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也很纠结,看着盘里那条鱼,叹道:“那么,我该怎么办?”

“两个方案,一是吃光它,二是花钱消灾,十贯钱给我,你偷偷把鱼扔掉,我当作没看见。你任选一个。”

李治不假思索道:“我选第二个。”

“痛快,给钱。”

李治带了随从,很痛快便把钱给了。

宰冤大头的感觉很不错,认识李治实在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件事,拿到钱的李素心情很愉悦,看李治也越看越顺眼,这孩子,除了傻了点,基本浑身上下都是优点…

“子正兄今日为何突然亲自下厨?”李治与李素在一起时总喜欢提各种问题,尽管有的问题全是废话。

李素叹了口气,道:“我家夫人这几日不知怎么了,食欲特别不好,看见什么都说不喜欢吃,有的东西连味道都闻不得,我只好亲自下厨了,但愿她能喜欢。”

李治看怪物似的看着他,良久,啧啧叹道:“向来都是夫人服侍丈夫,治从未听过男子主动为夫人下厨的,子正兄,你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李素白了他一眼:“给婆姨做个菜就叫‘特别’?你们这个年代的男人真跟活在梦里似的,再过一千年,别说男人给婆姨做饭了,每月所有收入全部老老实实上交给夫人,顶多给自己留点零花,偶尔跟朋友出去喝个小酒,回家都要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报账。夫人一个不高兴,男人就得规规矩矩跪下请罪,态度稍微不端正就得被夫人踹了,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治吃惊道:“怎么可能!千年后的男人这么惨?活着还有甚意思?”

李素幽幽道:“狼多肉少,男多女少,你说男人怎么办?他们也很绝望啊…活下去简单,想活得有滋有味,当然必须要找个婆姨,受点委屈,活得窝囊点也没什么关系了。”

李治仍不敢置信地摇摇头:“我情愿一死。”

李素斜眼看着他。

男人啊,从八岁到八十岁都嘴硬,别看面前这家伙一脸铁血男儿真汉子的模样,若历史轨迹没变的话,不出十年,他就会知道自己在武则天面前怂成啥样了,简直窝囊到天怒人怨。

李素鄙夷地道:“好了,说正事,别只知道放嘴炮…回到刚才你那副急急忙忙报丧的样子,到底啥事不好了?”

话题岔得太远,李治一时没回过神,愣了半晌忽然重重一拍腿,果然恢复了刚才一脸报丧的模样。

“子正兄,不好了啊!父皇要把我赶出长安城,去并州当都督…”李治气急败坏道。

李素一呆。

上午发生的事,消息还没传到太平村,李素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仔细说!无端端的,你父皇为何将你赶到并州去?你闯祸了?”李素沉声道。

李治哭丧着脸摇头:“非也,是朝中一个名叫冯渡的监察御史,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上疏说父皇的成年皇子当尽人子之责,为父皇戍守天下,但凡成年者必须出京赴任地方,当年分封诸王时封的什么官职便实授什么官职,比如我,贞观十年被封为并州都督,就必须马上离开长安城去并州上任…”

李素脸色愈发凝重:“那个叫冯渡的人是什么来头?他背后有什么人?”

李治苦笑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是他自己觉得不妥才上疏吧,以前魏征老大人不也是么?”

李素冷笑:“若说他背后无人指使,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你想想,如今正是争储的紧要关头,那些藏在暗处的矛盾已然呼之欲出,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了,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上疏说要把成年皇子全部赶出京,你觉得那个叫冯渡的人有胆子这么干?如果非要证明的话,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魏王泰可在这次皇子出京的名单中?”

