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醉酒…不知何故与少詹事太子右庶子张玄素,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二人起了争执,并,并…”宦官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有些迟疑。

李世民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重重一拍石桌,怒道:“说下去!”

宦官吓得浑身一颤,急忙跪地伏首道:“…太子大醉,喝令太子率将士拿下了于志宁和张玄素,并欲杖责二人,左庶子杜正伦见势不妙,命奴婢面圣禀奏。”

第四百八十九章 太子失德

李承乾确实闯祸了,这个祸闯得不小。

众所周知,太子左庶子和右庶子是皇帝给东宫派遣的属官,专司劝谏东宫太子向学,向善,体察民间疾苦,辅佐监国等诸事,可以说,东宫左右庶子是储君身边最重要的助手,这两个官职非常重要,他们承担着教导劝谏太子的作用,皇帝在任命此官职时,往往要思之再思,非当世名士道德大儒而不可任。

毕竟,皇帝他儿子成佛还是成魔,就在左右庶子的一念间。

于志宁和张玄素二人便是贞观年间有名的名士,是李世民从朝臣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二人不仅相貌堂堂,熟读经史,也作得一手妙笔文章,而且都有过基层苦熬的资历,任用这两位来时刻督导教育太子,实在是上上之选。

然而,李世民看中的人,李承乾不一定看中,因为这两位太正直,也太啰嗦了,试想每天太子刚睁开眼,便看到两张充满慈爱和温柔的脸,一脸期盼地看着他,“起来啦?殿下今日读点什么书呢?《吕氏春秋》好不好?不合胃口啊?那么…《晋书》?《三礼义宗》?《尚书》?哦,殿下今日口味比较重,没关系,《说苑》,《申鉴》如何?都是重口味哦,总有一款适合您…什么?今日殿下不想读书?呵呵哒,信不信臣这就一头撞死你面前,让你看看臣的脑瓤啥颜色…”

太子殿下活了这么多年没被逼疯,足可见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非常强大的。

不过今日杖责左右庶子之事,倒非太子殿下积压多年的发泄,说起来此事跟李素脱不了干系。

李世民是个成功的帝王,他雄才伟略,野心勃勃,登基十四年来依仗强硬的外交和武力,将周边邻国打得半残半死,剩下的二话不说纳头便拜,对内大兴民生,广开言路,鼓励生育,扶持农桑,朝堂上翻云覆雨,左右平衡,古往今来,如此有能力有政绩的皇帝实在不多见了。

然而,李世民却是一个极度失败的父亲。

他最失败的地方在于他的强势,他觉得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那就必须是什么样子的,十四年前发动玄武门兵变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为了不让儿子们有样学样,他对自己的子女也玩弄左右平衡的帝王之道,这几年莫名其妙捧了另外一个儿子魏王李泰出来,与太子李承乾分庭抗礼,平衡东宫势力。

太子李承乾这几年过得很不好,心理上的压力,魏王的挑衅,父皇的强势,还有东宫里每天在他耳边唧唧歪歪的左右庶子和少詹事等属官,实可谓内外交困,终于,太子受不了如此沉重的压力,开始自暴自弃了。

自暴自弃首先就是嬉闹玩乐,不思向学,然后便是每日设酒宴,常常痛饮大醉,自我麻痹,最后搜罗天下奇珍和美女,玩得不亦乐乎,种种行径荒淫暴虐。

再后来,太子连奇珍美女都玩腻了,天底下似乎已没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于是口味渐渐偏重,玩法推陈出新,创意无限,那位妩媚妖娆的称心美男就是重口味玩法之一。

称心这个人,李素在布下这颗棋子时绝没想到他会如此争气,争气的帮助他蛊惑太子祸国殃民,当李素前些日出了个损主意命王直递消息入东宫,称心再次不负重望,成功地蛊惑太子干了一桩祸事。

称心先是在太子面前故意展示一些突厥风格的物件,酒壶,酒盏,羚羊号角等等,装作很喜爱的样子,如今他是太子的枕边人,枕边人的喜好很快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于是称心有意无意地与太子说些关于突厥的风俗人情,那些与大唐的习惯和礼节完全相悖的东西,太子正是无聊且自暴自弃期间,于是很快对异族的风俗感兴趣起来,跟着称心有样学样。

