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忽然抬头,盯住李素的脸,道:“奴婢…昨日见过晋王殿下。”

第八百四十三章 武氏问情

愉快聊天的前提是大家最好都别说废话,见面互问“吃了吗”,如果没有真心请对方吃饭的想法,这句话就是一句毫无营养的废话。

当然,国人含蓄的文化和性格注定了聊天之前要有一些铺垫,铺垫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堆砌几句废话,然后话题循序渐进,渐渐引到正题上。

像武氏这么开门见山的聊天方式倒是不太常见,如果换了王桩王直他们,李素会很喜欢这种方式,可惜他此刻面对的是武氏。

不得不说,李素对这个女人有着很深的忌惮。

毕竟在真实的历史上,她可是把整个李家江山都改朝换代了,而且以一个女人之身公然称帝,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只有这么一位女皇帝。可想而知,这个女人有多么厉害。

面对未来的女皇,李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隐藏在人性里“恶”的一面不断的提醒他,趁着这位女皇如今正是低谷期,索性寻个由头把她杀了,以李素如今的地位,杀府里一个丫鬟根本不算事,死了充其量被官府罚二百文钱而已,却能把未来对自己不利的危险因素彻底扼杀在摇篮中,百利而无一害。

说实话,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在脑海中闪现,每一次都被自己人性中“善”的一面生生压了下去。

武氏再可怕,再厉害,她终究没做过任何对李素不利的事,至少目前为止没做过,所以对李素来说,她就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毫无理由的对一个无辜的女人痛下杀手,李素怎么也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

李素是权贵,可一言而定别人生死的权贵,可他终究与别的权贵不一样,他仍坚守着心中的善良,他不是没有杀过人,最近的冯渡被刺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但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这辈子自己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取死之道,他从未对无辜的人动过手。

人生在世,终归要活得有意义,富贵也好,贫穷也好,都是命中注定,唯有人性中的天良才能证明自己活得无愧此生。

武氏实在应该庆幸自己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李素,否则现在的她早已成了荒郊野外的一捧黄土,如果命再背一点的话,说不定还有人在她坟头蹦迪…

此刻武氏心里很惶恐。

她虽被李素当成幕僚,但名义上她只是李家的一名丫鬟。

这个年代的丫鬟是没有人权的,主家就算毫无缘由的把她扔井里,也不会吃上官司,武氏之所以敢当着李素的面坦承自己见过李治,其一是因为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住李素,索性直说,其二也是因为这两年的相处下来,武氏多少对李素的性格有所了解,她相信李素不会因为此事而对她动杀心。

饶是如此,坦承之后的武氏仍有些紧张,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样,非常的悲壮。

李素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噗嗤一声笑了。

“见就见了,你这副不想活了的样子啥意思?”李素顿了顿,好奇道:“…晋王非礼你了?”

“李公爷你…”武氏又羞又怒,刚才那股视死如归的气势顿时全泄了。

李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舒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笑道:“当年你进我李家时,我曾对你说过,如果你有更好的地方,尽管离开,我绝不拦你,如果没有,不妨暂时屈居我家,待有合适的机会,我为你寻一条敞亮的前程,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我好聚好散,无恩无怨,就此相别,恰到好处,武姑娘,你不必多想。”

武氏露出感激之色,同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垂头低声道:“奴婢不是好人…”

李素一愣:“这年头很难听到别人如此客观的评价自己了,呃,然后呢?”

武氏面现羞愧之色:“奴婢…失了本分,我的命不好,当年选进宫时风光过一阵,一朝被贬,尝尽炎凉,全靠李公爷将奴婢救出苦海,奴婢本应以此残身为公爷死而后已,可是奴婢终归还是不甘心,在宫里时我输得一塌糊涂,差点丧命,这辈子还长着,我总想再试一次,成也好,败也好,死也死得瞑目了,奴婢不敢说心太高,只能说心太野了,辜负了公爷的恩情和一番好意…”

“奴婢离开公爷还有一个原因…”武氏说着忽然抬起头直视着李素,道:“公爷太聪明了,可谓算无遗策,这两年奴婢跟在公爷身边,眼见公爷遇到危难时从容淡定,轻松化解,奴婢自问不及公爷万一,奴婢留在公爷府上,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累赘,公爷,您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幕僚的,对不对?以您的能耐,世上应该没有能够难倒你的事了,奴婢甚至相信,若是公爷不那么淡泊,想创一番功业的话…”

武氏说着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公爷就算立旗谋反,改朝换代,想必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对吧?”

