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兄,你今日是打算跟我聊这个女人?”李治显然不太想聊武氏这个人。

李素笑道:“不聊女人,当然,也不想跟你聊男人,不过我还是很奇怪,那位武姑娘向你献了什么计?”

李治回忆了一下,道:“她说要助我脱困,关键是说动太原王氏站出来声援我,继而带动整个山东士族向父皇求情请命,她还说愿意帮我游说太原王氏…”

李素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嘴唇嗫嚅了几下。

李治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不由好奇道:“子正兄何故这般表情?那位武姑娘说错了?”

李素突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她没错,句句在理,不过…她晚了一步。”

“子正兄何出此言?”

李素揉了揉鼻子,慢吞吞地道:“因为…我已说动了太原王氏,两日后,朝堂上必有分晓。”

李治呆住,接着大喜若狂:“真的?”

“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此事,嗯,这桩案子有转机了,不出意外的话…呵呵,你在这宗正寺怕是住不了几天了。”

李治高兴得脸孔发红,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子正兄早想到借助太原王家的力量助我脱困?”

李素叹道:“早在当初劝你争太子时,我便将太原王氏算在咱们的阵营里了,只不过当时没想到借用他们的力量不是争太子,而是为了自保…过程算是很艰难,幸好结果还不错。”

李治感激地道:“劳子正兄这些日为我奔走,治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

李素瞥了他一眼:“说这话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怎会不知道如何谢我?钱啊!给我一笔巨款就是感谢我的最好方式,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

李治苦笑:“子正兄,你这贪财的毛病…”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看,我为你奔走,救了你的小命,回过头找你要报酬时既没把你吊起来也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这就是‘道’,堂堂正正的要钱,如果不给我再考虑要不要把刀架你脖子上,世上像我这样的君子实在不多了…”

李治两眼发直:“君子…是这么干的?可我为何总觉得你说的是土匪强梁呢?”

李素叹了口气,一不小心就把天聊死了,小屁孩不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了,日后若再敲诈他,恐怕得多费些心思…

一个敲诈失败,另一个死活不上当,二人陷入僵局,于是非常有默契地略过这个话题。

“我在宗正寺静候佳音,外面的事便有劳子正兄为我筹谋奔走了,还有那位武氏…”李治说着,忽然笑了笑:“那位姓武的姑娘确实聪明,可惜与子正兄比起来还是颇有不如,我刚才没说错,其才弱子正兄三分,野心却胜子正兄十分,留她在身边做幕宾,说实话,有如鸡肋一般,我看索性便给她安排个闲差去处打发了吧。”

李素目光闪动,笑道:“不必如此,你还是把她留在身边好好用,其人有大才,亦有凌云登天之志,胜过世间昂藏须眉良多,有些地方或许我都不如她,慢慢的你会发现她的优点,当年她屈居我府上时我也答应过她,要给她寻个好去处,如今她既主动投靠你,自是两全其美…”

李治不以为然地笑笑:“连你都这般推崇她,区区一介妇人,真有天大的本事?”

李素神情认真地看着他:“她确是有本事的,你莫小看她,日后但凡遇到大小事,不妨与她商议,不过你要记住,为英主者,善纳谏,却也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为你谋划的主意,取舍全在你自己的判断,不必言听计从,当你拿不定主意时不妨来问问我,还有…”

李治见他停顿下来,不由好奇地道:“还有什么?”

李素沉吟片刻,道:“还有,若你发现她越来越膨胀,仗着你的信任得寸进尺擅专独行时,嗯,不要管那么多,先抽她!”

