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叹道:“咱们是一支孤军,身处险境,危机四伏。简单的说,咱们这两万人是马上要跟敌人拼命的,所以我想先了解一下将士们的军心士气,只有军心士气提上来了,这支孤军才可用心用命,舅父大人指挥起来方可如臂指使,得心应手。”

李绩笑赞道:“子正年纪虽轻,但深得将帅驭兵之道,再过几年,你可领军独当一面了。”

李素沉吟片刻,又道:“所有将士不能闲着,扎营时不妨分工,一部分扎营,分出两千人到附近的山上挖野菜,另外再选一千擅射者上山,寻找猎物,再分出两千人马去附近的乡野村庄搜刮粮食,总之,只要能吃进嘴里的东西,咱们都要想办法弄到手,粮草不多,咱们必须尽全力填饱肚子。”

李绩依言准了。

一个时辰后,大营基本已安扎好,两万人马各司其职,有的埋灶做饭,有的上山打猎,很快大营四处炊烟袅袅。

方老五等部曲早已将李素的营房扎好,李素回到营房时,方老五等人正在营房外生火做饭。

李素脚步一顿,沉吟一下,道:“五叔,咱们从家里带出来的肉食和绿菜还剩多少?”

方老五想了想,道:“家里带出来的肉食早吃光了,这些日子公爷烤的肉都是弟兄们在附近山上打的猎物野味,至于绿菜,大约还剩百多斤左右。”

李素犹豫了一下,道:“把所有的绿菜和肉全部拿出来,交给辎重粮草官,由他平均分给所有将士,从今日起,将士们吃什么,咱们也跟着吃什么…”

方老五苦着脸道:“公爷,这点东西相对两万将士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公爷何不自己留着享用?公爷向来是个精细的人,吃食一贯挑剔得很,哪里吃得了寻常将士吃的东西…”

李素沉着脸道:“以前是以前,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大军粮草充足,我不妨在吃食上讲究一下,可现在粮草不够,将士们眼看要饿着肚子跟敌人拼命,我若仍旧锦衣玉食,对得起这些拼命的将士么?不必多说,按我的话去做。”

方老五叹了口气,一脸苦涩地下令搬出李素从长安带出来的私货,满脸肉疼地将它们交给了后勤粮草官。

大义凛然之后,报应接踵而至。

没过多久,方老五捧着热腾腾的晚膳过来,李素只看了一眼,便情不自禁皱起了眉。

捧在方老五手里的,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面团,黍米碾碎之后掺入一点野菜,再放入锅里蒸熟了,便是眼前这一…坨神秘的东东。

就是这坨看起来难以下咽的东西,每个人都只能分到一个,至于以前每顿饭都有的肉汤,更是完全不见踪影。看来李绩已下了军令,全力缩减每人每日所用的粮草了。

第九百一十一章 军心可用

既然选择了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就必须得到…报应?

眼前的这坨不明物体令李素脸色有点发青,瞪着两眼从各个不同的角度观察着它,仿佛在判断这坨物体的属性。

良久,李素放弃,叹了口气,瞪着方老五,阴沉着脸道:“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一坨什么东西?它的成分是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它像一坨热气腾腾刚排泄出来的牛粪?而且是那种便秘十天的牛排泄出来的粪…”

“噗——”

李素刚说完,营房外正在吃着不明物体的部曲们全喷了,喷过之后大急,急忙将喷出来的东西塞回嘴里,场面令李素恶心得想吐。

方老五苦着脸道:“小人刚才就说过,将士们吃的东西公爷一定不习惯的,这是野菜面团,原本每人每顿吃三个,还配一碗肉汤,但如今军中缺粮,您的舅父刚才下令缩减成一个…”

李素瞪着这坨类似牛粪的物体,仿佛跟它有深仇大恨似的,久久不敢下嘴。

方老五见状,小心地道:“公爷若实在吃不惯,小人这就叫几个弟兄上山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给公爷打两只野兔,公爷也好勉强填一下肚子,您是金贵人,哪里吃得了这个呀…”

