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将士每日所配粮草减半,徐徐后退,沿途所经城池全部屠戮,全力搜集粮草,辽河边上,前隋东征阵亡将士的头颅骨骸京观记得收拢起来,带回长安好生安葬…”李世民的神情明显已不对劲了,可他仍强抑着情绪缓缓安排撤退事宜。

诸将纷纷领命。

刚刚交代完毕,帐外忽然传来一道慌张的声音。

“斥候禀奏,高句丽泉盖苏文集结平壤大军十五万,朝我大行城方向出发,三日后即将到达。”

李世民一怔,接着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好个贼子,尔竟欺我大唐无人耶!”

“来人,整顿三军,给朕将他,将他…”

话没说完,李世民面色青紫,忽然仰天喷了一口浊血,在帐内诸将惊骇的目光注视下,笔直地倒下。

第九百零六章 退兵部署(上)

从渡辽河之后的战事种种不顺,到攻打安市城无果而撤,最后大行城外被靺鞨部落偷袭烧了粮草,大唐筹备多年的东征可谓命舛时乖,出师不利。

当所有将领建议马上撤兵的现实摆在面前,这根稻草最终压垮了李世民,一口浊血喷出,人已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帐内诸将大惊,急忙将李世民抬到床榻上,并马上宣来太医。

太医们慌忙进帐为李世民诊治,常涂将诸将请出帐外,将军们六神无主地站在帐外来回踱步,神情纷纷露出焦虑担忧之色。

过了一个多时辰,常涂匆忙出帐,告诉诸将陛下已醒,但需要静养,诸将可各回营帐,约束部将,并马上安排撤兵事宜,制军之权全交于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李绩。

常涂传达了许多李世民交代的话,却绝口不提李世民究竟为何吐血昏倒,诸将深知帝王的疾病亦是机密之事,没人敢多嘴去问,于是怀着忐忑之心各自散去。

大军后方被靺鞨骑兵破坏得遍地疮痍,处处皆是尸首和粮草被焚烧后的痕迹,有的地方甚至还冒着浓烟,李素不得不将营帐搬进了中军帅帐附近。

一支二十多万人的大军进退是很麻烦的,从命令下达开始,二十多万人要收拾行装,要喂马拔营,要归拢兵器军械等等,过程非常繁琐,没有两个时辰动不了身。

所以当撤兵的命令下达时,李家的部曲忙着收拾行李,而李素却依然不慌不忙坐在帅帐内,慢悠悠地品着茶。

高素慧跪坐在他的对面,神情无悲无喜,目光有些呆滞,不知在想着什么。

李素阴沉着脸,浅浅啜着茶水,透过氤氲缭绕的热雾,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

二人一直这么沉默着,仿佛一对得道高僧在坐枯禅。

营帐外,战马的嘶鸣声打断了高素慧的思绪,她猛地惊醒过来,然后便与李素的目光碰撞上,高素慧一惊,急忙垂下头。

李素笑了,笑容带着冷意。

“我军刚刚被偷袭,大约你也听说了,败得很惨,我军战死将士一万余,民夫一万余,伤者不计其数,嗯,靺鞨骑兵干的,当然,肯定是你们高句丽的泉盖苏文借的兵,如果站在中立的角度,不得不说,这一仗打得漂亮,这是一场经典的偷袭战,足够有资格载入史册,作为经典战例列入兵书之中,以供后人学习瞻仰…”

似乎听出了李素语气里压抑的愤怒之意,高素慧身躯一颤,轻声道:“奴婢已是唐国的俘虏,两国交战之胜负已与奴婢无关。”

李素瞥了她一眼,笑道:“是不是很害怕我会迁怒于你?说不定便一声令下把你拉出去斩了,或者把你先糟蹋了再斩…”

高素慧吓得浑身一抖,脸蛋苍白地道:“奴婢是无辜的…”

“连我大唐的皇帝陛下你都敢刺杀,难不成你以为自己是个乖宝宝?”李素冷笑道。

高素慧语滞,慢慢地垂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了白。

李素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暗暗点头。

演技越来越精湛了,刚才这几句话里,她的表情从畏惧到悲愤,再到无可奈何的黯然,表演很有层次感,显然,这个女人的戏感越来越强了,或许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演戏还是在真实的活着。

李素忽然很好奇,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当她知道唐军大败之后究竟在想什么,她打算接下来做什么?她用这种九死一生的冒险方法潜伏在自己身边,她想得到什么?

