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长安城舆论四起,满城风雨。

这一次舆论的中心不再是李治或李素,而是魏王李泰。

一如当初李治的遭遇,当初李治所承受的,现在一股脑全栽到李泰身上了。

刺杀冯渡的幕后黑手,陷害亲弟弟,逼亲弟弟服毒自尽…禽兽啊,你艺高人胆大啊。

好在苍天有眼,善恶有报,阴谋最终被败露,天子英明,将他狠狠训斥之后,魏王只好闭门思过。

虽然李世民没对李泰做出任何惩罚,但朝堂民间的议论声里,李泰的形象一落千丈,当初在士林中树立起来的贤名才名,一夜之间尽数崩塌,就连朝中原本已经站在魏王阵营的朝臣们,此时心里多少都有了一些犹豫。

对李治和李素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他们没想到李世民训斥李泰后,会在朝堂民间产生如此大的连锁反应,此消彼长之下,李治争太子之位的希望似乎比想象中的更大了。

离李治大婚只有三天,李治的身子已见好,可以如往常般活蹦乱跳上房揭瓦了,于是礼部和内侍省开始忙碌起来,太原王氏和山东诸士族的家主们也纷纷来到长安,参加李治的大婚。

阴郁沉闷的长安城,因为即将到来的晋王大婚,多少平添了几分喜意,扫去了几分阴霾。

事成功退,深藏身名,冯渡被刺案结束了,李素默默回到家,混吃等死之外也顺便照顾怀有身孕的许明珠。

日子悠闲下来,李素顿时觉得这种消磨意志令英雄气短的懒散日子实在是…太惬意了,但愿能舒舒服服这样过一辈子,做一个不思进取骄奢淫逸的权贵,将来有了儿子也要这样教育他,除了挣钱必须要凶狠一点,别的东西都是浮云,赚到金山银山后一定要试着享受人生,就这样四仰八叉躺在院子中间,夏天纳凉,冬天晒太阳,旁边置一壶酒,几样小菜,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武氏走了,李素最初有过一阵失落,心情很快便平复。

说到底,他和武氏之间终究缺少了男女之情,三观不合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擦出火花,武氏对他的表白或许出于情,也或许因为利,可是就算有感情,这份感情也不会那么纯粹。

李素有洁癖,面对一份不纯粹的感情,就像看到一张用过的厕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选择接受的。

半眯着眼,躺在前堂门廊下,八月的天气仍热得厉害,只有门廊下南北通透,躺椅四周再放几块大冰块,随着夏风穿堂而过,吹拂到身上的凉意终于有了几分后世空调的意思了。

午膳后,李素习惯要睡一觉的,这一觉要睡多久主要看状态,有时候半途醒来,左思右想之后发现醒来也没什么事干,便迷迷糊糊继续睡过去,睡到太阳下山或是在李道正不满的怒哼声里悠悠醒转。

反正是自己的人生,浪费了又怎样?别人凭什么说三道四?

今日李素注定与午睡无缘。

正在迷迷瞪瞪快沉入梦乡时,薛管家的声音将他唤醒了。

李素迷糊地睁开眼,目光很不爽,眼前的薛管家白白胖胖很可爱的老头形象,此刻却看起来处处碍眼,全是败笔。

“啥事?”李素不耐烦地道。

薛管家抱歉地笑笑,轻声道:“公爷,有客来访…”

“带礼品了没?”

薛管家一呆,头一句不问是谁来了,而是问带没带礼品,全长安的权贵也就自家公爷独一号了。

“呃,没带。”

李素不满地哼了哼:“薛叔你老糊涂了?空手上门的客人还用叫我吗?哪里来的哪里凉快去。”

薛管家为难地陪笑道:“可是公爷,这位客人您恐怕真得见一见,人家大老远来的…”

“谁?”

“侯君集,侯大将军。”

李素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侯大将军回长安了?”

