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今日这个名叫冯渡的御史居然把窗户纸捅破了。

冯渡的奏疏写得很啰嗦,长篇大论云山雾罩,奏疏落在房玄龄手里,房玄龄奋力睁着老花眼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冯渡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冯渡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大唐礼法不可废,那些死赖在长安城找尽各种理由不去地方赴任的成年皇子越来越多了,正由于这些成年皇子死赖在长安,成天在长安城内外惹是生非,不是青楼买醉闹事,就是城外游猎踩践农田祸害百姓,给长安城的治安造成了很多不稳定因素,陛下是不是该清理一下门户了,把他们赶到地方,让他们去祸害别人怎样?

看明白了奏疏内容后,房玄龄眼皮跳了跳,然后摇头苦笑。

这个事太敏感,房玄龄是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自然不会轻易表态,于是马上将冯渡的这份奏疏顺手扔给了长孙无忌,很明显的甩锅行为。

长孙无忌假模假样看了看,然后…很不讲义气地扔回去,还给了房玄龄。——这个锅我不背,不但不背,而且还要当作没看见,该怎么处置你房相看着办。

两位宰相心中互相腹诽对方阴险狡诈,这份奏疏在两位宰相手中转了一圈发现甩锅失败后,很有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甩锅给皇帝。

于是,奏疏顺理成章的便被送到了李世民的案头。

朝堂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事情的爆发有个酝酿铺垫期,往往一桩不起眼的小事,后来在有心人的操作下慢慢发酵,最后事情闹得比天大,结果自然是谋划者达到目的。

还有的纯粹属于意外,事先没有任何铺垫,发生时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样突然发生了。

李世民看到这份奏疏后,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不是这份奏疏的内容如何,而是这份奏疏的根源。

它是被有心人操作酝酿出来的,还是纯属意外突然发生的?

这份奏疏令李世民闻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毕竟他不是糊涂的昏君,任何事情落到手里,就算没有证据,终归也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预感。

拧眉沉默许久,李世民感到有些为难了。

皇子们赖在长安找尽各种理由不肯就藩赴任,这个事实李世民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以说,他生的十几个皇子里,没有一个愿意主动离开长安去赴任的,就算有主动提出赴任,其本意还是为了在他面前卖乖讨好,以获得自己的宠爱。

见多了皇子们各种奇葩的拖延理由,久而久之,李世民索性懒得追究,明知他们在糊弄自己,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毕竟地方每个州府真正手握实权的人他早已做好了安排,都是自己非常信任的文官武将,皇子们去不去赴任其实对地方的政务军事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以往催他们赴任只是纯粹为了“规矩”二字而已。

君臣都很有默契蒙上的这层窗户纸,没想到今日竟被这个名叫冯渡的家伙捅破了…

这个人显然不会玩游戏,又或者,他根本是为了某个目的故意破坏规则。

看过奏疏后,李世民思索片刻,然后将奏疏随意朝案边一扔,取过另一份奏疏继续批阅,至于冯渡的那份奏疏,自然是置之不理了,也就是俗称的“留中不发”。

不论是预谋已久,或是偶然突发,事情都有个发酵扩散的过程。

数日后,又有三位监察御史同时上疏,说的还是同一件事,——陛下要不要考虑一下把你家那几个祸害踹出长安城?

李世民仍置之不理。

御史们对李世民漠然的态度表示很不满意。

魏征去世这才几天,没人唠叨你,你就要上天了是吧?

