闭城门,备战!”

战争就这样突然来临。

没有摩擦,没有宣战,它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粗暴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消息传到西州城不到半个时辰,城外骑营全体拔营,李素率诸将士进城,一千人集中在西城门内,执戈拉弓,戒备森严。

李素领着蒋权,王桩和郑小楼,另外还带着四十多名骑营将士,一行人面色凝重地走进了刺史府。

刺史府大门前,报信斥候的尸首静静地躺在回廊下,脸上盖了一块白布,四周围了不少人,皆是刺史府官员,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具再无声息的尸首,神情很复杂。

远远听到脚步声,李素穿戴银甲,头戴翅盔,标准的武将打扮,正龙行虎步朝大门走来,后面甲叶铁片撞击阵阵,众将士步伐整齐,区区数十人竟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众官员一惊,慌忙避让,刺史府大门前瞬间空出一大块地方。

迎着众人又惊又惧的目光,李素浑然不觉,领着众将士走到那位不知名的斥候尸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

“这位,便是来报信的斥候么?”李素忽然问道。

蒋权上前,将尸首脸上盖着的白布揭开,看着朝夕相处的熟悉的脸,蒋权眼眶一红,点点头:“他名叫廖顺,关中泾州人,入我右武卫才不到四年…”

李素垂头静静地看着那张平凡而不再有生机的脸,沉默片刻,忽然双膝着地,恭敬地朝尸首磕了三个头。

蒋权王桩等人一惊,接着感动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然后纷纷跪地磕头。

站起身,李素转身面朝远处注视自己的诸多目光,这些目光里有敬畏,有冷漠,甚至还有仇恨,人间众生相不一而足,如此精彩。

李素冷冷一笑,忽然挺直了腰,大声道:“这位,是我骑营的将士,他的名字叫廖顺,今日此战,他为西州立下了第一功,壮哉,廖顺!”

第三百八十一章 私怨暂抛

“壮哉!廖顺!”

随着李素话音落地,身后四十多名骑营将士神情哀恸,齐声大吼,不少将士顿时红了眼眶。

石破天惊一声吼,吓得不远处的众官员又退了几步。

李素冷冷看着众官员,忽然道:“大唐的官,戍守大唐的国土,敬我大唐的英雄壮士,诸位觉得屈尊了么?”

官员人群里一阵骚动,不知何时,人群里忽然走出一名官员,一声不吭地在廖顺的尸首前站定,寂立半晌后,忽然双手一拢,朝廖顺长揖到地,然后,沉默地走回了人群中。

有了第一个,自然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不管情不情愿,刺史府前所有的官员都朝尸首行了礼。

李素冷肃的神情终于露出几许柔和,没有天生的坏人,能朝廖顺的尸首行礼,说明西州的官场还有救,这座城池还有希望。

行完礼后,官员人群仍旧安静,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几分惊惧和惶然。

这些都是文官,他们的长处是能将圣贤之言如数家珍,然而面对即将到来的惨烈的城池攻守之战,许多人还是不由自主露出了惧意。

李素静静看着他们,忽然大声问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人群里又是一阵骚动。

李素这句话有出处,它是春秋时鲁定公问孔子的一句话,但凡读过两年学堂的懵懂幼子都能不假思索脱口回答出下一句。

可是李素当着诸多饱读诗书的文官们问出这一句话后,人群里许久不闻回答。

千古圣贤之言,终究只有问心无愧的人才能坦然答得出。

李素神情愈见阴沉,向前重重踏了一步,面朝众官员再次重复问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许久后,人群里终于传出低微而心虚的回答。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答案很标准,一字不差,这句话正是孔子回答鲁定公的,它被收录进了《论语》中。

可是,李素还是不满意。

嘴角勾起讥讽似的笑,李素的语气阴冷且刻薄:“声音这么小,是朝廷的俸禄没喂饱你们,还是你们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当官做多了亏心事?”

尖酸刻薄指桑骂槐的话终于激起了读书人的火气,官员们动作划一地抬起头,涨红了脸直视李素,眼中喷薄着怒火。

李素浑若未见,第三次问出了同样的话,只是这一次他负手而立,仰头望天,仿佛在问苍天神灵:“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苍天神灵没有回答他,这一次,刺史府门外空地上响起了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嘶吼声。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李素终于满意了,与众官员目光对视,笑道:“甚好,希望你们记得今日此刻说过的话,大敌当前,私怨暂抛,希望大家同心同德,共抗外敌!诸位同僚马上各司其职,安抚百姓,筹备军械,调集粮草,此战过后,若西州不失,仍放不下私怨的,继续在心里默默恨我便是,如果有机会,欢迎你们来扳倒我!”

人群寂静无声,官员们目光复杂地盯着李素的脸,那张脸年轻,稚嫩,带着几许满不在乎,还有几分讨人厌的笑容,可是,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里,此刻却布满了如磐石般无可转移的坚决。

人群久久无人说话,也不见有任何举动。

李素仍笑得很灿烂,但说话却已很不客气了:“诸位,敌军离西州只有百里了,你们还傻站在这里,等着敌人请你们喝酒么?”

