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陪笑道:“公爷恕罪,朝堂的事小人可就真不知道了,不过这半年多来,长安城风平浪静的,小人也没听说朝堂里闹出什么大事。”

李素点点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李治身边有武氏那个妖孽辅佐,又有山东士族为他保驾护航,就算长孙无忌想弄出点动静刁难他,尚书省里还有个房玄龄牵制着呢。

一边说着话,李素已拆开了书信,首先是许明珠的,其次是东阳的,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她们写的书信其实内容都差不多,用那种很含蓄很婉约的辞藻,表达对他的思念之情,不同的是,许明珠的书信里除了思念,更多的是愧疚,字里行间皆是没能为夫君生个儿子的惶然内疚。

至于李治的书信,从头到尾全是抱怨,抱怨长安城里多么枯燥乏味,整日与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老家伙共处一殿批阅奏疏,处置国事多么无聊云云,顺便还表达了对李素的无比羡慕,很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亲领大军诛这个灭那个…最后李治还在信中恭贺李素当爹,邀功似的告诉李素,闻知许明珠诞女,晋王府当夜便给李家送了多少多少厚礼,一点也不客气,明明白白写着“厚礼”二字。

内容很轻松,透着浓浓的少年心性,李素失笑摇头。

离那位历史上心机谋算不亚于乃父的唐高宗终究还是差了一把火候呀,不过李治现在还年轻,男人若要成熟起来,甚至要耗费一生的时光,现在还早着呢。

妥善将书信收好,李素想了想,对管事道:“回信我就不写了,想必你也知道,我大唐王师今日已从高句丽撤兵,我和舅父大人留下为大军断后,这里的事不必跟夫人和东阳说,免得她们担心,就说我完成了阻敌任务后便回长安,算算时日也不远了,让她们好生保重身子。”

管事行礼应了。

顿了顿,管事小心地道:“小人临行前主母还说…大小姐至今还没名字呢,主母问公爷要不要给大小姐取个闺名?”

李素哈哈一笑,招手吩咐方老五准备笔墨,绢纸在案桌上铺开,李素执笔蘸墨,笔尖在绢纸上方悬停,神情沉吟片刻后,缓缓落笔。

方老五和管事好奇地凑过来,却见李素在纸上只写了一个字,“蓁”。

见二人好奇又茫然的样子,李素笑道:“看得如此认真,你们认字么?”

方老五呵呵笑道:“卑贱之人,哪有福分读书认字呀,小人至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李素指了指纸上的这个字,道:“记住了,此字出自《诗经,周南》,曰:‘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个‘蓁’字,便是形容草木茂密的意思,意喻生命顽强旺盛,将来若嫁了如意郎君,也定能宜其家室,和乐白头…”

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个字,李素满脸幸福的笑意,缓缓道:“回去告诉夫人,女儿的名字就叫‘李蓁’。”

管事也满脸笑意地应了,然后默默将李素刚才的这番出处典故背了下来,待回去后向主母解释。

吩咐方老五安排管事下去休息,李素独自走出营帐。

帐外已有不少人醒来,刚才的动静不小,李家的部曲们都已知道了消息,见李素走出营帐,众部曲纷纷向李素贺喜。

李素下意识便打算散财,然而摸了摸身上,发现身无分文,只好笑道:“你们的恭喜说早了,行军在外,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想讨个喜钱只能等回到长安再说了。”

人群里,郑小楼的棺材脸上居然也泛起一丝笑容,难得一见。见李素兴奋喜悦的模样,郑小楼从腰侧解下皮囊,扔给李素。

李素接过,拔掉塞子,发现居然是烈酒,不由一愣。

郑小楼淡淡地道:“只有这小半囊酒了,够你一人喝,生了千金是喜事,回营帐里独自庆贺一番吧。”

李素喉头蠕动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将皮囊收了起来,道:“明日一早便要开拔了,饮酒容易误事,留待攻下庆州城再痛饮吧。”

众部曲纷纷散去,李素却再也睡不着了,独自站在帐外空旷的草地上,仰头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

心境似乎瞬间发生了变化,从听到女儿出生的消息开始,李素忽然有种落地生根的感觉,从贞观十年到今日,李素这才真真实实的发现,自己真的已完全融入了这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年代,他在这里有亲人,有朋友,娶了妻,有了骨肉,对这个世界的牵挂,渐渐地超越了对上辈子思念,庄周梦蝶一般,原来前世的那个世界里,自己只是个过客,这里才是他的归宿。

