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寿默默地看着我。

我对他笑道:“他手中的紫金丹若是吃完了,就会来你这儿取,是吗?”

常寿叹口气,去书架子上取了一本书给我。

我疑惑的接过来,当然我的古文功底经过明史稿的荼毒之后有了长足的进步,所以我很吃惊:“你拿《道德经》给我干什么?”

常寿说道:“多多参悟,有所裨益。”

我明白了:“他已经叫人取过了,是不是?”

常寿很坚持:“你反正闲着无事,不懂的我讲给你听。”

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有了他的坚持。我知道这是为我好。所以我一直都在微笑:“谢谢你,常寿。”

我的内心开始沉默。

胤禛将我置之不理,算是遗弃吧。

对于老子的《道德经》,我所知道的无非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再多的,我并不知道。

耐着性子慢慢的看进去,也会有所领悟。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都是金玉良言,可惜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我比较想看师兄留下的书,可惜已经没有了。常寿说得对,我同那些书没有缘法。

我开始相信宿命,宿命中我不得自由,生活在胤禛的阴影当中无力自拔。

康熙五十七年,我忽然记起,这一年十四风光逼人,然后雍亲王开始宠爱年氏,借此笼络年羹尧。

心里针扎一般的痛,可是面孔上却仍旧是平和的表情。不是我要平和,而是我生就这样一副温和的面孔。这是天人的表情,却是我的面具,是因为我的表里不一所以才被罚到人间历经劫难的吧。

师父,师兄,我心中疼痛,我怕会辜负你们。

元初,我到此刻都没能制止胤禛服食紫金丹。我恐怕我要浪费大家给我的这最后一次机会,师兄的心血将要白流。

天气转凉再转冷。

不知不觉中居然就是冬天了。

我的吃穿用度比照常寿,过冬的衣服送了过来,是道士穿的棉袍子。

常寿另拿了《南华经》给我看。

中午吃过饭,常寿对我说道:“木炭快要没了,我下午出去一下,你要什么我替你买回来。”

“你要出去?”我很兴奋,“原来你身上有银子啊。我还当你和我一样呢。什么时候走?咱们一块儿去逛逛。”

常寿皱着眉。

我点头:“有人不准我出去,是吗?”虽然我看不见别人,但我的周围恐怕有很多双眼睛。

我不能为难常寿。

我对常寿笑道:“你替我买点沙琪玛之类的,还有蜜饯啊,你看有什么好吃的,多买一点回来。”

常寿说道:“那我走了。”

我坐到院子里面晒太阳。

这是我唯一的享乐。

十四知道这园子里面有个我,想必这里有各个阿哥安插的眼线吧。

胤禛,我在心里苦笑。

将手拢到袖子里面,虽然有太阳,到底是冬天,风还是很刺骨的。若是有个玻璃房就好了,既可以晒太阳,又吹不到风。

院子的门被推开了。

常寿落下东西了?

我抬头。

看到了年氏。

虽然她和陈灿灿和大凤小凤以及腊梅长得很像,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晚的记忆,刻骨铭心。

年氏的身后是两个中年嬷嬷。

三个人进了院子,关上院门。

我知道,来者不善。

我站了起来。

年氏走到我面前,因为她踩着花盆儿底的鞋子,故此比我略高一点。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

我静静的看着她。约莫二十七八的样子,保养得宜,只眼角有几根细纹,皮肤雪白,穿着打扮极尽富贵之能事,双手插在一个狐皮套圈里面。

她对我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声音悦耳,气度宜人,看得出受过很好的教养。

我总不能叫人小瞧了去,我对她笑道:“我叫碧落。”我知道我的笑并不是顶好看的,但是自有一股春风拂面的暖意。

年氏怔住了:“怪道王爷成日里惦记着,连我看了心里都喜欢,何况是血气方刚的王爷?”

我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年氏身后的一个嬷嬷插嘴道:“小道姑,还不见过我家侧福晋?”

年氏笑了:“翠谷,这么大声做什么?没得吓坏了人家小丫头。”

侧福晋?不过就是小老婆吧。也值得这么骄傲?何况你那老公身边不知多少莺莺燕燕!