这句话终于惊醒了众人,人群中顿时传出窃窃的议论声,按官职大小,众人飞快且高效地分工,何人筹集军械,何人调集粮草,何人挑选城中健壮百姓充作辎重民夫等等,寥寥数语里,官员们各自领到了自己负责的工作。

一阵议论和忙乱之后,人群很快四散而去。

廖顺传回来的军情很及时,可以说,他给整个西州争取了许多迎敌准备的时间。

小小的斥候,以生命的代价,换来了一次当英雄的机会。

很多人漫长的一生里,真正闪亮的,或许只有短暂的一瞬,也或许连这一瞬都没有,一辈子庸碌黯淡至死。

李素由衷感激廖顺的同时,也不由对当初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

当初一支神秘的骑兵袭营,差点酿成大祸后,李素吸取了教训,于是每天轮流遣出十名将士聊充斥候,巡探以西州城为半径的百里范围内的敌情。

今日看来,这个决定无疑是非常明智的,它救了自己一命,也救了西州官民将士一命。

西州城门关闭,将士们严阵以待,数十名斥候再次被遣出城,朝西面飞驰而去。

西面城楼上,各种滚木,檑石,火油,还有一筐一筐的箭矢,一应守城该用上的军械全部堆积在城楼上。

守城的将士们列队站在城楼上,神情凝重,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惧意。

城中一片喧嚣,李素站在城楼上都能听到百姓们的哭嚎声,搬粮草的,运军械的,女人抱着孩子,男人搀着父母,夹杂着巡城军士的呵斥怒骂,整座城池像一锅煮沸的水,全乱了套。

紧张,害怕,各种情绪充斥在城中,连李素都不由自主感到几分惶然,毕竟,这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战争,会死人的,死的人更有可能是自己。

扭过头看着王桩和郑小楼,李素试图从他们脸上发现一点恐惧害怕的神情,郑小楼脸色如同往常般死板,如同一潭死水,泛不起丝毫波澜。

而王桩…

王桩却一脸兴奋,手里紧握着李素给他打造的二十多斤重的大陌刀,满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充分展示了一个未来杀才的本质。

城楼下一阵熙攘喧哗,一群官员簇拥着一个人,快步登上城楼的阶梯。

李素眯着眼笑了。

这些日子刺史曹余闭门不出,甚至连西州军政大权都索性放了手,任由李素大肆高调施为,曹余的这种表现很不正常,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出现在西州官民面前,面带威严,目光含煞,也不知这煞气是冲着即将到来的敌军,还是冲着李素。

第三百八十二章 城防夺权

曹余走上城楼时,李素正在指挥守城将士和民夫搬运军械,城楼窄小的跑马道上,每隔五步便堆放若干滚木檑石,隔十步烧起一锅沸油,将士们以火为单位,分别在城楼箭垛之间摆好迎敌阵势。

这些守城的战术李素原本不懂的,来到西州后,李素察觉到了危机临近,于是每日不停向蒋权求教,蒋权也不藏私,倾囊相授,此刻李素指挥下来,倒也有些模样,蒋权站在李素身旁,李素有些命令不合适的,蒋权便附在他耳边轻语几句,李素再把命令更改过来。

曹余上了城楼后,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然后,曹余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李素这时也看到了曹余,领着众人上前给曹余行下官之礼。

“敌军有三千人?”曹余皱眉问道。

“是,据报信的斥候说,三千敌军自西面而来,离西州不到百里了。”

“三千人…不算多,以往攻打西州的所谓盗匪,也有三两千左右,如今西州多了李别驾的千人骑营,西州必不会有失。”曹余捋须道,神情颇有自信,而且还略带深意地瞥了李素一眼。

李素笑了笑,他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明着是对西州有信心,实际上暗指他与曹余曾经打过的赌,当时说好了,若敌军两月内没有大规模的进犯,李素则要灰溜溜的回长安去。

如今两月不到,敌军果然来了,不过曹余此刻强调敌军“不算多”,自然不会是“大规模”进犯,所以赌约到现在,还是没有定出输赢胜负。

“是,三千人不算多,西州固若金汤,必无可失。”李素也隐晦地认同了赌约未分胜负的结果。大敌当前,一切私人恩怨都暂时抛到一边,李素不愿因为这点小事而破坏了同仇敌忾的局面。

曹余点点头,为顺利赖掉一笔赌帐而欣慰不已。

理论上说,大家的节操余额都不太多了。

李素见曹余满意了,又朝他行了一礼:“敌军即至,城防危急,还请曹刺史回府居中发号施令,城防抗敌之事便交由下官代劳。”

这话说出来有点僭越,按理李素不该说的,可是李素的疑心病太重,西州危急也代表他本人的性命危急,守不守得住城,全靠指挥者的才能,李素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另一个人手上,更何况这个人与他并不太和睦,易地而处,对待仇人,李素一般是拿他挡箭的。

曹余的脸色顿时变了,眼神立即阴沉起来:“李别驾,戍守西州,是本官的责任!”