仿佛一个迷茫不知前程何方的旅人,在路边发现了一幢房子,房子里有一盏灯,走近那幢房子才发觉,这盏灯是为他留的,为了等他。灯下有妻儿,有亲人,好了,旅途到此结束,这里便是家,是归宿,不再往前走了,因为他已离不开,放不下。

凛冽的寒风打乱了李素的思绪,迎着刺骨的寒风,李素仰面微微一笑。

从此有了更多的牵挂,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去啊。

兴奋劲过后,李素顿觉有些疲倦,终于有了睡意,于是回到营帐内睡下。

这一晚李素睡得并不踏实,做了好几个梦,梦里全是亲人与妻儿,甚至梦见了自己未曾谋面的女儿,女儿粉雕玉琢,长得像个瓷娃娃般分外可爱,李素疼惜得不行,将她抱在怀里死活不肯撒手,女儿也朝他露出笑容,萌得不要不要的,一旁的李绩看到了,一边捋须一边喜极而泣,仰天狂呼曰:“老夫的少女心啊啊啊啊…”

最后,李素被娘炮的舅父大人吓醒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营内便听到嘈杂的人言马嘶,李素听到外面整军集合的声音,急忙穿戴好铠甲走出营帐。

帅帐内,李绩正在下达命令,见李素进来,李绩哈哈一笑。

“倒忘了给子正道喜,恭喜子正添一虎女,老夫也喜添了甥孙女,甚善!三岁后送来我家,老夫亲自教她打下练武的底子…”

帐内诸将亦纷纷朝李素道喜,李素笑着一一回礼。

闲事说完,李素看着李绩,道:“舅父大人准备发兵庆州了么?”

李绩点头道:“对,按你我昨日所议,此时该开拔了。”

李素眨眨眼道:“不知舅父大人打算如何攻城?”

“趁城门大开,守军不备,命将士们突然杀进去。”

李素摇摇头:“舅父大人,这个法子恐怕很难攻下庆州,庆州守军再少也有数千,咱们发起突袭的速度再快,守军仍能反应过来,到时候城门一关,吊桥挂起,那时再想攻下这座城池可就难多了。”

李绩盯着他道:“看来子正有更好的办法,战机稍纵即逝,有何妙计速速道来。”

李素缓缓道:“咱们昨日已攻下大行城,而且…还屠了城,咱们不妨在城中搜寻高句丽平民百姓的衣裳,选数百人穿戴好,然后分批次混入庆州城内,突然发动,夺取城门,最后我大军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城中,此城可破矣。”

李绩和诸将互视,接着纷纷点头。

这个法子无疑比硬打硬冲要高明许多,伤亡的数字也会压缩到最低,李绩没有理由不采用。

“好,便依子正之计,咱们先混进去夺取城门!”李绩果断地挥手下令。

一道道军令下达过后,诸将领已全部出了帅帐,李绩忽然一叹,道:“子正的这个法子,当初若用于安市城…”

李素失笑道:“舅父大人想多了,安市城的杨万春可不是蠢货,况且,当初兵临安市城之前,我军声势浩大,挥师远征,一举一动岂能逃过杨万春的斥候监视?以杨万春之才能,早就对城池的出入严格控制,甚至直接封城了,这个法子不可能有效,不过庆州城不一样,一则他们的将领必定不如杨万春,二则他们兵力太少,对城池和城门的掌控力度自然不如安市城,三则,我们全部是骑兵,来去如风,发起攻击时迅若疾雷,庆州城就算对外派出了斥候,也不见得能掌握咱们的动向,如此更有利于咱们出其不意发起突袭,所以用我这个法子拿下庆州城,可能性很大。”

李绩点点头,笑赞道:“欣见我李家麒麟儿可独当一面矣,老夫甚慰。”

第九百一十四章 突然摊牌

李绩的作战风格是稳中求胜,凡事谨慎,宁可失去战机也不会轻易犯险。

不过在断后阻敌这个任务里,李绩虽是一军主帅,但他却把战略战术制定的权力交给了李素,看似无意,实是有意。

李家一门双公,外人看来似是鲜花着锦,可在李绩看来,却是烈火烹油。一个家族太显赫了,看在帝王眼里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臣权过大,尾大不掉,将来必然会威胁皇权,李世民在位时或许无妨,然而下一代帝王呢?李绩老谋深算,他的目光看得更远,所以李世民下旨让这舅外二人留下断后时,李绩才会反对得那么激烈。