“是,刚回家,带了十来名部曲,一路风尘仆仆,看他们的模样,似乎连自己家都没回呢,先来咱家了,公爷,您看要不要见他?”

李素马上道:“见!当然要见。我亲自出去迎他。”

说完李素整了整衣冠,快步朝大门走去。

打开侧门,门外一群风尘仆仆满脸疲惫之色的军伍汉子静静站在空地上,各自牵着马,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面络腮胡,脸色黝黑布满沧桑,整个人像一柄入鞘的剑,难见锋芒,可锋芒仍在。

二人目光对视,李素急忙出门走了几步,朝他行礼:“拜见侯叔叔,恭贺侯叔叔赦归之喜。”

“赦归”二字令侯君集脸颊微微一动,然后笑了笑,道:“不错,二十多岁的年纪已然是县公了,这辈子封王裂土怕是不难,老夫还没贺喜你升爵呢。”

李素谦虚了几句,见侯君集和身后的部曲们皆是一脸疲色,李素急忙吩咐薛管家牵马,将侯君集和众部曲请进府中,再叫下人打水备衣清洗,大锅的肉热腾腾的端上来,酒菜管饱。

李素领着侯君集进了前堂,宾主落座,李素吩咐下人设宴。

黔南遇赦,回长安这一路上花了整整两个月,日行夜宿,辛苦奔波,侯君集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眼里布满了血丝,身上沾满灰尘,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看起来像是一个落魄失所的流民。

李素打量了他一阵,感慨道:“年余不见,侯叔叔清减了许多啊,这一年多您受苦了。”

侯君集苦笑:“半生戎马,半生荣辱,此生便是如此了。”

相见的喜悦过后,气氛变得有点沉闷了。

李素沉默片刻,轻声道:“家里…您回了么?”

侯君集摇头:“尚未进城,路过泾阳县,老夫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先来看看你,于是便折道来了,稍停便告辞回家看看。”

有心想告诉他关于侯夫人的事,可话到嘴边李素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口,只能等侯君集回家后,自己亲自去尝受人生的悲苦吧。

李素没开口,没想到侯君集却主动提起了。

“半路上时,老夫听说了家里的事,我夫人她…”侯君集眼眶一红,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道:“侯家能保周全,全靠贤侄居中斡旋筹谋,此为再造大恩,说感谢已然太轻,侯某有生之年必有报答。”

李素急忙道:“小侄根本没做什么,或者说,做得很不够,真正保全了侯家的,是侯婶。”

侯君集摇头道:“你尽全力了,我夫人她…也尽全力了,都该感谢。”

脸上露出苦涩之色,侯君集叹道:“老夫一生厮杀搏命,手握数万兵马,到头来却还得靠妇人和晚辈才能保全,思来尤觉窝囊,无地自容啊!”

“侯叔叔,英雄在世,总有沉浮,还请侯叔叔振作精神,这次陛下赦归侯叔叔,回到长安后必受重用,西域宵小作乱,侯叔叔有过平西域的经验,此次率王师出征,定能大胜凯旋而归。”

侯君集点点头,神情依旧抑郁:“明日老夫便进宫面君,听说西域战事颇为紧急,老夫恐怕在长安待不了几日,家中诸事还望贤侄代老夫照顾一二。”

李素急忙应了,丫鬟这时也端上了酒菜。

或许一路风尘确实饿了,侯君集也不客气,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李素陪在一旁,堂内一时无言,只听到侯君集大口咀嚼的声音。

渐渐的,李素眼尖地发现,侯君集吃着吃着,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的落在菜碟中,可侯君集的表情却毫无变化,仍旧一口一口的吃得很专心。

李素的心不由痛了一下。

男人无声的眼泪最令人震撼,尤其是,这个男人曾经是手握数万兵马,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大将军。