这个时候称心非常聪明地深藏身与名,任由太子自由发挥,太子浑然不觉,渐渐对突厥的一些越来越感兴趣,于是召集了一些突厥人进东宫,更深入地了解突厥的习俗风气,饮食起居等等,然后一发不可收拾,首先换上突厥的长袍,整日在东宫嬉乐,日常礼节语言也以突厥为主,玩到嗨起了,索性在东宫的园子里搭了一片突厥帐篷,命东宫宦官武士皆着突厥服饰,行突厥礼节,其言其行之荒谬,跟千年后一位年号正德的皇帝颇为相似。

今日中秋佳节,李承乾终于玩过头了。

大早上,诸皇子公主进太极宫向李世民问安,李承乾人模人样地去了,后来李世民忙于政务,传话不见,令皇子晚间再入宫赏月饮宴,李承乾回到东宫闲极无聊,于是设酒宴歌舞买醉,喝到迷迷糊糊时,太子突发奇想,换上突厥服饰,假装自己已死,命东宫诸属按突厥习俗哭丧,下葬,于是他便躺在木柴搭好的高台上,身边环绕鲜花,而东宫所属穿上突厥衣裳,骑着马围在李承乾身边,一边哭一边绕圈,场面非常悲凄。

这个举动终于彻底激怒了太子左右庶子于志宁和张玄素,老实说,二人忍太子很久了。

太子着迷突厥文化习俗时,二人便常有劝谏,认为有失大唐储君体统,劝谏切切,可惜太子不纳,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今日中秋,太子连假扮死人,令属官给他举行丧礼这么过分的事都干出来了,于志宁和张玄素出离愤怒,此举已大大超越了二人的心理底线,太子丧行失德,所言所行诸多荒唐,事态已超出了二人的掌控。

于志宁和张玄素当即大发雷霆,掀翻了高台,大骂东宫近臣,太子给自己精心准备的葬礼被二人完全破坏,不仅如此,于志宁和张玄素还严厉斥责太子,言其荒淫昏聩,无道无德,不具储君气象云云,一通大骂也终于惹怒了太子。

左右庶子忍太子很久,反过来说,太子何尝不是忍了他们很久?大家这些年已经互相越来越瞧不顺眼了,见二人搅黄了自己的丧礼,太子深觉自己无法入土为安,于是大发雷霆,命东宫禁卫将二人拿下,趁着八分酒意未散,下令禁卫杖责二人。

东宫被闹得一片鸡飞狗跳,少詹事杜正伦见势不妙,急忙命宦官直奔曲江园,向李世民禀奏。

事情很简单,宦官结结巴巴说了一炷香时辰便差不多说清楚了,然后垂首屏息跪在凉亭内,连头都不敢抬。

李世民已满脸铁青,眼中怒火喷薄,狰狞可怖。

“太子已杖责左右庶子了?”

宦官浑身一抖,急忙道:“奴婢出东宫时,太子殿下已下了令,只不知此时有否施刑…”

李世民重重怒哼:“越来越过分了!传旨东宫,命太子即刻入曲江园见朕,不准动左右庶子一根毫毛!”

宦官急忙应了,刚起身准备传旨,李世民忽然道:“慢着,你领一队羽林禁卫去东宫,将东宫里那些突厥人拿下,全部当着太子的面杖毙!记住,当着太子的面杖毙!”

宦官吓得一激灵,颤声应是。

宦官走后,李世民脸上的杀机渐渐消敛,随即脸上露出疲惫和失望至极的表情。

近年太子所言所行,李世民常有听说,初时并未放在心上,毕竟太子年岁不大,少年偶有失德丧行之举,也无伤大雅,年岁渐长之后自然会懂事,李世民自己还是秦王时,不知干过多少缺德事,如今还不是圣明英武,举世赞颂。

可是越到后来,太子所行越过分,李世民终于感到不对了,于是除了任命太子左右庶子之外,当世的鸿儒如孔颖达,房玄龄,魏徵,李百药等,皆被李世民请入东宫,教导太子学问和处世之道,没别的办法,只好用鸿儒名士包围战术,李世民的初衷是好的,试想这么多道德鸿儒包围着太子,每天与他相处的人都是饱学之士,道德先锋,所谓近朱者赤,不求太子一定会变赤,至少也不该在这么多朱色团团围住的日子里变成黑吧?

