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被安排住在官衙后院的厢房内,回到厢房后,李素掏出昨日郑小楼送的小半囊烈酒,拔开塞子,朝嘴里猛灌了一口,哈哈笑了一声,举起酒囊,朝西面遥遥一敬,算是庆贺过自己生女之喜了。

带着几分兴奋的微醺,李素从行李中拿出地图,在桌案上展开,凑着屋内昏暗的烛光,拧眉凝目注视着地图上的沟壑山脉道路和城池,目光久久不曾移开。

庆州破了,粮草危机解了,但任务并未完成,此时离攻破庆州城已有两个多时辰,过不了多久,大行城驻扎的泉盖苏文便会收到消息,接下来是进是退,如何安排部署,选择进攻还是后撤,全看泉盖苏文的决定了。

这个时候的李素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他的战略本就是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乱动,收到庆州城破的消息后,最伤脑筋的应该是泉盖苏文。

跟李世民当初面临的选择一样,泉盖苏文也即将面临分不分兵的选择,不同的是,李世民面临的选择是主动的,是战略性的,而泉盖苏文面临的却是被动的,李素用实际行动直接告诉他,庆州城被我打下了,你救不救?若是救,你分不分兵,若是分兵,无论追击唐国皇帝还是攻庆州城,两头都能揍得你找不着北,若是不分兵,则只能在追击唐国皇帝和收复庆州城之间选一样。

李素现在要做的,便是分析泉盖苏文的心理,预测他下一步可能会做出的选择,提前想好应对的方法。

对李素来说,前景并不明朗,甚至还很危急,一步走错便有全军覆没的可能,不过李素的心情却出奇的好。

不知为何,自从李世民撤兵之后,无论李素面对的局势多么恶劣艰困,李素都有一种脱笼而飞的感觉,心境似乎自由开阔多了,尽管局势再恶劣,李素也有信心继续走下去,甚至有把握用手里的两万兵马牵着十五万敌军的鼻子走。

信心来得莫名其妙,明明是危机四伏的险境,全军处境更危险,可李素偏偏信心十足,这种信心跟李世民有着莫大的关系,一朝没了掣肘,李素的思维仿佛都活了起来,用一己之心力,与敌人斗智斗勇,只要没有绑住他的手脚,他相信自己与泉盖苏文的博弈结果至少不会输得太惨。

当然,泉盖苏文也不可能真的那么没用,至少李素现在很伤脑筋,战争说到本质,其实便是双方主帅互相算计心理的过程,棋差一着不小心被敌人主帅算中了,这场战争也就输定了。

良久,李素放弃地叹了口气,目光从地图上移开,一手托着下巴。

“如果泉盖苏文在行军途中突然得了急病暴毙了,那该多好啊…或者中风,脑瘫,精神分裂,羊癫疯,这么多倒霉事,总能摊上一桩吧?”李素喃喃叹气,另一只手在桌案上不停画着圈圈,似乎在施展大诅咒术…

国都,长安。

李世民东征半年多了,晋王李治一直留守长安监国,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两位宰相左右辅佐,半年多以来,李治的表现纵然称不上可圈可点,但也算是四平八稳。

政局能“稳”,其实已经足够了,能做得到“风平浪静”四个字,对李治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成功,毕竟在此之前,李治只不过是个经常逃课旷课到处游玩打猎的纨绔皇子,学问不算高深,为人处世也算不得精明练达,唯独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好,性格温和。

这半年以来,李治监国的表现无功亦无过,纵然长孙无忌对李治可能成为东宫太子的事实有些不满,但好在李治在他面前态度谦逊恭敬,纵有政见相左亦从不与他争吵,往往主动退让,以长孙无忌的意见为主,这样的表现看在长孙无忌眼里,心中纵然再不满,终归还是有几分舒服的。

不过李治这半年多留守监国的滋味委实不大好受,首先出宫玩乐这种事基本不可能有了,整日除了睡觉和读书,便是在两仪殿内陪着两位宰相批阅奏疏,所谓的批阅奏疏,可不仅仅是用朱砂笔在臣子的奏疏上随便写几句评语,对政治国事完全不懂的小白李治来说,他不仅要认真看奏疏,而且还要勤于发问,几乎每一份奏疏阅览过后,都要摆出虚心谦恭的态度,求教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两位宰相,此处为何如此处置,此事为何要批复这个数目的银钱,此人为何要从这个位置调任到那个位置等等…

