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源垂着脸,几乎有些认命地道:“先生想问什么?”

安岚道:“我从不违背自己的承诺。”

鹿源似怔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起脸,只是沉默,沉默中透着淡淡的悲凉。

安岚接着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两件事。”

“其一,他必败,我必胜。”

“其二,我能救你。”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淡且轻缓,但落在他心里,却宛若惊雷。

鹿源不由抬起脸,怔怔地看着安岚。

第一件事,他不算多惊讶,因为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是这么相信着。但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所指的事情,先生既没有问他详细缘由,也没有问他司徒镜究竟以此要挟他做什么,而是而是如此地直接了当,用那样简短的言语,平静的态度,蛮横地展现出她的自信与强大,一下斩断了司徒镜对他的所有影响。

如他与她初遇时,我许你康庄大道,你可愿为我披荆斩棘。

鹿源咬着牙,抑制住起伏得有些厉害的胸腔,握紧颤抖的双手,半跪下去:“鹿源此生只追随先生一人,愿为先生赴汤蹈火,绝无悔意。”

安岚道:“你过来。”

鹿源顿了顿,慢慢站起身,走过去。

“你感觉一下,现在它在哪里?”她指的是被种在他身体里的那只蛊王,他是习武之身,真气能感知到体内蛊虫的位置。

鹿源沉默了片刻才道:“一直就在脖子动脉处。”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之一,所以他毫无反抗之力,只要司徒镜下杀手,他在半刻钟内,必死无疑。

安岚从榻上站起身:“我看看。”

鹿源愣了一下,随后就垂下眼,拉开自己的衣领,白玉般的肌肤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绯色。

安岚抬起手,伸出食指和中指,贴在他脖子动脉处。

他那里很烫,血管跳动得很有规律,虽随着他心跳的频率在加快,但并未觉得有任何异于常人之处,只是过了十几息后,她忽然感觉到他的动脉突然猛地跳了一下,那跳动似乎是脱离了心脏的频率,并且肌肤有微微的抖动感,她几乎能感觉她手指贴着的地方,他的肌肤下面有非常可怕的东西,但这种感觉也仅仅几息时间,就消失了。

鹿源觉得贴在脖子上的那点微凉,简直比刀刃还要令他心悸,他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无法控制心跳,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

安岚微蹙了蹙眉头,然后收回手,淡淡道:“到时你会受些苦。”

那冰凉的触感离开后,鹿源心里隐隐有些怅然若失,他状若无事地整理好衣领,然后沉默地微微点头,即便再懂得长袖善舞,此刻的他竟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岚转身走到香几那,揭开香炉盖,此时香炉里的香已焚尽,里面只剩一小撮香灰。她取出一张芸香纸,将香炉里的香灰倒在芸香纸上,包好,递给鹿源:“你将这个送到谢府,交给谢蓝河,让他放在他母亲枕边。明日他必会再次要求见我,我会让镇香使拦住他。”

鹿源接过那包香灰,也不问为什么,只问:“若谢先生硬闯,当如何?”

安岚道:“那就看镇香使了。”

鹿源微诧,先生此言,似乎有点试探镇香使之意。

安岚却不再多说别的,只道:“你去吧,这个时候谢蓝河应该还在谢府。”

“是。”鹿源行礼退下。

随后安岚往外吩咐,她要歇下了,无事莫来扰她。只是她这话才说出去没多会,侍女就在外头小心翼翼地询问:“先生,金雀姑娘来了,先生要不要见。”

安岚正倚在榻上玩香呢,听了这话,想了想,就道:“请她进来。”

不多会,就瞧着金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安岚坐起身,笑了笑:“昨晚才回去,怎么这会儿又跑过来了。”

“我有些担心你,正好有件差事能随长史进城来,我便顺道过来看看你。”金雀说着就快步走到她跟前,“我是不是打扰到你歇息了?”

“没有,正好我也想找你。”安岚说着就让她坐到自个对面,“柳先生如何了?可有大碍?”

金雀微微蹙着眉头道:“先生也没说身子如何,昨儿我回去将你的情况说了后,先生似乎更加气恼了,不过不是对你,而是对川连那边。”

安岚问:“依柳先生的性情,怕是要去找川连算这笔账?”