结果李世民没料到,太子有一颗执着的,坚韧不拔变黑的心,在这么多鸿儒的包围下,还真就变黑了,而且一黑到底,绝不回头,往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凉亭内寂静无声,李世民单手握着酒杯,饮下一口酒,烈酒入喉,顺着食管缓缓流入腹中,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烈酒的滑落,也越来越冰冷。

失望,彻彻底底的失望,当初那个聪敏好学,天真无邪的太子,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到底哪里出了错?

李世民对他的信念越来越动摇,一个长久以来萦绕心头的疑问,再次不可遏止地浮上脑海。

这个太子,真能继承自己和诸多名臣老将辛苦打下的江山社稷吗?如此丧行失德,将来这大好的江山交给他,他会治理成什么样子?

第四百九十章 东宫除恶

东宫正殿外的庭院内。

太子李承乾满脸通红,怒意与杀机互相交织,通红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跪在庭院正中的于志宁和张玄素。

四周的东宫禁卫高举火把,昏黄暗淡的火光照映出李承乾那张狰狞扭曲的脸,分外可怖。

于志宁和张玄素跪在庭院正中,四名禁卫分别将他们的头死死往下摁,二人却毫不屈服地使劲昂起头,与禁卫较着劲,两双眼睛盯着李承乾,目光中露出深深的失望,寒心。

李承乾打了个酒嗝儿,脸色愈发红了几分,见二人盯着他,李承乾酒意上涌,顿时将平日的君臣情分和对父皇的顾忌抛到九霄云外,指着二人怒道:“孤乃国之储君,堂皇贵胄,天之骄子,大唐的下代帝王便是孤,尔等不过酸儒庸臣,天家之奴,有何资格竟敢咆哮东宫,指摘孤过?周定周礼,汉定汉礼,哪条礼法上写着臣子可对储君如此无礼?尔等可知罪乎!”

于志宁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相貌堂堂,目光清正,闻言直视李承乾,冷冷道:“君王无道,臣以死谏,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人之天下,君若荒淫,已失君礼,臣为何不能失臣礼而谏之?陛下雄才伟略,一统四海,天下归心,侍中魏徵大人仍多次直颜犯上,陛下不也善纳良谏吗?何时见陛下治过魏徵之罪?”

冷冷一笑,张玄素紧跟着来了一句神补道:“更何况,殿下如今还只是储君,尚未登基九五,身为储君竟倒行逆施,言行荒谬,殿下莫非觉得将来这皇位铁定是你的?殿下莫忘了,陛下有十七位皇子,嫡子便有三人,以殿下如今所作所为,不妨扪心自问,来日登临大宝者,果真是你么?”

这话终于触到了李承乾的逆鳞。

幼时的李承乾确实是惹人怜爱的,而且聪敏好学,待人彬彬有礼,无论言与行,皆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哪怕是古板固执的孔颖达,魏徵等老臣,都不得不夸一句天纵之姿,有储君气象,可是越长大,受到的诱惑越多,而李世民这个失败的父亲为了牵制东宫,遏制东宫野心,也为了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竟莫名其妙捧出了一个魏王李泰,这李泰虽是个大胖子,做人倒也争气,不仅好学聪慧,而且颇善察言观色,在父皇面前孝顺知礼,常令李世民老怀大慰,于是不停赐以钱物和仪仗以表父爱,直到如今,李泰的居所和仪仗很多地方的规格甚至已与东宫平起平坐。

如此一来,李承乾的压力徒然加重,偏偏在外人面前还得装作和以前一样温文和善,彬彬有礼的样子,可是越压抑,对父皇的恨意也越深,心中越来越担忧,害怕有一天李泰终将取他而代之,被废的储君将来会被新君怎样对待,李承乾想都不敢想。

渐渐地,“废储”的担忧成了李承乾永远的噩梦,李承乾近年各种荒淫无道,各种自暴自弃的言行,皆因这个担忧而起,此刻张玄素在他面前直言不讳地提起此事,终于将他彻底激怒。

狂怒再加上醉酒,李承乾将所有的后果全部抛诸脑后,充血的眼眸死死盯着张玄素于志宁二人,二人凛然不惧,平静地与他对视。

良久,李承乾森然道:“左右,将此二人杖毙庭前!”