李治是小辈,留守长安监国其实也没有任何名分,名不正言不顺的,由不得他摆出任何骄纵的态度,幸好李治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好性格,性子甚至可以称得上软弱,所以李治但有所疑,房玄龄总是不吝口舌向他详细解释,偶尔碰到长孙无忌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和颜悦色跟他上一堂政治课,告诉他一些治国治军的道理,一问一答间,舅甥俩人的冰冷关系竟也缓和了不少。一位监国皇子,两位宰相,这半年多来的相处竟然出奇的和谐融洽,委实不容易。

深夜,李治的晋王府。

监国这半年,李治时常忙到深夜,跟当初李承乾当太子时不一样的是,李承乾在李世民北征薛延陀时也是奉旨监国,不过李承乾的日子过得可滋润多了,东宫内夜夜笙歌,沉迷酒色,放了大假一般终日享乐嘻玩,国事一股脑全扔给了房玄龄,相比之下,李治比李承乾尽职多了,酒色根本不沾,每日都工作到深夜,这种认真勤勉的态度也令两位宰相颇为满意。

王府偏殿内点了几盏宫灯,李治坐在桌案前,拧眉注视着面前的奏疏,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李治提起笔,似乎想在奏疏上写几句话,可笔停悬在奏疏上方,却久久不曾落下,许久之后,又将笔搁下,揉着脸叹了口气。

静谧的深夜里,殿外传来轻碎的脚步声,脚步很缓慢,而且似乎刻意发出轻悄的声音,李治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双只着足衣的玲珑小脚,再往上,一袭绿色高腰宫裙恰到好处地束衬出女子窈窕匀称的身材,最后李治看到的,却是武氏那张俏丽的脸庞。

“殿下,夜已深了,该歇息了,国事无日不休,殿下的身子要紧。”武氏站在李治面前轻声劝道。

李治皱了皱眉。

这话有些逾越了,本不该由她来说的,无名无分的,只挂着一个王府女管事的名头,此刻却像一个关心丈夫身体的妻子,这种怪异的感觉令李治有些不舒服,下意识便抗拒起来。

“武姑娘的好意心领了,你早些去歇息吧。”李治仍看着奏疏,头也不抬地道。

武氏神情一黯,接着又堆起了笑脸:“殿下自监国以来,每日勤勉于国事,常常夙夜劳累,长久下去,对殿下身子不利,请殿下听奴婢一声劝,快歇息去吧。”

“不必了,何时歇息我自有分寸。”李治淡淡地道,语气有些冷意。

武氏叹了口气,道:“奴婢当初投奔殿下,便是想为殿下分忧,殿下何必拒奴婢千里之外?”

李治抬起头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年纪虽比你小,但你莫欺我不通世故,你我不妨把话说明白,你投奔我的目的并非为我分忧,你想要的是权势,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势,既然今夜把窗户纸捅破了,我也不妨直言,想要权势,可以,但要看你的表现,如今你在我王府里任管事,府中大小事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但这还不够,武姑娘,当初子正兄跟我说过,你心中有天地经纬,你的本事不在家宅后院,而在天下,我虽不明白子正兄为何如此高看你,但他的话我从不怀疑,既然你有这般本事,便痛痛快快拿出来,莫在我面前耍弄小聪明。”

武氏眼睛一亮,压抑着激动道:“李公爷…当真如此评价奴婢么?”

李治好笑地看着她:“你觉得子正兄的评价是好话还是坏话?”

武氏恢复了平静,垂头轻声道:“奴婢只是奴婢,殿下认为奴婢好,那便是好,殿下若觉得奴婢坏,奴婢自然是坏的。”

李治深深看着她,心中有些犹豫。

从内心来说,李治对武氏是没有好感的,武氏进王府这么久了,李治一直对她不冷不热,从来不曾主动差她办过任何事,只因为李治很讨厌事二主之人,当初武氏决绝地从李素府上出来,转投到他的麾下,虽说武氏与李素是好聚好散的主仆,但在李治的心里,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只有舍弃仆人的主人,没有仆人舍弃主人的道理,从纲常来说,武氏便犯了李治的忌。

可偏偏武氏这个女人心思聪慧缜密,办事能力也极其优秀,王府由她管事,近一年来被她打理得周周到到,从未出过差错,人才确实是人才,可偏偏忠诚度太低,李治想用她,又不敢用她,心情很矛盾。

“你…退下吧,我奉旨监国,每日如履薄冰,唯恐父皇对我失望,你若有心,便待父皇得胜回朝之后,帮我谋划一下如何当上东宫太子。”李治朝她挥了挥手。

武氏樱唇一抿,迟疑片刻后,却做出一个很意外的动作,莲足轻移走到李治面前,将桌案上那份李治许久无法落笔批阅的奏疏拿了起来,凤目微微一眯,飞快上下扫了一眼,然后笑了。

“嗯,农学将真腊稻种改良试种后,亩产颇丰,少监李义府请求将稻种推行天下…殿下深夜无寐,便是因为这桩事么?”