“侯叔叔,您…节哀,只怪我当初不够细心,竟未看出侯婶已萌死志。”李素叹息道。

侯君集使劲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怎能怪你,是她…太想不开,她的性子本就刚烈,侯家遭逢大难,家道败落,全靠她刚烈的性子才勉力撑住架子,之所以选择自戕,是情势所逼尔,老夫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用自己的死来换侯家的平安…”

长长呼出一口气,侯君集脸上露出怀念之色:“老夫这辈子能娶她为妻,生平最大之幸事也,她死得壮烈,不值的是,她不该为侯家而死,侯家的兴衰如果到最后只能靠一个妇人来换取,这个家纵然保住亦没有意义了。”

“老夫稍停回去,将她的遗物归置一番,她的牌位送进侯家祠堂,受后世香火,她是我侯家祠堂里唯一的一位妇人,她足够有资格进祠堂,被侯家后人供奉。”

李素叹道:“侯叔叔刚回长安,若有什么事需要小侄效劳的尽管说。”

侯君集摇头:“老夫明日面君,不出意外的话,后日便该领了旨意点兵出征,时间很仓促,到时就不与你道别了,你自己保重。”

李素点头,随即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侯叔叔,小侄尚有一桩小事求您帮忙。”

“你说。”

“小侄有位同乡好友,名叫王桩,当年参加过收复松州之战,也陪小侄血战西州城,几近战死,生得高大魁梧,曾被选进陌刀营,身手和忠诚都不是问题,如今赋闲在家,一心想随军出征,战场上捞取一份功名,侯叔叔出征西域时能否带上他?”

侯君集哈哈一笑,道:“丈夫功名当从马上取,这小子是条好汉,如此良才,老夫怎能不用?叫他收拾好行装,后天来校场找我,嗯,既然是贤侄你开口荐才,便先让他跟在老夫身边当个亲卫吧,也好学点排兵布阵的本事,过得一两年下放到军营领一偏师不成问题,只要不是太笨,老夫保他一份敞亮前程。”

李素顿时放了心,原本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不过若是当侯君集的亲卫倒是不担心生命安全了,一军主帅向来都是在大营后方的,一场战役下来,极少会动用主帅的亲卫,至于以后下放到军营里领军,那应该是很遥远的事了。

于是李素急忙谢过侯君集。

吃饱喝足,侯君集打算起身告辞时,身子刚欠起一半,不知想到什么,又坐了下来,道:“这次陛下放着朝中那么多名宿老将不用,偏遣老夫为主帅出征西域,想来陛下应该打算东征高句丽了?”

李素点头道:“陛下筹谋东征已多年,看来这一战应该免不了了。”

侯君集皱起了眉:“你呢?陛下东征会带上你吗?”

李素挠了挠头,道:“应该…会吧,侯叔叔应知,我当年弄出了震天雷后,陛下便设了火器局,大唐如今每战或多或少都会用上火器,东征高句丽如此重要之战,想必火器更不能少,我这个创出火器的人陛下应该会命我随军出征的。”

侯君集想了想,面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沉声道:“既然随军出征免不了,你要切记不可领军出战,朝中那么多老不死的,他们想死便让他们去,你个小娃子万莫主动凑这热闹,明白吗?”

李素听出话中意有所指,不由道:“侯叔叔的意思…陛下东征之战莫非胜负难料?”

侯君集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叹道:“岂止是难料,简直是凶险。”

李素表情不变,侯君集的结论其实他所料想的一样,李素对这次东征的结果也不乐观。

“愿闻侯叔叔高论。”

侯君集叹了口气,道:“刚征完薛延陀,偌大的草原还没消化下去,打薛延陀用了近一年,十万大军人吃马嚼的,粮草全靠百姓供应,那一年耗费了国库官仓和民间百姓多少粮草?现在休息了不到三年,又要东征高句丽,民间的元气还没恢复,粮草如何供应得上?朝中那几位宰相谁算过这笔账?一旦大军断了粮,不需敌人来攻,咱们自己的府兵就会哗变。”

