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炮灰还是有眼力的,一眼便能看出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虽然不认识李素,但他马上能察觉,李素这种排场的人惹不得,或者说,惹了以后得不偿失,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拱了拱手,贵公子行了一礼,道:“在下安平县侯长子刘显,适才下人无礼,冲撞了足下,实在抱歉,还请足下海涵。”

李素又笑了,笑得很灿烂。

嗯,有眼力,懂得趋吉避凶,知道不好惹便马上以礼相待,但是毕竟年轻,做人还是不够火候,开口第一句话首先便把自己的背景亮了出来,显然赔罪的同时多少掺了几分示威的意思,让自己对他生出忌惮之心,以便双方轻描淡写揭过此事。

看来这年头的炮灰也不笨啊,生在权贵人家,又是长子,从出生开始便被家主当做继承人培养教育,再怎么失败的教育,也不可能培养出一个蠢货。

躺在地上的人仍在哀嚎,李素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反倒朝这位侯府长子刘显笑了笑,道:“无妨,我只是路过,些许冲撞小事不必计较,你们继续,我告辞了。”

说完李素朝方老五示意了一下,然后众人举步便走。

至于地上躺着的人为何被刘显的狗腿子揍,双方有什么过节,谁是谁非,谁善谁恶等等,这些李素浑不关心,他没有管闲事的爱好,虽然俗话说“路不平,有人铲”,但李素毕竟不是活雷锋,更不是压路机…

离开时李素心里甚至在窃喜,很好,成功地避免了一桩麻烦。

李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坏人,当然,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好,跟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样,心中有善有恶,有明有暗,有一点点爱心,也有一点点善心,但绝不会到泛滥的地步,善心爱心是人性中很宝贵的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

所以李素离开时走得异常坚定,毫无愧疚。

走出三步,身后一道似曾相熟的声音叫住了他,李素不得不再次停下脚步。

“子正兄,是我!我是侯杰…”

声音很虚弱,李素回过头,这才第一次正眼望向刚才挨了揍躺在地上哀嚎的那位仁兄。

看清了他的面容后,李素郁闷地叹了口气。

这桩麻烦,不惹也得惹了。

因为这位确实是熟人,准确的说,李素跟他爹是熟人。

侯杰,侯君集的长子,据说还挂了某个州城刺史的虚衔,如果侯君集当初没掺和李承乾谋反的话,现在的侯杰应该还是国公府的嫡长子,每天无忧无虑地和长安城的纨绔们吃喝嫖赌顺便耐心等待老爹蹬腿后自己继承爵位,而绝非此刻这般被人欺凌后躺在地上哀嚎,套句曾经流行的歌词,“他应该在车里,不应该在车底”…

可是,侯君集偏偏干了一件作死的事,然后被李世民一撸到底,不但被免了官,削了爵,而且被流放到数千里外的琼南去了,侯家国公权贵的地位骤然间一落千丈,成了普通的平民百姓,老实说,如果不是看在侯君集当初果断临阵倒戈的份上,整个侯家都会被流放到琼南去,后来只罚了侯君集一人流放,显然李世民还是给曾经的开国功臣留了几分情面的。

李素与侯杰认识,但并无深交,以李素如今的身份地位,真正来往的皆是这些纨绔子弟们的父辈,说实话,侯杰的身份还不足以让李素能与他有更深的交情,大家的起点不同,纨绔们靠的是祖辈父辈的荫恩,而李素,却是真正的白手起家,长安城那些手握重权的权贵们口头上将李素当成晚辈,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敢看轻李素,彼此聊的话题都是朝堂国事,与李素说话的语气都是平起平坐的询问和商议。如侯杰这些纨绔子弟者,李素平日与他们玩归玩,但他们在李素心里的分量却明显便没那么重了。

见地上躺着的人果然是侯杰,李素颇有些意外,急忙上前两步,蹲了下来。

“侯贤弟?果真是你?”李素吃惊地道。

见李素回来,安平侯长子刘显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侯杰右臂已骨折,肋骨也断了两根,奋力叫回李素后便痛得冷汗直冒,仍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李素诧异道:“侯贤弟为何这般模样?”

