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被按得酸痛,两腮肿胀,顺子能来,或许我还有救。故此我开口说道:“常寿去买木炭了。”

顺子说道:“真是个没有眼力劲儿的,没见我这儿急着给王爷送去吗?还不快去取来!”

年氏说道:“去取吧。”

翠谷和翠柳松开我。我勉力站起来,去炼丹房取来丹药。自始至终,翠谷和翠柳都跟在我身后,我心中焦急万分,却又不敢像上次一样贸然出逃。

一来常寿不在,二来我未必能够遇见胤祥,三来若是闹出阵仗我怕无法收场胤禛真的会舍我而去。

我将丹药交到顺子手上,顺子并不看我。

顺子对年氏笑道:“有句话,奴才冒死进谏。”

年氏冷笑:“好啊,你说吧,说完了你就给我去上吊。”

顺子陪笑:“侧福晋拿奴才开心呢。奴才是真心为着主子着想。侧福晋莫恼。奴才的意思是,这道姑原本就是来替王爷炼丹的,王爷不过是一时贪鲜,不日便扔在脑后了。侧福晋身份尊贵,何苦自寻烦恼。若是这小道姑真有什么差池,奴才受罚倒也没有什么,坏了侧福晋您的名声可就不好啦。侧福晋贤明,奴才才敢冒死进言!”

年氏冷哼连连:“今日的梁子已经结下了,如何好收场?”

顺子在我腿后猛踢一脚,我结结实实的跌了一个狗啃泥。顺子说道:“侧福晋今儿教给你的规矩,都学会了吗?”

我的嘴里满是血腥味儿的泥沙,我低低的说道:“碧落错了。侧福晋教导的是,碧落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年氏笑道:“这我可不敢当。你可是有了身孕的贵人!”

我死死的看着她足下的花盆儿底的鞋子,慢慢的说道:“碧落该死,那是碧落情急之中乱说的。碧落哪里有那样的福分?”

翠谷说道:“这个刁奴,不给她点颜色看看是不行的!”

年氏说道:“行了,我今儿也乏了。翠柳,扶我去马车里歇着。顺子还忙,不用麻烦他了。翠谷再给她点教训吧,也别多,就二十下好了。走吧。”

顺子急忙说道:“奴才扶您,您慢点儿。”

我默默的跪着,听翠谷大声的数着:“一、二、三、…”

我在心里和她一起数,一直数到二十。

翠谷拖了我去门外给年氏谢恩。我的嘴巴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勉强哼了谢恩。

翠谷上了马车,马车挟着尘土远去。

我坐在门前的泥地上,看着顺子骑马送年氏一行。

我并不恨年氏,在这种一夫多妻制的情节里,谁都是可怜人。

我也不恨胤禛。

我只是怨恨我的命运,怨恨我的无从选择。我的脑袋空荡荡的,我知道我的脸很痛,可是我没有力气。

我躺下,将头枕在门槛上面。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冬天的傍晚,我开始感到刺骨的寒意。

年氏破碎的片段

我的生命后来成为一块一块残破的碎片。

我爱我的丈夫。

可是他爱的是别人。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男人是天,丈夫是天,我不过是他妻妾中的一个,他爱别人,这也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出嫁前,父亲兄长对我说,能够嫁入皇家是我的福分,令我遵循妇道。母亲说,为□,至要紧是本分。这些我原也是知道的。

我谨慎我本分,我努力学习做一个好的妻子。

可是我后来发现我的所有努力,所有的谨慎都是多余的。

在下人们的目光中,下人们的窃窃私语里,我知道了,原来我长得像一个叫玉宁的女人。

我的丈夫宠爱着的女人同我长得很像。

同样的面孔并不能给我带来同等的关爱。

我是一个赝品。

我觉得羞辱。

这种羞辱不过是一个开始。

男人们关注着储位之争,而我关注的很小,我只关注胤禛的心。我只能在心里叫他一声胤禛。他的名讳是我轻易不能叫唤的。

玉宁被他藏在别处,我曾经动过去看她一眼的念头。

父亲寄来家书,言简意赅。他令我谨慎。

我开始痛恨这场婚事。

府里的李氏、宋氏都怀上了孩子,独我没有。

没有承宠,如何受孕?

我知道他的眼里没有我。

即便我长得像那个玉宁。

玉宁令他同八阿哥交恶。那个女人,想必是狐媚的。一样的面孔,两样的手段。

我曾经想过,也许,母亲教导的那些妇德都是骗人的。不然,一个狐媚手段的女子为何令两个皇子争来斗去?