李素眉梢一跳,笑意顿消,阴沉着脸瞪着她:“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是想死了吗?这种话敢随便乱说,你想害死我?”

武氏掩嘴轻笑:“公爷其实和奴婢都是同一类人,都是有能力改天换地的人,不同的是,公爷志不在此,淡泊名利,而奴婢本事不及公爷,却有一颗泼天的胆子…”

李素瞪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觉得把你送走真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你…是个祸害,留在我家迟早会让我倒霉。”

武氏笑道:“公爷慧眼,奴婢亦不及也。”

李素阖目片刻,缓缓道:“武姑娘,你我也算一场主仆缘分,好聚好散亦算一段人间佳话,临走我有一言相告。”

武氏肃容裣衽:“奴婢洗耳恭听。”

李素睁开眼盯着她那张俏丽的脸庞,道:“从此你便是晋王殿下身边的人了,以你的能力,令晋王对你刮目相看须臾可至,以后你将会在晋王心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位置,你我如今同为晋王效力,可以说,他就是我们的主心骨,晋王年轻,天性善良,我最看重的也是他的善良,所以才甘心情愿为他效力,我只希望你在他身边后,不要破坏了他的善良,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氏神情一黯,低声道:“公爷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确实算不得善良的人,公爷是怕奴婢污了晋王殿下。”

李素笑了笑,道:“你我之间毋庸掩饰,你和我都不算善良的人,两个不善良的人共同辅佐一个善良的人,说来确实有些可笑,但我还是希望等到晋王年老时,他的善良依然未变,也算是对你我自己的一个救赎吧,武姑娘,你觉得呢?”

武氏垂头道:“公爷宅心仁厚,奴婢钦佩。”

李素接着笑道:“所以呢,以后遇到事,不管多么危难艰困,那些阴损的缺德的害人的主意,你就不要乱出了,就算达到目的,却也失了本心,算起来得不偿失,武姑娘,这便是你我的君子协定,如何?”

武氏点头:“是,奴婢答应公爷,绝不出害人的主意。”

李素眨眼:“说好了,不许反悔哦。”

武氏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若不小心违誓了,公爷当如何?”

李素笑容渐渐泛起冷意:“很简单呀,想办法把你弄死,那时想必晋王已成了太子,甚至是皇帝,如果你死了,知道叫什么吗?…叫‘清君侧’。”

武氏一颤,看着李素阴冷的笑容,不由渗出一身冷汗,脸色也不由自主地苍白起来,此时此刻,她终于发现,眼前这个人,果真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他说要弄死自己,武氏绝不能把它当作一句玩笑话,因为她相信李素的本事,只要他想,就一定有办法弄死她。

“是,奴婢明白了,有生之年,奴婢绝不敢教唆晋王做恶。”武氏垂头惶恐地道。

笑容里阴冷的意味渐渐淡去,李素的脸上恢复了灿烂:“你看,现在多么和谐美好,曾经的主仆缘分已尽,如今互为同僚,又是一段新的缘分,你我今生皆是有缘人,但愿我们共同珍惜缘分。”

武氏抿唇一笑,心中倍感压力的同时,也彻底放下了心事。

将来会怎样,谁都说不准,但是现在,想必李素已真的不介意她投到晋王门下,如果离开李家,是否算摆脱了他的阴影,从此天下可任她筹谋纵横?

忐忑尽去之后,武氏的心底深处忽然浮起许多不舍,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

此生未曾爱过,武氏尽管身陷低谷,但仍旧心高气傲,世间男子极少能入她眼,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来,眼前的李素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了。

当初甘心留在李家,除了不得已的身不由己之外,大抵还是对李素有一些好感,随着日子的流逝,好感渐渐变成了朦胧的喜欢,很多次武氏都在想,如果李素愿意接受自己,哪怕只是李家的一个妾室,她也情愿在李家终老一生,世上只有一个李素能让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很可惜,李素并不愿接受她,甚至一直有些提防她。

两年后,武氏终于死心了,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她占据不到一丝一毫的位置,自己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和情愫,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今日离别在即,武氏心中忽然有一种冲动,她很想再试一次。

“公爷,奴婢认识你已两年了…”武氏低声道。

李素笑道:“你是想感慨岁月如梭,光阴如白驹过隙什么的?”