李素摇头:“天色已黑,山上树林里很危险,没必要让弟兄们为我犯险…”

忍不住又想抽自己的耳光,平凡的人就是这样,一辈子的时光都在后悔自己前一刻做出的决定,不同的是,有的决定能够弥补,有的则永远不可能挽回,刚才如果李素不是那么大义凛然下令将自己的私货交出去的话,这个时候一定在快快乐乐地吃着火锅唱着歌…

“牛粪就牛粪吧,我认了!”李素认命地长叹一口气,无比嫌弃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不明物体,越看越恶心,然后悲从中来,哽咽道:“等它凉了我再吃…吃牛粪我认了,可我实在受不了吃热气腾腾的牛粪,这是我的底线!”

将这坨东西攥在手里,李素挥了挥手,道:“走,陪我去大营四处看看。”

将士们这个时候都在用晚膳,李素领着方老五等部曲在营中转悠了一圈,选了一顶不起眼的帐篷钻了进去。

营帐里的气味很难闻,李素进门便皱起了眉,第一反应便是想捂住鼻子,然而迎着帐内将士们的目光,李素终于还是强行忍住这个不礼貌的动作,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

自从李世民颁下断后的旨意后,留下的两万轻骑将士便都认识了李素,数十万大军里,一个小小的少年将军自然并不起眼,可是作为这两万人马里的第二号掌兵权的人物,将士们若还不认识他便是自己作死了。

认出进帐的人是李素后,将士们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起身抱拳行礼。

李素摆了摆手,找了个相对干净点的地方盘腿坐下,然后开始与将士们寒暄。

寒暄的话题自然都是毫无营养的,无非就是家里几口人,几亩地,娶婆姨了没,等等。

一边说着毫无营养的废话,李素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将士们的神态。

军心,士气,都能从他们的精气神上表现出来,稍作观察便能清楚将士们的士气是高昂还是低迷。

将士们在李素面前表现得很拘谨,李素的笑容一直未断过,可他们却紧张得手脚都没处放,非常机械且木讷地回答着李素的问话,一问一答,气氛越来越尴尬,李素觉得自己的笑脸都快僵硬了。

直到最后,李素索性将手里那坨不明物体凑到嘴边,当着将士们的面,一脸悲壮地咬了一口,嚼都不嚼便直接吞下,将士们的神情终于渐渐松缓下来,望向李素的目光充满的亲切和善意。

李素不由感慨丛生,军心这东西表现得非常直接,一旦他们发现将领表现出与他们同甘共苦的举动,便瞬间得到了他们的认同,将领与士卒之间的尊卑关系也随之拉近了许多。

李素仍带着笑,强忍着吞下不明食物的恶心感,当他感受到将士们的紧张情绪渐渐放松之后,气氛便随之热络起来。

朝他们示意了一下手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李素笑道:“说实话,我吃不惯这东西,粮草未烧毁之前,我吃的比这精致多了,每天每顿都是香喷喷的烤羊肉,烤野猪肉,还有野兔,獐子肉等等…”

看到不少将士偷偷地吞咽着口水,李素大笑道:“不要这么没出息,实话实说,粮草目前确实短缺,所以大将军下令缩减全军所食,这是没办法的事,包括我这个将领也要严格执行军令,如此难吃的东西,每顿也才只能吃一个,我其实也委屈,不过…”

语气一顿,李素道:“我可以给你们做个保证,五日之内,我能为大家找到粮食,大家咬咬牙,再忍五日,五日过后,虽然每顿还是吃这东西,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了,是吧?”

帐内一名年轻的府兵壮起胆子道:“李将军,五日后咱们果真能吃饱肚子吗?”

