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又低头去剪他的指甲,冷冷的甩过一句话来:“不卖就是不卖。”

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样的人都有。而我不欲起争端,所以提步就走。走到门口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

“您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既是急着回老家便转给我得了。您说呢?”

“少于这个数不能转,价钱已经压得很低了,若不是急着走我何必盘出去?你去别处看看吧,下午还有两个人要来谈呢。”

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猛地转身,真的是——

“图飞卿?”成熟了许多也圆润了许多,但真的是她,真的是啊!

图飞卿愣了一下:“你是?”

图飞卿左边的胖老头说道:“你再想想吧,低于这个数我不能卖,早点做决断,还有两家都想要呢。”

图飞卿答道:“好的,钱掌柜,我晚些时候再来。”

钱掌柜转身回了内堂,而图飞卿则迟疑的走到我面前:“小姑娘,你认得我?”

“啊,是。”忍不住咧开嘴大笑,“真的找到你了。”

图飞卿爽快的笑道:“你看我的记性,竟不记得你了。”

“姐姐你原是没见过我的,不过我的姐姐认得你。”

图飞卿说道:“你姐姐是谁?”

吸一口气然后回答她:“扬州的苏小曼您还记得吗?”

“啊——”图飞卿点头,“那是个美人儿。走,咱们找个地方说去。”

“姐姐您住哪里?不如去您那里说去。”

图飞卿笑道:“好啊,也不远。”

转了几条胡同,我的头都转晕了,图飞卿领着我来到一个大杂院。大杂院里人来人往杂乱不堪,图飞卿打开最西边一扇门的锁对我说道:“到了。”

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摇摇晃晃的扑过来:“娘,抱抱。”

呃?“你女儿?好可爱,好漂亮。”其实一般般,主要是很脏,而且一直在吃手指头。但是夸奖别人的孩子总归是礼貌的做法。

图飞卿关上门:“随便坐,太乱了。”

我承认我被胤禛豢养太久已经和现实脱节,但是我正努力改变这一切,所以拉了张小凳子坐下来然后对图飞卿说道:“你现在还走镖吗?”

图飞卿笑了起来:“你是小曼的妹妹,我和她很多年没见了。我已经不当镖师了。”

小女孩嚷了起来:“饿,我饿。”

图飞卿抓了一个冷馒头塞给她,小女孩大口的吮吸着好像在吸奶。她们过得很糟。

“你丈夫呢?”我立刻发现我问错了问题,因为图飞卿已经冷下了脸,她勉强笑一笑:“死了。”

“啊,对不起。”

图飞卿打断我:“你姐姐呢?”

“死了。”

轮到图飞卿张大嘴巴,隔一会儿她皱起眉:“那你怎么认得我?”

果然是老江湖。“姐姐画过你的画像给我看。本来我还想去各个镖局找你,没想到竟让我碰到了。真是好运气。”

图飞卿神色黯然:“是,小曼是个才女。可惜从来都是红颜最薄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曼——”顿了一下说道,“真,真假的真。”不是胤禛的禛。

从新来过

同图飞卿不需要晃虚招子,所以我非常直接的问她:“方才听来你是想盘下那个布庄?”

图飞卿点头:“是,可惜还差一点银子。”

“你脚上那些金镯子加起来不够?”这句话再次证实了我的身份。

图飞卿笑了:“果真是故人,你姐姐要你来找我,是想托我送你回家乡吧。”

“我有一点麻烦,”很快的想出一个版本,于是正色说道,“不瞒你说,姐姐是给人做的外室,这几年攒下一些细软,原想着就这样终老,可惜良人始乱终弃,姐姐一病不起终是没了。虽说这些细软是姐姐的体己钱,可惜那正妻不能容我,这才想回乡避一避。今日得遇图姐姐也是曼真的福气,您那里不够的银子我来补上,咱俩一起盘下这店,相互也有个照应。”

图飞卿沉吟片刻:“盘下这店可并不一定能赚。”

“曼真只求有一栖身之所,有饭有粥就成了。再说图姐姐既然要盘下这店自是心中有分寸的,若是姐姐不愿同我合做老板,那这银子就算是我借给姐姐的,姐姐留下我替你洗刷煮饭带孩子…”

图飞卿大笑起来:“你这是说得什么话?能遇到曼真你是我俩的缘分,难不成我还怕你图谋我什么?而我又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拉过图飞卿的右手紧紧握住:“那可就一言为定了。苏曼真从此就赖着姐姐你了。”

图飞卿用力点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从此你就是我的妹妹,咱们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我与图飞卿的手能够握在一起,而陈灿灿,想起陈灿灿我的心里不是不唏嘘的。

“我们从新来过。”不是重新,是从新,从此我有新的生活有新的开始。

图飞卿笑道:“曼真,这家布庄的老板急着回乡所以价钱出得并不高,房契地契以及店里的所有布匹后堂带不走的家私一共作价一百二十两银子。我脚上共有八只金镯子,一只一两,换成银子是八十两。再加上身上的散碎银子十七两,共有九十七两银子,还差二十三两。”

啊?这么便宜?天子脚下的房子原来竟然这样便宜?电视剧武侠电影里面动辄上千上万两的白银和银票,难道都是骗人的!