太多的问题想问,然而李素却无法说出口,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她对李素有所图谋的同时,李素何尝不是对她也有所图谋?

“在你的心里,我们大唐的人这么可怕吗?”李素含笑问道。

高素慧抬起头,直视着他:“你们唐国入侵我们,攻克了辽东城和大行城,每克一城便下令屠城三日,两座城里的无辜百姓被屠杀殆尽,唐国人难道不可怕么?”

李素冷笑:“看到唐国打了败仗,你今日底气足了是吧?有胆子顶撞我了,嗯?”

高素慧脸色一白,急忙垂头顺目状。

“至于你说屠城,战争何来的仁慈?两国既然交战,互相屠戮本就是应有之义,你既被杨万春收养多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我们大唐有句俗话,‘莫以成败论英雄’,大唐纵然输了一仗,底蕴和战力还是比你们弹丸小国要强得多,高句丽灭国是迟早的事,将来再战,结果必然大不相同…”

李素幽然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黯然,这是一场明明可以避免的败仗,在此之前,李素向李世民劝谏过许多次,甚至不惜冒犯天颜,差点令李世民动怒。

可惜顽固的天可汗陛下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地按他错误的想法行军打仗,最后李素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军为李世民犯下的错误买单。

一将无能,害死三军。

尽管这句话非常的大逆不道,可这却是李素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转过身看着高素慧,李素笑道:“放心,大唐的残忍只在战争时,战场之外的时候还是很仁慈的,败得再惨也不会杀战俘撒气…”

顿了顿,李素发觉自己说这句话有点心虚,据他所知,今日靺鞨骑兵撤退后扔下的两千多伤兵,李世民一声令下,刚刚全部被斩首了…

“咳,更正一下,绝不会杀你撒气,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奴婢,我的私有财产受到大唐的法律保护,除非你自己作死。”

高素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素不爽了:“知道奴婢是干什么的吗?”

高素慧语气清冷地道:“知道,服侍您的。”

“嗯,也就是说,你目前干的是服务性工种,知道服务性工种的首要原则是什么吗?”

“奴婢不知。”

“是微笑,微笑服务,尤其是对主人,更要笑得甜蜜,笑得真诚,来,给我笑一个,板着个脸太让我这个主人堵心了,不笑就让你去服侍我那一百多个部曲…”

高素慧急忙朝李素奋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李素一打响指:“很好,感受到你的真诚了,以后记得保持下去。”

虐过高素慧后,李素的坏心情终于稍微好了一点。打了败仗顺手虐一下女战俘,没错,就是这么没出息。

正想继续跟高素慧做一番服务行业的上岗培训,帐外传来部曲的声音。

“公爷,陛下诏令,宣公爷帅帐觐见。”

李素赶到帅帐时,帐内已密密麻麻站了一堆将军,每个人面色凝重,帐内气氛十分压抑。

李世民半躺在床榻上,身旁站着几名太医,常涂跪在一旁,双手捧着冒热气的汤药。

此时此地,君臣之礼已是无谓了,李素低调地躲在诸将的身后,老老实实地恭立不语。

帅帐的门帘忽然被掀开,灌进一股冷风,李素后背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位圆滚滚的球状物体滚了进来,一边惶急地大哭,一边使劲分开人群朝李世民扑去。

“父皇,父皇您千万保重龙体,儿臣不孝,只恨不能为父皇分忧…”

李泰的嚎啕大哭并未令帐内诸将感动,反而因为他的聒噪而令许多将军暗暗皱眉。

看着李泰的表演,李素撇了撇嘴,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死胖子为何还活着?今日靺鞨骑兵突袭时为何没顺手把他剁了?

待到李泰刚准备扑到李世民身上哭嚎时,常涂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三百多斤的大胖子的冲势,常涂居然一只手便轻松拦住了,身手委实不简单。

“魏王殿下,陛下需要静养,不可妄动,殿下请自重。”

李泰被常涂一拦,顿时有些讪然,于是停了脚步,在离李世民两步远的地方跪下,轻声抽泣。

李世民此时很虚弱,脸色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额头上搭着一块白色的方巾,俨然一副病重的样子。

李素顿时明白为何帐内诸将脸色为何如此凝重了,听闻李世民今日吐了血,看来情况比较严重,时值唐军新败,正是内外交困之时,李世民这一病,无疑给三军将士的命运雪上加霜。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李世民终于悠悠叹了口气,虚弱地道:“立志二十年,筹备四五年,集倾国之兵,量举国之物,赌上了国运气数,欲毕其功于一役,最终功败垂成,付之一炬,朕…是罪人,朕对不起天下臣民!”