第八百一十章 剑指何人

朝堂讨厌的人不止魏征一人。

基本上,挂上“御史”这个官职的人都不怎么讨人喜欢。自从历史上“御史”这个官职主管挑刺兼喷人之后,这个官职就臭了大街,无论君臣都远远躲着走,生怕招惹上了沾一身腥臭。

于是御史这类人不知不觉成了朝堂里的一股黑恶势力,当然,官面上说得好听叫“清流”,私下里却被人称为“言官”,“嘴官”,顾名思义,这类人是为专门怼人喷人而存在的。

虽然讨厌,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官职确实有存在的必要,他们是促进王朝走向繁荣盛世的催化剂,大到国策军事的方向偏失,小到君臣个人私德甚至衣冠整洁等鸡毛蒜皮,都在他们唠叨的范围之类,朝堂有了这种人,才能充分保证帝王的权力不会毫无约束,保证国策的制定和推行不会产生错漏。

冯渡的奏疏渐渐发酵了,有心也好,偶然也好,总之,莫名其妙便有别的御史参与进来,李世民两次三次置之不理,御史们较劲的心便越来越重,这群人不仅脾气暴躁,而且像青春叛逆期的少年,你越是不理我越是要给你添堵,骚扰到你不得不正视为止。

事情其实并不大,催促成年的皇子们去地方州府赴任而已,合情合理合法,只是李世民漠然的态度令御史们很不满,礼法和规矩既然定下了,当然要遵守,不然你定下来干嘛?

于是,一桩本来并不大的事,由于李世民的态度问题,反而越闹越大了。

冯渡上疏后的第五天,李世民第三次留中不发后,参与进此事的人越来越多。

十二名御史同时上疏,说的当然都是同一件事,成年的皇子们该去地方州府赴任了。

到了这个时候,极少数的朝臣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本来一件很小的事情,竟令十二名御史不约而同上疏,这事背后怕是不简单,若说是巧合或是纯粹出于公义,这话说出去鬼才信。

上疏的御史越来越多,到了第六日,李世民终于不得不正视了。

因为第六日的朝会上,已经有御史在大殿内当面提起了此事。

李世民神情莫测,飞快瞥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一眼,然后语气平静地让朝臣们就此事各抒己见。

说是“各抒己见”,其实殿内的舆论风向已然呈现一面倒之势。

这根本是一个没有任何讨论必要的事情,成年皇子赴任地方本就是大唐礼法规矩,以前大家不提这事,是因为李世民睁只眼闭只眼,朝臣们自然识趣不去给天家添堵,如今这层窗户纸被捅破,那么,礼法规矩就是真正必须搬到台面上说的正事了。

说得严重点这叫“祖宗成法”,原本有些祖宗成法无关紧要,遵不遵守就那么回事,但是,若是拿出来炒成了热门话题,事情就严重了,本来睁只眼闭只眼对付过去的小事,到了这个时候,谁都无法再敷衍应付。更何况,成年皇子离京赴任地方本来也没什么不对,长安城里少几个祸害实可谓喜大普奔喜闻乐见载歌载舞拍手称快…

所以,殿内所有朝臣的态度全部都是赞同,许多人甚至直接站出来,请求李世民马上下旨,勒令死赖在长安不走的皇子们马上离京,包括刚刚找到借口回到长安不久的吴王李恪,也得马上收拾行李赶紧滚蛋。

明明是龙子贵胄,今日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似的,李世民坐在殿内,越听脸色越黑。

规矩是规矩,规矩确实应该遵守,但…你们这副迫不及待送瘟神的态度是几个意思?朕的儿子们有那么惹人厌吗?

李世民不高兴了,自己的儿子虽说确实大多不太争气,可终究都是自己的亲儿子,李世民不算好父亲,但护犊子的心也是有的。

“此事…容后再议。”李世民终于表态。

群臣立马闭嘴。

你是皇帝你最大,既然你不想聊,大家当然不会继续找死。人群里,十几名御史神色不甘,但还是很识时务的不再多说了。

出了这件事,李世民的心情不太好,朝会自然开不下去了。

散朝后,李世民阴沉着脸回到甘露殿,独自静坐许久,忽然扬声召来了常涂。

常涂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棺材脸,面对李世民时态度也没有任何变化,李世民早已习惯了常涂的表情,在他的眼里,常涂已成了他的影子,早在登基之初,常涂已发誓与李世民同生同死,李世民若驾崩,他马上抹脖子,所以李世民视他为自己的影子,给予他最大的信任,人若死了,影子自然也随之埋入土中,疑心病再大的人,也绝不会怀疑自己的影子会背叛自己。