我忍住胸口的翻腾,对她施礼:“无量寿佛,碧落眼拙,怠慢了贵客。”

年氏笑着说道:“这些日子,王爷忙,冷落了你,你心里可有怨气?”

难道是胤禛叫她来?来羞辱于我?

我努力维持着面孔上的笑容:“侧福晋说的话,碧落不明白。”

年氏伸出右手摸摸我的面孔:“粉嫩的皮子,多惹人爱啊。碧落?我久仰你的大名很久了。”

年氏对我笑一笑,转身,走到那两个嬷嬷身后,然后站在那里对我说道:“从前有个家奴,后来是个歌姬,如今又来了一个道姑。这男人的心思真是难猜。碧落,王爷这几日忙,冷落了你,嘱咐我来好好的慰劳慰劳你。”

我并不是个不会反抗的人。

我只是绝望。胤禛嘱咐她来慰劳我?他只消说一声,我便会自动消失,何必如此侮辱我?

不,我不会消失。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如何能放弃?胤禛厌恶我了。他知道我不会放手,所以这样羞辱我。

我开始念经书:“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

年氏咯咯的笑:“这套法子对我没用。行了,别打身上了。人家的嘴巴还在动呢。”

我的嘴巴无法言语了,我在心里默念: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我看见两个老女人面孔上飞溅的鲜血。

我没有躲避,这是胤禛要我面对的,我绝不躲开。这就是我爱的男人。这就是他要我面对的。在冷落了我半年之久后的慰劳。

胤禛的舍与得

胤祥推开书房的门,屋内一片黑暗。

“四哥?”胤祥提着灯笼走进书房,将房门插好。

胤禛长叹一声:“冬雷阵阵,乃大不祥。”

天边,滚滚冬雷咆哮而至。

胤祥点了蜡烛:“来的路上戴铎对我说,额伦特及色楞在藏北与策凌敦多卜激战后全军覆没。这会儿四哥叫我来,想必是皇阿玛已定下人选了。”

胤禛点头:“是老十四。”

胤祥惊道:“十四?”

胤禛慢慢说道:“今日早朝,十四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

胤祥跌坐到椅子上,缓口气说道:“四哥莫急,年羹尧为四川总督,兼管巡抚事,统领军政和民事。十四的军需大部需由四川供给。年羹尧是四哥的人。”

胤禛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他是谁的人暂不清楚。他的妹妹,我的年侧福晋,今儿下午,去园子里打了碧落。”

“啊?”胤祥急忙问道,“如何没人拦住?啊,是我糊涂。跟红顶白,世态炎凉,谁会替碧落出头?常寿呢?常寿没护住她?”

“常寿下午出去了。我那里,”胤禛咬住牙齿,“十四,老八,我屋里的,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

“碧落怎样呢?”

胤禛扶住脑袋,双肩颤抖:“十三,我已忍无可忍!护不住你,护不住玉宁,留不住小曼,如今…逼我太甚!欺我太甚!”

“四哥。忍不住也得忍。生为皇子,身不由己,你我的身后早已没有退路。向前或有一搏,退则是万丈深渊。”胤祥长叹一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如何保得住碧落。”

“这些日子,我刻意冷落,便是这样,仍旧保不住碧落安宁。”胤禛咬紧牙关,“十三,我如何面对碧落,如何面对她?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枉为男人!”

胤祥开始踱步。来来回回。

然后站定。

“四哥,碧落受辱你只当不知。此刻你的一举一动必定有无数眼睛看着。西藏战事吃紧,四哥必定要忍耐。”胤祥叹气,“碧落那里,我过几日去看看。”

胤禛握紧双拳:“我不能。十三,我怕我怀中搂着的是一柄桃木剑。”

胤祥苦笑:“四哥,…”

胤禛打断他:“常寿买的木炭还未送到。咱俩悄悄出去,老八他们此刻正高兴不会防着我这里。咱俩乔装一番,扮作送木炭的进园子。”

胤祥握住胤禛的手:“四哥,你只答应我,见了碧落之后,照旧宠爱年氏。她膝下尤虚,只要生下一男半女,年羹尧现在是谁的人不打紧,到时他的心里自有掂量。四哥!如今务必要笼络住年家。日后,十四拥兵自重,四哥好歹也有防备。”

胤禛的牙齿格格作响。隔半晌,点头。

泪难收

我看见两个老女人面孔上飞溅的鲜血。

我没有躲避,这是胤禛要我面对的,我绝不躲开。这就是我爱的男人。这就是他要我面对的。在冷落了我半年之久后的慰劳。

年氏慢条斯理的说道:“好了,住手。”

年氏笑道:“碧落,痛么?爷疼你的时候,你想到自个儿会有这一天么?”