见侯杰疼得说不出话,李素吩咐方老五给他正骨上夹板,他却转身望向刘显。

“侯家是开国国公,你为何将侯杰伤成这样?”李素淡淡地问道。

眼见李素终于还是插手了,刘显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却仍努力挤出了笑脸,道:“侯家如今已不是国公。”

李素点点头,话说得简洁,却一语道破世态炎凉。

落翅的凤凰不如鸡,刘显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他敢以县侯长子的身份揍侯杰,因为侯家的国公之爵已被削,而且侯君集牵扯进了谋反大罪,这个罪是无法赦免的,基本上是不可能翻身了。

李素扭过头,望向方老五,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个‘安平县侯’是哪里冒出来的?为何以前没听说过?”

李素确实对安平县侯很陌生,说来也在长安城厮混这些年了,无论朝堂权贵,还是纨绔子弟,李素与他们皆有来往,平日里叔叔伯伯或是称兄道弟,不夸张的说,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权贵,李素不认识的还真的不多,但是李素可以肯定,自己真不认识什么安平县侯。

原本问方老五只是随意一问,李素并未指望方老五能回答,谁知方老五还真知道这位安平县侯。

“公爷,安平县侯是两个月前才调任长安城的,据说这刘显的父亲刘平也曾是开国功臣,隋末时是窦建德手下的部将,后来见情势不对,果断弃了窦建德,投了高祖皇帝陛下,倒也立过一些功劳,大唐立国后,高祖陛下封赏功臣,这位刘平也顺手捞了个安平县侯,被任为凉州刺史,两个月前,刘平被调任回长安,任吏部侍郎…”

李素恍然,喃喃道:“难怪我不认识他,而他也不认识我…”

随即李素扭头看着方老五,疑惑道:“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方老五咧嘴笑道:“小人是公爷您的亲卫,时刻贴身护卫公爷安危,村里王家老二与小人甚为投契,经常和我说起长安城里的是非和权贵,说面相小人肯定不认识,但只要报出名头,小人多少还是知道几分来历的,王家老二说了,教小人记住这些权贵的名头和来历,将来若公爷若与他们起了冲突,也好让公爷您决断进退…”

李素笑着点头:“你们倒也尽心尽责。”

迟疑了一下,李素又问道:“那位安平县侯突然被调回长安,而且直接被任为吏部侍郎…应该抱了哪位权贵的大腿吧?”

方老五笑道:“公爷所料不错,王家老二说,那位安平侯去年攀上了长孙家,长孙宰相恰好分管吏部…”

李素又点头,话说清楚便明白了,看来今日遇到了一位事业恰好正在上升期的权贵…的倒霉儿子。

转头看着虚弱地躺在地上的侯杰,再看看神色阴沉的刘显,李素目光平静,语气淡然地道:“不管你和侯杰有何仇怨,此刻开始,一笔勾销。”

刘显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神色愈发阴沉了。

“这位兄台欲插手此事?”

李素笑道:“不错,我插手了。”

刘显愣了一下,怒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姓李,名素。”

第七百七十六章 义伸援手

人一旦到了某种程度的显赫位置,通常不太容易树敌和结仇。因为所处的位置决定进退,比如某个家族的某个人做到了宰相,地位够高了吧?然后,他会不会像个傻子似的到处得罪人?