说着,李世民眼角流出了泪,泪珠顺着眼角滑入苍白的发鬓中。

诸将急忙安慰:“陛下保重龙体,不过只是小败,我等来日定可报此大仇。”

李世民露出苦笑:“或许,此仇来日可报,不过,报仇的人已不是朕,而是下一代的帝王了,我大唐经此一役,已伤了元气,没有十年的休养生息,绝不可再对外发动征战,而十年以后,朕已是皇陵里的一堆朽骨矣…”

第九百零七章 退兵部署(下)

战争如下棋,提劫打挂,征子拆挡,双方在方寸之间各尽心智,目的只是为了胜利,若不动声色间屠了对手一条大龙,大势便已定鼎,胜负立见分晓。

李世民就是被对手不动声色间屠了大龙的人,不得不承认,这场战争他输了。“输”的定义不是死伤了多少人,而是完全没达成出征前的期望,对李世民来说,东征是巩固李唐王朝统治的一战,是收服天下门阀和士子人心的重要一战,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

可是谁知对手太厉害,一支算准了不可能冒出来的奇军,杀了唐军一个措手不及,焚毁粮草无数,直接斩断了唐军的命脉,当无数车粮食冒着浓烟慢慢焚烧殆尽之时,东征一战便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一败涂地,损失惨重,君王意气已尽。

李世民躺在床榻上,神情和目光已没有了当初的神采飞扬,变得空洞无神,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全部泄掉了。

半生的理想灰飞烟灭后,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眼睛半阖着,李世民的神情透着一股没有生机的黯淡。

“弹丸之国,集前隋和大唐两朝,数次东征,总计上百万中原将士,却仍没将它征服,它…到底厉害在哪里?”李世民喃喃叹道。

李绩半跪在李世民面前,沉声道:“陛下需要静养,忧虑不可过甚,弹丸之国终究是弹丸之国,总有一日,我们会再来的,那时便是真正的灭国之战了,老臣不才,但有一口气在,也要追随陛下踏平高句丽!”

帐内诸将齐声道:“愿随陛下踏平高句丽!”

李世民苦涩一笑:“来不了了,这方异国之地,朕此生怕是再也没机会踏上了…你们都老了,朕也老了,再过几年,朕已拿不起刀剑,跨不上战马,谈何踏平高句丽?”

双手紧紧攥成拳,李世民闭上眼,忽然咬了咬牙,道:“此生未平高句丽,实为朕生平最大之恨事!但愿,下一代帝王能承朕之遗志,一定将它彻底纳入我大唐版图!”

诸将闻言纷纷脸色黯然。

大家都清楚,李世民说的是实话,以李世民如今的身体状况,以及大唐因这一战而被掏空的家底来看,下次再征高句丽或许已是十年以后了,而十年以后,李世民还活着的可能性委实不大了。

李世民的话没人敢接,大家也不愿意昧着良心说话,帐内一片寂静。

良久,李世民打破了寂静。

“…说说退兵的事吧,朕的身子怕是无法指挥大军了,诸位将军各自约束部将,朝西撤退,斥候派出百里以外,每隔半个时辰回中军禀报军情,被敌人偷袭这种事,有了一次教训便足够了,我们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

诸将凛然领命。

“…将士们拔营之后马上启程,诸将多加催促,苦一点累一点也好,靺鞨部烧我粮草的事相信所有将士都看到了,此事无法隐瞒,诸将索性坦言相告,然后再跟他们说,存粮够我大军五日所用,只要加快行军,五日后必能与营州的运粮大队遇上,将士们绝无断粮之虞,这句话一定要说,否则军心必乱…”

李世民说了几句话,精神愈发萎靡不振,停顿了一下,略见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接着道:“…行军问题不大,粮草的问题,其实也不算大,如无意外的话,两头堪堪能够接济得上,朕最担心的,是泉盖苏文那贼子从平壤调集的十五万敌军,斥候说三日后可至大行城,我军大部是步卒,而骑兵,因为连番征战,已折损了不少,泉盖苏文所部皆是戍守都城的精兵,远道而来,锐气正盛…”