李治眉头越皱越深,武氏问都不问便径自查阅奏疏,这个动作无疑是非常失礼而且犯忌的,李治此刻已是满腔怒火,正待开口狠狠训斥,却听武氏忽然道:“殿下先息怒,奴婢当初投奔殿下时便说过,愿为殿下身边的幕僚门客,为殿下分忧,殿下犹而未决之事,正是奴婢效力之处,殿下与奴婢是主仆也好,君臣也好,奴婢为殿下筹谋正是应有之义,君臣主仆上下一心,事方可成,殿下若觉得奴婢此举不当,奴婢这便退出去,日后绝不为殿下献一策。”

李治呆了一下,将武氏的话暗自咀嚼了一番,终于还是压下心中不悦,淡淡道:“既然你已看了奏疏,便说说你的看法吧。”

武氏见李治的态度已然有些松动,眼中不由飞快闪过一丝喜色,脸色却仍如往常般古井不波,缓缓道:“奴婢想先听听殿下的看法。”

李治想了想,道:“父皇东征未归,这一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但稻种之推行却是迫在眉睫,如今已是冬末,眼看便快开春了,开春之后大唐的农户们便要春播,如今有了改良的新稻种,正应火速推行到各州府,赶在春播之前让农户们种上,若因犹豫迟疑而误了农时,我大唐百姓又要白白再等上一年…”

武氏眨了眨眼:“殿下的意思,是不经陛下批复,马上通过尚书省和农学将稻种推行下去?”

李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不错,我确是这么想的。”

武氏沉默一阵,又问道:“殿下可曾问过两位宰相的意思?”

李治叹了口气:“问了,两位宰相似乎并不同意,只推说此事太仓促,今年断不可为。”

“两位宰相都说了不可为,为何殿下认为它可为呢?”

“改良的稻种是现成的,农户春播即在眼前,一纸公文下去,下面的官府必然不敢懈怠,定然倾力推行,我看不出这件事里有什么阻碍,农户们能拿到新稻种,明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父皇因东征高句丽而掏空了国库钱粮,咱们可以大大缩短恢复国库元气的时间,明明能做到的事,为何不做?”

武氏深深地注视着他,道:“殿下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或者说,殿下还对奴婢有所保留?”

李治一滞,有些羞怒了:“我保留了什么?”

武氏悠悠道:“殿下决定推行新稻种,不仅仅是为了天下百姓和国库吧?您是否心里也存着立功的心思?陛下挥师远征,殿下留守长安监国,眼看陛下快回来了,而您这半年多来却在国事政务方面毫无建树,终日只能瞻二位宰相之马首,您害怕陛下回来后听说了您的表现,会对您失望,从而影响陛下心中东宫太子的人选,所以您迫切需要在陛下回朝之前,立下一桩朝野赞颂的功劳,如此陛下定然龙颜大悦,殿下的东宫太子之位便是铁定的事了,奴婢猜得对不对?”

李治越听脸色越阴沉,冷冷道:“你说对了,武姑娘若是男儿身,入朝为官一定是个能吏,干吏,但是,你这样的臣子一定不会讨皇帝的欢喜。”

武氏掩嘴咯咯一笑,露出一丝女儿的娇媚之色,道:“奴婢正是因为认了殿下为明主,无论仆人也好,臣子也好,首先要对明主坦诚,若是君臣相疑,互相猜忌,诸事皆废矣,还谈什么东宫太子之位?”

李治脸色稍缓,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武氏笑容渐敛,神情变得严肃,道:“恕奴婢放肆,殿下若真是这么想,您恐怕会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远,陛下回到长安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从太子人选中排除出去。”

李治一惊,急忙道:“父皇为何如此?我做错了什么吗?”