金雀忙点头:“没错,我估计过不了今晚,先生就得动身,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劝,所以赶紧下来问问你。”

安岚叹一声:“我就知道会这样,你不过来找我,我也会让人给你送话过去的。”

金雀赶紧倾身向前:“你说,我该如何?”

安岚道:“此事,你替我回去劝住柳先生,这段时间她不仅不能去找川连的麻烦,而且要在天璇殿内闭门谢客,年底的一应祭祀都从简了。”

金雀不解:“这这是为何?”

第181章 变了

安岚道:“柳先生此时闭门谢客,自然因为需要静养。”

金雀眨了眨眼,迟疑地道:“你是想让人以为柳先生,伤得很重?”

安岚点头,金雀更是不解:“这又是为何?”

安岚道:“柳先生若是伤得重,我又怎么可能讨得什么好,到底,她是比我成名多年的大香师。”

金雀更是晕了,微微张着嘴看着安岚,绕了一圈,却是为了让人以为真正伤得重的人是她。

“你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金雀凑近去,压低了声音,“不然我回去这般没头没脑地,就让先生闭门谢客,先生非揭了我的皮不可。”

安岚笑了,也将上身靠在炕几上:“不如此,他们不会着急,他们只要急了,就肯定会乱。”

生死博弈,心若乱了,就等于是露了败迹。

可是金雀却皱起眉头,认真地看了安岚一会,目中露出担忧:“你你是装的?还是真的?”

只是不等安岚开口,她用力皱了一下眉头,又接着道:“你还是别说,我就当你是真的。”

她知道自己不善于伪装情绪,若心里真的担忧,就一定会写在脸上,反之亦然。而眼下的香殿,谁都不敢保证什么地方藏着哪里的眼睛,她不得不防。

安岚顿了顿,轻轻笑了,目中露出安心和淡淡的无奈。

“这段时间,定会有人去柳先生那探一探虚实,到时还得麻烦柳先生替我周全。”

“我明白。”金雀点头,只是又道,“不过万一柳先生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去找川连的麻烦,我怕我劝不住,这可怎么办?”

柳先生那样的人,嬉笑怒骂是全由着自个的喜好来的,即便安岚是有求于她,但她能不能答应,可得两说。

安岚手里拿着香箸轻轻拨弄香炉里的灰:“你只需将我的意思带到,柳先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无论她决定做什么,都不会让川连占到便宜的。”

金雀呆呆地想了一会,不由就叹了口气:“我要是能想你这般聪明就好了,这么大的事,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安岚抬起眼:“我和柳先生之间,这些话,我只能让你传达,怎么不是帮忙?这件事,除了你,谁都做不了。”

金雀琢磨了一下,就笑了:“倒也是。”

安岚放下手里的香箸,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我只不过比别人想得多,就和下棋一样,尽量多算几步,胜负往往就决定于那一步半步。”

金雀把胳膊肘放在炕几上,两手捧着脸看着安岚:“你这样,会不会累?”

安岚瞟了她一眼,唇边浮现一抹笑意,懒懒的,淡淡的:“何以保平安,无他,唯战尔。”

金雀顿住,慢慢放下手:“你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呢!”

现在的她,少了以往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从容潇洒。她的前路依旧遍布荆棘,步步惊心,但她已学会举重若轻。

她以前,是在各种困境里挣扎,她现在,当然依旧要面对新的困境,但不再是挣扎,而是进行一场对等的,甚至是略高于对手的,真正的博弈。

安岚转头看了金雀一眼:“嗯?”

金雀眼里露出笑,同时目中又慢慢含上泪:“我觉得,挺好的。”

至少看着现在的安岚,她不再觉得心疼,她以前那等不敢表现出来的欲泪的心酸,似乎就在安岚刚刚那一瞟一笑间,被轻轻抹去了。这微妙的改变,宣告了一个女子,真正自心里强大起来,并确确实实影响到了身边的人。

安岚不由失笑,打量着她道:“你今儿是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金雀赶紧擦了擦眼睛,“我这不是难过。”

金雀只要一掉眼泪,眼睛和鼻子就都明显红成一片,安岚看着她道:“不过你这么一哭,出去时倒是正合了我意。”

雨燕在外候着呢,金雀这般出去,指不定她心里会怎么想。

金雀假意瞪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不敢待太久。”

安岚点头:“去吧,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你好好歇着。”只是金雀走了两步,又回头,“安岚,你,真的没事吧。”

安岚只是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你一定不能出什么事!”金雀咬了咬唇,说完这句话后,才真的转身出去了。

谢府,鹿源见到谢蓝河后,便将那包香灰拿出来,轻轻放在谢蓝河前面的桌上:“这是安先生让我送来的,先生还交代一句,请谢先生将此物放在令堂枕边。”

谢蓝河看了那包香灰一眼,没有去碰:“何意?”