武氏摇头:“不,奴婢只是…舍不得你。”

李素一愣,接着苦笑:“你太耿直了,叫我怎么接话?我若说我也舍不得你,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武氏猛地抬头,望向李素的目光里一片灼热:“只要公爷说一句舍不得我,我愿为公爷留下,一辈子留下!”

李素再次愣住,接着摇头叹道:“你我有缘,但非男女之缘…”

武氏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地道:“你心中但凡为我留些许方寸之地,怎会没有男女之缘?从认识我那天起你便认定我是坏女人,我便注定只能是坏女人,所以你对我又是提防又是躲避,现在你跟我说无缘,怪我么?怪我么!”

武氏眼眶泛红,眼泪如雨而下,垂头无力地喃喃自语:“我知道我坏,可是我能怎么办?谁叫这世道如此黑,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弱女子而已,所有的不择手段,只是为了活下去,公爷,我也是出身国公家的闺秀,你以为我愿意如此么?天不给我活路,我能怎么办?”

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武氏,李素有些感动,随即叹息道:“武姑娘,我从不觉得你坏,我只是…今生无法再背负第三个女人的情债了。”

武氏顿觉心凉,她再次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这一次她已完全失望了。

不论理由是真是假,武氏只知道一个事实,李素不会接受她的,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有她的位置。

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该到此结束了。

镜花水月,果然是镜花水月!

武氏使劲吸了吸鼻子,激动的情绪迅速平复下来,脸上泪痕未干,却朝李素嫣然一笑,最后屈膝盈盈行了一礼。

“奴婢失态了,公爷莫怪。今日就此告别公爷,公爷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永志不忘,定当报还。”

武氏离开了李家。

简单的几件旧衣裳,用一个包袱皮一裹,便算是对她在李家这两年的一个交代。

临行前,武氏非常识礼地向李道正,许明珠,薛管家以及李家诸多相熟的部曲,丫鬟,杂役们各自道别辞行。

还有那位从掖庭便一直陪在武氏身边的小宫女杏儿,李素将她送给了武氏,两个从掖庭逃生出来的女子坐上牛车,向长安城行去。

牛车上,两个女人互相搂着,沉默地将头靠在一起,手里各自拎着一个小包袱,像两片相依为命流浪天涯的浮萍,渐行渐远。

李素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表情有了几分松动。

他突然很想把武氏叫回来,告诉她,好好留在李家,李家不大,但没有外面的风急雨骤,余生至少有一片地方遮蔽风雨。

咬了咬牙,李素终究忍住了心里的冲动。

一只纤细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许明珠在他身后幽幽地道:“夫君想留下她,为何不叫住她?”

李素转身看着她,笑道:“人各有志,强留不得,再说,留她在咱家,终究弊大于利,我不能留她。”

许明珠叹道:“妾身不是不识大体的女人,别的权贵家中都是妻妾成群,咱家却只有我这一个正室,说出去也不好听,夫君身边也该多添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您了。妾身觉得这位武姑娘不错,知书达理,优雅大方,更重要的是足智多谋,能在朝堂事上帮夫君出谋划策,夫君身边确实需要这么一位女人。”

李素笑道:“夫人想得太简单了,过日子可不是看她能带给我什么好处,咱家里还是单纯些的好。”

许明珠疑惑地道:“夫君的意思,那位武姑娘并不单纯?”

李素搀住她的胳膊往回走,边走边笑道:“有的女人把日子过成了事业,生活里都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一点不适合我,夫人当知我,我是把事业都过成了日子的人,与她恰恰相反,不能说她不单纯,只是她的性情与咱家的气氛不合,懂吗?”

许明珠似懂非懂地点头。

双手抚上她的小腹,仍如往常般平坦,可李素知道里面有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小生命正在努力地吸收着母亲的营养,一天比一天大,想到这里,李素心中便充斥着满满的幸福感。

“夫人仔细回忆一下,你有身孕前有没有梦过什么奇异的事?比如天上忽然降下一条蛟龙跟你那啥啥,然后你就有了身孕,或者是凤凰啥的…”李素严肃地问道。

许明珠一愣,接着大怒,用足了力气使劲捶了他一记:“夫君又说甚胡话!妾身怎会做那种乱七八糟的梦!”