李治惊愕,随即颓然叹气:“魏王兄因身体原因,可允不之官,他是唯一的例外…”

李素嘿嘿笑道:“所有成年皇子全部离京,就剩魏王一人留在长安,以魏王的本事,自然是频繁出入宫闱,向你父皇早请示晚汇报,各种扮孝子扮乖巧,一脸天真憨厚博你父皇的恩宠,放眼整个长安,竟然没有一个皇子跟他争宠,最后,这东宫之位铁定是他,毫无悬念了。”

李治闻言急了。

如果换了当初没有当太子的野心也就罢了,无论谁当太子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他只是个混吃等死的逍遥王爷。

可是后来李素将局势跟他细细剖析以后,李治赫然惊觉自己必须要争这个太子之位,因为不争就是死。

无论谁当上太子,将来继任帝王后,第一个要弄死的便是他李治,没别的原因,只有一个最要命的理由,——因为李治是嫡子,嫡子的身份便意味着他有资格继任大统,是帝王潜在的皇位威胁者,为了永除后患,李治必须死。

不是皇帝就是绝路,对李治来说,这是个很残酷同时又很简单的选择题。

李治果断选择了争太子之位,究其原因,蠢蠢欲动的野心占了一部分,为了保命生存也占了一部分,这个太子之位他必须争,而且必须赢,输就意味着死。

今日李世民下的这道旨意,若说得严重点,可以说已将李治推上了绝路。

离开了长安,离开李世民身边,他李治争太子焉有胜算?

李素的心也沉了下去。

现在他与李治的关系不仅仅是朋友,两人的利益也紧紧绑在一起,一损俱损,李治争不到太子,换了李泰上位,他李素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死法不同而已。

“仔细说说,那个叫冯渡的人上疏后,朝中诸臣是什么反应?”李素沉声道。

李治想了想,道:“首先是冯渡一人独自上疏,父皇原本并未放在心上,冯渡的奏疏被留中不发,第二天,又有三位御史附议冯渡,同时上疏,请求父皇尽遣成年皇子赴任,父皇仍不理会,最后不知为何,朝中竟有半数以上的御史上疏,内容皆是附议冯渡,父皇这才重视起来,与舅父大人,房相等重臣商议后,方才做了这个决定…”

“你舅父大人对此事是何态度?”李素目光闪动。

李治苦笑:“舅父大人并未表态,这个决定是父皇自己做的。”

李素冷笑。

这只老狐狸,道行真不浅,什么话都没说就把事情给办了。

李治哭丧着脸道:“子正兄,快帮我想想办法,我若赴任并州,将来肯定是死路一条,魏王兄若当了太子,我命休矣!”

李素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可以肯定,这次的事跟魏王脱不了干系,只有把你们这些成了年的皇子全赶出长安,他才有十拿九稳的信心当上太子…”

阖目沉思半晌,李素喃喃道:“出手真够快的,不声不响便占了主动,逼得陛下做出这个决定,他的赢面越来越大,离成功几乎只差半步了…”

李治试探着道:“要不…我进宫去求求父皇?我与魏王兄一样都是嫡子,父皇必舍不得我离开他身边,况且父皇最疼我,若是求一求他,说不定他能答应呢…”

李素摇头:“旨意已下,断无收回之理,你父皇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把你这个嫡子也算了进去,说明他已思虑周全,觉得你应该离京,或者说,你必须离京,求他也不可能改变结果。”

李治愕然:“父皇为何觉得我必须离京?”

李素看了他一眼,叹道:“因为你父皇要服众,要做给天下人看,告诉天下人你们李家的皇子无论嫡庶,皆一视同仁,身份尊贵的皇子都不能例外,那么世上的‘公平’二字,便多了几分分量,这对社稷统治来说很重要,皇家必须要树立起这样的威信,明白吗?”

“当然,同时也是做给朝堂诸臣看,连嫡子都舍得扔到并州去,还有什么人和事能例外?无形之中,陛下在朝臣心中的威信也更高了,甘心为大唐社稷效死命的朝臣也越来越多,这是收拢人心的好事,付出的代价是扔一个嫡子出去,换了是你,你觉得这笔买卖划算不?”

李治呆愣许久,苦笑道:“当然划算,很合理,但不合情,当皇帝难道一定要面对这种残酷的交易么?”