自然是不会的,如果真是那种小人一朝得志便猖狂的性格,那么,也轮不到他来当宰相了,这种人注定不会得志,就算祖坟喷火让他侥幸得志了,也不会太长久,马上就会被人一巴掌抽下去,轻则失势,重则丢命。

到了这个高度,真正能让他决定树敌结仇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利益,或为钱,或为权,为了利益,哪怕此刻亲如兄弟对饮长歌,下一刻也会马上掀桌子翻脸,将对方置于死地。

毫无理由或者为了某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与人结仇,在权贵的圈子里不是没有,但很少见,越是有底蕴的权贵家族,越懂得谨慎,因为家业越大越输不起,不到关乎家族利益的紧要关头,通常不会为家族轻易树敌。

同样的道理,身处高位的人也没人敢随便得罪。有资格列入权贵圈子里的家族,往往是大浪淘沙后的结果,这个圈子里没有蠢货,算计权衡起来比猴都精,一件事情在眼前发生,马上就能知道这件事值不值得自己翻脸,翻脸后可能会有怎样的后果,给自己家族带来的利弊如何,对方是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人等等,往往一个瞬间,马上便决定了对突发事件处理的基调。

那些鼻孔朝天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不是没有,但也要看人来决定态度,对平民百姓或许可以,但遇到与自己身份差不多的人,那就要慎重衡量利弊了。

包括李素在内,在他决定插手这件事之前,也要先将刘显的背景问清楚,就是这个道理。

而刘显得知李素要插手后,下意识第一句话便是问李素的底细,也是这个道理。

权贵之间,绝不会轻易树敌。

“李素是谁?”刘显露出迷惘之色。

随即刘显忽然一惊,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顿时变得惊怖:“李素!那个…李素?”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虽然你表达得不清楚,但我还是明白你的意思,没错,我就是那个李素。”

朝刘显咧嘴一笑,李素悠悠地道:“你看,我的回答多么低调,不像刘公子你,一开口先把你老爹的爵号亮出来,我就可怜了,老爹默默无闻,亮出来也没人知道。”

刘显仍震惊地看着他,吃吃地道:“泾…泾阳县公,李素?”

李素有点不耐烦了:“没错,泾阳县公李素,全天下或许叫‘李素’这个名字的人不少,但我敢保证,如此英俊的李素就只有你眼前这一位,除此别无分号。”

刘显额头不知不觉留下了汗。

李素的名字他当然不陌生,因为李素太有名了。

他干过多少大事,为国立过多少功劳等等,刘显这种纨绔子弟并不太关心,不过李素多年前便敢跟东宫太子叫板,敢在东市公然废了东宫属官,甚至敢作长赋在大殿上讽刺当今天子…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李素只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刘显顿时便知道他是谁了。不需要亮出身份,不需要摆排场,只是一个名字,安平县侯惹不惹得起便一目了然。

刘显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呼吸也情不自禁急促起来。

李素静静看着他的表情,然后笑了。

“看来,你应该听说过我。”李素淡淡地道。

刘显脸色仍很难看,但他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拱了拱手:“原来是李公爷当面,恕愚弟多有得罪了,愚弟举家甫入长安,眼拙不识金玉,李公爷恕罪,恕罪。”

李素也笑得很灿烂:“小侯爷客气了,不打不相识,你我也算有缘,今日倒是我失礼了。”

刘显飞快瞥了一眼地上的侯杰,目光复杂,然后强笑道:“李公爷,愚弟对您可是神交已久,来长安后一直想着拜望您呢,只是愚弟怎么也没想到,你我相识竟是今日这般场合,实在是…”

李素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不管什么场合都没关系的。”

二人互相说着一些没营养没含义的客套话,明明话题尴尬且空洞,可二人说话的表情却无比认真,刻意营造出一种和煦友善的气氛,刚才二人之间的那一股子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消散了许多。

只不过,火药味还是没有完全消散,侯杰还躺在地上,事情已经发生,不是几句客套话便能交代过去的。

最后还是刘显的心性缺了点火候,忍不住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僵局,说到了正题。

“李公爷您…认识侯杰?”刘显试探着问道。

李素笑着摇摇头:“不太熟,平日来往不多。”