此战若胜,李家舅甥立下如此大功,李世民不封赏说不过去,难掩天下悠悠众口,可是若要封赏,李家势必愈发辉煌显赫,很难说李世民心里会生出怎样的想法。此战若败,李世民自是对李家失望,他眼里的“李家”,自然包括了李绩和李素两家,于是两家一损俱损,更何况必然还有无数朝臣参劾,李家权势不再,辉煌难复。

所以早在李世民留下二人断后开始,李绩便打定了主意,这场断后之战交给李素主导,如果胜了,功劳全部给李素,就算李世民将来猜忌也不妨事,因为在大军主力撤退之前,李绩亲眼见到李世民吐了血,从太医们惊惧惶恐的脸色来看,恐怕李世民因这一次吐血而折了寿数,将来晋王成为太子的机会极大,功劳如果是李素的,晋王日后登基,必然不会亏待李素,今日的这份功劳纵会被李世民有意打压,但凭李素与李治的深厚交情,未来李治也会将这份功劳重新捡起来,所以,这份大功由李素来立是最合适的,若是落在李绩头上,李治会不会捡起来可就不一定了。

姜还是老的辣,李素的目光只盯在眼前的战争上时,李绩却已看到了多年后的朝堂之上。

从李世民撤军一直到现在,李绩作为一军主帅,却对外甥李素的建议几乎言听计从,究其原因,大抵便是如此了。

“若是乔装平民混入庆州,恐怕要找个得力的将领…”李绩捋须沉吟道。

李素神情一动,道:“舅父大人,外甥想推荐一个人…”

“哦?何人?”

“您身边的亲卫,薛仁贵。”

李绩扭头朝帐外看了一眼,薛仁贵正在帐外值卫,身躯挺拔,笔直得像一棵松柏。

“薛仁贵是个不错的材料,近来跟在老夫身边学习兵法韬略,悟性委实很高,但这些只是纸上谈兵而已,若是让他领军担此重任,老夫恐他步赵括之后尘,若然失败,功亏一篑呀…”李绩摇着头,似乎不大认同。

李素笑道:“外甥对他有信心,他既然跟了舅父大人学习,也算是您的门下弟子了,不能总是纸上谈兵,总要给他一个亲身上阵的机会,否则,赵括永远是赵括,一辈子出息不了。”

李绩皱眉看着他:“老夫麾下良将不少,你为何偏要举荐他?”

“哦,前日外甥与他赌钱,手气不好欠了他二百贯,想着索性给他创造一个送死的机会,欠的债也就赖掉了…”

李绩脸色瞬间绿了,圆睁怒眼指着他抖抖索索:“你,你这个混账…”

“玩笑,玩笑,舅父大人莫当真,外甥只是觉得气氛太严肃了,调剂一下…”李素赶紧道。

李绩一脸快疯掉的表情,随即一手扶住了额头,似乎犯了偏头痛,表情很痛苦…

“出去吧,老夫不想见到你了…”李绩痛苦长叹,很嫌弃地挥手。

李素识趣退出帅帐。

大军集结,藏旗掩迹,两万轻骑分出五千人马朝东移动,他们的任务是牵制泉盖苏文的十五万追兵,另外的一万五千人则由李绩领军,不紧不慢朝北面庆州城方向行去,其中分出五百人,乔装成高句丽平民,由薛仁贵带领他们前行一步,这支五百人的队伍是攻下庆州城的关键。

李素跟在李绩的主力队伍中,神情仍旧悠闲懒散,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似乎在打瞌睡。

枯燥无聊的行军是李素觉得最难熬的过程,却不得不忍受,幸好他并不孤独,前后左右的自家部曲将他围在中间,让他很有安全感的同时,也有了很多可以聊天的对象,打发路途的枯燥。

高素慧也骑在马上,离李素不远,自从靺鞨骑兵突袭唐军后勤,烧毁了大部分粮草后,她便表现得很沉默,也很小心,似乎明白唐军上下心里憋着一肚子怒火,自己这个敌国的俘虏一不小心就会将这团怒火点燃,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所以这两日她表现得分外乖巧。

李素一扭头,看到后侧沉默不语的高素慧,然后笑了,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高素慧将头扭过一旁,假装看风景,李素眼一瞪,高素慧却没看到他凶恶的目光,威胁无效,李素顿时气得牙痒痒。

“女人,你在玩火…”李素邪魅狂狷地一笑,沙哑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非常的霸道总裁。

高素慧终于听到了,身躯微微一颤,不情不愿地催马上前,与李素并肩。

李素双目平视前方,淡淡地道:“昨夜睡得好吗?”