李素松了口气,聊天最怕气氛一直这么尴尬下去,有人开口便是好事。

“你过来,我与你击掌为誓。”李素朝他举起了手掌。

府兵如履薄冰地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与李素的手掌拍了一记。

“好,誓成,五日后如果大家还饿着肚子,你们排着队过来轮流抽我大嘴巴,我绝不怪罪。”李素斩钉截铁地道。

话音刚落,李素明显感觉到帐内的气氛愈发轻松融洽起来。

所谓“忠君”,所谓“开疆辟土”,寻常的府兵是没有这种觉悟的,无论在家种田,屯兵,操练,或是外出打仗,府兵们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吃饱,所以从古至今的战争里,粮草永远都是一军的命脉,没人愿意饿着肚子给统治者卖命,哪怕是民风朴实,军队骁勇的大唐,也不能让将士们饿肚子,所以李素与将士们的寒暄首先便直指最敏感的粮草话题,只有让粮草安了将士们的心,接下来的战斗才有军心士气。

看着将士们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李素的笑容愈发亲切和煦了。

“咱们这次被陛下留下来为大军主力断后,你们可甘愿?”李素笑吟吟地问道。

融洽的气氛顿时一滞,帐内将士们左右互视,然后沉默着垂下头。

如果能够选择,傻子才愿意留下断后呢,别的袍泽轻轻松松回家去了,而他们却必须留下来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拼命,换了任何人都觉得心理不平衡。

李素将大家的表情看在眼里,笑容不变,悠悠地道:“诸位袍泽,我不能瞒骗你们,说实话,留下断后十分凶险,想必大家也知道,泉盖苏文亲领十五万大军正朝咱们杀来,明后日便至,而咱们的任务,便是凭这两万人马狙击他们,不让他们追上我军主力,尽一切可能拖住他们的脚步,以两万对十五万,我不知道你们怕不怕,实话告诉你们,其实我很怕…”

将士们纷纷抬头盯着他。

李素笑道:“别这样看着我,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说出来是因为我把诸位袍泽当成自家兄弟,自家兄弟面前至少要做到坦率,好,我说完实话了,换你们说了,你们…怕不怕?”

帐内诸人皆赧然一笑,然后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李素笑容敛起,神情渐渐变得严肃:“怕,不丢人,蝼蚁尚有偷生之念,况人乎?不过,咱们既入府兵,便是大唐皇帝陛下的手中刀,吃了皇粮,便当忠君之事,你我皆有守土开疆之责,当敌人的刀剑快顶到咱们鼻子前面了,怕有什么用?除了拼命一搏,我们别无选择。”

将士们腾的一下同时站起身,朝李素抱拳凛然道:“愿为我皇帝陛下征战杀敌!”

李素点点头,道:“此次断后,你我袍泽重任在肩,虽九死而不退,当然,诸位袍泽为君分忧,陛下亦不会亏待你们,完成阻敌重任回到长安,陛下必有丰厚封赏,在此我可向弟兄们承诺,战后论功行赏,以杀敌之数为论功之据,前百位可升武官两级,前千位可赐千金,战后所有袍泽可赐永业田十亩,功高者二十亩,三十亩,不封顶,若有弟兄战死,朝廷抚恤倍之,家中子弟荫其功,免徭赋三年。”

这番话很实在,比空口白牙喊口号实在多了,帐内将士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接着脸上渐渐露出兴奋之色。

封官,赏金,赐田,荫其子女,如果战死了,朝廷甚至能加倍抚恤,诸多好处利益摆在面前,谁能不动心?简单的说,这次阻敌断后是为了家人和子女而拼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家中子女一个世代敞亮的未来。

轰!

一片铁甲撞击声过后,所有人抱拳兴奋大喝:“愿为我皇帝陛下豁命杀敌!”

李素点点头,笑得很开心。

很好,士气如虹,军心可用,这场阻击战的把握终于提高了两成。

站起身,李素将自己手里那个只咬了一口的不明物体随手递给旁边一个年轻的府兵,笑道:“没吃饱吧?送你了,这玩意我实在吃不下去,今晚我饿一顿。”

拂了拂盔甲的下摆,在将士们恭送的目光里,李素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营帐。

走出营帐后,李素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起来。

将袍泽们的士气激发起来了,可李素很清楚,眼下的局势根本没有那么乐观,首先,五日内找到粮食并不容易,其次…

李素脸色愈发阴郁,这场阻敌之战,能活着回去的人,恐怕不多。

刚才营帐内那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面庞此刻在李素脑海里一一闪过,他们朴实,单纯,为了皇帝也好,为了家人子女也好,总之,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个动力,抄起刀剑与敌人拼命。

