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一片人心惶惶,李世民盛怒之中下的旨意,常涂查起案来再无以往那般顾忌,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追查,任何与冯渡有关联的人,不论官位品级高低,常涂的手下都是大摇大摆直接登门,亮出传讯文书后提上人就走,毫无掩饰的举动直接告诉世人何谓天子之怒。

很久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动用国家机器,许多人大概都忘了这座江山其实姓李,理论上全天下的土地,城池和臣民性命都归李家,李世民这次终于狠狠刷了一次存在感。

提审问讯如火如荼,长安城五品以上的官员家中惊慌失措,有的官员被带走后,当天夜里就放了回来,有的却一连几天都不见人,也不知是不是牵扯进案子里了,差别待遇令长安城的官场动荡不安。

高压政策令朝臣们诸多不满,但是每个人只能忍气吞声,哪怕是最正直的孔颖达也不敢吱声,只盼着天子赶紧将心里这股邪火发泄完,让朝堂恢复正常的气氛。

常涂的这番动作不能说没有成效,相反,效果斐然。

李治服毒第三天,在一众太医拼了老命诊治的情况下,李治终于悠悠醒转。

与此同时,常涂那头也传来了新消息。

监察御史宋甫晨在家中悬梁自尽!

宋甫晨,就是四日前串联一百多名朝臣联名上疏,请求严惩李治的那位。

死一个朝臣并不算大事,可以说他工作压力大患了抑郁症,也可以说他忽然觉得人生寂寞如雪等等,可关键是他死的时间太巧了,正是在常涂领着手下大杀四方时,宋甫晨突然死了,若说他跟冯渡被刺案没有关系,鬼都不信。

巧合的不仅仅是宋甫臣的死亡时间,而是宋甫臣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遗书很简短,只有一句话,“冯渡之死,晋王之冤,皆我所为也,勿使株连旁人。”

这封遗书被常涂第一时间递进太极宫,李世民看完后当场便掀了桌子,仰天咆哮数声。

第二天朝会,李世民下令将这封遗书昭示群臣,大殿内每个朝臣都看了一眼,遗书回到李世民手上后,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世民手指轻敲桌案,环视群臣冷笑:“诸公,还要朕严惩晋王否?”

群臣理亏,垂头不语。

李世民猛地一拍桌子:“满殿文武异口同声构陷吾儿,皇族威名受污蒙羞,皆拜诸公之赐也,朕当如何处治乎?诸公谁能教朕!”

群臣全部跪地,仍伏首无语。

人群里,向来淡定的长孙无忌脸色数变,扭头望向朝班另一侧的魏王李泰,却见李泰一脸苍白,浑身轻颤,长孙无忌顿知此事已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宋甫晨的死,是对方出的大招,重剑无锋,直击要害,一夜之间便将整个局势完全扭转过来了。

以他多年的官场经验,长孙无忌很理智地察觉到,自己不能再纠缠此事了,再有任何动作一定会引火烧身,敢对嫡皇子下手,再倚重的左膀右臂李世民都会毫不犹豫的剁了他。

宋甫晨的遗书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可里面的信息量太大了,稍微有点官场经验的人一看便能看出蹊跷。

遗书里说“皆我所为”,可是,宋甫晨只是一个七品的御史啊,刺杀冯渡需要事先埋伏,需要布置路线,需要里应外合,还需要派出凶手千里迢迢跑到外地去将冯家的下人杀人灭口,这些事难道是一个区区七品御史能办到的吗?

至于说构陷晋王,那就更可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一个七品官敢构陷皇嫡子,借你一百个胆子够不够?就算胆子足够了,你有那么大的能量去陷害他吗?晋王寝宫外故意扔凶器,故意发动朝堂和民间舆论,故意伪造证据将官府的侦缉方向朝晋王身上引等等…

能干出这些泼天大事,你咋不上天呢?还当什么七品官,太极宫都容不下你这么一尊大神了。

咬死了一力承担的遗书,恰恰暴露了许多,朝臣们皆在心中腹诽,这哪是什么背黑锅的遗书啊,分明是一封举报信啊,只差没有明明白白写上有幕后指使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冯渡被刺和构陷晋王分明背后有更深的内幕,至于那真正的幕后指使人…大家心照不宣。

李世民仰天长叹,眼中含泪:“吾儿因构陷,被逼不得不服毒自尽,多么乖巧的孩子,竟被众口铄金所害,诸卿教朕于心何忍,朕…实在对不起他。”

人群中,孔颖达第一个站出来了。

“老臣误听流言,人云亦云,斥责晋王失德丧行,老臣罪该万死!”