常涂站在殿内不说话,李世民沉吟片刻,沉声道:“去查查,所谓皇子赴任地方的那些奏疏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事背后有没有人操纵。”

常涂领命,一声不响地离开。

大殿又恢复了寂静。

李世民阖目斜靠在软垫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任何阴谋的最后,终归有一个必须要达到的目的,世上没有毫无目的的阴谋,那么,这件事若真有人在背后操纵,他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呢?

皇子赴任?

十几个皇子,其中成年的有十四人,而这些成年皇子真正老老实实赴任地方的,仅只三人,留在长安的十一人,那么,这个阴谋最后的目的,到底指向哪位皇子?他们想要干什么?

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李世民当然想不出究竟。

不过李世民并不急,他知道如果这是个阴谋的话,只要他们的目的没达到,最终的答案仍会自动浮出水面。

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敲了敲桌子,大声道:“来人,召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三人进宫议事!”

长孙无忌三人来得很快。

君臣见面没有太多客套,李世民直接进入主题。

“这几日御史接连上疏,请求皇子出京赴任,这件事诸卿如何看?”

长孙无忌面带微笑,捋须默然不语。

房玄龄看了看左右二人,见二人没有说话的意思,房玄龄只好道:“御史上疏针砭政事是他们的本分,再说,臣也觉得御史们说得没错,成年皇子滞留长安不走,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李世民点点头,然后望向褚遂良,含笑道:“褚卿以为呢?”

褚遂良想了想,道:“臣附议房相所言,皇子赴任地方本是规矩,成法不可更易,以往没人提也就罢了,既然有人公然揭开撕破了,那么,还是按规矩办吧,否则陛下难免被臣民所诟…”

李世民不置可否,扭头望向长孙无忌:“辅机也是这个意思?”

长孙无忌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笑道:“臣无话可说。”

李世民挑眉:“为何?”

长孙无忌道:“臣以为,无论皇子们赴不赴任,都是天家自己的事,陛下自有考量,皇子离不离京,对大唐州城并无影响,该管的事情终有地方官员和武将代为处置,有人说极个别的皇子品行不正,常有欺凌百姓之事,这也跟赴不赴任地方无关,就算把他们全赶出长安也无济于事,该欺凌百姓的时候照样欺凌,甚至变本加厉。所以臣以为,皇子离不离京其实没什么区别,若皇子没有爱民之心,发放到地方州城后,对百姓的欺凌反倒变本加厉,那就更糟了。”

李世民缓缓点头,原本心中怀疑此事是长孙无忌在背后搞风搞雨,可是长孙无忌这番和稀泥似的话说过以后,李世民心中那一丝怀疑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八百一十一章 局中局外

长孙无忌是个很聪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前几日给李泰出了这个让皇子出京赴任地方的主意,并且明确表态会支持他,然而当李世民当面问起时,他却第一时间把自己摘出去了。

朝堂生存是一门艺术,长孙无忌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关系当然不是外人眼里看来那么简单,君臣如鱼得水般融洽是表面,实际上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之间之所以那么融洽,是因为二人背后代表的势力集团必须互辅互助,相互依存。

李世民代表的是皇权天家,大唐的统治者,长孙无忌代表的是关陇集团,大唐势力最大的世家门阀,两者必须互辅方能安稳地治理天下。

所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关系有点微妙,外人眼里看来是君臣知己,而且长孙无忌确实也对李世民忠心,但这“忠心”里面难免掺杂一点私心,二人所谓的知己关系,其实多少带了几分炒作的因素,做戏给外人看,营造出一种“君圣臣贤”的和谐氛围,有利于社稷的稳固。然而实际上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之间是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和问题的。