李世民闭上眼,脸颊抽搐了几下,尽管不愿承认,可他仍不得不道:“…这十五万敌军由泉盖苏文亲领,我军久疲之师,接连激战,无论士气还是体力皆下降了不少,更何况还有断粮之忧,恐怕…无法抵挡这十五万敌军的追击,所以我们只能快速离开高句丽,回到大唐境内,但是,敌人追兵在后,倏忽可至,我们必须分出一支偏师以断后,拦截泉盖苏文的追兵…”

话刚说完,帐内李绩,程咬金,牛进达,李道宗等将领同时往前跨了一步,异口同声抱拳凛然道:“臣愿领军断后!”

说完几位老将一愣,接着互相瞪起了眼睛。

“我是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理应由我断后。”李绩沉声道。

牛进达冷冷道:“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总领全军,自陛下一人以下,皆为你节制,断后这种事何时轮到你了?”

程咬金森然一笑:“争啥争?以为这是啥好事么?断后啊,呵呵,九死一生之举,你们当是赴宴饮酒呢?这种事俺老程在行,虽说都是领兵多年的老杀才,俺老程比你们心狠,所过之处劫掠一空,鸡犬不留,这才是断后的真谛,你们虽是杀人如麻的将军,但下起手来却比不上俺,承认不承认?”

说起杀人,众人皆不出声了。

程咬金有个“混世魔王”的匪号,“混世”可以理解,“魔王”二字当然也不是浪得虚名,待在长安城里程咬金为人只是有些蛮横霸道,但若是在外领军打仗,便完全换了风格,真正是杀人不眨眼,只要是敌国的人,无论军人还是百姓,在他的眼里全是死人。

大唐名将众多,若论破城最多的人,非程咬金莫属,任何敌国的城池若被程咬金破了,简直是城池的噩梦,李世民下令屠城还有讲究,屠几日,屠多少,终究有个分寸,换了程咬金可就真正是鸡犬不留了,在这一点上,程咬金可谓当仁不让。

李绩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断后跟杀人多有什么关系?程老匹夫这人一根筋,领军只知横冲直闯,如今我军已落入劣势,若以你那莽撞的性子,稍不留神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断后之人必须有勇有谋才是正选,不客气的说,这一点上,老夫比你程老匹夫强上太多了…”

程咬金一滞,接着老脸涨得通红。

话是实话,大唐的这些将军里面,若论能征善战的排名的话,李绩是仅次于战神李靖的第二人,至于程咬金,大抵被排到五六名开外了,如果大家是一个班的学生,程咬金属于成绩不高不低的中等生,而李绩,却是实实在在的学霸。

学霸的世界程咬金不懂,但学霸刚才的这番话却把程咬金的脸打疼了。

当着李世民和众将的面,不带这样打脸的,程咬金老脸涨红了,拳头也紧紧攥了起来,鼻孔跟尔康似的无限撑大,不停喘着粗气,显然此刻程咬金是动了真怒。

“李老匹夫,你且与老夫出帐,咱们打个三百回合再论道理。”程咬金指着李绩的鼻子,动作很挑衅。

李绩抚须哈哈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尔!程老匹夫,老夫早想教训你了!走。”

二人并肩而出,正打算打个你死我活,谁知半躺在榻上的李世民冷冷开口了。

“都什么时候了,朕的两员大将竟然还顾着内讧,莫非我大唐气数真的已尽?”

程李二人脚步一顿,急忙转过身向李世民躬身赔罪。

李世民哼了一声,没理他们,目光徐徐从帐内诸将的面孔上一一扫过,看到缩在人群里的李素时,李世民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然后暗暗一叹,神色顿时愈发复杂。

李素头皮一麻,顿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狗盯上的肉包子,那种惶恐的心情很煎熬…

刚才那记目光啥意思?他想干啥?