这句是实话,哪怕侯家没出事以前,李素也跟侯杰没有太多来往,人与人之间还是看眼缘的,所谓“倾盖如故,白发如新”就是这么个意思,第一眼觉得投脾性了,一辈子肝胆相照,第一眼觉得不太爽利,一辈子顶多也只是点头之交,李素和侯杰就是如此,以前侯家没败落,侯杰常出入青楼酒肆纵情声色,可谓风流阵里的急先锋,据说干过几桩出格的事,还因争风吃醋牵扯了一桩风流人命官司,后来不了了之,对这种人,李素向来都是下意识的敬而远之。

这句话出口,两个人同时变了脸色。

刘显一愣之后,神情顿时轻松甚至喜悦起来,而地上躺着的侯杰则一脸灰败绝望。

谁知李素又忽然补了一句话。

“…不过,侯杰的父亲侯君集大将军,却对我有恩。”李素慢吞吞地道。

刘显喜悦的表情刚浮上脸便僵住了,而侯杰却颇为意外地看着李素。

刘显沉默片刻,咬了咬牙,指着侯杰道:“不知李公爷的意思…”

李素淡淡道:“我没兴趣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不过今日,我要保侯杰,世间所谓仇怨,无非权钱或美色,我想,我应该担得起。”

刘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究是年轻人,忍不住火气,语气渐渐阴沉了。

“李公爷何苦为此破家之人而驳我安平侯府的面子?”

李素笑了笑,直视刘显的眼睛,平静地道:“你这句话,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今日找侯杰麻烦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你父亲,或者说,是你们安平侯府的意思?”

刘显一滞。

这个问题很严重,李素话里的意思很明了,如果是他刘显与侯杰两个人之间的事,那么便是私人恩怨,私人恩怨再怎么严重,也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但是如果这是刘显的父亲安平县侯的意思,那么事情就不简单了,已然上升到权贵家族之间的恩怨,这个恩怨可就严重多了。

刘显不是头脑简单的纨绔子弟,事实上权贵的家教是最好最全面的,从小便有人教他权衡利弊的道理,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对情势做出最恰当的判断。

眼下的情势,显然对刘显不利,因为他招惹不起李素,不仅是他,连他父亲安平侯都招惹不起李素。

然而,今日刘显似乎有些底气,李素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刘显还是没有退让。

沉默良久,刘显面色数变,最后终于咬了咬牙,加重了语气道:“不错,是咱们安平侯府的意思。”

李素眉梢一挑,笑得愈发灿烂了。

刘显的回答颇有些出乎意料,李素原以为帮侯杰出了头,对方会知难而退,就算从此结了仇,那也是以后的事,绝不会当众撕破脸的,不曾想,却等到刘显的这句回答。

好了,既然上升到了权贵家族恩怨的层面,事件可以说全面升级了。

“安平侯府么?”李素喃喃念了一句,然后笑道:“好,是我小觑天下英雄了,看来我李素这点小脸面在安平侯面前卖不动呀,既然卖不动,那好,我便不卖了。”

笑容渐敛,李素目光忽现锋芒。

“刘公子,你刚才话里的意思,这是你们刘家与侯家的恩怨,是这个意思吗?”

刘显阴沉着脸,点头道:“是的。”

李素冷哼道:“侯家已败落,所以你们刘家打定了主意要落井下石了?”

刘显知道此时已将李素完全得罪,再无转圜的余地,索性横下心,冷冷道:“李公爷这话,我可不敢搭腔了,‘落井下石’四字,我刘显万万担当不起,倒是李公爷你,什么都不清楚便横插一手进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李素笑道:“刘公子来长安时日不长,久了你便知道,我李素向来是帮亲不帮理,既然我说过今日担待了侯杰,那么,从今以后,侯家的事便是我的事,任何恩怨可冲着我来。”

说完李素看也不看刘显愤怒的神情,朝方老五挥了挥手,吩咐道:“将侯公子抬着,送回侯家,多日不见侯家婶娘,今日正好去拜望一下。”