一旁的太子率将领迟疑了一下,见李承乾疯狂而又冷静的表情,将领露出惧容,狠狠一咬牙,喝道:“行杖!”

左右将士执棍,从二人的腋下穿过,狠狠往半空一挑,四道棍影狠狠落下,重重击在二人的背脊上,二人痛呼一声,咬着牙生生扛下这一记,脸上青筋暴跳,冷汗潸潸而下。

既然下了“杖毙”的命令,一棍下去便奔着要命而去,于是左右将士也不再客气,狂风暴雨般的棍棒狠狠落在二人身上,只打了十记,二人便彻底昏迷过去。

李承乾此时酒已醒了三分,见二人这般模样,不由心生悔意,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清醒之后他才渐渐感到事情闹大了,这两人可是父皇亲自任命的东宫左右庶子,若真被他杖毙了,父皇明日岂肯饶过他?群臣的口诛笔伐岂会甘休?父皇近年本就对他有些失望,出了这桩大事,他的太子之位恐怕真就保不住了。

“住手!”李承乾忽然喝止。

下面的将士立马停手,再看于志宁和张玄素二人,背脊上一片血肉模糊,趴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根本不见呼吸起伏。

李承乾心悬了起来,吓得额头渗出了冷汗,酒意顿时全消,终于发觉自己闯下了大祸。

正待叫人把他们抬入内殿医治,东宫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一名宦官匆匆而入,李承乾眯起了眼,他认得此人,正是父皇的贴身内侍,名叫常涂,秦王府时便已是父皇的贴身内侍,至今已侍侯父皇近二十年了,据说他早在父皇面前发下宏誓,若父皇崩天,他必自戕随葬陵园,所以此人眼里只有父皇一人,对其他皇子包括他这个太子都丝毫不假辞色。

见地上奄奄一息躺着的左右庶子,常涂目光如电,在李承乾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冷声道:“陛下有三道旨意,其一,不准太子殿下施刑左右庶子,这道旨怕是来不及了,其二,陛下诏令,命太子殿下即刻入曲江园觐见,其三…”

常涂说着,目中露出冷意,语气仿佛三九寒冬里的冰窖。

“其三,着令羽林禁卫入东宫,拿下蛊惑东宫的突厥贼子…”

李承乾汗如雨下,脸色愈发苍白。

常涂冷冷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挥手,东宫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队羽林禁卫蜂拥而入,进了前庭后兵分两路,朝内殿奔去,很快内殿传来无数女眷和宦官的惊叫声,没过多久,五名身着皮袍,五官长相深邃的突厥男子被禁卫押了出来,站在常涂面前惊怒交加地用突厥话吼着什么。

常涂冷冷一哼,仰头望天,禁卫们毫不客气,一脚踹向突厥人的膝弯,五名突厥人扑通几声全部跪倒。

常涂瞥了李承乾一眼,转头望向五名突厥人时,眼中顿时露出无边杀意,冷声道:“陛下诏令,蛊惑太子,祸乱东宫的突厥人全部杖毙!”

李承乾吓得手脚冰冷,即将发生的惨烈景象他实在不敢看,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期期艾艾道:“孤,孤…这就去曲江园觐见父皇。”

转身抬脚刚迈出两步,常涂冷冷地叫住了他。

“太子殿下,陛下有旨,这五名突厥人,必须当着殿下的面杖毙之,还请殿下好生看着,莫违了陛下令旨,来人,动手!”

呼!