李世民沉默许久,缓缓道:“帐内诸位皆是当世名将,亦是朕多年的袍泽,朕很欣慰,国危交困之时你们仍对朕不离不弃…断后何等重要,诸位应该都清楚,断后何等危险,诸位亦清楚,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性情稳重,不急不躁的将军来领军,程知节勇猛忠心,但性情失之暴虐,容易冲动,牛进达智勇兼备,但失之太过谨慎,你二人还是随大军撤退吧。”

听李世民下了定论,程咬金和牛进达再有不甘也只能躬身领命。

李世民望向李绩,强笑道:“懋功用兵如神,诡谲莫测,正适合率轻骑偏师对追兵游击袭扰,阻其行程,便由懋功领兵断后如何?”

李绩笑了笑,躬身道:“臣领命。”

直起身,李绩扭头朝程咬金轻蔑一笑,虽然没说一句话,但只看表情便已非常侮辱人了。

程咬金一怔,接着大怒,指着李绩的鼻子便待开骂,不经意间见到李世民的脸,程咬金一肚子脏话却不敢骂出来,硬生生憋在肚子里。

李世民说了半天话,神情已有些困倦了,精神愈发不济,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缓缓道:“留予懋功轻骑两万,选军中精锐之士,但是粮草,朕只能给你三日所用,余下的粮草全靠你自己在敌国境内筹措,中军主力即刻启行,交予李道宗统领,部署撤兵事宜,懋功这支偏师留在大行城附近,如何阻击,如何袭扰,全由懋功你一人权夺,朕不涉问,不过目的就是全力拖延泉盖苏文所部西进的脚步,至少要拖三日以上,懋功能做到吗?”

李绩凛然行礼:“臣愿立军令状,全力拖延泉盖苏文所部三日,若做不到,臣提头来见陛下。”

李世民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却闪过几分愧意:“辛苦懋功了,此次断后凶险,你们只有两万轻骑,却要在众敌环伺的高句丽国土上阻击数倍于你的敌军,朕…只希望你与大唐儿郎们保重自己,平安归来,累你们身陷敌境,是朕的过错,待你们回来,朕好好向你们赔罪。”

李绩急忙行礼道:“陛下言重了,此败实咎于时运也,非战之罪,陛下不可自责。”

李世民苦涩笑道:“这个时候就不必说好听的话安慰朕了,朕之前糊涂过,现在不糊涂了,若时光能倒回该多好,朕一定能打好这一仗…”

李世民又安排了一番退兵事宜,渐渐困倦得不行,诸事交代过后,李世民靠在软垫上沉沉睡去,诸将悄无声息地退出帐外。

李素也很低调地跟着诸将退了出去,想到马上就能跟着大军回去了,心情不由渐渐晴朗起来。

胜也好,败也好,死伤多少人也好,总之,这该死的一切已结束了。

回到长安仍旧过自己的悠闲日子,像个瘫痪病人似的在卧房里躺着,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躺着,在后院花园里躺着,用各种舒服的姿势躺着,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想到回去后便能见到家人亲切的笑靥,还有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李素的脸上不由露出幸福的笑容,心情愈发归心似箭了。

离开帅帐,刚走了十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常涂不阴不阳的唤声。

“李县公请留步,陛下召见。”

李素脚步一顿,心却猛地往下一沉。

退兵的退兵,断后的断后,诸事安排已毕,李世民却忽然单独召见,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素很想就地一躺,然后浑身抽抽,口吐白沫儿,倾情上演一出唐朝版的碰瓷,表情姿势难看也无所谓,总之不想现在去见李世民,肯定没好事。

犹豫片刻,李素终究不敢,没错,怂了。

他很怕被常涂看穿自己浮夸的演技,然后李世民下旨钦定李素陪葬皇陵…

转过身,李素笑得很僵硬。

“陛下…刚才不是睡着了吗?”

常涂淡淡地道:“诸位将军刚出帐,陛下又醒了,醒来第一句话便是召见李县公。”

李素揉了揉鼻子,认命地再次走进帅帐。

帅帐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一只鎏金镂空熏香球挂在李世民的床榻边,一丝丝青烟袅袅扶摇而上。

李世民的神情仍然很困倦,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看着李素进来,李世民朝他笑了一下。

李素急忙行礼。

李世民虚弱地摆摆手:“自己坐过来,离朕近一点,朕没力气,语声太轻,怕你听不清楚。”