第九百一十七章 冬尽春来

武氏一番话后,李治终于不淡定了,神情有些慌张。

好不容易走到如今,离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李治对这个位置的得失心也愈发重了,不再像当初那样抱着一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保守想法。

人是会变的,老实善良的孩子也一样。

当初李治对太子的位置并没有太大的期望,因为那个位置对他来说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像星星,徒手摘星这种事,做做梦就好,别太当真。可是经过李素一番明里暗里的操作后,将李治一步一步抬到今日皇子监国的特殊地位上,李治赫然发觉自己离太子的位置已经近到触手可及,眼看那九五至尊的权力若干年后即将属于自己,江山在手,天下一人,李治的心态也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

离那个位置越近,便越重视它,越觉得如履薄冰,生恐一步走错,满盘皆失。李治想推行新稻种的举动便是为了在父皇面前立功争表现,让父皇对自己更放心,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

然而此刻武氏一句话便将他所有的美好念头全部否决,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淋到脚,李治惶恐的同时,心也凉了半截儿。

“殿下的用意是好的,推行稻种正是利国惠民之举,若然功成,必将载于青史,千古留名,可是殿下却只看到了这件事的好处,没看到此事之弊端。”武氏冷静地道。

李治眉头越皱越深:“既是利国惠民,自是光明正大的功绩,何来弊端?”

武氏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笑,谁也不知道她的笑容是逢迎或是嘲讽。

“从古至今,国法之立与废,皆是有因可循,因利而趋,朝堂上决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何来‘光明正大’可言?哪怕用意再伟大再光明,从朝堂上转了一圈后,哪件事不是从里到外透着肮脏?所谓‘光明正大’,不过是权贵说给百姓们的诓语虚言罢了…”

李治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她。

武氏接触到他的目光,不由一惊,接着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数年坎坷炎凉,数年隐忍钻营,她的性子已越来越偏激愤世,一时痛快竟当着李治的面不小心露了本性,武氏顿觉异常懊恼。

“奴婢失言,殿下恕罪。”武氏垂头道。

李治沉默片刻,道:“你接着说。”

武氏心下忐忑不安,原本她便清楚李治对她的印象并不好,刚才这番话说出口后,恐怕她的为人品性在李治心里又要扣掉几分了。

武氏定了定神,接着道:“法之废立,无关情意,只因利使,殿下推行稻种固然是为了恩泽百姓,但殿下有没有想过,您要做的这件事将是何等的庞大复杂,首先,农学必须有充足的稻种,以备天下州府推行,其次,各地官府必须层层贯彻,一丝不苟地执行朝堂的命令,第三,稻种虽好,但天下的农户们并不清楚,让他们放弃以前耕播的种子,改换这些没人知道效果没人明白好处的新稻种,百姓们是否答应?这得需要多大的信任,才能让大唐所有的农户弃旧而取新?殿下自问,农户们对朝廷对官府的信任,有这么大么?他们对朝廷的信任足以令他们心甘情愿用一整年的收成来赌么?”

“第四,朝廷推行新稻种,纵然天下的农户们答应,殿下有没有想过世家门阀的态度呢?近年来陛下暗中拉拢山东士族打压关陇门阀,种种举措已令关陇门阀颇为不满,朝廷推行新稻种的意义,关陇门阀心里很清楚,他们会容许陛下用新稻种来巩固天下民心么?稻种推行到各地,殿下觉得世家门阀会不会背地里使绊子,对朝廷的政令阳奉阴违呢?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武氏说着语气一顿,李治此时心神已完全被武氏的这番话吸引,见她停顿下来,李治不由好奇地瞥向她。

武氏声音忽然压得很低,盯着李治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更重要的是,殿下推行新稻种是出于仁义,本来是一件泽被苍生的好事,可是您有没有考虑过陛下的感受?”

李治一愣,他年纪虽不大,毕竟已有过监国半年多的阅历,慢慢的已经有了一些敏感的政治觉悟,尽管这种觉悟仍很懵懂青涩,但他至少已能听懂武氏的话中含义。

于是李治顿时色变,脸色发白。

武氏见他的模样,不由嘴角轻勾,露出欣赏的目光。

“推行新稻种是一件冒风险的事,此事若败,后果很严重,可谓是民声四怨,大失人心,因为您损害了百姓们最重要的温饱利益,基于此,陛下必须要出面平息民怨的,如何平息民怨呢?自然是将殿下您推出去,诸罪皆是殿下您一人所为,陛下为保天家声誉和威望,牺牲一个晋王不是什么太难的决定,虽然陛下不大可能对你处罚太重,但是可以肯定,太子之位从此与您无缘矣!”