在李承乾目瞪口呆的木然表情里,裹挟风雷之声的棍棒重重朝突厥人击去,这一次击的不是背脊,而是头颅。

第四百九十一章

“杖毙”这种刑罚早在春秋战国时已存在,这是一种很折磨人的刑罚,被行刑者不仅完全断绝了生望,而且死亡的过程非常痛苦,被活活打死的滋味很不好受。

五名突厥人今晚有幸享受到了这种滋味。

棍棒狠狠击中他们的头部,数声闷响之后,五人的头颅冒出汩汩鲜血,人还没死,甚至还有意识,棍棒紧接着朝五人的身体各部位击去,五人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出来,行刑的禁卫显然是老手,每一棍落下,恰好击中身体的关节部位,将他们的骨头关节击碎,数十棍后,五人的身体已成了一堆没有反应的死肉。

待到全身的关节被击碎后,五人差不多离死也就一步了,行刑的禁卫这才抡圆了棍棒,狠狠朝五颗头颅砸下。

啪的一声,五颗被砸烂的头颅像被人暴力踢碎的西瓜,红的白的洒满一地,尸身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李承乾手脚冰凉,脸色铁青看着地上的五具尸首,眼中流露出恐惧,恶心,怨恨…各种情绪在眼中反复交织。

常涂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挥了挥手,行刑的禁卫退下。

“请太子殿下这便随奴婢去曲江园面圣吧。”

李承乾木然点点头,仿佛失了魂魄般呆呆地跟着常涂往东宫外走去,走出东宫,李承乾忽然弯下腰,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吐到没有东西可吐,李承乾这才直起身子,朝常涂笑了笑。

很诡异的笑,谁都没想到太子殿下这个时候居然笑得出。

“给常伴伴添麻烦了,孤今日醉酒,若非常伴伴来得及时,孤险些做下错事。”

“伴伴”是李世民的皇子公主们对常涂的尊称,对这位追随服侍了李世民半生,立誓将来殉陵的老宦官,皇子公主们还是很敬畏的。

常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殿下如何作为,与奴婢无关,奴婢只遵陛下旨意而已。”

李承乾笑得愈发灿烂了,连连点头应是。

常涂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在前面领路,李承乾跟在常涂身后,身影隐没在昏黄的光亮中,看不清表情。

曲江园的凉亭里,李世民挥退了周围所有的宦官和禁卫,李承乾跪在他身前伏首请罪,李世民表情冷漠,奇怪的是,竟一句话都没说,看着天上的圆月呆呆出神,父子二人之间这种诡异的气氛整整维持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李世民忽然挥了挥手,下令回太极宫,然后起身,绕开身前跪着的李承乾,离开了凉亭,从头到尾,李世民一句话都没说。

李承乾仍跪在凉亭内,看着父皇的背影消失在园林黑暗的阴影里,他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仿佛掉进了冰窖。

李承乾离开时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回到东宫时已是深夜,前庭的五名突厥人的尸身已被清理,连地上的鲜血也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李承乾踏入前庭,不知怎的忽然泛起了恶心,弯下腰开始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仍觉得不适,刚才那五名突厥人被杖毙的样子,那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交织混杂在一起的画面如噩梦般在他脑海里不停浮现。

生平第一次,父皇对他如此严厉,当着他的面处决了蛊惑他的突厥人,也是生平第一次,父皇对他如此冷漠,冷漠到连一句斥责的话都欠奉,父子之间从未如此陌生。

走进内殿,一道娇小的身影迎上来,此人男生女相,昏黄的灯光照映下,他的脸艳若桃李,竟是绝色倾城之姿。

此人正是出身太常寺乐童的称心。

见太子进殿,称心迎上前,一脸梨花带雨,哭得凄然。

“殿下…奴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称心拉着李承乾的手大哭。

李承乾满腹怨恚惊惧,见到称心时竟莫名其妙平静下来。

二人相处三年,以李承乾喜新厌旧的性子,称心竟然没失宠,反而在李承乾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足可见称心还是有一些本事的,至少别的女子或男子便做不到让他心境平静。

“说甚傻话,孤只不过去见见父皇而已。”李承乾强笑道。

称心摇摇头:“是奴害了殿下,当初不该在殿下面前摆弄突厥人的东西,害殿下也喜欢了突厥物事,闹出今日这桩祸事…”

“孤喜欢的东西,喜欢便是喜欢,谁也勉强不得我,与你何干?”李承乾笑容渐渐被愤怒代替,握紧了拳头,如受伤的野兽般低声嘶吼着:“只恨孤无名无权,登不上那个位置便处处被人所欺,此生不得肆吾所欲!”