图飞卿瞟一眼我的面色,笑了起来:“是贵了些,妹妹若是没有我再想办法。”

“啊,不是,我有,我是在想别的。”大妞那袋散碎银子怕是就足够了。站起身将腰间系着的袋子摘下来,“姐姐看看还够不够,这里还有铜板。”

将手中套着的一串铜钱也交给图飞卿。

小女孩吮着馒头看着我,图飞卿放她站到地上,小女孩子扭来扭去不肯离开她的怀。

“她叫什么名字?”

“叫姗姗。”图飞卿被她扭得动弹不得。

“来姗姗,到姨这儿来,乖,姨带你去买糖吃。”尝试着露出最善良的微笑。姗姗张大眼睛看着我然后猛地扑了过来:“糖,吃糖。”

好家伙,差点扑倒我。“好啊,等你娘数好铜板咱们就去买糖吃。”

抱住姗姗然后看着图飞卿数大妞的那包银子。

“够不够?”要是不够就得掏细软了,怕就怕掏出那包东西图飞卿不敢收留我了。

图飞卿仔细的点了一遍:“约莫三十三两的样子。”

“那咱们这就去盘下那店吧。”

姗姗哭了起来:“糖,要糖。”

图飞卿叹口气:“好吧,这就去。曼真,等我谈妥的时候你来一道写下名字。”

背着姗姗浩浩荡荡的去锦绣布庄,并不是我体贴图飞卿,而是姗姗特别粘我,非要我抱,咱这个身子骨啊哪里经过这种阵仗,只有咬紧牙齿背着她。

图飞卿笑道:“她啊,是怕你跑了没糖吃。”

原来清朝的小朋友也是很奸诈的。

锦绣布庄的转角处有一个糖挑子,图飞卿停下来给了卖糖的三文钱,姗姗手上多了一大块的麦芽糖。

原来物价如此低,算来我也是个有钱人了。

钱掌柜没料想图飞卿会来得如此快,想反悔说是要再加十两银子。“老夫这些年的人脉啊也都值钱,这店你一接手即刻赚钱。再加你十两也不算多。”

图飞卿冷下脸来:“一亩良田不过五两银子,钱掌柜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回到老家足够置下二十四亩良田了。小女子不才,盘下您这店也并非要开布庄,所以您那些人脉于我并无用处。”

钱掌柜冷哼一声:“你若是不要自有出得起价钱的人。”

很想对图飞卿说加给他就算了,我包袱里有钱,可是图飞卿像是猜到我的心思,转过脸来对我使个眼色,然后抱起我怀里的姗姗。

“那就不叨扰您了。您已经订下了后天早上的船,听说您家中老母病得厉害,请您带我向太夫人问安。走吧,曼真。”好厉害的图飞卿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钱掌柜果然拦住我们,一跺脚:“罢了,罢了。你可真是赚到了。”

接下来的一切很顺当。签了文契,交割了财务,看店的伙计照旧留用。第三天早上在后堂的院门外送别了钱掌柜一家,我和图飞卿母女就正式入住了。

没有太多的仪式,而图飞卿本身身无长物,我就更简单连包袱皮都没有一张,所以也没有搬家一说。

简单的放了鞭炮,锦绣布庄就正式易主了。

伙计因为先前得罪过我,所以看到我的时候总是笑得十分讨好。

生意不咸不淡。晚上关了店门,哄了姗姗上床之后,图飞卿对我说道:“生意有些淡,你怎么看?”

“咱们又不图赚钱。”

吃了图飞卿一个大爆栗。“开店哪有不想赚钱的?”

“哈,那小弟为大哥马首是瞻。小弟对大哥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这是我过得最惬意的时光,所以会变得比较饶舌。

图飞卿笑了起来:“贫嘴!这些日子先混着,我托了原先的弟兄从江南带回一批货,看看这边秀娘的手艺之后,咱们再决定做什么式样的衣服。”

“这个我可以帮着参详。”关着的日子里除了看书就是做针线了。“这个我是拿手滴。”

“这到不忙,最要紧是看看到哪里再找个人品靠谱的伙计。”

“小江人品不好?”呃,貌似我又说错话。

“咱们孤儿寡母的自然要小心为上。还有,你得学着去买菜做饭。日后还得帮着我打理布庄的生意。”

“那个,抛头露面的事情就交给您吧,我主内就成了。”

图飞卿笑得很危险:“你是从哪个府里私逃出来的吧。”

“啊?哈,大姐你说什么呢?”我有这么快露馅儿吗?

“不会使银子,怕见生人,…”

这么看着我我很害怕的,所以打断她:“你是神探,可是这也不能说明我就是私逃的…”

被图飞卿打断:“就你藏着的那包细软,哪一样都价值不菲。”

“我的隐私权,喂,不带偷看的。”但是心很快凉了,图飞卿会不会告发我?会不会赶我走?离开胤禛的我就这样被简单的识破了,我还能去哪里?

图飞卿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所以说我是老江湖了。怕了吧?”