作为皇帝,李世民自然不希望世家门阀势力太大,任何皇帝都不可能接受皇权被分化,更不能接受皇权在地方上的威信甚至还不如当地门阀家主的一句话管用,早年李家必须依靠关陇集团来推翻隋朝,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李家坐稳了江山,世家门阀渐渐便成了李世民的眼中钉了。

作为李世民最倚重的左膀右臂,长孙无忌自然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做人做官,尽量少参与天家皇族里面的敏感事务,尤其是跟立储有关的事,一旦被李世民察觉,以他的为人秉性,一定会翻脸无情的。

所以今日此刻,当李世民问起皇子之事,长孙无忌毫不犹豫否认,站在中间和稀泥,李世民也终于熄了怀疑之心。

事情总有个酝酿发酵的过程,长孙无忌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徒惹怀疑,一旦事情结束了发酵过程,自然会爆发出它原本的实质,跳出来太早便是愚蠢了。

李世民自然也是深谙朝堂政治的厉害角色,所谓成年皇子赴任地方的话题发生得太突然,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内幕,他也不急,和长孙无忌的想法一样,该爆发的时候自然会爆发。

“既然是祖宗成法,自不可违,眼下留在长安城的成年皇子不少,吴王恪,齐王祐,蜀王愔,蒋王恽…”李世民眼睛半阖,历数留京的成年皇子,不数不觉得,一个个数下来,发现成年皇子中除了性格最老实的蒋王李恽早在三年前便主动离京赴任洺州刺史外,其余的全部留在长安城,而且留京的原因无一例外,全是“薄体染恙,不克跋行”。

李世民顿时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龙精虎猛的身体,为什么生了一窝病秧子?这不科学!

“出京!全部出京!”李世民狠狠挥了挥手,断然下令:“明日朕便下旨,所有成年皇子全部离京赴任,不得借故拖延,违者削其王爵,收其授田,绝其俸例。”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马上行礼,齐赞吾皇圣明。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既生在帝王家,为帝王治理地方,造福黎民当为本分,冯渡的奏疏没说错,实为良谏也,朕可纳之。”

几位重臣又是一阵“吾皇圣明”。

李世民含笑收下这一波马屁,表情看似很受用,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

这个冯渡…一定要查一查!查清楚他上疏的原因,敢拿天家皇子说事,除非他是像魏征那样满腔正义无所畏惧的缺心眼,否则必有内情。

既然决定了成年皇子全部出京赴任地方,剩下的事当由房玄龄去办了,包括以皇帝的名义拟草文书,回复诸位御史等等。

房玄龄捋了捋长须,眉心拧成了一团。

这个差事…实在不好接,尤其事涉皇子,更容易给自己埋下祸患,所以有些具体的事情,房玄龄必须问清楚,不然一时疏忽,将来倒霉的可是他。

“陛下,容老臣多嘴问一句,陛下刚才说是全部成年皇子皆须离京赴任?‘全部’?”房玄龄小心翼翼地问道。

李世民点头:“全部,让他们都滚,一个个装病死赖在长安,当朕真糊涂了么?全部都滚。”

房玄龄沉默片刻,愈发小心地道:“也包括…晋王殿下?”

李世民一呆:“晋王?”

房玄龄道:“晋王殿下今年已十六岁,也行过冠礼,自然是成年了,贞观十年被陛下封任并州都督,当年晋王年岁尚幼,并州都督一职自是遥领,今年他已成年,那么…是否也照诸皇子例,一并离京赴任?”