李素长松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生怕你将来临盆时莫名其妙生下一只蛋,那该是多么悲伤啊…”

宗正寺和大理寺终于将冯渡被刺一案做出结案文书,送到了尚书省。

意料之中的,晋王李治被定成了此案的幕后真凶,从人证到物证俱有,官面文章作得天衣无缝,任何人看过一眼便不得不相信那个曾经纯朴天真的少年李治居然真的杀人凶手。

长安朝堂的议论声已不是窃窃私语,而是满殿喧哗了。

事涉皇子,本来是件很忌讳的事,可是有人带了头,朝臣们顿时便一拥而上了,于是雪片似的奏疏从四面八方递进太极宫,群臣众口一词,纷纷要求严惩晋王李治。

李治在朝中并无人脉,所以墙倒众人推并不出奇,只是这一次众人推墙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局外人尚不觉得如何,觉得这是天理公道,可局内人却觉得有些不对劲,褚遂良原本是最愤慨的一个,昨日联名上疏时他的名字署在第一个,仅仅只过了一天,褚遂良便发觉风向不对,原本要求严惩晋王最积极的一个人,今日却熄了火,一声不吭在朝班中装老透明。

事情闹大了,李世民无法再压下去,只好当着群臣的面下旨,削晋王王爵,贬为庶民,圈禁宗正寺半年自省,以观后效。

这个处罚不算严厉也不算宽松,当日几位重臣商议时的结论,李世民折其中,算是给了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旨意下了,但常涂手下的人马动作却愈发频繁,向来冷静的常涂这次大反常态,估计是李世民向他下了严旨,定要为晋王洗脱冤名,于是常涂疯了似的发动手下人马四处寻找线索,意图逆转铁案。

就在朝堂熙熙攘攘之时,宗正寺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晋王李治服毒自尽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李治服毒自尽是一个任谁都没想到的消息。

案子刚被定性,朝臣们正是喊打喊杀之时,谁能想到这桩案子的嫌犯竟然服毒自尽了。

消息传来,满殿朝臣顿时熄了火,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被定了案的凶手应该是什么态度?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求饶的,悔恨的,无所谓的,世间各种众生相从杀人犯脸上可以看个清楚。

唯有晋王李治,从被定案那一刻起,不争辩也不哭闹,他的表现一直很平静,接到被削除王爵的旨意后,李治清晨独自在宗正寺的院子里坐了一个时辰,然后回到房里读了半个时辰书,甚至用午膳也非常正常,没有任何不妥的表现。

午膳后,李治关上房门,照常例,李治是要午睡半个时辰的,所以这段时间没人打扰他,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段时间里,李治在房里服下了毒药。

消息传到太极宫,君臣震惊!

李世民当时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当着朝臣的面罕见的失态,厉色咆哮要太医署马上诊治晋王,并且当庭怒喝此案另有蹊跷,必须继续严查。

下完旨后,李世民散了朝会,轻车简从出宫,匆匆赶往宗正寺。

朝臣们心中忐忑,尤其是上疏力主严惩晋王的那些朝臣,更是惶惶无措,不仅担心李世民将李治服毒之过迁怒到他们身上,更重要的是,随着李治一声不吭的服毒自尽,这些人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李治是皇子,而且是嫡皇子,就算冯渡真是他杀的,李世民惩罚他的旨意上已经写得很明白,只是将他削去王爵,圈禁宗正寺半年而已,刑不上士大夫,冯渡死了不必他偿命,削去王爵根本算不得什么,他毕竟是李世民最疼爱的儿子,谁知道哪天李世民龙颜大悦之后便下旨将他的王爵恢复呢?这几乎是必然的事。

这么一点小小的惩罚,用得着服毒自尽吗?哪个皇子如此想不开,用生命的代价来抗议失去王爵?

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解释了,——李治这是在以死明志,用自己的生命来证明自己的冤屈。

于是,朝臣们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向另一个方向倾斜,随着李治的自尽,冯渡被刺一案再次变得耐人寻味了。已经有不少朝臣认为刺杀冯渡的真凶另有其人,不是晋王李治,李治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被朝臣们的舆论所害。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朝臣们的唇枪舌剑逼得李治服毒,严格的说,李治是“被自尽”的。

心神俱裂的李世民匆匆赶到宗正寺,李治独居的院子已被禁军层层封锁,太医署的刘神威领着诸多太医正在紧急救治李治。

面色铁青的李世民走进院子,刘神威等人急忙迎上来。

制止了诸人行礼,李世民冷冷道:“不必虚礼了,雉奴现在如何?”