说着孔颖达老泪纵横,脸上布满了悔恨。

李世民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罢了,此皆吾儿命中劫数也,怨不得别人。”

群臣一听,顿时纷纷站出来齐声请罪。

李世民着实恼恨这些朝臣,恨不得全杀掉才能解心中愧疚于万一,可是他明白,事情的根子并不在这些朝臣身上,而是背后那个该死一万次的指使者。

长孙无忌站在朝班内一声不吭,脸色已恢复了淡定。

脑海里却浮现李素那张人畜无害的阳光灿烂的脸庞。

此刻他很想叹口气,因为在与李素较量的这一局棋里,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宋甫晨的死,想必又是李素的杰作吧?

好手笔!从杀冯渡,杀宋甫晨,安排晋王自尽,迅速占领了受害者的位置,从内部瓦解了僵局和劣势,外部再请出山东士族制造声势和舆论,内外夹击之下,不仅轻松洗脱了晋王的杀人嫌疑,而且诸多动作连番出击,每一步皆出人意料,长孙无忌和魏王竟有些应接不暇,应对之时恐怕或多或少露出了不少破绽。

长孙无忌迅速扫了魏王李泰一眼,暗自苦笑不已。

从头到尾,李素竟连面都没露过,李世民甚至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可是这么大一局棋下到现在,他居然成了赢家。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个少年已值得长孙无忌用平等的心态认真看待了,放眼天下,也只有李素才有资格被他正视,甚至重视。

晋王的嫌疑直至此刻,终于完全洗清了,而魏王呢?露出了那么多破绽,他如今在陛下的心里还是当初那个憨厚纯朴一心向学的皇子吗?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李世民自己最清楚,可以肯定的是,接下来魏王难过的日子要来了,而长孙无忌现在要做的是撇清关系,躲得远远的,情势不利,他不能再往里面掺和了,会要命的。李世民或许不忍心杀姓李的儿子,但一定忍心杀姓长孙的大舅子…

第八百四十五章 责问训斥

尘埃落定,风平浪静。

李治的冤屈洗清了,但冯渡被刺一案还没完,李世民下令继续追查。

说归说,大家都清楚,这案子应该是查不下去了,最终也只是一桩无头悬案,宋甫晨究竟是自尽还是被自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宋甫晨死之前,相信真正的幕后凶手已将所有的痕迹清扫干净了,这桩案子到宋甫晨这里为止,再往前根本毫无线索。

李治很倒霉,不仅被冤枉,而且还嗑了毒药,折腾得半死不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收获自然不小。

首先,他得到了李世民的愧疚,这是最大的收获,这份愧疚心理在将来决定东宫人选时很重要,可以说是非常沉重的一个砝码,其次,他得到了满朝文武的愧疚或赞许,这个也很重要,因为这件案子证明了李治的清白,所以朝臣们对李治的误会消除后,心中对他的认同感自然便增多了,将来有一天李世民如果突然宣布李治是太子,朝臣们也不至于震惊得骂脏话。

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山东士族的拥护,不论山东士族为利拥护也好,为权拥护也好,终归他们和李治已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从此李治在朝堂内再也不是势单力薄的孤家寡人了,相反,他有着不逊于关陇门阀的后援势力为支撑,具体点说,如果有一天李世民突然宣布李治是太子,下面有朝臣在骂脏话时,山东士族一系的官员可以上前代李治抽他们的大耳光。

一切结束了,李治却仍躺在床榻上。

这次付出的代价不小,李治几乎拿命在博前程,冤屈洗清了,可他的身子却仍在休养中。

第二天,冯渡被刺案仍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悄悄流传,关于晋王的遭遇也顺搭上了,传来传去,李治在市井民间的形象居然有了几分传奇色彩。

李素拎着一个小纸盒,盒里装着几块点心,是自己亲手做的核桃酥,许明珠有身孕后食量大涨,李素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菜肴和点心,许明珠尤喜核桃酥,于是李素多做了几份,今日顺手拎了一盒出来。