侯杰胳膊骨折,肋骨也断了,疼得两眼发黑,但神志仍清醒,闻言顿时努力强撑起身,朝李素感激地道:“多谢子正兄仗义…”

说话间,方老五等部曲已上前抬起了侯杰。

刘显这些年仗着小侯爷的身份处处顺风顺水,此刻竟被李素彻底无视,刘显这样的倨傲跋扈的纨绔子弟哪里受过这等气?年轻人嘛,冲动起来哪里顾及后果,于是顿时怒发冲冠,也顾不得李素的身份和权势,上前横出一步拦住了李素和方老五等人的去路,眼神阴沉地瞪着李素道:“李公爷,还请三思而行,为保一个破落户而与我侯府反目,值得吗?”

李素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道:“刘显,纵是你父亲刘平在我面前,恐怕也不敢如此说话,你…这是在威胁我?”

刘显强忍住气道:“不敢,李公爷言重了,只是凡事皆有是非曲直,为何李公爷连问都不问谁对谁错,便一头偏向了侯杰?”

李素淡淡地笑道:“我说过,侯家的事,我一力担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侯杰是对是错,你安平侯府尽可冲我来,至于讲道理…嗯,以前我还是很讲道理的,后来被人带坏了,慢慢的也就不太讲这个了,行吧,人我带走了,要论是非曲直,让令尊安平侯来与我论。”

刘显大怒,李素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刘显连与他讲道理的资格都没有,他父亲安平侯才够资格,这话将他藐视到极点,简直没法忍。

拦在李素面前,刘显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愤怒地盯着李素,语气森然道:“李公爷,不觉得欺人太甚了么?”

纠缠到现在,李素越来越不耐烦了。

平日广结善缘,可谓交游广阔,但是,并不意味着李素不敢得罪人,当初连李承乾都敢得罪,何况现在一个小小的县侯儿子?哪怕那位安平侯背后站着长孙无忌,那又如何?当初敢得罪东宫太子,现在自然也不怕得罪当朝宰相。

“让路,不然揍你。”李素语气有些阴沉了。

刘显冷笑:“既然欺我安平侯府无人,李公爷不妨试试?”

李素的回答非常干脆果断:“好,试试就试试。”

扭头看了方老五一眼,方老五顿时会意,大手一扬,领着一群部曲冲了上去,方老五一马当先,率先出手,首先便朝刘显脸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刘显惊愕地瞪大了眼,怔怔地看着李素。他没想到李素竟然如此果决,说动手就动手,就在这长安城里,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与他安平侯府撕破了脸。

“你,你…竟然真敢…”刘显抖抖索索地指着李素,又惊又怒。

李素叹了口气:“为什么总有人不相信我真的敢揍人?难道我长着一张胆小怕事的脸?还是说,我这几年太低调太厚德载物了?”

见小侯爷挨了揍,刘显身后的随从们不由大惊,当下也顾不得李素的身份了,纷纷蜂拥而上。

方老五和众部曲目光一冷,索性放开了手脚,挥拳迎了上去,火药桶终于被点爆,双方部曲随从战作一团。

刘显恰好站在双方殴斗的中心,甫一交手,刘显顿时被波及,侯府的随从自然不敢伤他,但李家的部曲可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既然李素已下了令,这时还管他什么小侯爷,目之所及,皆是仇寇,无差别揍过去便是。

很快,暗巷外拳来脚往,不时有人影倒飞出去,刘显夹在双方殴斗的人群里,激扬的黄尘很快淹没了他的身影,只听到刘显一阵阵杀猪般的惨叫声,最后声音渐渐微弱。

论双方部曲随从的战力,方老五等人皆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交战厮杀经验丰富得可以去编教科书了,而刘显的随从虽然也是军伍出身,但明显战力不如方老五等人,没过多久,侯府的随从们便被方老五等人放倒了一地,刘显躺在地上形容狼狈,衣衫凌乱,身上伤痕处处,已然晕过去了。

李素一直在旁边冷静地观战,见殴斗结束,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不由满意地点点头,朝方老五笑道:“兄弟们没伤着吧?”