刘神威脸色也不好看,垂头禀道:“晋王殿下所服之毒名叫‘乌头’,产自南诏蛮夷之地,幸好发现得早,臣等用木片压其喉催吐,辅以参汤灌之,晋王所服之毒吐出了大半,性命应无大碍,只是仍在昏迷中…”

李世民长松了口气,神情愈发哀恸起来,流泪喃喃道:“雉奴,朕的雉奴…尔何至于斯,何至于斯啊!”

仰头望天,长吸口气,李世民迈步朝屋里走去。

经过太医们的紧急救治,李治已无生命危险,此刻正躺在床榻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纵然昏迷之时,他的眉头仍皱得紧紧的,仿佛藏着无尽的冤屈无处可诉,乖巧可怜的样子令李世民的心直抽痛。

刘神威双手捧上一物递向李世民,恭敬地道:“臣等赶到宗正寺时,晋王已失神志,手中却紧紧攥着此物…”

李世民垂头一看,却是当年长孙皇后逝前亲手送给李治的一枚玉佩,李治甚为珍爱此物,从来不离身,幼时思念母后时常常拿出来摩挲,以至玉佩上已裹了一层厚厚的包浆,握在手心尤为顺滑明亮。

这一刻李世民再也忍不住,握着李治的手大哭起来:“雉奴何必如此,朕不该疑你,不该疑你啊!乖儿且等着,朕定为你洗清冤屈,天下任何人也不能构陷吾儿!”

跟过来的朝臣们面面相觑,表情愈发复杂。

这一句话,冯渡被刺一案算是要翻案了,一切侦缉查访全部从头开始,长安城又要乱一阵子了。

李世民下令用自己的御銮将李治移往太极宫,一众禁军围侍着御銮缓缓前行,李世民步行在后,后面跟着一大群茫然无措的朝臣。

扬手召过一旁的常涂,李世民的声音嘶哑且阴冷。

“大理寺办案无能,你给朕重查冯渡案,从头到尾给朕查清楚,朝中每个大臣都查一遍,上到尚书省御史台,下到各部各衙署,全部要查!还朕皇儿一个清白,无论谁在背后指使谋策,都要把他揪出来!”李世民咬紧了牙,森然道:“…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常涂凛然领命。

案子扑朔迷离,朝堂风向诡谲。

晋王究竟是不是杀冯渡的凶手,一时间说法各异。朝臣中也分为两派,有的觉得李治无辜,因为李治自尽很不合常理,明知不会受到重罚却仍置性命于不顾,说明晋王身负天大的冤屈,含冤莫白只能以死明志。另一派却坚持认为晋王有罪,服毒自尽恰好说明他是畏罪自杀,因为嫡皇子都是很骄傲的人,案情败露后强大的自尊心受不了,更受不了这辈子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斥其为杀人凶手,是故只能选择一死,以避天下悠悠众口。

李世民盛怒的当口,朝臣们当然只能是背地里议论,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触李世民的霉头。

风向变得很有意思,李治都选择服毒自尽了,可朝堂里的议论却并没有洗刷他的冤屈,仍有一半的朝臣觉得他是畏罪自杀,流言蜚语猛于虎,至死亦未休,这大概便是死在流言里的人最大的悲哀了吧。

李治服毒的第二天,依旧没有任何新意的朝会上,殿外的宦官匆匆入殿,向李世民禀奏,太原王氏为首的山东诸士族求见。

李世民和朝臣们顿时愣了,这可是贞观朝的新鲜事,从没见过整个山东士族同时进宫觐见皇帝的。

山东士族与关陇门阀一样,所谓“士族”和“门阀”,从外表上看,似乎他们代表了很大的势力,其实他们真正的根基并不在官场,而是民间和士林里。士族与门阀都是贵族,他们的“贵”,便贵在文化学派的影响力,民间乡绅集团的公信力,最后才是官场士林里的势力。

平日里他们也只是一家家高门大户而已,家中蓄兵不多,充其量几百个护院侍卫,但他们在民间的号召力却非常恐怖。所以高祖皇帝晋阳举兵反隋时,诸门阀士族欣然景从,只需门下儒者登高一呼,强行占据道德高点,号召百姓起而反之,瞬间便能将十万农户变成十万兵马,所以李渊反隋反得那么轻松,一年之内便将隋朝推翻,立国称帝,门阀士族登高一呼的威力可见一斑。