当了这么久的俘虏,高素慧渐渐也明白了唐国人说话的德行,首先是闲聊,七弯八拐的聊天气聊美食聊化妆品,最后才慢慢说到主题,没点耐心的人都没资格当唐国人。

“谢公爷垂问,奴婢睡得尚好。”

“昨天半夜有人给我报喜,我夫人为我生了个女儿,这事儿你知道吧?”李素忍不住得瑟。

高素慧垂着头道:“是,奴婢恭喜公爷。”

“不能只是恭喜,来点干货,送点啥给我?”李素期待第看着她。

“啊?”高素慧下意识便将手伸向腰间,打算掏钱,结果想到自己已经是俘虏,不仅身无分文,而且理论上来说,自己这个人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属于眼前这位公爷的。

隐秘地翻了个白眼,高素慧不吱声了。

“果然是异国番邦不曾教化的棒子,一点不识礼数…”李素失望地叹道。

高素慧眼中冒出怒火,鉴于自己是俘虏的残酷事实,只好决定暗暗忍了。

幸好李素这位唐国权贵废话并不多,很快进入了主题。

“我们现在要去攻打庆州城了,你觉得怎样?”

“公爷自有决断,何必问奴婢这个阶下俘虏呢?”

李素瞥了她一眼,道:“我发现我们唐国军队无论攻打你们棒子哪个城池,或是杀多少棒子,你的表情都很平静很冷漠,似乎毫不关心,你究竟是不是高丽人?还是说,你是百济或新罗人?”

高素慧忍着怒意,加重了语气道:“奴婢是高句丽人。”

“我们杀你本国的同胞百姓,你难道一点都不愤怒?”

高素慧露出无奈之色:“愤怒有什么用?奴婢自己的性命都是活一日算一日,说不定哪天公爷见奴婢厌烦,便下令一刀砍了,自身难保之时,奴婢哪里有资格怜悯别人?”

李素嗔道:“胡说,我是那么残暴的人吗?我的原则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哪怕是一块刮屁股的竹筹都有它的用处,何况你这么一个大活人呢,你就算再没用,也可以用来造粪肥田呀…”

高素慧:“…”

阖上眼,李素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片刻之后,缓缓道:“高素慧,你…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个问题我猜了很久,别再跟我说什么杨万春收养的刺客,太侮辱我的智商了。”

突然的摊牌,高素慧吓了一跳,脸色顿时苍白无比,咬着牙道:“奴婢不懂公爷在说什么,奴婢确实是杨万春收养的孤儿。”

李素冷笑:“长得也算标致了,我实在不愿对标致的女人动刑,搞得血肉模糊的煞风景,高素慧,你别逼我。”

“奴婢就是杨万春的人!”高素慧咬着牙死不松口。

“不说没关系,我之所以留着你这条命,纯粹是用来消遣的,打发无聊的日子罢了,当然,如果哪天我喝多了兽性大发,身边也有个现成的女人能用,你不会以为自己很重要,所以我不敢杀你吧?”

高素慧脸孔涨得通红:“奴婢是公爷的俘虏,这条命早就交给了公爷,公爷如何对待奴婢,奴婢都毫不意外,任杀任剐便是。”

李素冷笑:“好,是条汉子,相信你已知道我王师主力撤退了,留下我们这支孤军是为了牵制泉盖苏文的追兵,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或许结局也不会太美妙,不过我告诉你,如果我们运气不好,即将全军覆没之时,我便会下令将你砍了,就当是我们的陪葬,高素慧,在此之前,你如果想活下去,最好跟我说几句实话,否则,大家一起共赴黄泉吧。”

傍晚时分,庆州城外曲折的大道上铺满了积雪,此时城门已快关闭,守城门的高句丽军士抱着长矛,冻得一边朝双手呵热气一边原地跺脚取暖,不时仰头咒骂几句见鬼的天气。

乔装成平民的薛仁贵双手拢在袖中,脖子缩在衣领里,佝偻着腰在城内闲逛,他的身后不远处,三三两两跟着一群同样平民装扮的汉子,有年轻的也有中年的,这些人跟薛仁贵一样,看似百无聊赖地在城内唯一一个小型的集市上逛着,还有一些穿着很破烂如同难民般的汉子,则蹲在城门甬道外的雪地里,眼巴巴地看着路过的军士和百姓,一脸渴望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希望能遇到好心人,随手施舍一点食物…