“若是推行新稻种一事在殿下的运筹之下成了呢?呵呵,奴婢以为,就算此事功成,对殿下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当初李公爷发现此稻种,陛下龙颜大悦,为此破格将李公爷晋为县公,甚至不惜与强敌吐蕃反目,也要将江夏王的女儿嫁给真腊国王子,由此可知,陛下对这新稻种何等看重,陛下为何如何看重它?因为稻种若推行成功,天下农田收成将会增加许多,农户百姓家的余粮也将多起来,只要大唐政局一直平稳下去,民间将再无饥荒之忧,殿下,这可是万家生佛的大善事,可载于青史被后人世代顶礼敬崇的大功绩,这件事,只能由陛下去做,因为陛下想要这份功绩,只有伟大的天可汗陛下才有资格做这件事。若陛下东征归来,发现这件事竟然被你做完了,事前竟连招呼都没打,殿下,您试想一下,陛下会是怎样的心情?”

李治浑身一震,脸色愈发苍白。

是的,推行新稻种固然是好事,但若上升到政治角度,恐怕将会是他的一桩大祸事,这无疑是跟父皇抢功,若果真被他办成了这件事,日后他李治将会彻底失了圣眷,太子之位更是想都别想。

难怪这几日他向两位宰相提及此事时,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不约而同地否决,而且态度异常坚定,原来自己没想到的事,两位宰相早就想到了,后果太严重,他们根本不想沾边,甚至连提醒都懒得提醒,由得他上蹿下跳刷存在感。

一想到自己差点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李治不由一阵后怕,后背都冒出了一层冷汗。

此时此刻,李治终于改变了对武氏的冷漠态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嗫嚅几下,道谢的话终究未说出口。不得不承认,今夜武氏一席话点醒了他,让他躲过了一场大祸,无论李治对她多么反感,武氏终归还是在他面前立下了一桩大功,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武氏脸上带着笑,李治的表情她已完全收入眼底,这个小男人的表情告诉她,他对她的观感因今夜这件事而慢慢转变,或许,她生命中漫长的严冬已经快过去了。

自己亲手挣来的地位才是最牢固的,如果…如果此生能够不靠依附别人而活,那就更好了。

数年苦心钻营,煞费无数心机,武氏所图者,不就是为了长成一株参天大树,而不是缠绕大树而苟活的藤蔓么?

“你…辛苦了,夜已深,你退下歇息去吧。”李治的目光重新移回面前的奏疏上,头也不抬地道,语气平淡无波。

武氏识趣地朝李治屈膝一礼,本分地应了一声“是”,然后盈盈款款退下。

走出偏殿的大门,武氏独自走在清冷无人的回廊下,她的脚步很轻,很慢,每跨一步却是恰到好处的标准,颇具风情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轻佻,显然是受过良好的宫廷礼仪教育。

脚步未停,武氏脸上却如缓缓绽放的桃花,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的美丽弧度。

武氏是晋王府的管事,李治以前虽对她冷漠,但也不曾慢待过她,武氏的待遇是极好的,给她分配了王府前庭的一处独院。武氏住了几日后便觉孤寂,于是将掖庭时便与她同甘共苦的杏儿也叫过来同住。

独院内种着几株梅树,寒冬时节,梅花绽放,淡粉色的花瓣被寒风吹落寥寥几片,树上的梅花却迎风傲立,不屈不挠,一如武氏的人生。

屋内有灯,武氏进门,反手搭上门闩,背靠在门板上,忽然捂着嘴轻笑起来,笑声说不出的畅快得意,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最后笑声渐渐缓下来,竟化作一声声压抑着的哽咽。

杏儿盘腿坐在屋内的软席上,茫然不解地看着武氏不断变化的表情和情绪,秀气的小脸闪过一丝不安。

“武姑娘,您…怎么了?”杏儿怯怯地问道:“可是晋王殿下训斥您了?”

武氏摇头,抬起衣袖将脸上的泪痕狠狠一抹,吸了吸鼻子,强笑道:“莫乱猜,殿下是温文君子,怎会训斥我。”

“那您这是…”

武氏不答,走近杏儿身前,跪坐在她面前,忽然抬手抚了抚杏儿略见凌乱的发鬓,目光满是柔意,轻声道:“杏儿,你信不信因果?”

杏儿迷惘地摇头,又点头。

武氏并不需要她的答案,径自道:“佛云,世人生来皆苦,人世间自有善恶报应,因果循环,生生不息,可是,我什么恶事都未做过,凭什么生来要受苦?若我前世造了孽,佛自可寻我前世了结因果,为何降罪于我的今生?”