“还有辽东的气候,地理,水土,以及长远跋涉对府兵士气的影响等等,我王师千里疲师,高句丽以逸待劳,又是本土固守,熟悉自己的地理人文,更有随时能补充的本国兵源…”

侯君集摇摇头,道:“此战弊端太多,绝非以往大唐征伐能比,高句丽亦是好战之国,国中名将悍卒众多,当年的隋朝三征高句丽皆大败而归,便可看出欲平高句丽没那么简单。”

李素叹道:“陛下一意孤行,朝中文武皆欲借此战报还隋朝时的耻辱,最重要的是,陛下要借此立威,平高句丽后迎回隋朝将士的骸骨,以使天下臣民振奋鼓舞,从而天下归心,此战的意义太重大,陛下必伐之,此战恐怕已免不了了。”

侯君集冷笑:“如果失败了呢?大唐立国近三十年,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望一朝丧尽,谈何天下归心?”

“问题是,现在满朝上下,君臣都不觉得此战会失败啊…”

侯君集叹道:“大唐这些年太顺了,朝中君臣也渐渐开始膨胀了,总觉得王师天下无敌,战无不胜,视天下英雄为土鸡瓦狗,可是高句丽…不一样啊。”

李素想了想,道:“或许会败,但应该不会是大败,陛下和诸位老将皆是身经百战之人,对战场的形势估判还是不会失准的,不过若想完全平了高句丽很难,百济和新罗也不是软柿子,虽说现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之间内战频繁,一旦我大唐出征,他们三国很可能会罢战联手,共同对外,更何况,离三国不远还有一个倭国,这个国家向来卑鄙无耻,很难说他们会不会从中横插一手,总之,辽东这一局棋太乱,太复杂了,若未将整个半岛的全局了解透彻,实在不宜对它们妄动刀兵…”

侯君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倭国?贤侄对这个国家是不是有些误解?据老夫所知,此国最是谦卑,他们的文字和礼法皆效我大唐而设,无论国王臣子还是百姓,皆崇尚我大唐风土,以习我大唐文字,拥我大唐物产而自豪,近年倭国国主更遣使者朝贺,请求陛下允许其国送遣唐使来大唐,深入学习大唐的文化和佛法,以及建筑,造桥等等,此国的表现来看,似乎并无你所说的那般卑鄙无耻呀。”

李素苦笑,这个国家的坏,如今还没显露出来,尤其是如今的大唐无论君臣还是百姓,眼睛都长在头顶,把那么多国家打服了,一个小小的倭国怎会看在眼里?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卧榻之侧睡着一头吃人的狼。

现在没法解释,解释也没人信,只能靠自己有生之年想个法子祸害一下它了。

二人坐在前堂讨论东征之事,说来说去,态度都是一样的悲观,越说越沉闷。

侯君集沉默坐了一阵后便告辞了。

李素将他送到门口,看着十余骑飞驰而去,心中不由暗自祈祷,但愿李世民脑子不要抽风,给大唐多留点时间出来,让百姓多喘口气,也让朝廷的准备更充分一些。

真正的历史上,李世民东征小败,原因有很多,其中“好大喜功,仓促而战”绝对算是很重要的一个。

侯君集回长安的消息在朝堂里不大不小闹出点动静。

当初侯夫人为保侯家老少妇孺当众自戕的事,大家仍记忆犹新,后来因为侯夫人的死,侯家终于恢复了爵位,而且眼看侯君集又将得到重用,率军出征西域,侯家的风光渐渐回来了。

看在许多人眼里,不由唏嘘不已,时也,命也,侯家此番沉浮,冥冥中似乎萦系着某种善恶循环的报应,侯君集参与谋反,最后夫人用生命为他抵偿了恶因,这一桩因果算是到此为止了。