守城门的军士不经意地扫了这些人一眼,然后很快转移了目光。

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随着辽东城和大行城被唐军攻破后,大量的难民逃了出来,分散进入到这些尚未被唐军铁蹄践踏过的城池,比如庆州城。

这些日子,庆州城接收了很多难民,原本只有四五万百姓的城池,这几日特别热闹,许多陌生的面孔涌进来,庆州城大街小巷四处都是人,向来冷寂的庆州城内,如今已能闻出几分繁华盛世的味道了。

今日城门甬道外那些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要饭的人,并未引起守军太多的关注,因为他们太寻常了,跟以前那些逃难的难民毫无区别,天气这么冷,守城门的军士连盘问都懒得盘问,在薛仁贵到达庆州城外时,军士们只是嫌弃地挥了挥手,让他们城,于是薛仁贵和麾下五百人就这样分批混进了庆州城。

眼见城门即将关闭,薛仁贵忽然站直了身子,朝左右散布的麾下将士们使了个眼色。

今夜无月亦无星,是个杀人放火的黄道吉日。

第九百一十五章 破城得粮

庆州城内很安静,深夜城中百姓已入睡,守城的军士仍执戈侍立于寒风中。

城内气氛颇为祥和,二百里外大行城前日被唐军攻破的消息早已传来,而破城之后,城中百姓尽数被唐军屠戮的消息也随之而至,庆州离大行城不过二百余里,按说庆州城的守军和百姓应该紧张惶恐的,然而今早有消息传来,唐军被靺鞨骑兵突袭,后勤粮草焚烧一空,唐国皇帝逼不得已,已下旨向西撤军。

接连两日,坏消息与好消息接踵而至,庆州城的军民经历了大起大落,知道唐军主力已撤,更听说泉盖苏文亲领十五万大军追击唐军,庆州的守军不由愈发轻松了。

战势已扭转,唐军败退,高句丽可无忧矣。至于唐国皇帝留下两万兵马阻击泉盖苏文的消息,看在庆州守军眼里却只是哂然一笑,这点兵马竟敢抵挡泉盖苏文的十五万大军,简直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在这样的心态下,庆州城的百姓今晚都睡得很踏实,守军也自然而然变得松懈起来,唐军都撤了,他们觉得已无必要如临大敌,这便准备过上太平日子了。

薛仁贵和麾下五百将士之所以能轻松混进庆州城,大抵跟守军的松懈心态有关,因为谁都没想到留下断后的两万唐军竟然没有往东迎击泉盖苏文,反而往北而上,盯住了庆州城。

于是,在这个几乎没有防备的夜晚,薛仁贵和五百名乔装的将士轻松混进了庆州城内。

入夜后,城门已关闭,商铺关门,百姓入睡,薛仁贵和五百名将士分散潜伏在城内各处,静静等待着。

南城门的甬道外,数十名打扮得像要饭的难民仍瑟缩在城墙根下,双手拢进褴褛的衣袖中,整个身子蜷成一团,像一个个没有希望,连今晚都熬不过去的可怜乞丐,而离他们不远处,城门的守军执戈而立,零星的雪花飘落在铁衣上,积下薄薄的一层白雪,不时有一队队的军士打着火把巡弋而过,每次路过城门,军士们的目光只是朝这群叫花子淡淡一扫,然后无视。

薛仁贵不知何时也混入了这群乞丐当中,跟所有人一样,拢着双手在墙根下瑟缩,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城门。

“算清楚了吗?这一炷香时辰过去了几拨巡逻的守军?”薛仁贵压低了声音问道。

“三拨,每次只有一个小队巡弋而过,每队五十人,一火之数,为首的应该是火长…”旁边一名府兵低声回道。

“城门侍立的守军呢?”

“城门甬道内站立不动的守军有二百人左右,城楼上也有,不过隔得太远,无法计数。”

薛仁贵眼睛仍盯着城门,思索片刻,道:“咱们再等一炷香时辰,确定一下每队巡逻守军经过的间隔,然后再动手,大将军的人马此时估摸已到城外了,只待咱们得手,打开城门,此城便落入咱们手中。”

周围众将士皆点头应命。

众人于是继续蛰伏下来,静静地盯着城门甬道。

一炷香时辰后,薛仁贵掌握了巡逻守军的规律,大抵已有了六七分把握了,于是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忽然扬起右臂,狠狠朝前一挥。