夜深,太极宫。

李世民坐在大殿内,神情木然地批阅着奏疏。

桌案上一盏白烛发出微弱的淡黄色的光芒,微风吹拂过后,烛光愈见暗淡,李世民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拈起桌上的小铁剪,剪去一段烧得发黑的烛芯,桌案周围的光芒于是亮了一些。

回过头来继续批阅奏疏时,李世民却忽然觉得一阵心烦意乱,奏疏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搁下笔,李世民长叹一口气,阖目养神许久。

殿内一片寂静,安静得仿佛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紧,不知想起了什么,连气息都有些乱了,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睁开眼,李世民从桌上一角取过一只小金盒,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鸽蛋大小乳白色的丹药,李世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取过丹药塞入嘴里,和着茶水吞了下去。

丹药似乎有些效果,服下不到半炷香时辰,李世民的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额头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只是脸上的那片红润却显得有些诡异,透出一丝不健康的青灰色。

服药之后的李世民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连久滞混沌的思路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拧眉沉吟片刻,李世民忽然扬声道:“常涂何在?”

穿着绛紫色宦官服的常涂如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外。

他是一道无声的影子,随时随地等待李世民的召唤。

李世民抬眼扫过他,淡淡道:“进殿来。”

常涂沉默着走入殿内,离李世民十步时站定。

李世民看着他,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朕生死相依之人,可以离朕更近一些,不必避嫌。”

常涂沉默着又往前走了五步,便再也不肯走近了。

规矩永远是规矩,五步便是君臣的规矩,再近就是逾矩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雉奴这两日在宗正寺过得如何?”

常涂恭声道:“悠闲度日,荣辱不惊。”

李世民露出不忍之色:“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头,也不知宗正寺里吃住如何,可有受委屈…”

常涂垂头道:“陛下放心,老奴的人时刻盯着宗正寺,这几日晋王殿下一切都好,期间有泾阳县公李素去探望过他两次。”

李世民一愣:“李素去探望雉奴?”

“是。”

李世民沉默片刻,又道:“只是探望吗?”

常涂轻声道:“二人说话时摒退左右,老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李世民眉头一蹙,道:“从冯渡被刺案发之前到现在,李素在长安城里那点小势力可有异动?”

常涂道:“未动一兵一卒,事涉晋王,晋王与李素交好,而冯渡被刺的源头便是促请成年皇子离京,老奴当初也怀疑冯渡被刺是否与李素有关,于是特意遣人盯住了李素和他那个同乡王直,并下令内应严密监视那股势力的一举一动,可是这些天过去,李素并无异常举动,王直手下那股势力也并无任何动静,老奴以为,此事恐与李素无关。”

李世民哼了哼,脸色有些复杂。

李素的猜测没错,早在李素设计破坏东阳公主与高家的联姻这件事开始,李世民便怀疑有人搞鬼,派常涂暗中查过之后,李素和王直设在长安城市井的那股势力便落入了李世民的视线内。

之所以没有选择治罪李素,李世民的想法与李素判断的也一样,刚开始这股势力并不强大,几十百来号人,其中大部分是市井无赖痞子,再加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游侠儿,看在李世民这样一位帝王眼里,自然是嗤之一笑的,简单的说,那时李素手下的这股势力,李世民连收拾的心情都懒得动,根本就是不屑收拾他。

后来,王直不断的将势力扩充,内部的上下等级和规矩也渐渐森严起来,而且在制造长安城舆论,以及打探各种消息方面颇有建树,这种变化自然逃不过常涂的眼睛,随着它的日渐壮大,常涂终于开始正视这股势力了,把它当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李世民面禀,到这个时候,李世民才重视起这股势力,也是在这个时候,由常涂亲自挑选的十来名内应混进了这股势力中。

作为帝王,是绝对不容许眼皮子底下有这么一股不由自己掌控的势力存在的,按理,李世民应该第一时间将这股势力铲除,然后将李素重重治罪,可是李世民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这股势力其实并未给长安城和朝堂造成多么大的损害,从内应细作源源不断传递出来的消息,以及这股势力种种所作所为来看,它存在的目的并非为了在长安城翻云覆雨,而是李素自保的一件工具,除了保李素,它根本没做过任何损害社稷威胁宫闱的事。

这个事实终于令李世民高高举起的屠刀轻轻放下了。

保李素不算理由,朝堂那么多大臣都想有自保的手段,也没见谁丧心病狂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暗中培植出一股势力来自保,只是李素是个例外。