作为这场阻敌战的将领,李素只能竭尽全力让他们尽量活着回到长安。

肩上的担子,无形之中愈发重如泰山。

很讨厌这种压力,从贞观九年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李素一直在逃避在避免的,便是让自己背负太多原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压力,可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担起来。

冷冽的寒风灌进脖子,如刀剐一般的痛,李素缩了缩脖子,喃喃咒骂了老天几句,朝身后的方老五等部曲挥了挥手。

“走,去舅父大人的帅帐。”

帅帐内很温暖,虽然军中粮草不多,但木炭和柴火还是很充足的,帐内正中摆置着一个大炭盆,盆内炭火烧得通红,李绩甲胄未卸,坐在炭火边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地图。

李素走进帅帐,坐在李绩身边,陪他一起看地图。

舅甥二人就这样沉默着,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仿佛两个急色的大流氓在打量着一个绝色的大美女。

良久,李绩扭头瞥了李素一眼,淡淡道:“看出什么了吗?”

李素老老实实道:“我只觉得这张地图四面楚歌,步步杀机。”

地图上几条黑线来往纵横于山岳与平原之间,像一条条勒住脖子的鱼线,令人窒息。

李绩明白李素的意思,闻言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局势确实很不乐观,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战如何部署,如何排兵布阵,饶是打了半辈子仗的李绩也没有把握,两万人对十五万人,敌人兵锋如飓风席卷天地,而己方的两万人所驻守的并非要隘雄关,天时地利人和皆失,若要阻击敌军谈何容易。

李绩缓缓道:“子正,你虽年轻,但胸中颇有韬略,依你之见,我军当如何阻击泉盖苏文?”

李素苦笑道:“舅父大人,我觉得咱们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阻击的问题,而是粮草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粮草还能支撑五日,勉强能顶一阵了…”

李素摇头道:“敌军这两日内将至,一旦与咱们遭遇上,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对方兵强马壮,人数众多,更挟大胜之余威,兵锋必然锐利难当,而咱们缺将少兵,粮草不济,两厢比较,胜算全无,所以,咱们必须首先解决粮草,更何况…”

李素眼睛盯着地图,目光闪动了一下,低声道:“更何况,解决粮草和阻敌断后这两件事,其实并不冲突,完全可以兼而顾之…”

李绩两眼一亮:“哦?子正有主意了?快快道来,老夫这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实在没办法了。”

李素指着地图,道:“敌军两日内可至,与我军遭遇时兵锋必盛,锐不可当,若咱们选择与敌军正面相敌,无异以卵击石,我军必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不可取也,所以我觉得咱们首先应该避开敌军的锋芒。”

李绩皱眉:“避开锋芒?咱们的任务是阻敌追击王师主力,若咱们避开了他们,他们仍马不停蹄朝大军主力追去,那么陛下留咱们这支孤军断后的意义何在?”

李素笑道:“避开不等于怯战,舅父大人莫混淆了,外甥的意思是,咱们的两万兵马从中分出五千,留在原地隐蔽起来等待敌军,待敌军在此扎营后,这五千人对其袭扰,偷袭,时而齐聚对敌军后方发起进攻,时而化整为零偷袭前锋,甚至可以趁夜摸营,在敌人的中军外围小小的突袭一下,冲杀一轮便赶快撤离,总之,咱们这五千人马不必与敌人正面交战,一触即走,达到扰敌疲敌的目标便足够,这么一袭扰,至少能拖慢泉盖苏文两日的路程。”

李绩拧眉看着地图,不大确定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抬起头看着李素,道:“五千兵马外围袭扰,还有一万五千人呢?他们干什么?”

李素笑了笑,手指指向地图,食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地图上一个名叫“庆州”的城池上。

指着“庆州”两个字,李素笑得分外灿烂。

“另外的一万五千人,把庆州拿下!”