李素跪坐在李世民面前,心中没来由的一酸。

曾经纵横天下的天可汗,如今却像一个迟暮弥留的老人,从他身上再也寻不出一丝英雄豪杰的模样,岁月如刀,纵是英雄盖世,终究躲不开这一刀。

第九百零八章 意外选择

帅帐内的光线很暗,桌案烛台的昏暗灯火衬映着李世民那张瞬间苍老的脸庞,像油尽灯枯的弥留画面。

李世民气息既弱又急,半躺在床榻上,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半阖着眼,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李素跪坐在他面前,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很痛恨李世民刚愎自负的性格,导致这场东征数万将士无谓的伤亡,另一方面,他又很同情这位帝王,晚年昏聩糊涂,半生英名一朝尽丧,此时此刻的李世民,再也不复见当初神采飞扬的帝王模样,他只是个普通的病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无奈地流泻着身体的气血。

“陛下勿忧,我王师小败而已,假以时日,必能报今日之仇,陛下当保重龙体,胜败乃兵家常事…”李素违心地说着安慰话。

李世民忽然打断了他:“今日进朕的帅帐安慰朕者,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句话朕实在是听得厌烦了,子正若除了安慰话没别的话好说,不如闭嘴。”

李素嘴角一撇,叹了口气。

李世民扭头看着他,叹道:“事实证明,子正的话是对的,是朕错了,朕这些年被朝臣的逢迎和蛮夷的赞颂冲昏了头脑,渐渐变得狂妄自大,以为能够横扫天下,寰宇之内再无敌手,所以才有今日之败,今日之恶果,便是东征之初种下的恶因,只是…朕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诸般过错皆是朕一人所犯,罪于朕一人便好,数万关中儿郎何辜…”

“陛下节哀,至少咱们保存了大部分实力,眼下还有二十余万主力,他们能活着回到长安,便是陛下的功德,至于逝去的,陛下多加抚恤便是。”

李世民流泪道:“朕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皇帝,贞观初年,朕励精图治,纳谏如流,那时的朕,就连最挑剔的魏征偶尔也会忍不住夸朕几句,若时光倒回十年以前,朕可以拍着胸脯说,朕确实是个好皇帝,这句话朕说得理直气壮,可是后来观音婢早逝,许多功臣去世,最后魏征也去世,朕身边的亲人和袍泽越来越少,而朝堂却越来越复杂,朕不得不慎重分辨臣子进谏的每一句话,思考他们说这些话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是不是值得朕采纳…”

扭头看了李素一眼,李世民轻声道:“子正被封官赐爵之后,每次闯祸总有朝官在金殿参劾你,那些人一脸大义凛然,参你的罪状条条款款令人触目惊心,其中有真实的,也有故意捏造的,他们参你的目的便是要朕处死你,子正入朝堂多年,经历了许多参劾,想必深有体会,那些参劾你的奏疏并不多,可朕必须在这些参你的奏疏中马上分辨出真假,思考他们的目的,为何要置你于死地,他们的背后是什么人,这还只是因你一人之谏,子正想想,大唐天下州府何其多,朕每天要面对的真假奏疏堆积如山,写这些奏疏的人有的确实是心忧天下,有的却是别有用心,朕必须一一分辨清楚,怎么可能真正做到有谏必纳?太善于纳谏的皇帝果真便是好皇帝么?”

李素怔忪片刻,终于听懂了李世民的意思。

他这是委婉地向自己解释为何没有纳自己的谏言,因为皇帝必须有主见,皇帝不可能是软耳根子,因为朝堂形势太复杂,臣子人心也复杂,大唐的君臣看似一团和气融洽,可事实上李世民不可能信任所有的臣子,越是英明的帝王,疑心病越重,对任何人的进谏,首先脑子里便要打个问号,先思量的不是谏言本身的对错,而是进谏这个人的好坏,尤其是与自己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的进谏,更是满腹犹疑,满心抵触。

所以东征后李素给李世民进谏不下十次,李世民却不肯纳谏,究其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李世民的狂妄自大,越是强势的帝王越有主见,越听不进别人的建议,更何况,说直白点,满朝臣子在这位强势帝王的内心深处,并不一定都是好人。

“臣明白陛下的苦衷了。”李素深深叹息道。

李世民目光一闪:“你真明白?”