一来李世民知道李素并无野心,他培植这股势力的初衷不是为了谋害谁,而是为了不让别人谋害他。二来,随着常涂派出去的内应在这股势力内部渐渐占据了高位,它的一举一动实际上已在李世民的掌握之中,铲除它只是一句话的事,李世民反倒不着急了。

最重要的原因是,李世民对这股势力渐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数年下来,它的羽翼已渐丰满,内部的组织结构,上下等级,各种打探消息和利用舆论的方法,以及上下垂直单线联络的管理方式等等,令李世民叹为观止,很多方面甚至是常涂那帮手下都做不到的,李世民暗暗赞叹李素委实是个人才,就连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也能弄出一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新花样,这股势力如果改头换面,成为效忠朝廷和皇族的一部分,李世民对朝堂的掌控想必更是得心应手。

于是李世民动起了将这股势力收为己用的心思,这才让李素没心没肺的逍遥到现在。

“你确定李素未参与其中?”李世民冷冷问道。

常涂静静地回道:“老奴不敢打包票,但十有八九应该没有参与。”

李世民点点头,道:“既然未参与,那么冯渡被刺一案应该与他无关,暂时先撤回监视李素和王直的人手,给朕仔细查查雉奴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这桩案子朕越想越不简单,里面恐有更深的内情…”

常涂道:“老奴也认为此案不简单,从冯府莫名其妙冒出一个下人被灭口开始,到晋王殿下身边一个侍卫被牵连,虽说一切皆是铁证如山,可老奴总觉得不对劲,好像冥冥中有人刻意安排,将这些证据若隐若现的埋在浅处,只等老奴上当,与其说这些是铁证,还不如说它们都是一个又一个圈套,老奴现在就有一种中了圈套的感觉…”

李世民一愣,脸色立刻有些难看了:“连你也这么想,看来不是朕的错觉了,雉奴极有可能被冤枉了,可怜了朕的雉奴,被人冤枉却有口难辩,还那么懂事,主动请命圈禁宗正寺…”

李世民眼眶微红,随即敲了敲桌案,道:“既是有人故意冤枉雉奴,常涂,你有没有想过是何人所为?”

常涂沉默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老奴以为…此案恐与立储有关!”

李世民神情不变,显然对常涂的推测并未感到意外,只是疲倦地阖上眼,声音嘶哑道:“立储…立储!他们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朕还没死呢!”

常涂垂头静立,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李世民神情复杂地问道:“按立嫡不立庶的礼制,眼下朕的皇子里,嫡子只有青雀和雉奴二人,你的意思莫非…是青雀在构陷雉奴?”

常涂轻声道:“老奴没查清楚前不敢妄言,也许是魏王殿下,也许是陛下那些庶出的皇子用各个击破之法将两位嫡子除掉后,他们也有机会问鼎东宫之位,还有一种可能,此案或许是朝臣甚至门阀世家所为,老奴实话实说,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以前,就连…就连陛下的后宫娘娘们,也不能排除嫌疑,这件事太大,牵涉太广,任何人都有动机干出刺杀冯渡,嫁祸晋王的事,一旦他们达到目的,所获必然不小。”

李世民长吸一口气,脸色已铁青。

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可是俯下身放眼望去,却是一片虎视眈眈,儿子也好,朝臣也好,门阀也好,天下皆是他的敌人!

皇帝做到被身边人算计的地步,自己果真配得起这“天可汗”的尊号么?

揉了揉眉心,李世民头疼得厉害,拧着眉闭上眼,久久没说话。

“叫内侍省再给朕拿一颗福寿丹来…”李世民疲倦地吩咐道。

常涂嘴唇嗫嚅几下,终于忍不住道:“陛下,丹药一物,多服伤身,殊为不益,老奴以为…”

“闭嘴!朕的事轮得着你来说么?”