方老五闻言心中一热,顿时笑道:“一点皮肉小伤,不碍事的,这位侯爷的部曲还不错,看得出是经历过杀阵的,收拾起来有点麻烦。”

能被百战余生的方老五夸赞,可见安平侯府的部曲身手确实不凡,李素笑道:“五叔和兄弟们辛苦了,今日没丢咱李家的脸,回家后赶紧敷伤,每人再去账房支应一贯钱,算是赏钱。”

部曲们喜上眉梢,纷纷道谢。

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刘显,李素的目光冷冷瞥过之后,遂命部曲们抬着侯杰往侯家走去。

双方在长安街市上殴斗,自然不可能不惊动巡街的武侯,然而武侯们地位虽低,但却是长安城里最有眼力的人,看到李素和刘显的架势后,武侯们顿知招惹不起,更不敢干涉调停,人家这明明是神仙打架,小小的武侯长了几颗胆子敢掺和?最后看着李素和部曲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武侯们一声不吭,待到李素等人走远了,他们才敢大声驱散围观百姓,顺便赶紧去雍州刺史府和安平侯府报信。

李素负着手走在前面,部曲们抬着侯杰跟在后面,众人表情淡定,不慌不忙,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一群人走在大街上竟走出几分闲庭信步的风采来。

侯杰满脸淤青,右手无力地耷拉着,表情很痛苦,不时抬头看一眼李素,欲言又止后又垂头暗暗一叹。

众人步行半晌,侯杰这才强撑着道:“多谢子正兄义伸援手,若非子正兄出面,愚弟今日怕是下场不妙。”

李素淡淡地道:“你不必谢我,刚才我跟刘显说的是实话,我与你病不熟,之所以出手,是看在令尊的面子上。”

侯杰叹道:“不论如何,子正兄对我终归有救命之恩,此恩侯杰永志不忘,定当报还。”

李素缓缓道:“侯杰,今日你与刘显的争执到底为了什么?我知道你们之间不大可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是因为钱财就是因为美色,你们是为了哪一桩?”

侯杰嘴唇嗫嚅几下,轻叹道:“…美色。”

李素笑了:“那我就更想不通了,刘显并不是那种没脑子的蠢货,如果你和他只是为了某个姑娘争风吃醋,以刘显的理智,他可以为了美色与你侯杰结仇,但他应该不会连我都敢得罪,说句不谦虚的话,美色与我李素的分量比较起来,刘显应该很容易权衡得失利弊才是,为了美色不惜连我都敢得罪,那位姑娘难道果真绝色倾城么?”

侯杰顿时露出黯然之色,犹豫半晌仍没开口。

李素哼了一声,道:“罢了,你若不提,我也不再问,稍停送你回家,再拜望一下令堂大人后,我便…”

话没说完,侯杰急忙道:“子正兄莫恼,此事实在是说来话长…”

李素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说来话长那就别说了,大家都挺忙的,咱们还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吧…”

侯杰愕然:“啊?”

“说来话长”这四个字只是长篇大论前的铺垫好不好?你应该马上接一句“愿闻其详”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你这么不按套路出牌,教我满腹沧桑故事如何继续?