“真明白,说实话,若换了臣是陛下,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国运气数全担于陛下一人,责任如此重大,您无法选择相信别人,只能忠实的遵从于自己的想法,任何人的建议在您眼里都是风险极高的,因为臣子只负责进谏,但失败的责任只能由您来承担。”

李世民缓缓点头,叹了口气道:“子正知我…”

李素忽然抬起了头,继续道:“臣理解陛下的苦衷,但仍不赞同陛下的做法,事实证明陛下确实错了,而这失败的责任,也只能由陛下一人承担…”

语气一顿,李素犹豫了一下,终于咬了咬牙,积蓄一整天的愤怒和痛心在此刻爆发出来了。

“数万关中儿郎阵亡,皆因陛下一人之过,作为臣子,我们尽力了,作为帝王,陛下却在这场战争中表现得处处昏聩糊涂,打赢一场战争的方法很多,面前那么多条正确的道路任由陛下选择,而陛下却有本事将这些正确的道路全部绕开,不屈不挠地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这样的本事,臣只能说一声‘佩服’!”

随着李素耿直的指责,李世民脸色渐渐发白,白中带着几分青紫,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

“尔…安敢如此无礼!”李世民愤怒地瞪着李素。

李素无畏地直视着他:“臣这番话,是为阵亡的将士们说的,为那些无谓阵亡的将士们讨个说法,数万将士一声不吭便死了,陛下是皇帝,没人敢治您的罪,然而,几万条性命,能不能换陛下片刻反省己身?陛下若欲究臣之罪,臣甘心领受,死了几万人了,不差臣这一个。”

李世民愤怒地盯着李素那张平静的脸,良久,目光中的怒意渐渐平缓,神情浮上浓浓的愧疚。

悠悠一声长叹,李世民痛苦地阖上眼:“子正没说错,是朕错了,子正为阵亡将士讨公道,何罪之有?魏征逝后,朝堂中敢当面指责朕过失的臣子越来越少了,朝堂内外只听到一片赞颂声,所以才令朕越来越狂妄,所以,才有今日之惨败,朕很欣慰,子正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脑海中不断闪现数万阵亡将士的尸骸,李素的神情也变得痛苦起来。

原本,他不应该是这个年代的人,翻开史书,上面的冰冷数字不过是一晃而过,可是,当他真正亲身参与了这场战争,亲眼看到无数年轻鲜活的生命瞬间消逝在世间,李素真的感到了痛心。

既然来到这个年代,他便是这个年代的人,融入它,热爱它,愿意为它做点什么,什么都好,这便是他敢当面骂皇帝的勇气源头。

“臣…很早以前便有勇气站出来了,陛下当时却没看见…”李素哀伤地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懒得跟李世民再讨论是非对错,李素现在只想为活着的人做点什么。

“不知陛下召臣觐见是为了…”

李世民显然也不想再讨论战败的对错了,于是很配合地换了话题。

“泉盖苏文亲领十五万大军从平壤出发,直奔我军而来,此事子正知否?”

李素点头:“臣刚才在营帐外听说了。”

李世民叹道:“朕已命你舅父李绩留下两万轻骑断后,中军主力则徐徐西撤,今日我军粮草被靺鞨骑兵烧毁无数,大军已有断粮之危,时与势不允许朕继续征战高句丽了,将士们不可能饿着肚子随朕征讨逆贼,朕只能选择撤退,关于退军这一点,子正反对么?”

李素苦笑,这个时候才终于露出从谏如流的模样,不觉得太晚了么?

“臣不反对,粮草是我军命脉,既然命脉被敌人截断,除了撤军,臣实在想不出别的应对方法。”

李世民点点头:“不错,今日帅帐议此事,诸将皆赞同,可是大军撤退,后面的泉盖苏文却紧追不放,我军一则因缺粮,二则步卒较多,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很快便能追上咱们的大军主力,所以朕留下李绩和两万轻骑断后…”

目光若有深意地注视着李素,李世民缓缓道:“‘断后’的意思,子正知否?”

李素神情愈发苦涩。

“断后”,当然不是指挥一小支军队有事没事骚扰一下追击的敌军,给追兵添点堵那么简单,断后是为了阻碍敌军追击的脚步,最大限度地为我军主力撤退争取时间,留下断后的军队必须直接挡在敌军面前,不让他们前进一步,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敌军的步伐,要达到这个目的,不是几次不痛不痒的袭扰便能做到的,敌军的主帅不傻,他必然分得清断后军队的意图,而且绝不会轻易上当,所以,断后的军队到最后便不得不正面面对敌军的攻击,简单的说,从古至今留下断后的军队,大多是九死一生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