常涂叹息一声,只好转身令殿外值守的宦官传旨。

回到李世民跟前时,李世民仍旧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没精打采地道:“想办法派遣或收买一些眼线,伺机混入魏王及诸皇子府上,他们的一言一行必须向朕详禀,查清楚此案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

常涂凛然领命。

“还有,褚遂良,房玄龄等重臣府上也安排眼线进去。”

“是。”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随即神色变得坚定,道:“…辅机府上也安排人进去。”

常涂一愣,有些震惊地看着他,接着马上垂头,恭声应了。

第八百四十二章 重拿轻放

帝王注定孤独,注定无情。

有情有义的帝王不是没有,这类人通常死得比较早,要么被人谋反改朝换代,要么在被人不断背叛中心塞至死。

华夏上下五千年,李世民绝对算得上一个合格的皇帝,或者说,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政治家,二十四小时演技在线。

该示弱时一定会示弱,他的兄长李建成就上了他的恶当,终于在玄武门中了埋伏,被他弄死。该忍气吞声时一定会忍气吞声,东突厥兵临长安,他骑马出城,神色平静地签下屈辱的渭水之盟,两年后,大唐实力突涨,他马上翻脸不认人,手下第一大将李靖擒获颉利可汗,当年的屈辱连本带利讨还回来。

成功的帝王有很多副面孔,他永远会在最合适的时机说出最合适的话,做出最合适的决定,露出最合适的表情。

李世民无疑是成功的,今日的他再次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决定。

从冯渡被刺案发,一直到他最疼爱的儿子李治被构陷圈禁,李世民敏感地察觉到,朝中有一股暗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涌动,继而翻云覆雨,左右朝局。

这股暗流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在推动,但他知道这股暗流最终的目标是大唐的东宫之位。

近日发生的一切,如果用东宫立储的理由来解释,以前无法解释得通的东西顿时豁然开朗了,前后事实串联起来,这根本就是争储啊!

李世民决定不能坐视了,说来可笑,他亲手干掉了自己的兄长和弟弟,可他却非常反感自己的儿子手足相残,觉得这简直是礼乐崩坏,道德沦丧的畜生行径,当年自己干过的事仿佛得了失忆症似的忘光光了…

魏王李泰那张肥胖憨厚的面孔在李世民脑海中反复闪现。

冯渡被刺…跟他有关么?或者,是朝堂暗中参与争储的重臣,又或者,是哪个世家门阀在兴风作浪,意图离间天家骨肉?

李世民忽然觉得很累,戎马一生,创下这煌煌伟业,天下未有敌者,挥兵可平天下,却平不了一个家。

不论推动这股暗流的是什么人,李世民都必须一查到底。

立储是关乎大唐未来百年社稷的大事,李世民不容许任何人暗地里操纵它,运作它,哪怕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哪怕是身边最倚重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任何人都不行。

江山姓李,江山由谁来继承,必须只能由他说了算!

朝堂民间这些日子来的窃窃私语,终于被正大光明的搬到了李世民的桌面上,立储的话题李世民已无可躲避。

该来的终究会来。

费尽辛苦布下这么一局棋,随着晋王李治的嫌疑被坐实,继而被圈禁宗正寺,眼下也该到收网的时候了。

皇子刺杀朝臣,当然不可能圈禁几日便算了,大唐虽然名义上是李家的,但大唐的法律却是天下人的,现在没有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皇子杀了一个朝臣,也不能让他太轻松,仅仅圈禁是绝对不够的。

案件酝酿到如今,火候正好够了。

第二天的朝会上,一位名叫宋甫晨的监察御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李世民递上了一份奏疏,请求严惩凶手,给屈死的同僚冯渡一个交代,也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这份奏疏的末尾落款写的不仅仅是宋甫晨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御史台四十多名御史,以及三省六部一百余名四品以上官员的联名,署名官员品级最高者,赫然竟是国子祭酒孔颖达。

孔颖达是先贤孔子的嫡孙,其人本身也是很有学问的,一生皓首穷经,著书立传,终成一世大儒。

通常孔颖达只埋首学问之事,甚少参与国事商议,不过他在士林中的地位却是非常超然,甚有威望。这一次因为冯渡被刺一案,孔颖达居然破天荒地在奏疏上署名,可见他对李治已失望透顶,也是愤怒至极了。