杏儿的目光愈发慌乱,担心地看着有些疯狂的武氏。

武氏缓缓阖眼,两行清泪滑落腮边。

“苦了二十年,我才明白一个道理,不能信命,更不能认命!就算老天罚我受苦,我也不服!我要亲手结束这受苦的日子,不惜任何代价!杏儿,我们的苦日子快过去了,这辈子,你和我定有为所欲为的一天,我发誓!”

杏儿垂下头,轻声道:“武姑娘,我没有你那么高远的志向,我只想平安本分地过完这一生,我…至今很怀念咱们住在公爷府里的日子,李公爷…人很好,主母人也好,薛管家纵然有些严厉,却也很关心我,公爷府里虽然忙碌,却让我由衷觉得安宁恬静,武姑娘,等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后,咱们再住回公爷府里好不好?这个王府…太大,太冷,我,不喜欢…”

杏儿抬头期盼地看着武氏,武氏的身子却忽然一颤。

那道瘦弱却高大的身影赫然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双仿佛能穿透迷雾,看透人心的清澈眼睛,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从她的心脏正中穿刺而过,令她内心深处所有的阴暗无所遁形。

武氏狠狠咬着下唇,妙目中露出一丝复杂的光芒。离开县公府这么久,她以为自己已彻底摆脱了那道阴影,然而,阴影竟一直都在,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仿佛一个终生无法断绝的梦魇,在每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冒出来,吞噬掉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心。

庆州城。

破城之后的清洗终于过去,城中各处张贴安民告示。

虽然李绩和李素都觉得没必要屠城,但这座城里毕竟都是敌国的百姓,严厉的高压管理是必须要有的,否则敌国百姓很容易造反,给守城的唐军带来或大或小的麻烦。

所以张贴的告示说是“安民”,其实里面的条条款款却异常严厉,规定了城中宵禁制度,若抓到百姓犯夜者可不像长安城那样打一顿板子便完事,而是二话不说一刀砍了,其余的比如百姓之间串门被禁止,知交好友互相拜访被禁止,非亲属的三人以上聚集视为谋反,甚至连城中商铺开门和歇业的时辰也被严厉规定死了,违者都是斩首,不仅斩首,而且亲眷邻居皆连坐。

李素看着告示里的这些规定,不由摇头苦笑。

这哪是什么“安民告示”,分明是一张张阎王催命符啊。

被占领城池的百姓无人权,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所以李素对这份告示并无异议,他也不想因为疏于管理而给将士袍泽们带来麻烦,付出不必要的生死代价。

此刻的他正坐在城楼上,目注远方,羽扇纶巾,貌似妖孽…

“咳,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李素摇头摆尾,咿咿呀呀竟唱了一段这个年代闻所未闻的京剧。

旁边侍立的郑小楼无法淡定了,神情怪异地瞥了他一眼。

身后的方老五却很没节操地拍起了马屁:“公爷唱得好听!虽然小人听不懂唱的是啥,但公爷唱的调子却尤为悦耳,咿咿呀呀听起来怪舒服的…”

虽不明但觉厉的真诚态度马上赢得了李素的欢心,李素高兴地拍了拍方老五的肩:“五叔好品味,人生在世,知音难觅,老天待我不薄,回长安了给你加鸡腿,嗯…加俸钱,此生或不能酬壮志,却可酬知己…”

说完李素瞟了郑小楼一眼,目光里的意味表达得很清晰。

已经有一个没节操的了,不在乎再多一个,如此主仆情深的融洽气氛里,你不表示表示?

郑小楼直视李素期盼的目光,嘴角一扯,齿缝里迸出两个字:“难听。”

好吧,主仆情深的气氛被这两个字瞬间洗刷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李素心里忍不住冒火,若换了千年以后,可以肯定,郑小楼这家伙绝对不适合混官场,也不适合混职场,会被人打死的,最适合他的职业恐怕只有火葬场…

“五叔,回长安后你的俸钱加倍,加倍的钱从郑小楼的俸钱里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李素干脆利落地道。

方老五为难地看了郑小楼一眼:“真的愉…愉快么?”