称心一惊,急忙道:“殿下,隔墙有耳,此话大逆,不可胡言。”

李承乾朝殿外瞥了一眼,悻悻一哼,终于还是不敢再说了。

“说来还是奴的不是,殿下终被奴所害,今夜那五名突厥人被杖毙,奴当时便躲在内殿屏风里偷看,吓得六神无主,当时真怕下一个便轮到奴了…”称心说着抚了抚胸,抬眸痴痴地看着李承乾:“奴怕的是,死后不得与殿下再见,奴不怕死,奴怕相思…”

李承乾闻言,顿觉整颗心都被融化了。

“称心,有孤在的一日,必不负你。”李承乾握紧了他的手,随即叹道:“只恨父皇渐不容我,日后处境不可预料…”

“陛下方才责骂您了么?”

李承乾面容渐渐苦涩,摇头道:“父皇一句话都没说,冷落了我一个时辰,比骂我还难受…”

说着李承乾面容扭曲起来:“虽未说一句话,但我察觉到…父皇已生易储之心!”

称心大惊,顿时花容变色:“这可如何是好?”

李承乾垂头,沉默。

许久之后,他忽然抬起头,冷冷道:“我是天命所归的太子,谁也不能把我的位子抢走,当年父皇能在玄武门发起兵变,焉知我…”

李承乾忽然住口,脸色有些发白,似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连说一说都会令他恐惧。

称心呆呆看着李承乾那张苍白的脸,心中若有所感,垂头幽幽叹息。

似乎…他已在李承乾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这或许是背后那位不知名的大人物希望看到的结果吧,完成了任务,他应该高兴的,可是为何心里却如此痛楚?

回家的马车有些摇晃。

百名老兵前后簇拥,许明珠坐在马车里,李素骑马与马车并行。

路很黑,很长,队伍很安静。

长久的寂静总归令人不自在,许明珠掀开了车帘,朝李素笑了笑,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眉眼,但李素能察觉到她的笑。

“夫君,陛下今日与你说了什么?夫君有点不高兴呢…”

李素眨眨眼,笑道:“我哪里不高兴了,高兴着呢,陛下刚刚封我官了…”

许明珠喜道:“夫君终于有事做了么?”

李素的笑脸有点僵硬,在她眼里,自己这个夫君到底有多游手好闲啊…

“夫君,陛下封你什么官职?”

李素咳了两声,道:“入尚书省,封尚书省都事,参知政事…”

许明珠笑得眼睛弯成了新月,喜道:“恭喜夫君,二十来岁年纪已入省了,这可是寻常人大半辈子都进不了的地方啊,将来夫君必然能当宰相的,嗯嗯,一定能!”

李素笑道:“全托夫人鸿福。”

许明珠嗔道:“全是夫君的本事,与妾身何干?…只不过,陛下赐封官职是喜事,夫君为何不高兴呢?”

李素叹道:“因为除了封官,还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夫人想先知道哪个?”

许明珠眨眨眼,道:“妾身想先知道坏消息。”

“坏消息就是,陛下终于提起了玉门关的事,决定罚我圈禁大理寺二十日,明日就去蹲大理寺的监牢了。”

许明珠大惊失色,顿时珠泪涟涟,泣道:“此事是妾身所为,陛下为何罚夫君?停车!”

“你做什么?”

许明珠握紧了小拳头,面露坚毅之色,道:“妾身要进城回曲江园面君,玉门关的事自有妾身领罪,要打要杀任由国法,怎能连累夫君?”

李素笑道:“事情如此处置,陛下已然皇恩浩荡了,你若面君,那才真正的惹祸,对你我的处罚可就不会这么轻飘飘的了,知道吗?”