太极宫对李素不设防,亮出了腰牌,顺便刷了脸,禁军主动放行,低眉顺目的宦官殷勤地领着李素往宫里走去。

这次李素进宫不是面君,而是探望李治。

宦官领着李素经过两仪殿后,朝左拐了个弯,前行半炷香时辰,终于来到李治长居的景阳宫。

景阳宫内颇为清静,殿门长廊下静立着几名宦官,李素走近后,宦官们显然是认识他的,纷纷上前行礼,一路无阻地走进殿内。

正殿内坐着几名白胡子太医,穿着官服正交头接耳讨论药方,殿内东边的偏殿里,几名宫女分别侍立在四角,李治仅穿里衣躺在床榻上,额上绑了一块黄色的方巾,正在唉声叹气。

听到脚步声,李治扭头,见李素正含笑站在殿门口注视着他,李治一愣,接着大喜:“子正兄终于来了!快,快进来。”

宫女们纷纷朝李素行礼,李素挥了挥手,然后走近床榻。

仔细端详着李治的气色,李素啧啧有声:“似乎比以前更白胖了些,看来这毒药真是大补之物啊,殿下以后没事多嗑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呢…”

李治挥手令殿内所有的宦官宫女都出去,然后苦笑道:“子正兄这张嘴…念在治中毒未愈,还请子正兄嘴下留情,我是病人,需要愉悦的心情养病,稍受点刺激很容易一命呜呼…”

李素扭头看了一眼殿门,发现周围无人后,凑近李治压低了声音道:“别装了,你服的毒是提前被稀释过的,要不了命…”

李治没好气道:“你怎知要不了命?”

“我当然知道,交给你之前,我拿隔壁史家的狗实验过,狗吃了还活蹦乱跳呢,你反倒躺下了,又是催吐又是昏迷的,不够丢人钱,难道你服毒时豪爽的一口闷了?这是毒药啊,你以为别人敬酒?”

李治脸都绿了:“给狗吃…你的意思是我连狗都不如?”

李素嗔道:“我不许你这么耿直的侮辱自己!”

李治:“…”

刚见面就聊不下去了,李治很想下令送客…

深吸一口气,李治不断提醒自己是病人,不要跟他计较,大家是可以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对知己要宽容,要体谅,不应该冒出抄刀砍死知己的罪恶念头…

“我昏迷醒来后听宦官说,我的冤屈已被洗清了?”

李素笑道:“当初我就说过,是非黑白永远遮不住的,公平公正只是偶尔会迟到而已,放心吧,你又成了你父皇和满朝文武眼里的乖宝宝,杀冯渡的嫌疑已彻底昭雪了。”

李治喜道:“这是近一个月来最好的消息了,你不知道我这一个月受了多少委屈,说真的,前天你给我的毒药,我喝下去之前是真的不打算活了。”

李素笑道:“可你如今却是一夜之间春风得意,所以说,不论多么艰难的绝境,只要有口气在,只要人还活着,任何事终归还是有希望的,你看,正因为你活着,所以你恢复了名誉,还了清白,不仅收获极大,而且还能躺在这里听我灌心灵鸡汤,活着多么美好啊…”

李治叹了口气,道:“现在否极泰来,自是觉得美好,可今日之前,那种绝望的四面楚歌的滋味,我实在是受够了。”

仰头望着李素,李治忽然动情地道:“治还没感谢子正兄呢,这次多亏你为我运筹帷幄,治才得以逃出生天,而且收获如此多,子正兄,多谢你了。”

李素笑道:“别谢,你一谢我就觉得多半没有实际的好处给我了,更何况你这声谢实在让我有点心虚…”

“子正兄何出此言?”

“你看啊,最初冯渡被刺杀,其实是我干的,然后嫁祸给你,害你身陷命案嫌疑,后来我又主动找出证据,并且栽赃给你,搞出这么多事我还生怕你死不了,最后我送你毒药让你喝下去,你被我折腾得半死不活,最后还要感谢我,这个…晋王殿下啊,咱们的友谊是不是有点虐心啊?”