李素点头:“如果你当上皇帝,这辈子一定也会遇到许多类似的选择,这是无法避免的,很多原本不太尖锐的矛盾,然而一旦上达天听,这个矛盾便已非常严重了,严重到无法化解,只能两相其害取其轻,该牺牲的,该当弃子的,无论多么舍不得,终归还是要舍出去,所谓‘帝王无情’,只不过是因为帝王经历了太多不舍而必须舍的人和事,渐渐变得铁石心肠,天下再无任何人和事能令他‘不舍’了…”

李治颓丧垂头,长叹道:“这样的帝王,当起来有什么意思?我现在真怀疑自己争太子之位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李素笑道:“你可以做帝王界的一股清流,不舍便是不舍,想留下就留下,扔出去的东西永远是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谁若不服气就一个字,‘弄死他’。”

看着李治三观崩塌的表情,李素悠悠道:“看样子,你后悔了?后悔争这个太子了?没关系,你随时可以退出,你一退出,我第一时间去抱魏王的大腿,他很看重我,对我的弃暗投明想必一定会高兴得原地爆炸,我这辈子照样活得顺风顺水…”

李治回过神,脸有点黑:“谁后悔了?还有,‘弃暗投明’啥意思?我如此阳光开朗胸襟如海的伟丈夫,哪里‘暗’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途穷问计(下)

前程无光,身后是绝路,李治此刻的心情委实很复杂。

他今年才十六岁,却已深深感到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原来成年人的世界如此复杂,哪怕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算计起他来也是毫不留情。

不得不说,李素和李治二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李素很清楚争储之战已经开始,双方如何谋划如何行事,大致有了个了解,他没想到的是,李泰的动作居然如此快,可以说,从东阳设宴的第二天,李泰可能就开始实施行动了,目的就是要把李治打压下去,排挤出去。

李素现在意识到自己轻敌了,一直以来自己总有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能够预知大势,于是不慌不忙,总觉得自己像神明俯瞰生灵一般,万物所思尽收眼底。

然而他没想到现实狠狠教训了他。

无论如何,自己只是凡人,凡人不可能事事料敌于先,他们的反应速度和谋划之深远,在这件事上李素确实少算了一步。

现在要做的,自然是亡羊补牢,只要还活着,就永远有希望翻盘。

相比李素的冷静,李治显然有点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击,他发现自己不是当太子的料,稀里糊涂就被人暗算了,这还只是一个亲兄弟的暗算,将来若当上皇帝,要面对的却是成千上万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以他这种单纯的性子,怕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子正兄,真的还有希望吗?”李治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素。

李素正色道:“无论身处怎样的绝境里,都要心怀希望,正因为希望,人活着才有滋有味,永远不要放弃,哪怕置身悬崖峭壁,也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李治被感动了,眼神灼热地注视着他:“子正兄至理,治受教了,如今治虽身处绝境,但我不会放弃努力的!”

李素欣慰颔首:“孺子可教也,只有努力过了,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绝望,然后含笑九泉死也瞑目…”

李治:“…”

这鸡汤有毒!

“好了,美味的鸡汤喝过了,咱们说正事…”李素转头看了一眼那盘失败的清蒸鱼,决定对它绝望了。

请李治到后院的凉亭内坐下,丫鬟奉上茶水点心,二人凭栏听风,茗茶雅叙。

“遇事不要急,你本已处在劣势,若不能镇定冷静,只知慌乱焦急,这场争储之战你已输了九成九了。”

李治深吸了口气,终于恢复了镇静,神色从容淡定,坐姿非常端正地轻啜了口茶水,才道:“还请子正兄指点迷津。”

李素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说句犯忌的话,只要你父皇尚还在世,你的性命当可无忧,就算咱们运气不好,最坏也不过是魏王当上了太子,但那又如何?太子不是皇帝,决定太子人选的人是皇帝,哪怕已经是太子了,皇帝说废也可以废了他,所以你不要急,不可否认魏王比咱们先走了一步,但是,也只不过是一步而已,咱们步子迈大一点,三两步内便可超过他。”