此时一队巡逻的守军刚过去,视野中只剩下城门甬道内的两百守军。薛仁贵一行数十人趁着夜色漆黑,猫腰朝甬道突进,与此同时,一道凄厉的响箭划过静谧的夜空,忽然在半空炸响,守军们立马察觉到不对劲,正在警觉地四下张望时,潜伏在城南各民居暗巷里的近五百唐军纷纷现出身形,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朝南城门飞奔而去。

守军们正在紧急追查响箭来源时,薛仁贵和身后的数十名将士已接近了城门甬道,时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城门甬道上方亮着火把,薛仁贵等人一直潜行到甬道下时,才被守军发现。

依稀看得出这群人是叫花子打扮,不过眼下这个时候,刚听到一声响箭炸响,甬道外又出现数十个叫花子,显然是不怀好意,总不可能是找守军讨宵夜吃的吧。

当下甬道内的守军愣过之后,马上平举长矛,用棒子话高喝了一句什么,薛仁贵根本没兴趣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断然一声暴喝:“动手!”

身后数十名唐军将士一拥而上,纷纷亮出怀里藏着的小巧匕首,如猛虎扑入羊群,毫无顾忌地开始厮杀。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的寂静,城楼上的守军也被惊动,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顿时朝城门甬道奔来。

而甬道外数十丈处,近五百名唐军也即将飞奔而至,薛仁贵浑若不觉城楼上守军的呵斥叫骂声,掏出匕首看准了甬道内一名身披铠甲看似将领的家伙,守军将领恰好也看见了他,二人一对上眼,顿时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标,一声不吭地迎上去。

历史上的薛仁贵是高宗时期最出类拔萃的年轻将领,论武力自非敌国一名寻常守城门的小将领可比,二人刚一交手,各自的兵器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迸出一点火花,敌军将领被震得双臂发麻,顿觉自己绝非眼前这人的敌手,心下不由一沉,于是心也乱了,应付薛仁贵一招接一招的杀招之时,尤不忘扯起嗓子嘶声大喊了一句什么。

本就不如薛仁贵的武艺高强,这心一乱,神属一分,敌军将领顿时露出了破绽,薛仁贵抓住机会,飞身而上,漆黑中一抹幽冷的白光闪过,敌军将领的动作突然停滞,保持着防守的动作呆立不动,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扔了兵器双手捂住脖子,浓稠的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流出,很快洒满一地,将领捂着脖子,喉咙发出咯咯的怪声,最后生机尽丧,重重扑倒在尘埃中。

薛仁贵喘了几口粗气,弯腰在敌将尸首上擦尽了手中匕刃上的血,然后放声喝道:“城门敌将已诛,马上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寻找甬道内的干草枯木,在城门前点火,策应大将军入城!”

说话之时,五百唐军早已赶到甬道内,一部分与甬道内的二百守军杀作一团,另一部分则堵在城楼通往城下的石阶出口,与城楼下来增援的守军厮杀在一起。

与此同时,城中忽然敲响了急促刺耳的铜锣声,哐哐哐响彻夜空,分守各个方向城门以及睡在瓮城营中的守军纷纷被惊动,抄起兵器便朝南城门蜂拥而来。

以有心算无心,突袭之下,甬道内的二百守军很快被诛杀干净,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吊桥的绳索也发出倒牙的咯吱声,慢慢地放下,横在护城河上。

城门外,信火点燃,火势窜起,映亮了夜空,城门外不到三里处,忽然也亮起了火把,一支,两支,百支,千支,昏暗摇曳的火光下,一片黑压压看不见尽头的骑兵静静地伫立在城外,待见城门大火燃起,城外队伍中发出一声暴喝。

“杀——”

鞭花炸响,万人催马,隆隆的马蹄声仿佛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狠狠地朝城门席卷而去。

城楼上的守军依稀看到无数支火把,一支万余人的骑兵朝城门扑来,守军不由心神俱裂,吓得一声怪叫,转过身朝城下力竭声嘶地大吼起来,接着城楼上的守军紧急集结,弓箭齐刷刷地对准了城外的墙下。

守军快疯了,甚至连其他城门的守卫也顾不上,在守城将领绝望的嘶吼声中,全城所有的守军全部朝南城门甬道蜂拥而去,力求在唐军大队杀到以前重新关闭城门,此时唐军万骑正在策马朝城门飞驰,薛仁贵率领的五百唐军将士仍在苦苦支撑,咬着牙抵挡着潮水般涌来的守军,敌我全部使出了吃奶的劲,不计代价地疯狂厮杀互戮,随着唐军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接近,城内的守军也愈发疯狂起来,不要命地朝薛仁贵所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双方皆是豁命以赴,你死我活。