李治呆住,仔细回忆半晌,发现李素说的确实有道理,最近搞出这么多事,自己被害成这样还要感谢他,这不仅是友谊虐心,简直是自己犯贱啊。

李治咳了两声,不自在地道:“啊,这个…一切尽在不言中吧,反正…唉,反正没被你弄死,我也应该感谢你。”

“既然你的感谢如此真诚,那我就收下了。”李素郑重地点头。

见李治垂头丧气,似乎开始怀疑人生的模样,李素很好心的转移了话题。

“说说收获吧,恭喜晋王殿下,这次你发了。”

这个话题显然很不错,李治抬起头,一脸愉悦地道:“是啊,昨日父皇散朝后来探望我,抱着我痛哭流涕,不停的说对不住我,想来父皇对我确实感到很愧疚了,还有朝臣,昨日舅父大人,房相,孔师他们都派人递了请柬进宫,请我去他们府上赴宴,山东士族就更别说了,昨日收到的礼都堆满了一间偏殿…”

“子正兄,今日以前,我其实对争夺太子之位并无太大的信心,之所以决定争太子,大部分原因只是为了活下去,不让魏王兄登基后害死我,可是当我昨日洗清了冤屈后,突然发现我争太子其实还是很有希望的,现在的我与魏王兄相比,似乎差距不大了。”

李素点头,笑道:“殿下切记戒骄戒躁,万莫得意忘形,这一局棋咱们算是完胜了,你既不会被削去王爵,也不会被赶出长安赴任并州,长安城里别的皇子尚不清楚,但你和魏王是一定会被留在长安的,经过这件事后,你在朝臣心中的威望上升不少,又有山东士族做你的后援,还有一些对你颇为欣赏的朝臣,这些加起来,晋王殿下,你在朝堂内已有了属于自己的阵营,与魏王争太子之位也不落下风了。”

李治喜滋滋地道:“对,明日我便下帖,请太原王氏和山东诸士族赴宴,感谢他们…”

话没说完,却见李素的脸忽然沉了下来,李治顿时住嘴,神情忐忑地道:“呃,子正兄,治说错话了?”

李素叹道:“刚刚还跟你说不要得意忘形,你马上便大摇大摆宴请山东士族,殿下,你是否觉得自己的优势来得太快,所以想败掉一些?”

“啥意思?”

“忘记当初我跟你说的话了?你父皇最忌讳的是什么?一是手足兄弟相残,二是结党营私,原本你最让父皇疼爱的地方就是势单力薄,独来独往,朝中没有任何人脉势力,你父皇看在眼里才对你分外怜惜,现在你大明大亮宴请山东士族,传到你父皇耳中,他会怎么想?你这个举动跟魏王有何区别?既然没区别,你父皇何必选你当太子,选魏王不是更好么?”

李治恍然,随即露出羞惭之色:“治果然得意忘形了,幸亏子正兄提醒,不然我便犯下大错。”

李素淡淡地道:“你现在要做的,首先是养病,把身子养好,其次是保持原样,继续你势单力薄独来独往的性格,用实际行动告诉你父皇,你毫无结党培植羽翼的心思,你仍是一个孤孤单单的皇子,孝顺懂事,知书达理,宅心仁厚,留给君臣这么一个固有的印象,那么,你便离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懂吗?”

李治连连点头。

嗯,很好,孺子可教也。

该说的说完了,李素拎过自己带来的纸盒,打开盒子,里面四块核桃酥,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李治耸了耸鼻子,两眼一亮:“咦?此为何物?我竟未曾见过。”

“这叫核桃酥,嗯,相信以你睿智的目光一定发现了,这东西是用来吃的。”

李治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是吃的。”

随即脸一垮,李治哀叹道:“我中毒未愈,太医说我吃不了太硬的东西,子正兄你白拿了…”

李素奇怪道:“谁说我白拿了?我说过是带给你的吗?”

“那你拎来干嘛?”

“当着你的面,我吃给你看啊。”

说着李素拈起一块核桃酥,居然真的当着李治的面大吃起来。

李治深深吸气,不停的默念提醒自己,知己,知己,知己是用来共奏高山流水的,绝对不能一时冲动抄刀砍他。

李素吃得欢快,李治索性懒得看他,将头扭过一边,问道:“昨日朝堂上情势逆转,那位名叫宋甫晨的御史自尽,还留下了遗书,此人…”

李素嘴里嚼着点心,含糊道:“也是我派人动的手。”

李治露出恻隐之色,李素却笑了:“不忍心对吗?但是我告诉你,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取死之道,你不滥杀无辜,我也和你一样,遇到那些该死的,那就没办法了,为君者除了诛心之外,也要学会杀人,杀该杀的人,一手仁义,一手刀剑,天下方能久治。”

李治点点头,随即疑惑道:“这个宋甫晨难道真的参与了冯渡被刺的案子?”