第九百一十二章 深夜惊喜

攻打庆州是李素思考很久后想出的战略。

这个战略并没有太出奇的地方,本来情势已很恶劣了,李素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扭转战局,地图上搜寻半天,最终目光锁定在庆州这个城池上。

跟大行城一样,庆州也是一座小城,离大行城大约两百多里,庆州城位于千山山脉东部,正处于高句丽版图的正中间,城池虽不大,但位置很重要,它有点类似于李素曾经守过的西州,当年的西州恰好位于西域大漠的正中间,如同一根钉子钉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关键位置,庆州城也是如此,西邻千山山脉,东面是一片平原,北面被山脉阻绝,南面两百里便是大海。

最重要的是,它是一座小城,守军大约不到五千,如果战术制定得合适的话,拿下这座城池不会付出太高的代价,如今敌众我寡,两万唐军每个人都是李素手中珍贵的筹码,轻易不可损伤。

听完李素的建议,李绩却皱起了眉,粗大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

“拿下庆州?子正,你怎么想的?从大局来说,攻克庆州对我军毫无用处,陛下给我们的任务是阻击泉盖苏文,我们却将大部分的兵力调拨到两百里外,攻克一座毫无用处的小城,这是何道理?”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庆州这座城池可并非毫无用处,它的作用很大,您可不要小瞧了它。”

李绩捋了捋胡须,道:“老夫愿闻其详。”

“首先,这座城的守军并不多,大约五千之数,泉盖苏文调集十五万大军追击我王师,这十五万兵马可能是高句丽最多的一股兵力,同时也是最后的一股兵力,为了凑齐这十五万人马,想必泉盖苏文一定是紧急从高句丽全国各座城池里调兵,庆州城也不例外,所以我估计庆州城里如今的守军很可能只剩下三千左右,我们可以轻松克之。”

李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不是攻打庆州的理由,我们的任务是为大军主力断后,不是攻城。”

“舅父稍安勿躁,我还没说完呢…其次,咱们留下五千人马袭扰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对泉盖苏文来说,这五千人并不会拖住他太久,此刻他必然急着追赶我王师主力,不会将这五千人马看在眼里,但是如果咱们攻下了庆州城,舅父大人您猜泉盖苏文会是怎样的反应?”

李绩想了想,道:“他会对咱们这支孤军心生忌惮,因为咱们已在他的背后了,他的前方是陛下的王师大军,后方是咱们,正是腹背皆敌,这是为帅者的大忌,很容易会陷入前后夹击的劣势中,若换了老夫领军,首先必将背后的敌人除掉,否则寝食难安。”

李素笑了:“对,所以,如果咱们攻下了庆州城,就等于将泉盖苏文的这十五万人牵制住了,令他左右为难,进退不得,这场断后阻敌之战,拼的不是两军战力,而是算计彼此的人心,所谓‘上兵伐谋’,无论是小规模的袭扰也好,面对面截击也好,终归不如算定泉盖苏文的心思,堂堂正正的牵制他,让他不得不被咱们牵着鼻子走。”

李绩沉吟许久,沉声道:“老夫清楚,子正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若果真算准了泉盖苏文的心思,此计实为高妙,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泉盖苏文分出兵马来对付咱们,他仍带着大部分兵马继续追击我王师主力,如此,咱们大军主力仍被追击,咱们断后的任务仍是失败了…”

李素笑道:“如果泉盖苏文分兵来对付咱们,舅父大人您猜一猜,他要分出多少兵马合适呢?两万人?与咱们旗鼓相当,我大唐野外平原作战当世无敌,他们绝对不可能战胜咱们,三万或四万?咱们若攻下庆州城,他就算分出五万兵马来,咱们守城,他们攻城,有可能攻下吗?若是超过五万,泉盖苏文自己剩下不到十万的兵马,他还敢追击咱们大军主力?咱们大军主力可有二十来万呢,虽说大家的肚子都有点饿,可杀人的力气还是不小的,泉盖苏文敢拿这点人去赌输赢吗?”