李世民手中紧紧攥着这份奏疏,脸色非常难看,虽然没有实证,可他心里明白,此案所谓的凶手李治多半是被冤枉的,眼下这么多不明真相的朝臣异口同声请求严惩,李世民第一次体会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为爱子屈辱,为家事悲哀,恨满殿的文武是非不分,怒暗中的敌人挑衅天威。

一片吵吵嚷嚷中,李世民铁青着脸,却不得不忍住怒气,将长孙无忌房玄龄孔颖达等重臣请去甘露殿。

一百多人的联名,分量太重了,饶是乾纲独断的李世民,也不得不屈服于朝臣的压力下。

甘露殿内的气氛很凝重。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长孙无忌捋须微笑,房玄龄阖目不语,孔颖达满脸愤慨,而李世民,却面无表情。

奏疏静静地摊在桌案上,上面将冯渡被刺案的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包括李治为何刺杀冯渡的动机也猜测得合情合理,案子进展到这个地步,已然是铁证如山,无法辩驳了。

李世民阴沉着脸,森然的目光飞快从长孙无忌,房玄龄和孔颖达脸上一扫而过,指了指面前的奏疏,冷冷道:“众卿皆是朕的左膀右臂,被朕倚为国之柱石也,不妨说说,此事当如何处置为妥?”

孔颖达第一个站了起来,老先生学问渊博,为人也耿直,一生提倡品学皆俱,既然李治刺杀冯渡已是铁案,老先生失望之余,怒其不争,说话也带了几分火气。

“陛下,老臣以为当严惩晋王!”

李世民淡淡道:“皇子犯法,是朕教子无方,刺杀朝臣罪大恶极,自当严惩,朕问的是,该如何严惩?”

这句话问出口,一肚子火气的孔颖达也不敢搭话了。

如何严惩?

这话谁敢说?要严惩的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儿子,难道当着他的面说你儿子太坏了,陛下你大义灭亲把他活活掐死,然后你再节哀顺变好不好?

能混到与李世民同殿议事的位置,智商且先不说,情商一定是非常高的,这种作死的话说出来,李世民会不会采纳不一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记住你,以后你的有生之年最好活得小心点,别让他逮住你的小辫子,稍不留意他就会活活掐死你…

孔颖达语滞,房玄龄继续阖目养神,浑若未闻,长孙无忌依旧拈指捋须,脸上的笑容那是非常的缥缈若仙,一派嗑了丹药即将飞升的超然。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君臣相顾无言。

良久,孔颖达忍不住了,老先生资历高,脾气爆,眼里不揉沙子,跟已故的魏征关系不错,自然也传染了魏征一些不要命的毛病,比如单机刷大BOSS,挑战生命极限…

“陛下,老臣以为,法不可违,律不可逆,不法而赦,诸法弗为。为大唐万年社稷计,纵是皇子犯法,亦不可轻饶,陛下当为天下臣民做表率…”

李世民眉眼不抬,淡淡道:“冲远公高论,朕受教了,现在的问题是,晋王刺杀朝臣一案,大理寺和宗正寺并未结案定案,罪名未立,如何严惩?就算晋王的罪名成立了,按贞观疏律,这可是斩首的大罪,冲远公的意思,莫非是要朕杀了晋王?”

空气忽然凝固,一直阖目养神的房玄龄忽然睁开眼,长孙无忌脸上的微笑消失,捋须的动作也停下了,孔颖达眼皮跳了跳,迟疑了一下,道:“陛下误会老臣了,皇子犯法可罪矣,但不必与庶民同罪,此案恶劣,天下人议论纷纷,不惩又损害皇威,老臣以为,可削晋王王爵,贬为庶民,谪千里,圈于州城自省其过。”

李世民脸色愈见冷漠,唇角一勾,道:“削王爵,贬庶民,谪千里,圈州城…嗯,冲远公倒是想得周到,既给了天下人交代,又顾及了天家血脉…”

抬眼向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一扫,李世民道:“冲远公此谏,二位以为然否?”