遇到一个不会聊天的人,侯杰顿时很心塞,感觉伤上加伤了…

李素同情地看了一眼满脸尴尬的侯杰,叹道:“可怜的孩子,一肚子话说不出来憋坏了吧?算了,我就牺牲一下,你侯家和安平侯府有什么恩怨,尽管说吧,嗯…尽管简短一点,不要太浪费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呐,很贵的。”

侯杰脸颊抽搐了几下,想到如今侯家破败的现状,又结下安平侯的大仇,这时就算李素拦着不让他说,他也要竹筒倒豆子般全说出来了。

“子正兄,刘显今日与我争执,确实是因为一位女子,但又不仅仅是为了一位女子…”侯杰顿了顿,接着道:“这位女子是青楼的歌伎,三年前我与刘显便认识她了,我和刘显皆对她颇为钟情,刘显欲将她买下接入府中纳为侍妾,当年我侯家还没破败,而且我那时也是…年少疏狂,所以…”

听到这里,李素顿时提起了几分兴致,没办法,故事太诱人,而且马上说到戏肉了…

“所以,你把那位歌伎买了回去纳为侍妾了?”

侯杰苦涩地点点头:“不错,那时我侯家是国公府,而刘家只是县侯,尽管刘显对我恨之入骨,却拿我无可奈何,不得不忍气吞声。”

李素悠悠一叹,这就难怪了,侯杰对刘显来说便是夺妻之恨的仇人,不共戴天的那种,恰逢侯家破落,而且可以肯定侯君集无法翻身,刘显才算等到了报仇的时机,今日刘显没将侯杰大卸八块,只是将他打断了骨头,说明刘显是个…谦谦君子?

第七百七十七章 积年恩怨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向来是人类所有仇恨中最无法化解的,可谓不共戴天。

当李素知道这件事跟女人扯上关系后,顿知不可善了了。

说起来是曾经的陈年旧账,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侯家正是风光之时,侯君集是从龙功臣,爵封国公,颇得圣眷,至于安平县侯…举国上下那么多侯,谁知道安平侯是哪号人物?所以那时的侯杰行事无所顾忌,与刘显抢女人,抢了便抢了,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侯家权势不倒,刘显永远拿他没办法,永远只能忍着。

可是,侯家毕竟倒了。

权贵失势的下场是很严重的,当年施出去的恩不一定能收到回报,但当年结下仇却一定会被报还的,仇恨永远比恩情更令人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刘显还没忘?”李素瞥了他一眼。

侯杰点头,满脸苦涩:“那个女人…太美了,可谓人间绝色,她原本是官宦闺秀,后来其父犯事被斩,全家被没入内教坊,这才沦落风尘中,刘显对她一直念念不忘,三年仍不易相思…”

李素叹了口气,道:“所以,今日刘显找上你,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如今还跟着你吗?”

侯杰点头道:“当年我将她买下后纳入家中,一直到今天,她仍是我的侍妾…”

“刘显逼你把那个女人送给他?”

“这是刘显的目的之一。”

李素缓缓道:“我有个问题刚才一直想问,权贵人家纵然结仇,想必也不会如此草率鲁莽,若说为了一个女人而对你下毒手,未免有些过了,哪怕你侯家如今已失势,也不至于把脸撕破得如此彻底,更何况刘显刚才说过,他是以安平侯府的名义对你下手的,也就是说,此事已非你二人的个人恩怨,而是两家之仇了,想必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对吧?其中是否还有别的原因?”

侯杰咬牙道:“有。”

“说说。”

侯杰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看着李素,目光闪动了一下,道:“我父流放琼南以前,我曾去监牢探望,我父曾说,侯家若有大难,可寻子正兄,子正兄必护我侯家周全,是真的吗?”

李素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笑:“你都把话挤兑到这份上,我若说是假的,怕也会落个愧对故人的名声了,对吧?”

侯杰脸一红,羞愧垂下头。

李素冷哼道:“侯杰,咱们以往没什么交情,你父亲侯大将军曾对我有恩,但后来我也报还了,不然你以为你父亲犯下的事仅仅只是流放那么简单?大丈夫一生恩怨分明,也不必斤斤计较,此事我既然遇到了,便没有袖手不管的道理,刚才我跟刘显说的话你莫非没听到?我说过,侯家的恩怨,我一力担之,只不过你要清楚,我帮侯家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与你无关,你若还在我面前玩弄这点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可莫怪我真的撒手不管了,你以为我很乐意为了侯家去得罪一位有权有势的县侯吗?”