“冯渡被刺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安排的,中间莫名其妙冒出个冯府下人和你身边的一个侍卫,那是魏王和长孙无忌出的招,于是我便杀了一个宋甫晨,才将局势扭转过来,最后山东士族为你摇旗呐喊以助声势,这桩案子才算彻底翻转了。”

李治叹道:“太复杂了,幸亏有子正兄帮我,不然这次我肯定已被贬为庶民了,朝堂争斗果真如此可怕么?我日后该如何适应这种日子?”

李素笑道:“等你当上皇帝,你便超脱于争斗之外了,甚至你可以决定每一场争斗的胜负,左右每一场争斗的开始和结局,为何天下那么多人都想当皇帝?不仅仅是操纵权力和苍生性命的快感,还包括这种站在巅峰如神灵俯视人间的超然,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道:“此事已毕,魏王兄会不会再对我发难?”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魏王?魏王如今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哪还顾得上你。”

魏王李泰此刻坐在甘露殿内,心情很忐忑。

一大早宫里便来了人,将他宣召到甘露殿,原本以为如往常般父子叙情,奏对国事或是谈论圣贤经义,可没想到李泰进了殿后,李世民却仿佛将他当成了一只透明的胖子,理都没理他,径自垂头批阅奏疏。

时间慢慢过去,李泰刚开始还非常耐心非常有涵养地等待父皇批阅完奏疏再叙话,耐着性子在殿内坐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居然一声不吭,完全将他忽视,李泰终于觉得有些惶恐了。

气氛不对劲!

于是李泰马上开始三省吾身,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干什么缺德倒霉的事令父皇不悦。

想来想去,除了差点弄死亲弟弟,似乎没干什么亏心事了啊…

想来想去,李泰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仍如以前一样萌萌哒,可是抬头见李世民面无表情,李泰的心顿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时间在父子二人的等待中渐渐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终于搁下笔,掩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李泰见状急忙上前行礼:“父皇辛苦,儿臣只恨不能为父皇分忧,实不孝也。”

李世民淡淡地嗯了一声,表情仍旧不咸不淡,看在李泰眼里,一颗心不由咯噔一下。

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往听到这句话,父皇定然龙颜大悦,笑得满脸菊花盛开,今日却如此冷淡,李泰愈发觉得不妙。

李世民起身,赤足踏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边走一边伸展着胳膊,李泰是个非常机灵的人,急忙上前帮李世民揉按胳膊,力道不大不小,李世民眯起了眼,露出舒服的表情。

哼哼了两声后,李世民头也不回,淡淡道:“这几日因为冯渡被刺一案,闹得满朝鸡飞狗跳,各种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了,青雀,你如何看此事?”

李泰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父皇,儿臣觉得雉奴皇弟天性善良纯朴,从不多事,这次被牵扯进命案,实在是那些御史们捕风捉影,故意诬陷皇子贵胄,父皇,此事过后,儿臣以为应该好好整肃一下御史台了。”

李世民点头:“不错,确实应该整肃了,而且该整肃的不仅仅是御史台。”

“父皇英明,此举不但清朝纲,正视听,也算是给雉奴皇弟一个交代,这次他实在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儿臣看在眼里都为他心疼…”

李世民扭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果真心疼弟弟么?”

李泰一愣:“当然心疼他呀,儿臣与他可是亲兄弟。”

李世民叹了口气,脸色愈发郁晦,道:“最近与你舅父来往多否?”

李泰心跳徒然加速,强笑道:“儿臣最近闭门读书,不思窗外事,与舅父倒是生疏了些,明日儿臣便去拜望舅父大人。”

李世民笑了,看在李泰眼里,这笑容似乎透着一股冷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青雀,朕向来最宠爱你,你也很争气,没让朕失望,所有皇子里,你读书是最厉害的,甚至可以与当世大儒坐而论道,朕…一直很欣慰,不过今日,朕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李泰只觉头皮发紧,躬身道:“请父皇发问。”

李世民背对着他,看着殿外的蓝天和烈阳,缓缓道:“圣贤著经义传世,后人学而习之,注释其上,推行圣贤大道,可朕却不明白,读书究竟为了什么?”