今日山东士族竟然同时进宫求见,委实令君臣颇觉意外。

李世民愣了片刻,袍袖一挥:“宣见。”

很快,一群穿着官服的人出现在太极殿门外。

为首一人三十来岁,身着圆领绯袍,腰配金鱼袋,脚踏软底平步靴,静静站在殿门外,他的身后齐刷刷站着十来名同样身着绯袍的官员。

众人在殿门外整了整衣冠,为首一人长揖到地,扬声道:“臣,通议大夫,尚书右丞王然,拜见陛下。”

关陇门阀和山东士族不是普通老百姓,家族的核心子弟都是有正式官职的,尽管官职可能不高,更多的则是领个虚衔,比如王然的“通议大夫”,便是个四品的虚衔,所谓的“尚书右丞”,虽说名义上有实权,可实际却只是挂个名而已,李世民本就忌惮门阀世家势大,断然不会再将国家权力交给这些大家族的子弟。

随着王然行礼,后面的山东各家士族们纷纷跟着行礼。

李治自尽,李世民心中窝着一团火,但是面对山东士族时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挥了挥袍袖,笑道:“诸公可入殿来。”

王然与各士族成员们再次整理衣冠,明明衣冠干净得很,却也顺势掸了掸,相对朝堂君臣的随意,门阀和士族出来的子弟尤其注重仪表和礼制,面君时该有哪些步骤,该做些什么,他们都严格按照礼制执行,一丝不苟绝不敷衍,从这些细节方面就能看出门阀世家子弟与寒门新兴权贵之间的区别,简单一个动作便看得出一个人的涵养。

掸过衣裳后,众人鱼贯入殿,离李世民三十步时站定,然后规规矩矩行面君大礼,动作整齐划一,看得殿内一众朝臣直咧嘴,情不自禁地跟着肃然起敬。

李世民对山东士族的表现很满意,由于他本人不拘小节,召见朝臣时大多都是拱拱手算是行礼,业已很久没见过有人如此正式端正的给自己行大礼了。

“诸卿免礼。”李世民笑道。

王然等人谢恩,起身。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王然等人身上,都在好奇他们进宫面君的目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王然等人当然不是闲着没事来给李世民拜寿的。

君臣之礼行过后,李世民温和地笑道:“山东诸士族向来与朕休戚与共,今日诸公上殿,可有事禀奏?”

王然长揖后肃立,声音不卑不亢道:“陛下,臣今日此来,是为晋王与太原王氏的婚事。”

一言毕,满殿惊讶。

李世民都情不自禁挑了挑眉:“雉奴与太原王氏的婚事?”

“是,半月前,陛下下旨晋王与王氏之女成亲,至今却不见礼部来人与王家商议大婚礼仪,臣特来相询。”

李世民皱起了眉,沉声道:“王卿可知最近朝堂发生了许多事?”

王然道:“臣知道,晋王殿下被无耻宵小所陷,含冤莫白,昨日竟被逼得服毒自尽以死明志,殊为悲壮。”

此言一出,朝班内有些大臣顿时微微色变,有的甚至传出一声怒哼。

区区一个士族子弟,竟公然将此案定了性,一口咬定晋王是被冤枉的,这算什么?你太原王家承包了刑部大理寺吗?

李世民脸色黯然道:“吾儿身陷命案,真相至今未明,满朝皆云惩处,王卿何以冒此不韪来提亲?”

王然道:“君子之本,‘诚信’二字矣,两家既有媒妁婚约在前,晋王与王氏女皆无痛无疾,婚事当然要照常,岂有因宵小构陷而耽误了婚姻大事?”

李世民飞快扫了一眼群臣,微笑道:“王卿你左一个‘构陷’,右一个‘宵小’,你如何能知晋王是被冤枉的?”