房玄龄暗叹了口气。

他是标准的老狐狸,对处理国事非常在行,但是涉及宫闱天家之事,房玄龄向来都是装聋作哑,左顾右盼假装看风景。

这种事惹不得,沾不得,很要命的。

可是李世民偏偏不放过他,已经直接点名了,房玄龄避无可避,只好苦笑道:“老臣觉得,不如等大理寺和宗正寺定罪之后再议论如何处置晋王也不迟,毕竟晋王是否真的是刺杀冯渡的凶手,现在断定还为时过早,如果真的定罪了,那么当然是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只是这个交代如何给,晋王如何处置,老臣以为宜当缓议,嗯,缓议。”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看似说了一大堆,其实没一句干货,全是推诿含糊,模棱两可,偏偏说得大家都没脾气。

李世民和孔颖达当即便对房玄龄投去一记鄙视的目光。

堂堂一国宰相,又是一大把年纪,还跟墙头草似的,你羞不羞?

李世民哼了哼,目光随即望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也苦笑,下意识地捋了捋长须,沉吟片刻道:“老臣以为,定罪是定罪,处置归处置,若大理寺和宗正寺定了罪,便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至于处置么…晋王犯下再大的错,终究是陛下的嫡子,冲远公所言削王爵,贬庶民等等,老臣以为不妥,对皇子处置太重,同样也损了天家皇威,所以老臣建议陛下不如重拿轻放,晋王罪名可定,但处置不妨轻一些,嗯,圈禁宗正寺数月或半年即可,就算晋王真是刺杀冯渡的指使人,毕竟也只是个孩子,而且以前并无劣迹,不如薄惩为戒。”

长孙无忌说完,孔颖达非常气愤地怒哼一声,李世民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深,房玄龄眉头轻蹙,随即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最后继续阖目养神。

太平村,李家。

李素和王直坐在院子里纳凉,天热得邪性,二人各自端着一碗冰镇酸梅汤,毫无形象地喝得稀里哗啦,一碗下肚,仍挡不住阵阵燥热,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王直将碗朝身旁的桌几上一搁,很不讲究地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丑陋的大嘴吧唧有声。

李素也搁下了碗,叹了口气,道:“这该死的夏天…什么时候才熬到头呀。”

扭头朝门廊下的丫鬟扬声吩咐再来两碗冰镇酸梅汤,李素这才向王直扬了扬下巴:“…你继续说。”

王直嗯了一声,道:“大抵就是这么回事,现在咱们那些手下的人我不敢动用,怕里面有朝廷的眼线,所以这些消息都是我亲自打听来的,长孙无忌确实在陛下面前为晋王开脱,说什么‘重拿轻放’,意思是圈禁几个月就算了…”

挠了挠头,王直露出万分不解之色,道:“你们当官的那些弯弯绕绕我真的不懂,长孙无忌不是支持魏王吗?照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果断进谏,将晋王置于死地才是,否则后患无穷,为何他却在陛下面前为晋王开脱?”

李素笑道:“长孙无忌这么干不奇怪,换了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干,甚至我会建议陛下免了晋王一切处罚,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王直瞪大了眼睛:“为何?”

李素叹道:“因为长孙无忌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的目的难道不是将晋王置于死地?”

李素笑道:“晋王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深仇大恨,为何要将晋王置于死地?再说,若真急着将晋王置于死地,陛下又不傻,难道不会怀疑吗?老狐狸行事讲究一个稳妥,他要达到的目的是将晋王定罪,也就是告诉天下人,晋王其实是个杀人犯,定下这个罪名已经足够了,从今以后,晋王便彻底失去了争夺太子之位的资格,就算陛下吃猪油蒙了心,铁了心要晋王当太子,你觉得朝臣们会答应吗?天下人会答应吗?”

“只要定下晋王的罪,便等于将晋王的名声彻底搞臭了,一个名声臭哄哄的皇嫡子,哪怕身份毫无争议,也已没有资格争太子了,所以定罪之后,如何处罚他已经不重要,就算没有任何处罚,晋王还是当他的王爷,他对魏王的威胁也已经完全消失,东宫太子之位除了魏王,不可能是别人了,尤其不可能是晋王。”

王直恍然大悟,接着露出焦急之色:“若晋王真被定了罪,可就麻烦了!不仅是他倒霉,连咱们也倒霉了,怎么办怎么办!”