李绩想了想,笑道:“子正所言确实有理,若换了老夫领兵,要分出兵马来对付一支孤军,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下,人数多了少了都不合适。一边是追击敌军主力,另一边又要除掉后方的威胁,两边实在无法同时支应,只能做出取舍。”

李素道:“没错,所以咱们拿下庆州城后,泉盖苏文的难题便出现了,究竟是去追唐军主力,还是除掉后方的孤军,这个难题让他自己伤脑筋去,两者只能取其一,他没胆子分兵的。”

“如果泉盖苏文决定不管咱们在后方给他制造的威胁,而是铁了心去追击陛下的主力呢?”李绩又问道。

李素笑道:“那也没关系,咱们的斥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敌动我也动,时日长着呢,他若真的铁了心去追击陛下的主力,咱们也不会闲着,牵制他的办法多着呢,就看他能不能承受得住了。”

李绩沉默下来,神情凝重地盯着地图,看了很久以后,方才抬起头道:“此计…可行,只要能牵制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兵马,为咱们大军主力撤退争取时间,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无谓面对面的交战厮杀,似子正这般兵不血刃的牵制方为上策。”

李素道:“拿下庆州还有一个理由,舅父大人请看地图,庆州以东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地带,高句丽国土不大,适合耕种的土地更少,庆州以东的平原算是为数不多的农田之一,而庆州位处平原边缘,每年收割的粮食必有一部分要收归城内,所以我估计城内必有官仓,如果我猜对了,咱们这支孤军的粮草问题便迎刃而解,不再担心将士们因粮草问题而影响军心士气了。”

李绩惊喜地道:“庆州城内有官仓?”

“不一定,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我觉得可能性很大,从庆州这个城池的地理位置来看,这个位处高句丽版图正中的城池,东面又是适合农田耕种的平原,如果换了我是高句丽的掌权者,一定会在庆州城里建官仓,以己度人,大抵不差,咱们可以赌一把,就算没赌中,牵制泉盖苏文的目的也达到了,粮草的事咱们再想办法,舅父大人觉得如何?”

李绩的精神明显有些高昂了,一直担心的粮草问题居然有希望解决,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此刻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扭头看着李素,李绩的目光充满了赞赏:“老夫发现自打陛下撤退后,你便活跃多了,而且奇思妙想不断,早有如此表现,想必咱们的大军主力不会损失那么大…”

李素苦笑道:“不瞒舅父大人,陛下撤退后,我的心情都轻松多了,陛下领军的这些日子,我在大营中只觉得处处压抑,处处掣肘,如同被捆绑住了手脚,左右不得动弹,而如今,我却是如鱼入水,如鸟振翅,终得自由,心境不一样,表现自然也不一样了,若是陛下领军,我的主意再多,您觉得以陛下的性子会纳谏么?”

李绩指了指他,沉声道:“大逆不道的话少说,在老夫面前说没关系,就怕你说习惯了,往后必给你招惹大祸。”

“我又不傻。”李素朝天翻了个白眼儿。

敲了敲桌案,李绩的目光停在地图上,手指不断地在地图上比划,似乎在思索李素的建议的可行性。

良久,李绩忽然一拳砸在地图上,咬着牙道:“好,明日便拔营,拿下庆州城!”

看着李素笑了笑,李绩道:“老夫一生领军,虽说博了一些虚名,不过老夫心里清楚,我与敌交战太过谨慎,缺少锐意,因为这个毛病,当年也曾错过不少战机,今日情势危殆,老夫说不得也要赌一把了,便依你之见,先拿下庆州城,看看泉盖苏文做何反应。”

李素笑道:“舅父大人放心,拿下庆州城对咱们来说,有利而无害,就算泉盖苏文没有任何反应,咱们进城抢粮食也好呀,两万人不大不小也是一股威胁,我就不信泉盖苏文真能对咱们无动于衷,他若有了动作,我便能找到他的漏洞。”

李绩比李世民随和多了,也理智多了,对李素的建议全盘接受,当即便擂鼓聚将,军中的大小将领全聚到帅帐内,李绩按李素刚才所建议的,分别向诸将领分派了任务。

诸将各领军令后,三三两两散去,李素走在最后,出了帅帐,却见薛仁贵站在帅帐门口值守,身穿铠甲一脸严肃地平视前方。

看见熟人,李素笑了。

虽说大家都在同一支军队里,但见面的机会委实不多,因为这支军队有几十万人,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移动的小城镇了。

见到薛仁贵,李素不由有种偶遇故人的欣喜,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模样还挺像回事嘛,我舅父还没给你升官呢?”