李治点头,展颜笑道:“其实来你家之前我确实是很焦急的,整个人就像突然被人从背后推下了悬崖,不过见到你之后,我突然不着急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能想出办法帮我渡此逆境的。”

李素脸色一滞,再看李治时,却见他眼中迅速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李素顿时怒从心头起,这小混账越来越狡猾了,早知道反过头抱那个死胖子的肥大腿,至少人家丑得有特点,站一起突显自己的英俊。

“首先你要做的是淡定,记住隐藏自己的情绪,一定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不满,尤其在你父皇面前,更要谨慎说话,要表现得很欣然很顺从的样子,你父皇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如此可教你父皇安心,同时也可迷惑魏王,叫他捉摸不透你的意图,令其自疑甚至自乱…”李素缓缓道。

李治点头。

“其次,当着全长安人的面,大摇大摆去拜访我的舅父李绩将军,他是并州都督府长史,你这个并州都督只是遥领,事实上并州都督之权握在李绩将军手中,你去拜访他,便是做足了姿态,让长安的君臣都知道你对赴任地方并无抵触,反而很主动地请教并州的风土人情和官府军事等,这样一来,你父皇对你的表现更加满意了。”

李治有些不淡定了:“又是欣然顺从,又是主动请教,依子正兄的意思,难道我真要去并州上任都督?”

李素哼道:“急什么?要你做的这两件事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总之,你要给人一种老实听话乖巧的形象,这个形象对你很重要,哪怕在你当上太子后也要保持这个形象,等到你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帝,那时你就可以像一只脱缰的哈士奇,想怎么奔跑就怎么奔跑…”

“子正兄,何谓‘哈士奇’?”

“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坐直了认真听我说…”李素沉吟片刻,缓缓道:“接下来呢,就是我该干的事了,这个死局必须破去!”

李治崇拜地看着他:“你想到办法了?”

“没有。”李素老老实实道:“这么快能想到办法,你是在侮辱你魏王兄的智商吗?”

虽然完全没有任何证据和征兆,但李素就是觉得此事与长孙无忌有关。

没有原因,只是直觉。

这个阴损主意一般人想不出来,魏王李泰确实聪明,但他的道行也不足以想出如此损人的主意,只有长孙无忌才有这个实力毁人不倦。

破局的办法李素暂时拿不出,或者说,他并无十足的把握能扭转这个劣势,圣旨已下,断无更改,想把李治留在长安实在是千难万难,虽然也是嫡子的身份,但在李世民存心“公正”的心态下,嫡子这个身份对李治并无太大的帮助。

李治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虽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他已经不再担心,因为这件事交给李素接手了。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信心,李治对李素甚至有种盲目的信任,他总认为李素无所不能,任何疑难杂症到了李素手上总能逢凶化吉。

傍晚时分,王直从长安城赶回了太平村。

他是被李素召回来的。

在想出破局的办法以前,李素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多了解一些真实的内幕,自己就多一分胜算。

夜色降临,李素和王直坐在后院的凉亭里,二人面前三样小菜,一壶烈酒,伴随着夏夜里的虫鸣蛙叫,和头上一轮皎洁的明月,此情此景倒颇有几分雅意。

啪!

李素闪电般出手,拍死了一只停在胳膊上吸血的蚊子。

“雅”是给外人看的,遭罪的还是自己。

仰头饮了一杯酒,李素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喃喃叹道:“我在想我是不是疯了,喝酒的地方那么多,我们为什么非要坐在这里喂蚊子?”

王直苦着脸连连点头:“我早就想说了,又怕破坏你的雅兴,还以为你喜欢着调调儿呢,老实说,坐这里小半个时辰,我浑身上下被蚊子咬了个通透,顶多再过半个时辰,我恐怕已血尽而亡了…”

李素当机立断:“走,换地方。”

幽雅如画的池塘月色下,二人灰溜溜地起身,匆匆忙忙离开凉亭,在后院随便找了间厢房进去,后面有丫鬟端着酒菜将它们移到厢房内。

酒过三巡,李素咧了咧嘴,道:“最近你那些手下怎样?”