许明珠又气又急,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就这样办了,大理寺我熟得很,从正卿到牢头,个个都与我有交情,大理寺里面还有我的专属牢房呢,干净,舒适,令人流连忘返…”

许明珠想笑,然而想到自己连累夫君坐牢,又愧疚自责得无地自容,泣道:“都什么时候了,夫君还有心情说笑,二十日啊,夫君在牢里会吃多少苦…”

李素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呢,夫人不想听么?”

许明珠一愣,抬头喜道:“莫非陛下…”

李素点头:“不错,今日中秋,陛下节假日优惠大酬宾…给我打了五折。”

“五…五折?”许明珠呆住了。

“对,所以,二十天改为十天了…”李素眨眨眼:“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许明珠呆怔半晌,忽然又哭了。

“夫君又诳我,这哪里是什么好消息,分明还是坏消息…”

第四百九十二章 你很重要

今日对许明珠来说可谓又喜又忧。

喜的是夫君被封了官职,以二十来岁的年纪能够入省,已然是前无古人的记录了。

只不过“尚书省都事”这个官职虽然入了省,但其实并不大,论品阶只有六品,它的职能相当于宰相的副手,而且是跑腿的副手,一道国事奏疏从地方递入尚书省,首先由尚书省都事递入左右仆射面前,左右仆射批阅处理之后,都事再把奏疏文书发往相应的六部尚书,六部尚书再具体按照宰相的意思执行处理。

都事还有一个职能,那就是监印,宰相需要用印了,都事双手奉上,让宰相盖个痛快。

看起来这个官职真的只是跑腿的,任务只是捧着文书在宰相和尚书之间跑来跑去,但李世民给李素封的官职之后,又多加了四个字,“参知政事”。

这四个字的分量就比较重了,具体来说,李素如果赴任的话,地方递来的奏疏文书,李素可以一边给宰相跑腿的同时,一边打开每一份奏疏看一眼,如果宰相对某件国事的处置有些犹豫,顺嘴那么一问,这时李素就可以上前提出自己的建议供宰相参考,采不采纳是宰相的事,但能够在尚书省里合理合法地表达对国事的处理意见,本身就是一份很了不得的荣耀。

这个官职可不是火器局监正这种权力外围的闲散官,而是实实在在进入了权力中枢,大唐朝廷治理天下的每一道政令几乎都会经过他的手来往传递,而且如果李素这几年能够在尚书省里待得老老实实不出幺蛾子,并且在处置某些国事时意见中肯老练,或是推陈出新,那么再过十来年,李素的地位会实现质的飞跃,从都事到郎中,再到左右丞,以李素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能够改掉懒惰的坏毛病的话,等房玄龄长孙无忌这些重臣老迈之后,下一个接任大唐宰相的,多半便是李素了。

这是李世民对李素的期望。

自从李素在西州经历了战火的洗礼,磨砺了性格之后,李世民便将李素未来的官路安排好了,对于李素,李世民确实是抱以厚望的,正因为厚望,李世民才会选择把他遣去西州磨练打熬,历经生死之后,自有锦绣前程等他。

许明珠不懂官职背后隐藏的意义,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单纯的觉得夫君入尚书省当官便是大人物,非常非常大的人物,连逻辑都很单纯,因为尚书省是帮皇帝陛下治理天下的,所以夫君就是治理天下的。

然而,伴随着封官的喜事,接踵而来的却是夫君即将入狱的坏消息,而且夫君入狱完全是被她所牵累,夫君张开了手,帮她挡住了灾噩,许明珠又觉得自己不仅一无是处,而且还给夫君惹祸。

当初她为夫君来回穿行大漠,塞外的风沙,路途的艰辛,刀兵的险恶,这些都磨练了她的性格,回到长安后,许明珠明显比刚嫁进李家时自信多了,她的性格里多了一些坚韧,执着,不屈的东西,这些东西触不到摸不着,却实实在在蛰伏于她的血脉中,与她生息共存,这些日子以来,她时常告诉自己,终于能够勉强配得上夫君了。

可是今日,当李世民的处罚降临,许明珠颓然地发现,原来自己仍是那个一无是处,只能给夫君添麻烦,而且永远需要夫君周全保护她的弱者,许明珠的心情顿时落入了低谷,久违的浓浓的自卑心理慢慢抬头。