双耳嗡嗡作响,我咬紧牙关强行站稳。

年氏喜滋滋的说道:“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今儿跟你把话挑明了吧。从前有个叫玉宁的,是个家奴。后来又有个歌姬,再后来便是你。我就没见我家王爷这么上心过,跟八辈子没讨过老婆似的,成天介东掖西藏的。有人说那个玉宁跟我长得像,可是,也没见我家王爷把我往哪儿藏。我这心里堵得慌,气儿不顺。没得就想起了被爷冷落了的小道姑你来了。这不,今儿得空,就来找你的晦气来了。你有什么怨气,就去找那个玉宁还有那个歌姬吧。翠谷,翠柳,给她个痛快点的。”

翠谷翠柳扑了上来。

我叫道:“慢着。”

翠谷翠柳已一左一右死死的按住了我。

我挣扎不开,愤恨的叫道:“年侧福晋,你杀了我,从此,雍亲王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杀得了小道姑,你杀得了雍亲王的嫡福晋?你杀得了雍王府里前赴后继的格格们?”

年氏冷笑:“贱婢!死不悔改!竟敢嘲弄于我?今日我且灭了你,那些女人日后我自然慢慢收拾,你在地下等着看吧。”

并不是胤禛要我死!并不是!

我不能死!

翠谷按住我,翠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我大叫道:“年侧福晋,你有儿子没有?”

年氏扑上来给我一个嘴巴子:“胆敢戏弄于我!弄死她!快!”

我拼力吼道:“我有了身孕了!你弄死我不打紧,皇家血脉你也敢弄死吗?”

翠柳怔住:“侧福晋,这,怕是不妥。”

翠谷说道:“留她不得!若是真的有了身孕,更不能留下活口!”

院门被人猛烈的拍打。

“常寿!常寿!道长!道长!”

我恍如听到天籁:“顺子?是顺子吗?”

年氏拧着眉毛看我。

顺子不停的拍打院门:“王爷等着要紫金丹,常寿?快开门!”

“就来!就来!”我大声的叫嚷。

年氏慢慢的笑了:“放开她。翠谷,去开门。”

顺子急匆匆冲进来,看见翠谷惊道:“咦?怎么是你?”

一抬头,看见年氏,顺子跪了下来:“顺子见过侧福晋,侧福晋吉祥。”

年氏笑道:“起吧。许久没见着你了,王爷时常夸你办事妥帖呢。”

顺子笑着回道:“回侧福晋的话,能在这里替王爷替侧福晋守着这园子,是顺子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焦急的看向顺子。我一抬头,翠谷和翠柳便将我的头死死的朝下按。我腿下一软,被她俩按着跪倒在年氏的面前。

年氏冷笑道:“能替你家王爷守着宠爱的女人,可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顺子呵呵的笑:“侧福晋身边有多少奴才小心伺候着,哪里轮到顺子来服侍啊!顺子就是没有修来那福分,不然王爷早就遣了奴才去服侍主子您了!”

年氏怒斥:“少给我打哈哈。王爷宠爱这个小道姑,你眼皮子底下的事儿,你不知道?”

顺子噗通跪下:“男人嘛,难免贪个新鲜。这小道姑,王爷也不过一时兴起,哎呀,看奴才这张嘴!该打!该打!竟然编排起主子的闲话来了!”顺子在脸上劈里啪啦的扇起了嘴巴子。

年氏笑了:“行了,少在我面前卖乖!”

顺子赔着笑站起来:“侧福晋明鉴!”

年氏问道:“刚才你说来拿什么丹药?”

顺子笑道:“回侧福晋的话,昨儿王爷就差人来取,奴才脑袋发昏,给忘了。这会儿急着来取,没想到冲撞了侧福晋您!”

年氏说道:“小道姑,那个叫常寿的道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