“夺长兵器,甬道结阵!”混战中,薛仁贵放声高喝。

甬道内此时已躺满了守军的尸首,唐军将士们毫不迟疑地将匕首收入怀中,俯身拾起守军的兵器,在狭窄逼仄的甬道内排成数排,结成阵式后,手执长矛长枪动作整齐划一地朝外平刺。

马蹄声越来越近,守军也越来越焦急,眼看城门就要被唐军长驱直入,一种绝望的气氛迅速在守军中蔓延开来,而守军们的反扑也越来越疯狂,人人拼了命往前猛冲,往往是前胸迎着唐军的长矛,奋不顾身地被长矛穿胸而过,拼了性命也要对唐军劈砍出自己生命里的最后一刀。

然而,一切疯狂已是灭亡的前兆,无论守军再怎么拼命,城外唐军的铁骑已至!

为首一名披挂铠甲的唐军将领骑在马上,一马当先冲进了城门内,人借马势猛地往前一冲,密密麻麻的守军顿时被冲出一道缺口,随即,后面的唐军铁骑紧随而至,无数支火把蜂拥入城,指挥夺城门的守军将领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呼,接着被策骑而来的唐军将领一记金瓜铁锤狠狠砸下,守军将领的脑袋顿时被砸得稀碎,身躯软软倒地。

将领已毙,剩下的守军却并未丧失斗志,李世民久攻高句丽而不克,高句丽将士的战斗力终归是有目共睹的,从将领到军士,皆是不畏死的悍卒,哪怕将领被毙,士卒们也丝毫不见颓败,仍拼了性命朝城门奋不顾身地厮杀,在这种唐军大部入城,完全没有希望的绝对劣势下,守军士卒们仍前赴后继,一批接一批地朝城门发起猛攻,试图将城门控制权夺回来。

一切的负隅顽抗只是徒劳无功,此时唐军入城者已有数千,后面的唐军铁骑仍在源源不断地涌进城内,如同决了堤洪峰倾泻而下,人力不可阻挡。

入城的唐军分工很明确,分出两千人马与城门内的守军继续厮杀,其余的数千人则分成十几股小队,以两三百人为单位迅速分散开来,有的奔上城头,歼灭城头守军,有的肃清游移在城内各处民居的零星守军,以及控制本城军政署衙和官员军官子女家眷等等。

如同李素事先猜测的那样,庆州城的守军大抵只有三千左右,一通厮杀过后,守军基本已被唐军歼灭,城头支起了火把,插在城楼最高处,代表高句丽的王旗被唐军将士夺下,轻蔑地扔下城墙,改换上李绩的帅旗,一个硕大的黑底金边“李”字帅旗在夜空中迎风招展飘扬。

换下旗帜后,一个不知名的唐军府兵兴奋地引吭高喝。

“得庆州矣!”

“大唐万胜!万胜!”

兴奋的情绪迅速传遍全军,庆州城内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嘶吼声,直到此刻,守军终于彻底崩溃,他们知道大势已去,事不可为了。有的守军士卒扔下刀剑,瘫软在地上绝望地痛哭,有的守军则宁折不弯,悲壮地执刀反手抹了自己的脖子,动作干脆而决绝。

李绩和李素是最后一批入城的唐军,李素策骑刚走进城门便下令。

“马上寻找官仓,快!抢在守军烧毁官仓以前,将官仓控制住!”

李绩身边的传令官急忙将命令传达下去,没过多久,城内东面传来一阵厮杀声,随即冒起一阵浓烟,李素提心吊胆地看着冒浓烟的方向,庆幸的是,浓烟渐渐变得疏淡,显然火势被扑灭了。

一名唐军校尉策马而来,兴奋地朝李绩和李素抱拳禀道:“幸得李少将军提醒,我们找到官仓时,一伙守军贼子正打算点火烧仓,被我将士就地格杀,并将大火扑灭了。”

李素关心地问道:“找到官仓了?官仓内所余粮草几何?”

“官仓内有粮草近半,全是小麦和黍米,还有少量风干的肉条和盐巴,末将估摸了一下,足够我军两月所需。”

旁边的李绩闻言不由大喜,仰天哈哈大笑几声,然后猛地一拍李素的肩膀。

“小子,干得不错!庆州城内果真有官仓,我军粮草之急解决了!”