李泰肥肥的脸不觉流下冷汗,仍硬着头皮道:“儿臣以为,读书是为明理,明德,圣贤大道是为万世太平之基也。”

“明理,明德?”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是,《礼记》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读书之用也。”

李世民恍然般点头:“哦,原来读书是为了明理,明德,至善,嗯…青雀,你学识渊博,通读万卷,那么你做到‘明理,明德,至善’了吗?”

李泰眼皮一跳,垂头恭谨地道:“儿臣不才,勉强算是做到了吧,不说‘兼济天下’,至少应是‘独善其身’…”

李世民沉默片刻,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声久久回荡在大殿内,传出阵阵回音。

随即李世民忽然转过身,抡圆了胳膊狠狠朝李泰的肥脸上抽去。

啪!

一声脆响,李泰被扇得倒退几步,脸上立马浮现一个通红的巴掌印,耳朵暂时失聪,只听得到一片嗡嗡声。如此重击,李泰却似乎忘了疼,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此刻表情狰狞,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噬人般恶狠狠地盯着李泰。

“‘独善其身’?孽子,你有脸说‘独善其身’?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需要朕提醒你吗?”

李泰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头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

“父皇息怒,儿臣…儿臣不知何故触怒父皇,求父皇明示。”

李世民见他直到此刻仍在推诿装糊涂,不由愈发愤怒,抬起脚狠狠踹在他肩上,李泰是个差不多有二百多斤重的大胖子,竟被李世民一脚踹得打了几个滚。

“你还敢说你不知道?青雀,你是不是以为朕老糊涂了,可以随便糊弄了?嗯?”李世民铁青着脸道。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

李世民发泄过后,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已是落寞痛心之色。

“朕,究竟哪里没做好,为何皇子们皆是狼心狗肺之辈!”李世民转过身,一把揪住李泰的前襟,狠狠瞪着他道:“青雀,雉奴是你的弟弟,亲弟弟!你们是一个娘胎生的,你何忍对亲弟弟下此毒手!”

李泰浑身一颤,大哭道:“父皇,儿臣怎敢行此大恶之事,父皇何以冤儿臣!”

“朕冤枉你?”李世民大怒道:“你鬼鬼祟祟去你舅父府上两次,以为朕不知么?冯渡被刺与你脱不了干系吧?后来冯渡府上那个所谓的内应家仆,还有雉奴身边那个所谓串通的侍卫,仅此一桩便将此案定为铁案,雉奴再也翻不了身,你敢说与你毫不相干?”

李泰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不停叩首,直呼冤枉。

冤枉呢,确实有点冤枉,但也不算完全冤枉,李世民这番话里,冯渡府上被灭口的家仆确实与李泰有关,这是将李治定罪的关键证据,恰是他和长孙无忌一手安排的,可是冯渡被刺…真的与他无关,这事根本不是他干的。

这就说不清楚了,真里掺着假,假里夹着真,李泰喊冤都喊得没底气,有心想发个毒誓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两桩事一真一假又不能挑拣,发毒誓未免有点冒险,真被雷劈了怎么办?

李泰短暂失神犹豫的瞬间,被李世民捕捉到了,心中愈发认定此事与李泰果然有关,李世民不由愈发失望痛心。

“青雀,告诉朕,为何要谋害你的亲弟弟?”李世民无力地问道。

李泰仍哭泣着喊冤:“父皇,此事绝非儿臣所为,父皇为何冤我?”

李世民没理他,径自叹道:“青雀,你是朕所有皇子里最令朕满意的一个,朕这个父亲做得不好,你的那些兄弟不是吃喝玩乐便是欺凌百姓,在朕面前一个个装得乖巧懂事,出了宫在民间便横行霸道,朝臣们不知向朕上疏过多少次,皆是指摘皇子跋扈张狂,所有的皇子都被参劾过,甚至包括你的兄长承乾,朕那时面对朝臣的斥责,几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朕实恨自己,也恨这些皇子们不争气!”