心底角落里那一点点小聪明被李素当面揭穿,侯杰羞得无地自容,满脸通红急忙赔礼道歉。

李素淡淡笑了笑,算是揭过去了。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蠢货,各有各的聪明,只是聪明也分种类分道行的,有的火候深,道行足,一副大智若愚的蠢样却干成了大事,有的靠着一点点小心机占点小便宜,大抵一辈子也就这个样子了,侯杰的小聪明自然逃不过李素的眼睛,以往李素若遇到了,也只是微微一笑,不予计较,但今日却很不厚道地当面揭穿了。

原因很简单,也算是为了故人吧。侯家已然落魄到如此地步,而侯家的长子却靠着一点小心机小狡黠算计刚刚救了他性命的恩人,李素不得不帮侯君集教训几句,听不听得进去是侯杰的事,若侯杰阳奉阴违也简单,李素与侯家的交情仅止于侯君集这一代了。

看着侯杰满面羞愧的模样,李素淡淡地道:“行了,这些话本不该由我说,我只是喜欢管闲事罢了,说说吧,你们侯家和那位安平县侯到底有何恩怨?”

侯杰措辞片刻,低声道:“安平侯与我侯家…可以说是世仇了。”

李素眉头一皱:“何出此言?”

“早在大唐立国之前,当今陛下还是秦王时,我父亲已是秦王府的车骑将军了,那时的安平侯刘平只不过是我父亲麾下的一名兵曹,专司运送大军粮草,那年征讨王世充,两军决战洛阳城外,当时刘平押送的一批军粮因大雨而误时,比军令规定的晚了三日,差点造成军心动荡,我父亲气坏了,当即便行了军法,将刘平的左腿打断,养了三个月才见好,后来刘平渐露峥嵘,屡立战功,只是报到我父亲面前时,我父仍深恨刘平当年差点坏了大事,于是屡屡将刘平的战功截下不报,刘平豁了性命挣得的军功倒有多半被我父所截,最后大唐立国,高祖皇帝分封功臣,刘平只被封了一个县子,还是后来陛下即位后,刘平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才封到了县侯…”

李素恍然,然后叹了口气。

照这般说法,两家果然是世仇了,阻人前程简直比杀人父母更恶劣,侯家与刘家的恩怨,可以说得上是“不共戴天”了。

“所以,那个所谓的绝色风尘女子,只是刘显寻仇的一个借口而已,对吗?”

侯杰点头:“那位女子…确实也深被刘显所喜,今日刘显截住我一来是为了报世仇,二来顺便也想将她霸占,一举两得而已,他知道,如今侯家已破败,而刘家不知何时攀上了长孙家,此消彼长,侯家只能任他宰割了…”

李素这时也听明白了,怪不得刚才刘显理直气壮的说是安平侯府的名义寻仇,原来果真是家族世仇,如今侯家势颓,正是报仇的好时机,这个安平侯刘平倒也真是耐心极好,忍了二十多年才等到了机会。

李素沉吟半晌,展颜一笑:“好了,事情我大概都清楚了,还是那句话,侯家的恩怨,我来担。”

侯杰眼眶一红,哽咽道:“多谢子正兄,我侯家危难落魄之际,我父亲朝中同僚袍泽皆避之,唯有子正兄不弃,义伸援手,侯家承子正兄大恩,日后定当…”

李素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行了,别说什么报恩的话,我做这些一是为了当初与你父亲的交情,二是不想愧对自己的良心,除此没有别的原因…我先把你送回去,再拜望一下侯家婶娘,别的事情缓缓再说。”

侯杰再次谢过,说了一路的话,李素和部曲们已快到朱雀大街时,侯杰忽然觉得不对,急忙道:“子正兄,走错了,我家已不在朱雀大街…”

李素一愣:“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