“小楼兄不食人间烟火,要钱何用?五叔你若有心,清明节给他塞个大红包…”

一名府兵匆匆走上城楼,来到李素面前抱拳行礼。

“公爷,大将军急召,泉盖苏文那边有消息了。”

李素一凛,急忙起身往城楼下走去。

临时帅帐设在城内官衙之中,李绩一身铠甲,花白的头发略见凌乱的散在鬓边,阴沉着脸盯着桌案上的地图。

李素匆匆入内,李绩朝他招了招手,沉声道:“派往大行城的斥候传来消息,泉盖苏文有动作了。”

李素脱口道:“莫非泉盖苏文根本不在乎庆州城破,仍旧整顿兵马追击咱们的主力?”

李绩奇异地看着他:“你如何知道的?”

李素定了定神,露出苦笑:“我猜的,不幸猜中了…何谓轻,何谓重,泉盖苏文分辨得很清楚,庆州城破只是一城之得失,将咱们大唐的主力兵马打痛了,打残了,却可保高句丽至少二十年的和平,换了我是他,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绩叹了口气:“子正料敌不差,泉盖苏文竟真的不顾庆州城得失,今日清晨整顿兵马后,朝辽河急行军而去,显然意在追击陛下的主力兵马。”

李素凝视着地图,手指在辽河和大行城之间来回划拉,良久,李素忽然问道:“舅父大人,咱们派出袭扰泉盖苏文的五千兵马呢?”

李绩道:“清晨也传来了消息,那五千兵马这几日深夜向泉盖苏文所部发起突袭共计四次,按照你我的部署,每次皆是在敌军外围营寨击敌,一击即退,复而袭之,据说泉盖苏文前军已是风声鹤唳,有疲惫之态,袭扰战术效果斐然。”

李素想了想,道:“舅父大人,陛下交给咱们的任务是阻敌断后,若泉盖苏文不为所动,咱们占据这座庆州城便没有任何意义了,咱们恐怕要弃城西进,朝泉盖苏文的后军狠狠插上一刀,必须将他打痛了,他才会掉转头集中所有兵力对付咱们,算算日子,陛下那时应该已退回大唐境内,可无忧矣。”

李绩点点头:“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刚才已下令全军收拾行装,准备弃城开拔了。”

第九百一十八章 水落石出(上)

弃城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

李绩麾下的两万兵马留在高句丽的国土上,李世民不是让他们留下来攻城或守城的,他们的任务是狙敌断后,庆州城的得失,泉盖苏文没看在眼里,同样的,李绩和李素也没看在眼里。

可以说攻下庆州城最大的收获便是解决了两万将士的粮草问题,能解决这个麻烦已是极好的了。

庆州官衙内,李绩和李素迅速定下了战术。

接下来将是一场突袭战,战略的目标是泉盖苏文所部后军粮草,跟靺鞨骑兵突袭唐军后勤如出一辙,然而,这也是一场异常艰险的恶战,两万兵马突袭十五万,无论袭击发动得多么突然,敌人猝不及防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炷香,当敌人反应过来后,两万唐军便面临着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将会严阵以待,彼此以性命相拼,两万唐军最后将会牺牲多少,李素也不知道。

走出官衙大堂,看着堂外廊下四处伫立和巡弋的将士,李素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

所谓人生最无奈的时候是最无能为力的年纪遇到最想呵护一生的女孩,这不过是人间小爱,此刻李素觉得最无奈的是,这些生命还在眼前鲜活着,过不了多久或许会成为一具具冰冷的尸首,而李素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无力阻止这些生命的逝去,包括自己。

方老五急匆匆迎面走来,附在李素身边轻声道:“公爷,那个高句丽女俘虏有动静了!”

李素神情一凛,压低了声音道:“她有什么动静?”

“自从公爷说过放开对高句丽女俘虏的监视,咱们兄弟皆放任她在大营四处走动,只是暗中监视她,无论她去哪里,她的身后少说都有两三个弟兄悄悄盯着,这些日子从未干涉过她的自由,这女子约莫觉得自己真的自由了,有本事瞒天过海了,就在刚才,这女子发现咱们大营将士正在收拾行装,于是问了一句,知道咱们要开拔突袭泉盖苏文后,她假装出营帐透气,在大营边缘与一个中年男子碰头,两人隔着大营栅栏飞快说了几句话,然后装作没事似的回了营帐…”

李素眼睛一亮,等了这么久,高素慧终于露出破绽了。

“那个与她碰头的男子抓住了没?”李素急忙问道。

方老五点头:“抓住了,那男子与高素慧说过话后,便马上掉头进了营外的山林里,里面栓着一匹马,男子上马后便待往东面跑,咱们的弟兄在林外的小道上设了绊马索,将那男子抓住了。”

“审了没?”