薛仁贵也露出笑容,朝他抱拳行礼。

“小人拜见李公爷,老公爷正栽培小人,小人从他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升不升官却是无所谓了,小人只恨不得多跟随老公爷几年才好。”

李素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其实你若跟着我的话,也能学到许多东西。”

薛仁贵喜道:“小人早知李公爷学问通天,有当世鬼才之名,待过些时候小人禀过老公爷,定来李公爷麾下效命。”

李素高兴地道:“很好,跟着我其实更轻松,至少不用每天跟木头桩子似的站着,我会教你很多东西,比如…嗯,如何做菜,如何酿酒,用什么借口偷懒,以及用怎样的姿势睡觉最舒服等等,里面的学问很深,值得用一生的时光来琢磨…”

薛仁贵愣住:“您…要教小人的就是这些?”

“包括但不限于这些,还有很多学问,但凡吃喝玩乐之类的,我基本都精通,对了,我还会打水漂哦,一次能打出十多个水漂,就问你怕不怕…呵呵,怕了吧?怕到呆住了…”

薛仁贵:“…”

“我走了,你继续保持敬畏的表情,回头你若在我舅父这里待得不顺意了,不妨回来继续跟着我,我看你顺眼,这些学问我免费教你。”

夜深,李素在营帐内睡不着。因为…太饿了。

全军缺粮,李绩缩减粮草用度,李素分到的唯一一块面团只咬了一口便送人了,现在他空着肚子,饿得很难受。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今夜是李素第二次尝到挨饿的滋味,一如既往的不好受,甚至比当年更难受。这些年锦衣玉食,李素早已被养刁了胃口,尤其在食物方面,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然而真正饿着了,便觉得什么东西都能吃,回想下午分到的那块黑乎乎的面团,李素现在觉得它的侧面好美丽…

可问题是,现在就算翻遍整支军队都找不到东西吃。

肚子饿得咕咕叫,胃都在收缩,似乎在抗议,李素蜷曲着身子,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仍无法入睡。

营帐内的铜盆烧着通红的炭火,不时发出噼啪的炸裂声,在静谧的深夜里尤为清晰。炭火上方挂着一只铜壶,壶上热着水。

饿得失眠的李素决定再重温一下当年的贫苦,喝点水扛饿。

刚翻身起床,却听到帐外远处传来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竟是直奔自己营帐方向而来。

李素披衣而起,眼睛望向营帐的帘子。

很快,周围部曲们的营帐也传来人声,方老五他们睡觉一向警觉,显然他们也听到脚步声了。

只听得外面脚步声忽然停下,部曲们在门外拦住了脚步声的主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营帐外方老五的声音高昂起来,语气带着几分惊喜。

“公爷,公爷您醒醒!”

李素眼皮一跳,沉声道:“我没睡,有话进来说吧。”

帐帘掀开,灌进一阵刺骨的寒风,李素冻得脖子一缩。

方老五领着一个人走进帐内,李素凝目望去,却发现此人很眼熟,竟是自家的一名管事,常跟在薛管家后面跑腿打杂。

方老五兴奋地朝李素连连作揖,奇怪的是,兴奋的神情里带着几分忐忑:“公爷,家里来人了,恭喜公爷,贺喜公爷,小人向公爷道喜了!”

李素的心跳徒然加快,神情也变得兴奋起来,此刻心中隐约明白自己喜从何来,却仍盯着方老五,等着他证实自己的猜测。

“快说,有何喜事!”李素语气微颤。

管事走上前道:“贞观十八年腊月廿九辰时,主母诞下千金,母女平安,稳婆说,大小姐出生时六斤八两,哭声嘹亮,有凤仪之姿。薛管家派小人飞马来报,向公爷道喜。”

李素呼吸急促起来,接着神色越来越兴奋,脸庞涨得通红,颤声道:“都平安吗?明珠和我女儿都平安吗?”