李素大拇指一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看我这张英俊的脸…”

王直一呆:“怎样?”

“除了最近天热上火长了两颗青春痘以外,你没发现我的模样很像那种危急时刻力挽狂澜的英雄吗?”

“呃…好吧,你一定有办法了,对吗?”

李素仰头,看着从头顶树荫缝隙倾洒下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悠悠叹了口气,道:“明日,我该动手了,这一出大戏,差不多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武氏迈着轻碎的脚步,从大门走进来。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俏丽的脸庞上布满了疲惫,额前几缕乱发随意地搭在脸侧,疲惫时的她看起来仍是那么的妩媚慵懒,别有一番风情。

走进院子,武氏拐了个弯,沿着门廊朝后院走去,刚走出没几步,脚步忽然一顿。

天色已黄昏,李素独自坐在院子正中,身旁的矮桌上搁着几个空碗,而他却靠在长长的椅子上闭目养神,仿佛睡着了一般。

看到李素,武氏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和心虚,第一反应竟是忍不住想掉头跑掉。

理智阻止了她,同在一个屋檐下,而且此时此刻她还是李家的丫鬟,李素的幕僚,能跑到哪里去?就算她投奔了晋王李治,可她很清楚,在李治的心里,她和李素的地位是没有可比性的,她甚至毫不怀疑,若李素说一句“杀了她”,李治就会毫不犹豫的拔刀。

一心想跳出李家的桎梏,可惜,她仍活在李素的阴影下。

以前没察觉到,可今日的武氏体会尤其深刻。

自从答应李治去游说太原王家后,武氏离开宗正寺便马上折道拜访了王家,打出晋王李治的招牌,王家家主的次子王然亲自接待了她。

然后便是冗长的游说过程,现在回想起来,过程非常可笑。

武氏费尽了口舌,反复陈述营救晋王对太原王家有利无弊,对王家百年大计有着决定性的转折等等,王然的表现很奇怪,他的表情古古怪怪的,任凭武氏滔滔不绝,而王然却一声不吭,说到最后,当武氏自信已经将整件事的利弊说得清清楚楚了,王然才好整以暇告诉她,她放了一记马后炮。

原因是早在一天前,泾阳县公李素已经来过,不但说服了王家出手营救晋王脱困,而且还答应正式支持晋王李治争储…

武氏当时呆愣在王然面前,半晌没出声。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丑,是个笑话,心中一阵阵的羞恼,难受,待这些情绪平复下来后,武氏打从心底里感到一阵空虚无力。

这辈子,似乎都已经逃不过李素的阴影了,无论她想出多么绝妙的主意,李素总能走在她前面,然后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那种温和的笑容和目光,每一次都化作利箭,刺伤她的心。

认识李素以前,武氏总觉得自己是非常优秀的,若非女儿身,她甚至能成为纵横天下的英雄,一言兴天下,一言乱天下。

然而,认识李素以后,他成了她一辈子都翻越不过去的大山,只能仰望,不可征服。

面对李素,她只想逃开,逃得远远的,最好此生不再相见,否则自己原本高傲的信心会被他一次又一次摧残得支离破碎,武氏打定主意离开李家,想逃离李素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自己的人生好不容易见到曙光了,稍用些手段便可一步登天了,然而,今日武氏再次被李素的阴影笼罩,从王家出来后,武氏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真的很怀疑人生了。

回到李家,再次看到院子里独坐的李素,这一刻武氏心中五味杂陈,爱恨难已。

整了整衣裳,顺手拂起几缕凌乱的头发,武氏垂头走向院子,在李素面前屈膝行了一礼。

“奴婢见过公爷。”

闭目养神的李素睁开了眼,看着面前的武氏垂头恭顺的模样,李素笑了笑,语气却很热情:“武姑娘刚回家?”

武氏咬了咬下唇:“是,奴婢刚从长安城回来。”

李素笑着眨眨眼:“长安城热闹吧?武姑娘还年轻,多往外面跑跑不是坏事,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尽管从家里账房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