“妾身…终究帮不了夫君。”许明珠低垂着头,眼泪无声地顺腮而落:“夫君,妾身真的很想帮你,只是妾身真的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妾身以为是对的事情,做出来后却还是给夫君惹了麻烦,妾身该怎么办…”

马车摇摇晃晃,队伍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许明珠低沉的啜泣声,马车前后的百名老兵听得清楚,方老五走在马车前面,嘴唇抿了抿,然后一挥手,老兵们很有默契地离马车远了一些。主家的家事,大家很识趣地不打扰。

李素听出了许明珠语气里深深的自责和自卑,暗叹了口气,笑道:“夫人妄自菲薄可不对,知道陛下今日在曲江园和我说了什么吗?”

许明珠情绪低落,流泪摇头。

见她没有回应,李素便自顾笑道:“陛下说,我这辈子好福气,娶了个有情有义,不离不弃的好姑娘,家有贤妻,李家兴旺之日不远了。”

许明珠仍低垂着头,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闻言睫毛微微一颤,泪珠顺势落下。

“夫君又诳妾身,若陛下真夸我,怎会罚你入狱?”许明珠闷闷地道。

李素叹道:“你我夫妻,我怎会骗你?陛下确是这么说的,三月前我们回长安时,陛下晋我县侯爵位,同时升你为五品诰命夫人,西州是我和弟兄们浴血奋战守住的,你觉得陛下无缘无故为何升你诰命品阶?”

许明珠这时才悄悄抬起了头,显然认真在听。

李素接着道:“…因为西州能守住,不仅是我和弟兄们豁命以赴,更重要的是你的功劳,若无你千里奔波搬请救兵,西州靠我们数千残兵根本守不住,陛下那道封赏旨意,赏的便是你对我的情义,还有来回千里穿行大漠的辛苦,夫人,你…比你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许明珠眼泪顿止,杏眼渐渐绽放出了光芒,如春风化冻,桃李争妍,整个人仿佛忽然注入了一股生命的活力。

李素趁热打铁道:“…至于陛下罚我入狱,是因国法,并非因你惹祸,夫人不妨这样想,若无你挟持玉门关守将,等待我的,或许是西州城头刀剑加颈,你我夫妻再见只能九泉之下了,夫人此举虽为国法不容,但救下了我的性命,换来的代价仅仅只是蹲十天大狱,若时光回到当初,夫人挟持玉门关守将以前,你会怎样选择?是遵国法而使我丧命,还是一如初衷救我于水火?”

许明珠不假思索脱口道:“妾身还是会挟持田将军的!”

李素笑了:“你看,这样一说,夫人是否已开悟了?既然无悔当初的选择,那么更应该无惧今日的结果,蹲十天大狱换我这条命,值吗?”

许明珠睫毛上仍挂着泪珠,却也跟着笑开了颜:“值!夫君,妾身没做错事。”

“你不仅没做错,还救了我的命,因为有你,咱们李家才没有断了香火,你若当初没有挟持玉门关守将,那才是真正害了我。”

许明珠用力点头。

沉默半晌,许明珠忽然垂头轻声道:“夫君刚才说,妾身…真的很重要么?”

李素笑道:“是的,你很重要,对我,对李家,都很重要,往后不可再妄自菲薄,李家的御封诰命夫人,走到哪里都应该是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令人不敢仰视的,今日游园会你是女主人,与那些权贵家眷来往落落大方,礼数周到,也做得很不错,以后就照今天的样子活着。”

许明珠羞涩地笑了,忽然觉得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刚刚消失的自信悄然回到了身体里,融合于血脉中。

其实,李素说了那么多,她真正听进去的,只有那句“你很重要”。

在他心里,“你很重要”,这就够了,无论“士为知己者死”,还是“女为悦己者容”,倾心倾力付出后,想听到的,无非只是这句话。

她只为他活着的。

太子醉酒,杖责于志宁和张玄素的事终于不可抑止地传开了。

这件事发生在东宫众目睽睽之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第二天,朝堂顿时炸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