李世民说着,竟已流下泪来:“有时候朕恨不得将所有的皇子全部圈禁起来,一步也不许外出,朕亲自来教他们圣贤经义,教他们为人处世,明德至善,可朕毕竟是皇帝,管着这么大一座江山,哪里有时间顾及亲伦之情?幸好啊,幸好有你和雉奴二人,甚少被朝臣参劾,算是给朕挽回了不少颜面,后来你读书越来越多,学问越来越高,渐渐的,朝堂上对你一片赞誉,朕那时真的很欣慰…”

泪眼看着李泰,李世民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失望:“你明明读了那么多书,明明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心肠却如此狠毒?雉奴那么乖巧的孩子,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作为兄长,朕不求你多疼爱他,可你为何要害他?古今那么多圣贤,究竟是哪个圣贤教你手足相残?”

李泰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哽咽,垂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李世民抬袖擦了擦眼泪,黯然叹道:“治国易,天下何处不平,朕令旗所指,所向披靡,兵锋碾过,何处敢不平?可是,治一个家为何就这么难?朕给你们请了最好的师傅,给你们最好的锦衣玉食,时时教导你们兄友弟恭,手足相亲,为人父者该做的,朕自问都做了,为何你们却越变越坏,如今竟已到了手足相残的地步,朕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没把你们教好?”

李泰泣道:“父皇,儿臣真没有做过,雉奴是儿臣的亲弟弟,我与雉奴向来和睦,无缘无故儿臣为何要害他?”

李世民冷笑数声:“为何?世人所争者,‘权’与‘利’二字矣,但凡牵扯到这两个字,父子兄弟还算得什么?”

弯下腰,李世民靠近李泰的耳便,笑得很阴森,咧嘴露出两排白牙,轻轻地道:“青雀,朕还没死,尔竟如此迫不及待争这太子之位了么?”

第八百四十六章 故人远来

李世民终于把话点穿了。

皇子所争者,无非太子之位而已,天家手足兄弟相残,从来没有意气之争,争斗的背后都是有理由的,为权,为利,为这两个字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拔刀,哪怕亲兄弟他们也会一刀砍下去。

十八年前的玄武门内,李世民向自己的儿子们亲自示范了一遍何谓手足相残,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发动了一切他能发动的力量,拼命向世人掩饰自己杀兄弟的行为是多么正义,多么迫不得已,将一切罪过推到李建成李元吉身上,这才勉强压下臣民们的斥责议论,可是后遗症直到如今也仍存在着。

李世民最害怕的就是玄武门之变成为自己的儿子们的榜样,也学他那样对亲兄弟悍然下毒手,所以他尤其注意儿子们的教育,给他们请最好的老师,教给他们世间所有的真善美。

可惜,这种教育方式事实证明已经失败了。

最看重的太子李承乾率兵谋反,最疼爱的魏王阴谋陷害亲弟弟,还有那些只知吃喝玩乐欺凌百姓踩踏农田的皇子们,他们用实际行动告诉李世民,他们确实在走他曾经走过的老路,而且走得异常熟练。

看着跪在面前不停磕头嚎啕大哭的李泰,李世民觉得心灰意冷,所谓皇图霸业,所谓万世社稷,拥有再多又能怎样?最亲近的儿子在身边这么多年,自己连他的心性竟都懵然无知,还对他寄予厚望。

人心,太脏了。

儿子都被教育成这样,打下再大的江山又怎样?自己百年之后,这座江山能交给谁?

李世民对李泰彻底失望了,想想这个儿子在自己面前扮着孝子,在兄弟面前扮着兄友弟恭,内心深处的阴冷和歹毒却如一条噬人的毒蛇,随时准备咬人一口,李世民想到这里不由背脊发寒。

魏王满面春风地入宫,出宫后却失魂落魄,如丧考妣。

前后的反差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李泰回到王府后便闭门谢客,连王府里养的许多幕僚都避而不见。

如此反常的举动,令许多人好奇疑惑不已,谁都不知道他在宫里时李世民对他说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世上的聪明人还是很多的,一件事想不通,那么就把几件事串联起来想,答案往往就在事与事之间若隐若现的联系上,比如,前日晋王李治服毒自尽,昨日朝堂上,冯渡被刺一案风向逆转,晋王奇迹般的洗脱了嫌疑,然后,今日魏王李泰便被宣进了太极宫,出宫后一脸绝望落寞…

这几件事串联到一起,许多好事者似乎明白了什么。

阴谋,陷害,服毒,兄弟…

这些关键词连在一起,许多人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尽管李世民与李泰父子二人谈话的内容并未泄露出去,但很多聪明人随意推测一番,得到的结果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