我沉默。

我寂寞。

府里住进了新的格格。

胤禛的身边,花儿一样的人儿围着他转。

我希望有一个孩子,那样,我的日子才有盼头。

可惜我没有。

玉宁,终于触犯天威。

皇上定了她“秽乱宫廷,离间皇子”的罪名。她死了。

终于,有人说,那个长得像年侧福晋的女人死了。

不再是我长得像她,变成她长得像我了。

胤禛偶尔来看我。

我知道我完了。我这一辈子都逃不出玉宁的阴影。

但是我没有拒绝胤禛。我不能拒绝胤禛。

我想要一个孩子。

他从我的脸上寻找玉宁的影子。我从他的身上得到快乐。

我觉得自己的可悲。但是我快乐。

日子变得容易起来。

胤禛不是一个放纵的男人,他的宠爱才变得弥足珍贵。

直到十四贝子大闹雍王府的那一夜。

我才知道,原来,胤禛那万年不变的面孔上居然也会流露出惊慌的表情。

原来,我始终没有靠近过他。

我才知道,原来,他又有了一个藏着掖着的女人。

兄长书信告诫我谨言慎行。兄长升任了四川巡抚,成为封疆大吏。他怕我的闪失会遗祸家族。我的感情呢?无人过问。他们弄不清十四贝子和胤禛的事情,我也弄不清楚。

但我知道,胤禛并不是没有热情,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他的感情从来都不属于我。

又开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说,那个歌姬长得并不像玉宁。由此可见,年侧福晋即便是长得像玉宁也无用。从前无用,现在无用,将来也还是无用。

我的父兄,他们只怕我有闪失。

后来我知道,那个歌姬失踪了。

我也怀孕了。

胤禛的心思不在我这里,也不在任何女人身上。

储位之争,愈演愈烈。我猜得到,因为父亲反复令我谨慎。

我生下了女儿,胤禛欣喜若狂。

他令道士替他作法,他替女儿排八字。

这是难得的,是女儿的殊荣。

可是后来又渐渐冷了下来。

一次醉酒,我这些年一直未曾见过他如此的失态。

他抱着我的女儿,反复的问:“你是玉宁吗?你是小曼吗?你转世成我的女儿了吗?你开口应我啊!你究竟是不是?是不是?”

我发誓,我恨他。

我恨他。

爱新觉罗胤禛,我恨你。

我想到了死。

我生不如死。

我的日子没有尽头。

我同胤禛的日子何时是尽头?

但是女儿在哭。

她不是玉宁。

她不是苏小曼。

她的父亲不再关爱他。

他冷血。这是我同他的女儿啊。

他鬼迷心窍。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忘记。但是他没有。他的魂儿被玉宁带走了。只要她的气息一出现,他便立即被勾走。

我的女儿,刚足两周岁,便没了。

我哭得死去活来。

胤禛来抱我。他有泪吗?

也许有。

我并不记得。

依稀听见他劝我,他吻住我。他叫我别哭。他说不能见我哭。

我知道,我恨我知道,他是说给玉宁听的吧。

他的心碎不是为我。不是为女儿。

父兄家书,令我节哀。令我早生贵子。

我已无眼泪可流。

别人都有那样的福气,独我形单影只。

我开始安插眼线。但凡胤禛落脚的地方。

我必须知道他在做什么。也许我不该这样做,但是我又能做什么?

兄长愈发得到皇上的恩宠。嫡福晋对我也客气起来。别人更不必说了。

我为何不是男子?我并不比兄长差,为何我要被困死在这里?

胤禛又开始宠爱一个女人。

我最恨他,我最恨他藏藏掖掖。他自以为聪明,能瞒过谁呢?圆明园里,雍王府上,哪里没有眼线,不单是我的,也有别人的。

这个女人竟是一个道姑。

我哪里差?我差在哪里?

我长得像玉宁也没有用。我恨!

胤禛,你是如何对别人的?你是如何对我的?你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女儿的?

策妄阿拉布坦入侵西藏,他开始冷落那个道姑。

但是,他会深夜去取丹药。

我知道,他是在保护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再没人比我懂他。

可是他的眼里没有我!

他很忙,储位之争,我知道他在意。

当准噶尔部的军队突袭拉萨时,兄长在朝廷还没派出援军的情况下,已经向西藏派出了援军,他处理问题的果断赢得了皇上的器重。胤禛必定也是高兴地吧。兄长曾带口信给我,说胤禛希望能够统兵西征。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

但是,皇上任命十四阿哥统兵西征,任命兄长为四川总督。

我立刻想到那个道姑。

不,我时刻惦记那个道姑。

我要会会她。

父亲会说我疯了。

兄长会揍我。

但是,我活够了。

这些年,为了家族我压抑痛苦。也该是家族庇佑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