见李世民表情复杂,房玄龄急忙补充道:“原本老臣不该有此问,不过晋王殿下与诸皇子不同,他是陛下嫡出,嫡庶有别,老臣以为还是问清楚了再行事比较妥当。”

李世民深深皱起了眉,脸色愈发阴沉。

“晋王治是朕亲自抚育长大,这孩子聪慧儒雅,难得的是对朕一片孝心,不像别的孽子,他自幼丧母,性子软弱,朕怎忍将他调任到并州,受那风霜之苦?”李世民语气隐含怒意。

房玄龄是个非常有眼力的,见李世民快发飙了,马上识趣地道:“是,老臣明白了,除晋王殿下外,其余成年诸皇子皆须出京赴任地方,老臣明日便着尚书省拟草公函。”

李世民重重一哼,脸色稍霁。

长孙无忌目光闪动,笑着出来打圆场:“陛下所言甚是,晋王殿下和魏王殿下一样,皆是嫡出,魏王因身体贵恙,特旨留在长安,晋王亦是嫡子,且刚刚成年,赴任地方哪里理得清那些繁杂的公务?陛下尽驱庶子,留下嫡子在身边尽孝,实是合情合理,天下人想必也说不了什么的…”

一番话四平八稳,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忽然神情一怔,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长孙无忌的这番话不知有意或无意,李世民似乎听出了别的味道,然后,他深深陷入了沉思。

基调已定,成年皇子出京已成定局,房玄龄等诸臣看了看李世民深思的表情,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同起身告退。

李世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三人于是缓缓退出殿外。

离开甘露殿,长孙无忌,房玄龄和褚遂良三人并肩往宫门外走去。

走出数十丈,离甘露殿很远了,房玄龄这才捋了一把长须,若有深意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

“辅机贤弟今日处处置身事外,是何缘故?”

长孙无忌挑了挑眉,笑道:“玄龄兄何出此言?愚弟只是对天家之事不便多言罢了。”

房玄龄呵呵笑道:“相识半生,你我二人的秉性彼此都清楚,辅机贤弟何必在老夫面前装糊涂?”

长孙无忌笑道:“愚弟是真糊涂了…玄龄兄,可不敢给愚弟扣大帽子啊。”

房玄龄自然不信,望向长孙无忌的目光愈发有深意了。

“陛下如今的心思,一则是炼丹求长生,二则是东征高句丽,他尚觉得离体衰身恙早得很,怕是暂时没想过立储之事,那个叫冯渡的御史如今这么一闹,立储之事算是搬上了台面,陛下想避都避不开了,老夫却觉得,主动揭起此事甚为不妥,届时陛下龙颜大怒,朝堂恐将生乱,于国不利…”

长孙无忌面不改色笑道:“玄龄兄言重了,一个御史的胡言乱语而已,陛下为东征大局计,亦不会把此事闹大的,至于立储,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不能多说,再说陛下如今确是春秋鼎盛之年,迟几年立储亦无不可,愚弟怎会主动揭起立储之事?”

房玄龄叹了口气,都是老狐狸,道行谁也不比谁低,简单两句擦边试探后,房玄龄心中大概有数了。

边走边沉吟,不经意似的看了看落后三四步的褚遂良一眼,房玄龄轻轻道:“那个冯渡…胆子可不小啊。”

长孙无忌笑道:“监察御史么,如今个个以魏征为榜样,胆子自然是不小的。”

房玄龄声音压得愈发低了:“陛下既允了冯渡所请,想必那冯渡应知适可而止了吧?”

长孙无忌笑道:“这个…玄龄兄得去问他才对。”

房玄龄哼道:“搞出这么多名堂,还不是为了晋王殿下,差不多够了,如他所愿,陛下会妥协的…但愿此事到此为止,宫闱之事,决止于宫闱,朝堂和天下不能被牵连。”

长孙无忌目光闪动:“哦?刚才陛下可没答应放晋王离京呀…”

房玄龄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辅机贤弟还在装糊涂,你我二人岂能不知陛下性情?不信打个赌,咱们三人还未踏出宫门,陛下的旨意就会拦住我们…”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玄龄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长孙无忌亦淡淡一笑,神情不见丝毫意外。