“郑小楼正在审。”

“高素慧不知情吧?”

“不知,抓人时咱们的弟兄都是避开她的,此时她的表情仍很平静,显然并不知道与她碰头的男子已落入咱们手中。”

李素露出了笑容:“叫郑小楼抓紧时间审,一定要从那男子口中掏点东西出来!”

“公爷,那个高素慧如何处置?”

“先不动声色,看郑小楼那边能问出什么来。”李素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我早说过,这女子的来历不简单,她绝非什么女刺客,当初行刺陛下被咱们活擒,我至今觉得有些蹊跷,今日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两万唐军整顿行装准备开拔时,郑小楼却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被抓住的那个男子嘴很硬,而郑小楼刑讯的手段太狠,男子没撑过半个时辰便被郑小楼弄死了,一句话都没掏出来。

李素很无语地看着郑小楼,郑小楼站在他面前,脸上也露出难得一见的赧然之色,显然很羞愧。

二人对视沉默良久,李素长长一叹,道:“小楼兄,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儿吗?这个棒子对咱们很重要,你把他掰弯了我不反对,但你不能把他掰断了啊…”

咦?好像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郑小楼脸上赧然之色愈深,忍不住辩解道:“我只用了两样手段,他便熬不住了,彼国人之脆弱,实令我惊诧…”

惊诧你妹,你根本就是太变态了好不好…

方老五在旁边一脸愁色:“这可怎么办?咱们好不容易逮住了一条线索,现在又断了,公爷,那女子留着是个祸根呀,不如除掉她,以绝后患。”

李素沉吟片刻,脸上忽然闪过一片杀机。

“我的耐心已耗尽,该到最后摊牌的时候了,你俩随我走,稍停见我眼色行事。”

对一个女人下杀手,李素内心很别扭,但如今正是深陷敌境内外交困之时,方老五没说错,这女人若再不说实话,只能除掉了,李素肩上还担着两万条袍泽将士的性命,重任在肩,容不得他有半分仁慈。

高素慧被安排住在城外大营内,李素和方老五郑小楼走进营帐时,高素慧正静静跪坐在帐内做着针线活儿,见李素三人进帐,高素慧一愣之后赶紧行礼。接着高素慧神情一愣,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李素的表情与往日不同,正一脸杀气腾腾地注视着她。

“公爷您…”高素慧讷讷问道。

李素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在她面前盘腿坐下,然后盯着她的眼睛,冷冷道:“相信你已知道,我军马上要开拔,开拔做什么呢?要去偷袭泉盖苏文所部,此战凶险,关乎我军两万人的性命,所以开拔之前,我必须要见见你,跟你聊聊人生,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咱俩最后一次聊人生了。”

高素慧满头雾水地看着他:“公爷说的什么,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是吧?没关系,我说,你听,尽你最大的努力理解我的话,理解不了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懂不懂,因为我已没有耐心了。”

高素慧神情微动,掩饰般垂头不语。

“刚才我说过,我军两万兵马倾巢而出,去偷袭泉盖苏文的后军,此战很重要,关乎我大唐主力能否安全撤回国境内,也关乎断后狙敌的两万将士的生死,我对你一个俘虏说这个你是不是听不明白?或者说,你假装听不明白?没关系,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刚刚大将军下令准备开拔之后,将士们还在大营内收拾行装,但我军的动向已泄露出去了,高姑娘,你猜猜我如何知道的?”

高素慧闻言脸色一白,整个身子明显绷紧了,显然此刻她已紧张惶恐之极。

李素身后,方老五和郑小楼面无表情,冷冷盯着她的脸,悄然按住了腰侧的刀柄,蓄势待发。

李素的神情却很悠然,而且居然朝她笑了笑。

“高姑娘,虽说你是我的俘虏,可我从来不曾虐待过你,自从抓住你后,我对你一直都是很客气的,没让你受过半点刑罚,也没饿着你冻着你,这些日子你住在大营里,就算不是宾至如归吧,至少也应该是岁月静好,吃嘛嘛香,你看,我对你够真诚了吧?可是高姑娘你,却对我不真诚呀…”

高素慧颤声道:“公爷您说的什么…奴婢真的不懂。”

李素盯着她的脸,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当初抓住你时你曾说,你是安市城杨万春养大的刺客,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果真是杨万春豢养的刺客么?这一次我希望你想清楚再回答,因为答错了可能会要命的…”

锵的一声,身后的方老五横刀出鞘,刀尖指着她,厉声喝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