侯君集回家很低调,而且回到家便闭门谢客,任何同僚都不见,家中一众侯家老少妇孺迎上来,侯君集也没理会,独自捧着侯夫人的牌位坐在侯家祠堂里,整整坐了一夜。

这一晚,许多人听到侯家祠堂里传出如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哭泣声,天刚亮,祠堂的门打开,侯君集一身紫袍官服出现在众人面前,面无表情地整理了衣冠后,朝太极宫走去。

昨夜以及昨夜以前的一切,恰如一页风云翻过,不留痕迹,心底里有没有留下永久的伤,只有他自己清楚。

太极宫门外,侯君集独自站在门前的大广场上,等待散朝。仰头看着正阳门上高耸巍峨的城楼,侯君集表情平静,无悲无喜。

门外的禁军好奇地看着他,他们自然都认识侯君集的,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当年意气风发的侯大将军被陛下从黔南召还之后,样貌更多了几分沧桑,也变得更沉默了。不知道这一年多里,他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

没过多久,城楼上传来悠扬的钟声,散朝了,文武朝臣三三两两从宫门内走出来,见到独自站在宫门外的侯君集,朝臣们皆愣了一下,然后有的上前主动打招呼,有的则默默地绕开,视若未见般朝外走。

程咬金李绩牛进达等老将并肩走出宫门,见到侯君集后纷纷上前,大笑着拍他的肩,围在一起寒暄起来。

武将们到底都是直肠子,尽管侯君集以前与大家的关系并不太和睦,可毕竟大家都是一同为陛下打过江山的袍泽,以往的恩怨也不算什么深仇大恨,哈哈一笑彼此便揭过去了。

程咬金甚至还拍着他的肩,邀请侯君集去他府上饮宴接风,李绩在一旁很熟练地拆程咬金的台,程咬金大怒,叫嚣着要与李绩单挑,旁边的牛进达也不拉架,反而哈哈大笑…

仍是熟悉的袍泽,熟悉的味道,侯君集谦逊地笑着,相比当年的目空一切,如今的他更温和更懂礼数了,不停笑闹的程咬金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侯君集如今的变化令大家很吃惊。

宫门内缓缓走出一位身着绛袍的宦官,扬着手中的拂尘,朝侯君集笑了笑,尖着嗓子扬声道:“陛下有旨,宣侯君集甘露殿觐见——”

第八百四十七章 子夜良缘

李承乾谋反事败,侯君集参与谋反,时隔一年多,李世民与侯君集再次相见。

没人知道这次君臣会面究竟说了什么,李世民殿内挥退左右,君臣二人相对而坐,两个时辰后,侯君集才从甘露殿出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带着微笑,面颊上却泪痕未干。

当天下午,太极宫传出旨意,着令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领军三万征伐西域焉耆王龙突骑支。

这道旨意是朝臣们早在意料之中的,李世民当初赦免侯君集之罪,恢复其爵位官职,侯夫人壮烈自戕是一个原因,不过不能算主因,主因是李世民需要一个能荡平西域的大将,侯君集是最合适的人选,再加上当初侯君集参与前太子李承乾谋反,关键时刻临阵倒戈,也算是悬崖勒马,并未给长安城造成任何实际损失,这也是李世民能够赦免他的一个原因。

出了宫后,侯君集马上直奔长安城西大营点兵,这次出征皆选关中子弟,虽说人数只有三万,可挑选的都是精兵悍将,关中子弟善战之名天下皆闻,三万人马看似不多,但足够荡平整个西域了。