“是的,母女平安,生产之前,主母的娘家丈老爷和夫人都住进府里了,专门照顾主母。”

李素呆怔不动,似乎在慢慢消化心中巨大的喜悦,方老五和管事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不知李素这般呆怔表情究竟是喜是悲,二人纠结地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良久,方老五小心翼翼地道:“公爷,您和夫人都年轻,才二十出头,就算生的女儿也不急,一辈子长着呢,往后必然会生儿子,而且会生许多儿子,公爷不必悲忧…”

李素回过神,茫然道:“悲忧?谁悲忧了?”

“呃,您这样究竟是…”

猛地一拍大腿,力道没控制住,李素疼得直咧嘴,接着开怀放声大笑:“当爹了!我当爹了!哈哈!女儿挺好,我就喜欢女儿!”

方老五和管事仍盯着李素的脸,见李素笑容绽放,并不似作伪,二人这才放心,心中却甚觉奇怪。

李家如今也是新兴的权贵家族了,家中仅有李素这么一支香火,更何况时下不论权贵还是寻常百姓,谁不希望家里婆姨多生儿子?尤其这还是头胎,嫡长子对高门大户的重要性众所周知,可是这位公爷却偏偏不走寻常路,生个女儿竟还如此高兴,实在让人费解。

李素的高兴不是装的,而是实实在在的。

从另一个年代过来的人,思想毕竟开明多了,对孩子的性别并不在意,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都是自家婆姨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若还对孩子性别挑三拣四,这种人根本不配当爹,也不配当丈夫。

见李素如此反应,千里报喜的管事终于生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小人给公爷道喜了,不瞒公爷说,家里可闹腾着呢,主母一直担心公爷嫌弃女儿,生下大小姐后时常偷偷落泪,丈老爷和夫人也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生怕公爷不高兴,老爷安慰多日都没用…”

李素哭笑不得:“好好的大喜事被你们搞得凄风苦雨的,有必要吗?回去告诉明珠和我丈人丈母,就说我很高兴,嗯,简直欣喜若狂,告诉他们,别亏待我女儿了,就说是我的吩咐,府里从管家到下人杂役丫鬟,全部打赏喜钱,接生的稳婆赏十贯,府里好生准备一下,待我凯旋回长安后,为我女儿包下曲江园大宴宾客!”

管事喜笑颜开,连连道谢并贺喜。

第九百一十三章 过客归宿

生儿生女都是喜事,不过在这个男权时代里,普世价值观来说,女儿终究不能继承家业和爵位,比儿子差了一些,喜事固然是喜事,喜悦的程度不会那么强烈。

然而李素的反应却委实出乎方老五的意料,从李素得到消息到现在,他表现出来的喜悦是实实在在由衷而发,仿佛他原本盼望的便是生个女儿,如今正是得偿所愿。

方老五想不通,千里飞马而来的管事也想不通,不过公爷的想法他们也不敢去揣度,人家年纪轻轻便爵封县公,所行所思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待李素的喜悦劲慢慢缓下来了,管事这才从怀里掏出好几封信,道:“公爷,这是主母,东阳公主,还有晋王殿下捎给您的书信,请公爷过目。”

李素接过信,一边拆开一边淡淡问道:“家里一切都还好么?”

“一切都好,老爷身子健硕,整日不是下田劳作便是与留守的几位部曲弟兄喝酒聊天,后来丈老爷和夫人来府里了,老爷更是每日拉着丈老爷作陪,整天乐呵呵的。”

李素又问道:“东阳公主呢?她还好么?”

“公主也好,自公爷随圣驾出征后,公主经常登门陪主母,就连主母快临盆时,都是公主亲自去请了宫中的太医,稳婆也是公主从泾阳县请来的最好的稳婆。”

李素暗叹了一声,又道:“朝堂有什么事发生么?晋王留守长安监国,可有过波折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