王然果断地道:“臣不知朝堂,但臣知晋王殿下,殿下温润如玉,知书达理,品行端正,德出于众,是为皇家君子也,美玉般的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做出刺杀朝臣的恶事?晋王殿下之品行和人才,王家上下皆知,能得晋王为王家婿,是为王家百年幸事也,区区构陷之事上不得台面,怎能与约定的大婚相比?臣视之如无物矣。”

这番话可算是得罪人了,殿内顿时一片愤然的议论声,碍于李世民最近心情不好,尤其听不得别人说他儿子的坏话,许多朝臣纵然愤怒,却也不敢吱声。

王然站在殿中,耳中听得那些忿忿的怒哼,不由冷笑。

他知道,发出这些怒哼的人大多是关陇门阀的阵营,自大唐立国后,李世民有心削弱关陇门阀的影响力,于是大力扶持山东士族,双方在李世民或明或暗的挑唆下早已是水火不容的趋势,王然今日得罪关陇门阀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早已得罪过了。

自王然等人进殿,李世民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断过,此刻见王然成功挑起了殿内某些人的愤怒,李世民脸上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王卿的意思,今日要向朕提亲?”

王然躬身道:“是,还请陛下玉成。”

李世民叹息道:“时穷节乃见,王家不愧是君子之家,可是…吾儿身陷命案,案情未白,朕若允两家通婚,岂不是陷太原王家于不义?朕实不愿为也。”

王然坚决地道:“臣以太原王氏上下千余口人的性命做担保,晋王殿下定然无辜,太原王氏不惧流言蜚语,但求乘龙佳婿,待到案情水落石出那天,王家当为晋王殿下披红挂彩,巡游长安。”

李世民眼睛眯了起来:“尔果真不惧天下悠悠众口?”

王然还未答话,后面十余人突然一齐躬身道:“山东诸士族愿与王然一同担保晋王清白,吾等欣见两家琴瑟和鸣,百年合好,求陛下玉成佳偶,流传千古佳话!”

殿内群臣再次色变。

山东士族一同为晋王担保,这个分量可大了,天下门阀士族最大的两股势力之一为晋王保驾护航,哪怕晋王真的杀了冯渡,在山东士族异口同声的担保下,这件事甚至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随着山东士族的话音落地,殿内朝班里齐刷刷站出一大片大臣,竟然也同时躬身道:“臣等亦愿为晋王殿下担保。”

这些大臣有些根本就是山东士族一系,有些则是纯粹相信晋王不是凶手的正直大臣,还有些则是跟风的墙头草,总之,殿内站出来的大臣占了绝大多数,一时间晋王竟成了万众所归。

朝班里,长孙无忌没有动,脸上惯有的淡定微笑消失了,捋着胡须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目光从未有过的凝重。

一局好棋,原本占尽了上风,只等着最后的收获了,可是下到这一刻,情势却突然逆转,自己本已锁定了胜局,瞬间却转胜为败…

有了山东士族的担保,加上李世民本就不愿处罚李治,长孙无忌亲手布置的阴谋到此刻只能宣布完全破产,因为李治不可能再背上杀人犯的黑锅,更不可能被贬谪千里,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捋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长孙无忌努力压下心中的震撼,让表情变得更自然一些,可是脸上的灰败之色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李素,这便是你的反击么?山东士族都被你请了出来,果然英雄出少年!

看着满殿大臣齐声担保,李世民心情愈发愉悦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也很意外,不过,事情正朝着他需要的方向发展,这就够了。

“既然王卿和山东诸公请命,朕自然要成人之美,哈哈…”李世民忽然站起身,大笑道:“太史局李道长早已算过,十日后的八月十二是为吉日,可婚嫁,晋王与王氏之女的大婚便定在那日吧,届时宫内设宴,着赐晋王府宅一座,你我君臣共庆之。”

群臣脸色复杂各异,不论愿不愿意,只能纷纷强笑着领旨顺便祝贺。

有了山东士族的担保,李治的嫌疑算是被暂时压下去了,或者可以说,李治根本已没事了,因为山东士族齐声担保的分量已足够抵消区区一个监察御史的非正常死亡,根本不用管他是怎么死的,就算现在把它列入未解的悬案从此束之高阁,想必已没人再敢吱声。

理论归理论,李世民却忍不下这口气,他现在已万分肯定李治是被冤枉的。

自己的儿子被冤,还是堂堂的天家嫡子,李世民怎么可能放过?此事必须继续严查。

一场大规模的清查行动毫无预兆地开始了。

李世民这次终于被惹急了,旨意前所未有的严厉,常涂亲自领队,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手下出了禁宫,对长安城五品以上官员进行无差别问讯,首当其冲的便是御史台,一百多名御史被分别传讯问话,冯渡生前的关系网也被翻出来从头到尾筛选一遍,同时冯渡的家人,朋友,门生甚至邻居都被查了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