太平村,村口。

王桩收拾好了行李,一身戎装打扮,手上拎了个小包袱,像打算下山抢压寨夫人的土匪似的一脸喜气洋洋。

王桩的父母,弟弟王直,还有他的夫人周氏却愁眉不展,平日剽悍的周氏此刻哭得梨花带雨,一边依依不舍,一边恨恨的掐他,王桩笑着龇牙咧嘴。

李素也来送他,他的心情不算太好。

总觉得自己把兄弟推入了火坑,虽然是人家自己强烈要求入火坑,可李素还是很不忍心,尤其是看到王家父母那般失落伤心的模样,李素更觉得自己是个混账了。

上前拍了拍王桩的肩,李素沉声道:“既然决定博个功名,那就好好干,不然对不起你父母和婆姨,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让你家老二尽孝,你负责保重好自己…”

飞快瞥了周氏一眼,李素愈发觉得心气不顺,语气也变得有些差了:“…你说你好好的为何喜欢干这种玩命的勾当?跟婆姨成亲这些年了,就算要走好歹也该给王家留个后吧?”

王桩咧嘴笑道:“三两年就回来了,不耽误生娃,趁着年轻还能动弹,总归给家里挣点军功,运气好说不定封个爵啥的,子孙后代也算是权贵了。”

李素叹了口气,这家伙看似憨厚,其实心眼特别实,认准的事谁劝都没用,以他的性子若上了战场,说不定就是那种一门心思闯营拔寨朝敌军主帅狠揍的缺心眼,当然,命好的话也许会有一番大造化。

“侯大将军那里我打好了招呼,你先在他身边当亲卫,表现好一点,让他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领军上阵就有机会了,上了战场多保重自己,别死心眼的往前冲,接敌之前多用脑子想想,尤其不要中了敌人的圈套,发现不对劲掉头就跑,先保住命再说,你是王家的长子,可不敢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知道吗?”

王桩咧着嘴傻呵呵的点头。

李素左右扫了一眼,上前压低了声音道:“跟着侯大将军好好干,不出意外的话,一年之内西域可平,接下来朝廷要驻军安西都护府,你争取留下驻军,一年后我派人将你婆姨送到西州去,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少跟那些胡女夹缠,身上一股怪味也不嫌膻…”

王桩眨了眨眼:“放心,我懂。”

“你懂个屁。”李素骂了一句,脸色忽然变得凝重,低声道:“平定西域后,我在长安这边使点劲,争取给你弄个都尉,你也多笼络一些军中的袍泽,重要的是…牢牢掌握住兵权,将来若晋王被立为太子或者登基称帝,我的权力也大了,那时我定给你谋个大将军之职,你也争口气,我的目标是,十年内由你独掌安西都护府。”

王桩一惊,瞪大了眼睛:“我独掌安西都护府?这个…我就是个耍陌刀的,哪有那本事,你要我掌这么大的军权为啥?”

李素笑道:“为了给咱们自己留条路,你把我的话带给侯大将军,他自会明白我的用意,而且会全力配合你的。”

王桩愕然道:“有啥用意不能跟我说?”

“因为以你的智商,我大约要跟你解释一个时辰左右,嘴累是小事,主要是心太累,回头你去问侯大将军吧,他比你灵醒。”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去吧,丈夫功名富贵当从马上取,既然决定上沙场,一定混个人样出来。”

王桩点头:“你也保重,人在朝堂,凶险不比沙场小,凡事小心谨慎。”

与李素和父母弟弟妻子道别后,王桩转过身,大步走向远方。

李素仍站在村口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王桩快要消失的背影。

离愁别绪,直到此刻方才渐渐涌上心头。

相比自己在危机四伏的长安城殚心竭虑,王桩其实活得比自己更潇洒更单纯,想要博一份军功,拎起行李说走就走,除了家人朋友的担心,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负担。

王直的神情有些低落,兄长的离开令他黯然神伤,也令他多了几分感悟。

各有各的前程,明刀明枪在战场上厮杀,大隐于市如影如魅勾心斗角,都是各自选择的路,大家走的路不同,多年以后,能否在同一个终点相遇?