王直压低了声音,道:“上次你说过以后,我暗里留了心,首先一个个排除我身边的人,发现果然有两个人不大对劲…”

李素目光一凝:“仔细说说。”

“这两人是前年投奔我的,说是在岳州犯了事,逃到长安来避官府追捕,两人是表兄弟,做人做事都很利落,开始是跟着我一个心腹手下,后来接触多了,我觉得他俩人不错,于是把他们调到我的身边,这俩人倒真有本事,长安城里那些无赖泼皮被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渐渐在市井中威望甚高,这二人为人又比较忠义,我也乐得放手放权…”

李素听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他知道王直正在述说一个悲剧故事,至少将来很有可能发展成悲剧。两个太完美几乎找不出缺点的人,在哪里不能混出头?偏偏要屈居王直的手下,还满腔忠肝义胆,将手下的事务帮他打理得妥妥当当,一副正人君子甘心在贼窝里养老的架势,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王直神情苦涩,接着道:“原本我一直很相信这两个人的,直到你告诉我,我的手下可能有陛下派进去的细作后,我便留了心,但凡我的心腹手下我都悄悄派人查过老底,查到这兄弟二人时,赴岳州的人回来告诉我,他们所谓在岳州犯的事根本子虚乌有,而且两人行踪诡异,每月总有那么一两天找不到人,不知所踪,最重要的是,当我对他们起了疑心后,我总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

李素好奇地道:“什么味道?”

王直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字道:“行伍的味道,看他们走路,说话,行事等等,必是府兵出身,以前因为相信他们,没往这上面想,现在一旦留了心,这二人处处透着诡异,我敢肯定,他们的来历有问题。”

第八百一十四章 危机暗伏

王直的手下被李世民安插了眼线,这是李素早已预料到的。

预料归预料,多少还是存了几分侥幸,以为自己运气好,隐藏的这股势力没被李世民发现。

可是今日王直道出怀疑后,李素心底深处那仅存的一丝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种种迹象表明,王直的手下果真被李世民渗透了,他说的那兄弟二人多半便是李世民安插进来的,王直说他闻到了行伍的味道,李素更能肯定,他们或许就是禁军出身。

王直手下的势力本就是走偏门的,收保护费之类的事没干过,可占地盘打打杀杀的总免不了,安插两个有功夫底子的人进来,也能迅速的适应环境,马上融入到这股势力中去,从而取得王直的信任。

早在三年前,李世民便已安插了眼线,说明这股势力早已在他的心里挂上号了,可笑的是,自己居然毫无察觉,还一心觉得这股势力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拿它当成自己唯一的一条退路。

这个年代或许有些愚昧落后,但是,处在顶层的那一小撮人,真没一个傻的,李素小看了天下英雄。

“你对那兄弟二人起了疑心,有没有对他们动手?”李素严肃地问道。

王直犹豫了一下,道:“我打算将他们架空,这两年我太信任他们了,让他们掌握了不小的权力,很多事情下面的弟兄报上来,都是到他们兄弟那里便到头了,除非一些他们实在无法处理无法判断的事,他们才会送到我这里来,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我打算用几个心腹手下将他们的权力慢慢蚕食,最后架空…”

李素欣赏地看着,笑赞道:“看不出你比以前聪明多了,居然还懂得帝王心术了。”

王直赧然一笑,道:“好歹也在长安城里混迹了几年,不可能没一点长进…”

李素缓缓点头:“不错,确实有长进,但长进得还不够…你若真把那兄弟二人架空了,咱俩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王直大惊,额头不觉冒出了冷汗:“有…有那么严重吗?”

“你要对自己有个清醒的认识,既然陛下盯上了咱们手里的势力,那么,咱们如今便是陛下盘子里的一道菜,他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这个时候若咱们做出任何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刺激到陛下,然后提前把咱们吃掉…”

王直呆愣半晌,苦笑道:“难道咱们这辈子就只能当一盘菜,提心吊胆随时被人一口吃掉?”