一名宦官匆匆小跑到三人面前,喘着气道:“陛下有旨,诸皇子无论嫡庶,朕皆一视同仁,晋王治既已成年,当法诸例,不日启程离京,赴任并州都督,着尚书省二相拟草文书,颁示于朝堂。”

宦官说完朝三人行了一礼,便回去复命了。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二人表情平静,房玄龄眼中露出明悟之色,嘴唇嗫嚅几下,终究还是长长一叹,不复多言。

话不必说透,该明白的都明白,房玄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忧虑。

立储之争恐怕已无法避免,只盼长孙无忌能够控制住局势,勿将东宫之争牵连到天下,在房玄龄眼里看来,长孙无忌和魏王李泰在玩火,他们在李世民的屠刀下跳舞。

褚遂良一直离二人很远,似乎有意给二人一个单独试探和较量的空间,在宦官传完旨意后,褚遂良的眼睛忽然盯住前方长孙无忌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旨意传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散落在长安城各处的皇子府邸皆已知道李世民的决定了。

年幼的皇子尚不觉得,可那些成了年又死赖在长安城不走的皇子们,却一个个气得暴跳如雷,在王府里摔盘子砸瓶子的同时,监察御史冯渡的祖宗十八代女性全部被皇子们用嘴轮了一遍,而且体位颇富创新。

对这些自小骄纵霸道的皇子们来说,仅仅在王府里骂娘自然是不解恨的。

很快,三四名皇子聚集一处,集体骂了一阵后,趁着脑子里热血上涌,几人聚头一商量,索性领着各自的部曲护卫,百来人浩浩荡荡齐赴冯渡府门外。

当然,毕竟是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太出格的事这几位皇子还是不敢干的,不过指着冯府大门骂街,然后指挥部曲护卫们朝大门扔石块,吐口水什么的,皇子们表示毫无压力。

冯渡自知捅了马蜂窝,于是任由皇子们在门外叫嚣辱骂,他却一直没露面,直到皇子们过足了瘾,愤怒且悻悻地离开,冯府的大门仍旧紧闭。

找冯渡麻烦的皇子只是其中的一拨,另外的一拨则聪明的抓住了事情的本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匆匆赶往太极宫,在李世民膝前跪满一地,个个嚎啕大哭,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喊着身体太虚,地方州府气候风俗不宜,好想一辈子陪着父皇,在父皇膝前尽孝,半步都舍不得离开父皇,亲爱的听我说,你快乐就是我快乐云云…

胡编着各种鬼都不信的烂借口,费尽唇舌和演技,为的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请求父皇收回成命,别把他们赶出长安。

一个简单的决定,李世民没想到见识了自己儿子的众生相,一个比一个丑陋,李世民刚开始还耐着性子劝慰,后来越来越火大,最后勃然大怒,下令禁卫将这些不争气的儿子全部赶出宫,并限令时日马上滚出长安。

第八百一十二章 途穷问计(上)

如果没有达到“看山还是山”的思想境界,凡夫俗子喜欢的环境大多是繁华,甚少有喜欢贫瘠冷清的。

大唐如今的人口不多,除了长安城是唯一一座超百万人口的大城外,其余的城池都是十几万甚至几万人口的小城,而且城建也非常糟糕,对于以吃喝玩乐为人生追求的皇子们来说,大唐的任何城池都比不上长安,大家自然都不愿意离开长安,跑到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什么都督刺史。

当然,不愿意离开长安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吃喝玩乐,对有的皇子来说,离开长安便意味着远离了权力中枢,但凡对东宫之位有一丝野心的皇子也不想离开,离开便代表着完全失去了争夺东宫的机会,这辈子只能当一个安享太平混吃等死的逍遥王爷,逢年过节还得提防某个当皇帝的兄弟会不会送一壶毒酒给节日助助兴…

众皇子齐聚太极宫,哭过也闹过,肉麻的马屁拍得连自己都想吐,然而李世民似乎已铁了心,毫无所动地将这些不争气的皇子赶出了宫,勒令限时离开长安赴任地方。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尽驱皇子的决定令长安朝野震惊,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将成年皇子同时赶出长安城,李世民的决定可谓空前绝后。