贞观十八年八月十二日,李治大婚。

长安满城欢腾雀跃,只因李世民下了特旨,今夜长安可放开宵禁。

权贵的婚礼与百姓们并无太大关系,不过放开宵禁可就实实在在挠中了长安城百姓们的痒处。在长安开宵禁可不多见,每年也就上元夜和中秋节才有,今日晋王大婚,没想到陛下竟也开了禁。

李世民这道旨意当然不完全是普天同乐的目的,前些日李治蒙冤,差点把小命搭进去,李世民愧疚得不行,这些天想方设法补偿他,为他的大婚开一次宵禁算不得什么,其次就是做给山东士族看,让他们知道朝廷与山东士族的联姻是何等的重视,何等的欣见其成。

山东士族果然很受用,长安开宵禁可谓是皇帝陛下给的天大的面子,绝对要用脸兜着,当然,山东士族的诸位家主们也没让李世民丢脸,一大早崇文门外便排满了牛车马车,车上满载各家送来的礼品,每家的礼品皆有上百辆车,作为主角的太原王氏更是一口气载了三百辆牛车,各家礼车接踵并肩,首尾相连,浩浩荡荡连绵数十里。

紧靠皇城太极宫的开化坊内,一座崭新的富丽堂皇的大宅院披红挂彩,大门内外无数宦官宫女来往穿梭忙碌,每个人皆是一脸喜气洋洋。

这座府邸便是李世民赏赐给晋王李治的王府,从今日起,李治将从太极宫搬出来,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王府,也有了自己的产业和收项,不再是李素眼里的啃老族了。

上午辰时开始,礼部的官员们便陆续来到王府,开始筹措大婚的一应礼节和布置,按礼制,晋王是要迎亲的,太原王氏之女早早便从晋阳接过来,安置在王家位于长安的别院里。

李素很早便来了,假模假样说要帮忙,一到王府便去后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睡回笼觉,完全不见任何帮忙的表现,对此李素表示很淡定,他的解释是,作为必须出席的观礼嘉宾,自己没有迟到,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便算是帮忙了。

“子正兄,多少做出点帮忙的样子啊,哪怕去前院来回转悠两圈呢…”李治不知何时找到了他,对这么一号懒得出奇的人,李治感到很心塞。

李素打着呵欠道:“前院人手不够?”

“人手当然够,不过你可是我的傧相,要陪我迎亲的,总该出去露个面吧?”

“不去,我性格比较内向,怕见生人…”

李治:“…”

为了偷懒也真是拼了…

李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愁容不展地叹了口气,道:“其实当你傧相这事我都打算推了,你知道当年咱们晋阳平乱时,我把太原王家坑得多惨,王家的人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我若陪你迎亲,恐怕真不会让你进门了,催妆诗一首接一首,念得你口吐白沫,棒打傧相那个环节就更可怕了,别人成亲都是对方女宾随意打几下走个过场,我若去的话,人家恐怕会上狼牙棒,以后每年你的结婚纪念日就是我的忌日,晋王殿下你觉得合适吗?”

李治目瞪口呆,傻傻地看着他。

李素两手一摊,道:“你看,你就没想到这一点吧?不怕喜事酿成惨案吗?所以,男傧相我还是婉拒吧,你找别人去更合适。”

李治若有所思地点头:“子正兄所言有理…”

“你答应了?”

“不,没商量,今我大婚,打死也要撑出场面…”李治看了他一眼,道:“…大不了让你披一身银光铠怎样?”

李素眨眼:“允许我带一柄陌刀吗?谁敢打我,我必取他项上首级…”

“不行!你真打算把我的大婚弄成惨案?”

“你真打算让你的结婚纪念日变成我的忌日?”

二人大眼瞪小眼,聊天陷入僵局。

良久,二人很有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那个,子正兄,有件事我…”李治忽然脸红了,神情扭扭妮妮像个弱受,李素看得浑身发毛。

“有话好好说,正常点说!”