李素笑道:“傻孩子,当然不是。”

王直松了口气:“那还好…”

“等到陛下蹬腿咽气了,咱们…”

“就没事了?”

“…就被临终前的陛下恩赐陪葬,死在帝王陵墓里耶,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王直:“…”

李素的笑容也有点苦涩,拍了拍他的肩,道:“按兵不动,维持现状,什么都不要做,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出稳妥的法子,把你我二人从这泥潭里拔出身来。”

王直轻松了,一脸释然的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李素眨了眨眼,这家伙怎么跟李治一个德行?

“陛下今日下旨,令所有成年皇子全部出京赴任,这个消息你听说了吗?”

王直道:“听说了,你打算一心辅佐的晋王殿下似乎也在其列。”

李素叹了口气:“是啊,所以,这又是一桩麻烦,真奇怪,这些年我似乎被霉神亲过似的,一桩接一桩的麻烦找上门来,我活着的目的仿佛就是不停的解决麻烦,刚解决完这个,马上又来了另一个,老实说,我都有点厌世了…”

王直笑道:“你咋不说你年纪轻轻已然被封了县公呢?解决了麻烦马上便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多少人羡慕得眼都红了,你看我家那位兄长,就是受了你的刺激,现在一门心思想去混府兵大营,打算搏命挣一个军功回来封爵呢…若连你都厌世了,天下人还不得全都抹脖子算了。”

李素叹道:“有失必有得,活着是为了解决麻烦,换个说法,若想继续活下去,就必须不停的解决麻烦,这样一说,心情稍微好些了。”

王直眨眨眼:“所以,这桩麻烦你打算如何解决?”

李素想了想,道:“你帮我查一个人,监察御史冯渡,把他的老底都查清楚,尤其是他背后投靠了哪座大山,这个很重要。”

王直点头:“放心,三两天必有消息。”

李素叮嘱道:“记住,一定要选个最信任的心腹去办这件事,你手下那些人早已被渗透得跟筛子似的,选人一定要谨慎…”

王直拍胸脯道:“我亲自去查,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李素纠结地看了他一眼:“我正打算叮嘱你,办完这件事后记得灭口,你这样一说,我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

王直当夜在家中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离开家,赶往长安城。

整整一上午,李素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他在绞尽脑汁想对策。

王直手中势利被李世民渗透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在李世民没有动手的迹象前,李素必须维持现状,不能做出任何举动刺激李世民那颗脆弱的玻璃心。

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李治的事。

他和李治都清楚,一旦真的离开长安,跑去并州当什么都督,那么万事皆休,纵然李世民不太满意李泰锋芒毕露的性格,然而李泰每日嘘寒问暖扮孝子之后,李世民恐怕也会动摇初衷,毕竟李泰这个皇子确实很完美,李世民尤其宠爱他,软磨硬泡之下,李泰当太子差不多已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李素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来到这个年代,许多事情李素都是有意识地不让它偏离原来的轨道,史书上该发生的都应该发生,因为李素对历史充满了敬畏,同时,他自问没有能力去应付那些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它们根本是不可掌控的,谁知道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可是这一次李世民忽然决定将所有皇子赶出长安,历史上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李素终于有些忐忑了,他担心因为自己的到来,历史的轨迹已彻底改变,而且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扭转。

如果当上太子的是李泰,而不是李治,那么将来李泰即位后,大唐的国运气数会不会改变?是比原来的历史更长久,还是变得更短命?

改变了原有的轨迹,未来已是无法预测,李素打从心底里感到忐忑。

过了晌午,天开始热了起来。

关中的天气很邪性,冷和热都非常极端,像关中汉子的性格,看不顺眼的张嘴能把人怼死,看得顺眼的能把头割下来送你。

吃过午饭,李素仍躺在院子里发呆,他在思索对策,可惜仍未想到好办法度过眼前的危机。

想得脑仁疼,正躺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昏昏欲睡时,薛管家来报,有客来访。

客人是熟人,而且不止一个。

许敬宗,李义府,裴行俭三人联袂而来。

李素顿时清醒了,满脸期待地看着薛管家。

“带礼物了吗?”