李素笑得很亲切:“是,守土抗敌,人皆有责,戍守西州也是下官的责任,曹刺史是西州首官,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守城艰险之事,便交由下官代劳,下官若不幸为国捐躯,再请曹刺史主持大局吧…”

朝曹余眨了眨眼,李素忽然压低了声音笑道:“若下官守不住西州城,三省追责起来,曹刺史也有推脱的余地呢…”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很直白了,为了夺过守城指挥权,李素索性把所有的责任全扛在自己身上。

曹余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芒,不知想到了什么,深深朝城楼马道上的众将士扫视了一圈,此时西州城的守卫力量大约只有两千来人,其中一半是西州折冲府将士,还有一半是李素带来的骑营将士,原本还有一个折冲府,却因为出城巡视边境,匆促之下未及赶回。

两千多人,一面脆弱的夯土城墙,还有一大堆内忧外患的问题,要面对三千如狼似虎的敌军,能不能守住这座城,真要看天意了。

见曹余半晌不答话,李素有些不耐烦了,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没时间跟曹余磨嘴皮子,于是李素笑容不变,催促般笑问道:“不知曹刺史意下如何?”

曹余脸色几番变幻,忍不住直视李素的眼睛,然后,曹余背后冒了一层冷汗。

此刻李素笑得很甜,很讨喜,只看他的笑脸的话,看起来他就是一个毫无心机,单纯青涩的阳光少年,可是…李素的眼睛!

李素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里面并没有一丝笑意,反而有些狰狞,面朝着他笑,眼中却闪烁着像狼一样凶残的光芒,仿佛只待曹余说出半个不字,他便会暴起噬人,将曹余连皮带骨吞进肚里。

这样的眼神,曹余从未见过,今日兵临城下之时,李素眼中的杀机与当初连斩十三名犯官时的眼神如出一辙,曹余只觉浑身骨子发冷,如同有一股寒风吹进了骨髓里,冷得令他发颤,惊疑的目光微微一转,然后,曹余看见了李素身后如影随行的王桩,恰在曹余的目光转到王桩身上时,王桩也朝他咧嘴笑,笑得很难看,右手却忽然伸出,握住了那柄独属于他的,重达二十多斤的大陌刀…

这个动作令曹余打消了心底里最后一丝惊疑,他现在毫不怀疑,如果此刻他敢说半个不字,李素绝对有这个胆子敢把他立斩于城楼之上,这个无法无天的疯子,在大敌当前形势危急之时,什么事都干得出!

曹余咬了咬牙,现在他连沉默都不敢了,因为怕惹到这个疯子,于是很识时务地道:“如此,西州城防便托付李别驾操劳了,本官…回刺史府,居中调度便是,项田!”

曹余身后的项田愣了一下,下意识抱拳:“末将在。”

曹余语声已渐冷,漠然道:“折冲府上下将士,皆听李别驾号令,胆敢违命者,李别驾有临机专断之权。”

项田大急:“曹刺史,这不合规矩,末将…”

“大敌当前,本官的话就是规矩!”

说完曹余再次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李素笑吟吟朝曹余的背影行礼:“恭送曹刺史。”

曹余走后,西州城楼上,无论折冲府还是骑营将士,皆沉默地看着李素。

李素转过身,笑容已换上一脸寒霜,面朝众将士缓缓地道:“大家都听到了,奉西州曹刺史令,现在由本官接管西州城防,诸将士务必遵我号令,胆敢违命者,立斩!”

众将士凛然,犹豫了一下,终于一齐抱拳喝道:“遵将令!”

“现在,整军备战,迎敌!”

第一道将令便是将心不甘情不愿的项田调离城楼,命他整肃城中粮草军械,直到项田满怀怒火离开城楼,一众折冲府将士失去了主将,大家这才终于收起不服之心,振作精神有条不紊地备战。

直到这时,李素才稍松了一口气。

城防终于顺利接管过来了,如果刚才曹余不肯交权,李素说不定真会下令剁了他,拼着将来被朝廷究罪,今日也不能把城防交给一个他不信任的人。

至于项田…

李素朝蒋权使了个眼色,蒋权会意点头,一名骑营军士出列,悄无声息地跟在项田的身后。

嗯,项田这个人,李素照样信不过。

敌人来得很快,比想象中快。

一个时辰后,西州西城外的沙漠尽头忽然掀起漫天黄沙,滚滚黄尘中,出现了三两个小黑点,紧接着,小黑点变成了五个,六个,上百个,一炷香时辰后,三千余骑着骆驼穿着各色服饰的人从黄沙中缓缓出来,一直到离西州城墙三里外停下,在众守城将士各异的目光里,三千骑不慌不忙排好阵势,沉默对峙。

李素眼皮直跳,扭头看了蒋权一眼,发现蒋权也在看着他,二人眼神交流,都透露着同一个意思。

只看这三千骑摆出的阵列,以及整支军队在沉默中散发出的漫天杀气,如此阵势,绝不是寻常盗匪之流能做得到的,他们,必然是西域某个小国的精锐军队!

蒋权怒目一瞪,忽然嘶声喝道:“敌军已至,备战!”

第三百八十三章 大漠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