李治脸仍有些红,声音也放低了许多:“那啥,大婚礼仪是小事,反正都有礼部那帮老头子照应,他们怎么说我便怎么做,重要的是洞房…呃,我有点不太明白…”

李素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愕然道:“宫里难道没人教你?不应该呀。”

李治脸更红了:“昨夜内侍省派来四个老宫女,说是教我行周公之礼,可她们也只是给了我一册春宫图,上面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女脱光了黏成一团,关键部位还画得模模糊糊,我一生气就把画册撕了…”

李素仍愕然道:“宫里或太原王家都应该会派一两个女子手把手教你吧?难道没有?”

如今的大户人家成亲,通常会由女方派一名丫鬟过来,在成亲之前与新姑爷那啥啥一下,这是规矩,原因不仅仅是教男方周公之礼,更重要的是,这也是女方“试货”的一种方式,丫鬟试过之后要回女方家禀报的,详细汇报新姑爷那方面行不行,如何行等等。

民间大户人家都如此,更不说堂堂天家皇子的大婚了。

李治的表情顿时变得很奇怪,红着脸讷讷道:“宫里确实派了个宫女,王家也送来了一个陪嫁的丫鬟,昨夜送进宫来,但我拒绝了…”

李素愈发不懂:“为啥拒绝?你害羞啊?”

李治叹道:“严格的说,不是我拒绝了,而是太医帮我拒绝了…”

李素惊讶道:“…太医垂涎你的美色,不想让别的女子染指你?”

“说哪里去了!因为我体内余毒未净,正在调养身体,太医说…两个月之内戒色。”

李治说着露出悲愤的表情,恨恨地瞪着他:“子正兄,你说说,当初你说要我自尽便自尽,为何偏偏选服毒?悬梁不好吗?投井不好吗?自刎亦别有一番悲壮好不好?为何偏偏要服毒?”

李素语滞,然后陷入深思,良久,缓缓道:“…我只是想让你死的姿势尽量美观一点,当时真没想过你洞房的事,对不住了。”

李治抑郁地叹口气:“算了,我忍忍吧。”

李素同情地看着他:“那你今晚洞房怎么办?”

李治脸颊抽了抽,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她也给我忍着!”

以李素的聪明,断然不会干那种损己利人的事,大唐的婚礼有个女方女眷棒打男方傧相的恶俗,别人棒打也就罢了,可李治要迎娶的是太原王氏之女,太原王氏与李素虽说因为联手救李治脱困一事,目前关系有所缓和,不过李素仍不敢冒险。

“盟友”这个东西是有保质期的,因利而合,因利而散,随着李治成功脱困,李素和太原王氏的蜜月期便宣告结束,接下来仍是互相敌对的关系,毕竟当年李素坑王家坑得不轻,这段仇怨不可能说消就消,大抵得被王家记一辈子。

所以李素绝不能冒险当什么傧相,棒打那个环节很要命,以王家家主的脾气,狼牙棒招呼的可能性很大。

下午过后,李治整装出发,领着礼部官员和宦官宫女们浩浩荡荡前往王家迎亲,同行的还有男方长辈的代表江夏王李道宗。

李素早早便躲远了,他没参与迎亲,直到傍晚时分,在一众鼓乐手吹吹打打的喧嚣声中,李素终于迎回了他的新娘子,太原王氏之女,也就是多年以后的王皇后。

当晚晋王府大宴宾客,朝中文武大臣尽皆上门恭贺,酒宴正酣之时,李世民亲临晋王府,接受众臣的贺喜,熙熙攘攘中,李世民咧开大嘴笑得分外豪迈。

当着朝臣们的面,李世民示意宦官宣旨,其一,划长安北郊上等良田一千亩赐予晋王,实食邑五百户,其二,赐黄金千两,丝绸锦帛万匹,禁宫各色珠宝美玉盈斗,其三,赐长安城内曲江池芙蓉园予晋王。

三道封赐旨意,朝臣们大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