李素也笑了,叹道:“总算不用吃那种黑乎乎的东西了,今晚我要吃烤肉。”

李绩大笑道:“好,得庆州城,子正占头功,今晚便破例多分你一些肉。”

李素也不客气,马上道谢。

李素的为人处世与旁人不一样,昨日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是因为军中缺粮,为将者必须做出共患难的表率,今日破了庆州,得了官仓,军中将士无粮草之虞,大家可以敞开肚子吃了,这个时候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就没必要了,演戏不必演全套,半套已足够,粮草已然有了保障,就应该提高一下个人的生活质量,反正像昨日那种黑乎乎的东西李素打死也不会再吃。

正打算拍马便走,李素忽然停下,扭头看着李绩道:“舅父大人,庆州城已破,城中百姓当如何处置?”

李绩笑容一凝,这是个难题,委实不好回答,按说以唐军向来的风格,破敌城之后屠城抢掠是很正常的,尤其在这种孤军深入敌后的凶险时期,城中百姓更没必要留下,全部杀掉更能震慑敌人,可李绩的性格与别的将军不同,他的阴险和残暴通常只在战场上表现,对于屠城,他并无太大兴趣。

沉吟半晌,李绩反问道:“依子正之见,当如何处置?”

李素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全放了未免太仁慈,全杀了未免太残忍,敌国百姓的性命毕竟也是活生生的性命,若无不共戴天之仇,委实没必要杀戮殆尽…”

李绩目光闪动:“所以,子正的意思是…全放了?”

李素想了想,叹道:“放了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也算是我为自己刚出生的女儿积点功德,求个今生的福报吧。”

李绩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你的女儿也是老夫的甥孙女,罢了,老夫也为她积点功德吧,放过全城百姓便是。”

二人几句话一来一往之间,全城数万条性命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终于又回到了阳世…

仰头看了看天色,李绩忽然皱起了眉头。

“破庆州城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泉盖苏文会如何取舍?”

李素懒懒地笑道:“以不变应万变,咱们先把庆州城占住,斥候派出二百里外,监视泉盖苏文所部动静,看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仍如我昨日所言,若泉盖苏文分兵来救,三五万人不可能攻下这座城,分兵注定铩羽而归,若他放弃追击陛下,十五万兵马全部掉头来攻城,咱们断后阻敌的任务便算是完成,可弃庆州城而入千山山脉,我倒要看看泉盖苏文有没有胆子让这十五万人全部窜进树林里追杀咱们…”

“若他不为所动,十五万人原路不变仍旧追击陛下呢?”李绩沉声问道。

李素笑道:“那就更简单了,咱们离开庆州,掉头往南,从泉盖苏文的后军直插而入,来个偷袭闪电战,靺鞨骑兵对咱们用的那一招,咱们原样奉还回去。”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主仆相疑

庆州城破,唐军彻夜未眠,他们忙着肃清城内的残余守军。

攻破一座城池,善后收尾的工作往往很繁琐,要做的事情绝对不仅仅只是贴几张安民告示那么简单,尤其占领的还是敌国的城池,城中残余守军和百姓几乎对唐军都是仇视态度,想要完全控制这座城池,唐军将士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是肃敌,全城的青壮全部筛一遍,从中找出隐藏的守军残余,其次便是宵禁,约束全城百姓不得出门,不得串联,不得有任何疑似反抗唐军的举动,稍有风吹草动,必然被唐军毫不留情地杀戮。

这一晚,庆州城内注定天翻地覆,控制了城内军政署衙后,唐军将士挨家挨户踹开了百姓家的门,对城中民户进行地毯式的甄别和威慑,威慑伴随而来的,还有许多无法见光的血腥暴力,唐军的军纪向来不错,可是占领敌国的城池后,往往难以约束,虽说李绩已下令不准屠城,不过下面的将士们能遵守多少便全看个人自觉了,明面上不敢做的事,不见得私底下不敢。

所以这一晚,庆州城的百姓仍有许多人家倒了大霉,唐军肃敌之余,往往顺带着抢掠奸淫,甚至还有屠杀,许多无辜的百姓人家就这样满门被屠,全城的财富也大半落入了唐军将士的囊中。

李素很清楚这帮府兵是什么德行,不过他没吱声,水至清则无鱼,有些违了军纪的现象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只要别太过分,不要演变成大规模的屠杀便好。

城内官衙已被李绩征用为临时的帅帐,将士们肃敌之时,李绩与诸将在帅帐内大肆庆祝了一番,非常时期,没人敢饮酒,大家围在一起痛痛快快吃了一顿烤肉便心满意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