李治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顿时懵了。

对坚定决心争夺东宫之位的李治来说,这个消息无疑是飞来横祸。

目光呆滞独坐半晌,李治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殿门外随便穿了一双木屐便往外跑,后面几名宦官禁卫急急忙忙跟在后面,一行人跑出宫门上了马,急匆匆朝太平村赶去。

赶到李素家门口时,天已晌午。

门口的部曲们早已认识李治,纷纷朝他行礼,李治顾不得礼数,连通报的程序都免了,径自跑进门内。

李素正在后厨做菜。

家里的厨娘如今已尽得李素真传,李素现在很少亲自下厨了,今日却是例外。

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去鳞,剖开,两面划上规整的格子状刀口,抹上盐用碗口盖住,放置一个时辰后拿出来,在盘底搁上姜片,一小盅烈酒,最后放入蒸笼蒸半个时辰。

李治跑到后厨时,一碟刚做好的清蒸鲈鱼恰好出笼,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鲜香。

“子正兄,不好了!”李治急吼吼道。

“不好个屁!大白天的跑我家来报丧么?”李素头也不抬,眼睛只盯着面前的鲈鱼,仔细打量,神色有些不大满意,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这是第二次实验了,第一次蒸的鱼更失败。

见李素专注的样子,李治不由有些受伤。

自己好歹也是嫡皇子,怎么连条鱼都不如?

深呼吸几口气,李治努力平复了情绪,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淡定一些,不能让李素看轻了,以为自己遇事慌乱,不堪重任。

“子正兄…做鱼呢?”李治说了一句废话。

李素懒懒的,这次连个单音节的回应都懒得说了。

“这回竟是蒸鱼,不知味道如何,上次你家厨娘做的红烧鱼不错,治至今仍回味不已…”李治舔了舔嘴唇,无限神往状。

“嗯。”李素终于舍得回话了,鼻孔里漫不经心地发出一个很敷衍的单音节,眼睛却仍盯着面前的这盘鱼。

似乎…有缺陷啊,本该放点豉油和葱调和色味,又担心抢了鲈鱼的鲜味,弄巧成拙反而不雅,然而现在蒸出来的这条鲈鱼,离想象中的清蒸鲈鱼差了许多,这种不成熟的半成品实在没资格端上李家的饭桌。

“喜欢吃鱼吗?清蒸鱼。”李素忽然抬头,期待地看着李治。

“啊?”李治愣住。

李素不高兴了:“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傻了?问你呢,喜欢吃清蒸鱼吗?”

李治蠢萌蠢萌的点头:“还…还行。”

李素将手中的盘子往前一递,笑道:“来,吃了它,别浪费…”

李治不大情愿道:“这个…是给我做的?”

李素正色道:“早知你会来,我提前两个时辰便做好了它,就等你来享用,晋王殿下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

“…惊喜。”

李治很会吃鱼,第一筷便朝最嫩的鱼肚下手,筷尖轻轻一拨拉,挟起一块无刺的嫩白鱼肉送进嘴里。

“怎样?好吃吗?”李素期待地看着他。

李治表情有点难受:“…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什么话好听?”

“当然是假话。”

李素毫不犹豫道:“那就说假话,快,用尽你所有的辞藻来赞美它。”

李治:“…”

为什么…不按套路出牌?跟这种人聊天很累知不知道?

李治吃了一筷便不肯再挟第二筷了,搁下筷子打算说正事。

李素看着盘中那条缺了肚皮的鱼,神情很纠结。

任何不完美的东西都无法忍受啊…

拦住李治的话头,李素指了指那条鱼。

“天大的事都不能浪费食物,食物是上天的恩赐,浪费会遭雷劈的,我和你走得那么近,说实话,我有点忧虑,怕天上的雷公不小心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