我没有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昏黄的烛火里发出噼啪的声音,开灯花了。

终究是觉得心寒,又不愿示弱,我承认我的自尊被胤禛宠到一个至高点后便再也不肯屈尊,也许这正是胤禛厌恶我的理由。

再隔一刻我问道:“你预备怎样?”

图飞卿同我默默相对,我觉得她并没有变,京杭大运河上的那段旅程仿佛发生在昨天。但其实是变了的,我已经不是苏小曼,而她早已生下女儿,我们之间隔着冷漠的光阴。

图飞卿凉凉的开了口:“我预备重新找个靠谱的伙计,所以说现在这个不知根底的小江给他些银子让他回乡讨媳妇去是最好。”

就这样?我傻傻的问她:“就这样?”

“不然你还想怎样?我敲诈你?告发你?”头上再次被敲了一记,“多大的人了,若不是遇到我,你尸骨无存!”

“是。”嗓子似乎被哽住了。

“还有,你那包东西埋了或者藏好了,要是哪天不是被我发现而是被姗姗翻出来玩你就惨了。”

“是。”我只能吐出这一个字。

“你还会不会说别的?”图飞卿绷不住了,笑了起来。

“会。”我拉住图飞卿的手,“图飞卿,谢谢你。”

然后就再也憋不住了,嚎啕大哭,我终于嚎啕大哭。

图飞卿搂住我:“没事,哭吧,在自己家里哭,没事儿。”

留不住

大妞傻傻的站在原地,手中紧紧的捏着一根长皮鞭。

顺总管跪在原地,背上已经皮开肉绽。

大妞费了很大的力气去回想,刚才真的是她动手抽的顺总管?

那接下来是不是轮到她被抽了?

顺总管稳稳的站起来,好似没事儿人一样,认真的整好衣袖然后恭敬的跪拜:“谢主子。”

雍亲王皱着眉,抬眼看一下顺子,而后看向了大妞。

大妞的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两手一软皮鞭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雍亲王用右手指指她,大妞噗通一下瘫软在地:“王爷,奴婢甘愿受罚,只求王爷善待奴婢的阿玛额娘。奴婢死…”

顺总管咳嗽一声低声呵斥道:“大妞,胡说些什么!”

雍亲王端坐在那里好像一尊菩萨,呃,不,是像金刚。菩萨慈眉善目的,雍亲王比较吓人。

哎——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这都是跟着主子后面学的,学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哎呦,主子,想起主子大妞就要哭,怎么说走就走啊,真要走也带着她一道走啊。

当然,也许被捉回来的结果是直接给咔嚓了。可是看着王爷这样子也不像是要留她一命啊。

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大妞以为自己快要昏倒的时候,雍亲王说话了:“找着了?”

顺总管又磕一个头:“大妞发觉主子没了之后奴才就派人找去了,原想主子大病初愈是否晕倒在园子哪个角落了,没找着之后奴才觉得不妙便说主子原来晕在大妞屋里。”

雍亲王“嗯”了一声。

顺总管继续说道:“后来奴才想主子是不是出去了,便寻去了荷花池那边的狗洞,发现有泥脚印儿。一个人的。奴才正要骑马去追,大妞拿了主子的书信过来,奴才斗胆看了,确信主子是走了,便叫大妞将信收好回院子,插上门只等王爷您来。”

雍亲王又“嗯”了一声。

顺总管说道:“奴才叫人带信给王爷只说主子病了,没人知道主子走了的信…”

雍亲王猛拍桌子,茶杯跳得叮当作响。他咬紧牙齿,连呼吸声都是挤出来的:“我问你,她人呢?人在哪儿?”

“王爷息怒。奴才跟着脚印儿上了官道,脚印儿没了,官道上土干,不比荷花池这边都是湿泥。奴才心想主子肯定往城里去了,便打马去了城里。守城的有一个是认得奴才的,奴才问他有没有看见奴才的妹子,奴才的妹子淘气跑出来玩了。奴才斗胆说了主子的容貌。那守城的说,近晌午的时候有个经常赶车的老汉车上带着一个小姑娘,容貌跟主子相似。奴才便打听了,得知老汉是德福酒楼的,奴才又去找了那个老汉,老汉说主子刚进了城便下了车。奴才不敢明着找,便寻思着主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城里,就回来了。奴才该死,请主子责罚。”话毕,顺子咚咚咚磕着响头。

“够了!”雍亲王怒吼,“你磕头能把人磕回来?”

眼光一扫,扫到大妞,大妞差点给扫晕过去。“你,你继续在这呆着,你家格格身子病着不能见客,你每日煎药服侍她,不得有误。”

呃?大妞张大眼睛,很想问王爷,您是不是疯了?格格不是没了?顺总管半垂着头狠狠的瞪她一眼,大妞立刻噤声。

雍亲王又指向顺总管:“你,去找。暗地看着各个城门,三天之内给我把人找出来!”站起来,又坐下,握紧拳:“让老八那儿的人看着点,别被老八他们看出动静。”

院门嘭嘭作响。

顺总管对大妞努努嘴。大妞完全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