“啊?这个…”薛管家擦了擦老汗,吃吃道:“没,没带,就三个人,连随从都没带。”

李素的表情顿时由期待变为失望,懒懒散散地往后一躺,道:“那就等我睡醒了再会客…”

薛管家有些迟疑:“公爷,这样…不太好吧?其中许老爷还是夫人的堂叔呢,若叫他们等着,只怕…”

李素只好又睁开眼,无奈地叹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接待一下,老薛你说说,这年头的人都怎么了?哪有登门做客不带礼物的道理?这难道不是道德的沦丧,礼乐的崩坏吗?”

“呃…”薛管家语结,不知这话该如何接,按理呢,作为管家应该无条件附和家主,可是羞耻心又在谴责自己不能毫无底线的附和…

“请他们进来吧,就在前堂,叫丫鬟奉茶…茶叶少放点,花钱的。”李素没精打采地吩咐道。

许敬宗三人进门,前堂就座,三人神情很淡定,显然不以不带礼物登门为耻。

作为主人,李素暗恨,气得咬碎银牙。

三人登门的目的李素早已明白,宾主前堂一阵寒暄,李素端着茶盏,笑语吟吟,三位客人妙语连珠,前堂内气氛分外融洽热闹。

李素陪着他们说笑,暗中观察三人神色,见三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互相以眼神交流,李素顿知这三人在登门之前一定商量好了什么。

闲话说了半天,正事一句都没提,看来三人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于是李素不负众望,说出了开场白。

扭头看着裴行俭,李素笑道:“上次与裴兄说过,托程老将军为裴兄在右武卫谋个录事参军之职,前几日我特意去拜访了程伯伯,程伯伯听说裴兄是苏将军的得意门生,马上点头答应了,正式的调令过几日约莫会送到裴兄府上,裴兄坐等佳音便是。”

裴行俭一愣,接着大喜过望,马上起身朝李素长揖到地。

“裴某今生若有腾达之日,尽皆李公爷所赐也,愿为公爷肝脑涂地。”

李素笑道:“可不敢乱说,咱们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为陛下肝脑涂地,我何德何能让裴兄这等大才效命。”

裴行俭尴尬笑了两声,急忙改口道:“是是,裴某欣喜之下一时失言,公爷说得没错,咱们都应为陛下肝脑涂地。但是,公爷予我之恩惠,裴某一生铭记在心,若公爷不嫌裴某高攀,裴某从此愿以兄事之。”

第八百一十五章 开诚布公(上)

送出一个录事参军的官职,李素成功将裴行俭收入彀中。

换了前世的说法,李素这是提前买下了一支潜力股,而且是在价格最低的时候抄底买入,这支股究竟有多大的潜力,李素不清楚,但是可以肯定,未来裴行俭的成就一定不小。

人尖子就是人尖子,裴行俭这种人本身的能力非凡,学得一身文武艺,在同龄人当中出类拔萃,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李素所做的只不过是轻轻推了他一下而已。

录事参军不过是个小官,当然,比裴行俭如今的仓曹参军要高两级,裴行俭欣喜若狂,他赫然发觉自己时来运转,迎来了事业的春天。

一旁的许敬宗和李义府羡慕得眼都红了。

这实在是不可理解啊,按道理说,许敬宗和李义府这两人皆是昔年秦王府旧臣,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论为人处世,论官场经验,论人生阅历,二人比裴行俭岂止高出一筹两筹?

这位李公爷虽位高爵显,但在官场上却仍是单打独斗,如今正是需要党羽势力的时候,相比之下,许敬宗和李义府对李素的价值不知比裴行俭这个官场新丁高出多少,为什么李公爷偏偏第一个看中的却是裴行俭?这个长着一脸正义嘴脸的新兵蛋子到底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