鹿源摇头:“先生只交代了这么一句,在下东西已送到,告辞。”

谢蓝河道:“既然她不说,此物我留不得,拿回去吧。”

鹿源看了谢蓝河一眼:“安先生没有必要害令堂,谢先生不妨一试。”他说完,微微欠了欠身,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与此同时,玉衡殿内,崔飞飞听完蓝靛的转述后,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我无法马上给予她答复,我有我的难处,不过你让她且放心,香殿上下的庶务,我都会给予天枢殿方便。”

蓝靛没有多说,点了点头,随后告辞。

清耀夫人站在玉衡殿偏殿的露台上看着蓝靛慢慢远去的背影,微微蹙着眉头道:“不是说刑院的大掌事很少在别的香殿露面,这会儿却亲自过来,是为何事?”

“多半是天枢殿那位当真不好了,咱家郡主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儿,夫人怕是要多费心了。”

清耀夫人眉头皱得比刚刚深了几分:“她那种人,是最会算计的,这个时候来拉拢飞飞倒也不奇怪,却不知她究竟想要飞飞做什么,又许了什么。”

“夫人一会问一问郡主便知。”

“我问了,她不一定会说,到时我们母女真的生分了,反全了那边的痴心妄想。”清耀夫人摇头冷笑,“我岂能如她的意!”

第182章 绝色

鹿源将胡蛊师送到天下无香门口时,站住,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在看头上的天,还是看楼上窗户里那个阴沉的人影。

胡蛊师是被两侍卫搀扶着下车的,他颤颤巍巍地走到鹿源身边后,裂开嘴无声地笑了一笑:“害怕了?”

鹿源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抬步走了进去。

天下无香的店铺内只有二掌柜川谷在,鹿源带着胡蛊师进去时,他脸色微变,盯着胡蛊师看了片刻才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大祭司就在楼上,请。”

鹿源微微颔首,就领着胡蛊师往楼梯那走,川谷眯着眼看着鹿源的背影,面上不觉露出那等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正好这会儿大掌柜川乌从外回来,他看到停在外头那辆马车,进来后就问一句:“天枢殿的人过来了?。”

川谷便往楼上示意了一下:“源侍香将人送来了。”

川乌却没往楼上看,而是警告地看了川谷一眼:“他不比以前,收起你的小心思,别在这节骨眼上惹事。”

川谷细长的眼睛露出贪婪,语气里又带着几分不屑:“连生死都由不得他自己,还不是跟以前一样”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鹿源就从楼上下来了,楼梯设在店铺转角处,墙上挂着充满异域风情的纱帘,旁边陈设着许多琉璃饰品。此时已近傍晚,夕阳的余晖无比艳丽,金粉一样的光穿过精美的窗棂折射进来,落到那男子肩上,衬得那张脸愈加绝色倾城,纱帘飘起,带出梦一般的奢靡和慵懒,让人恍惚。

川谷一下住了嘴,就连川乌也忍不住多看两眼,怔然无声。

鹿源却未看他们,下了楼梯就直接往外走。川谷回过神,即往前两步侧过身挡住他,似笑非笑地道:“源侍香这是得了新人忘旧人了,这都见了面,怎么连问候一声都没有。”

鹿源站住,却只是斜视地瞥了他一眼,问了一句:“足下是哪位?”

川谷一顿,随后眼里隐隐露出几分恼羞,他冷笑一声,抬手要往鹿源肩上拍,只是还没等他的手掌碰到鹿源的衣服,就被鹿源错开,同时他的肩膀反被鹿源制住。川谷心里一惊,面上却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着鹿源道:“源侍香这是想起”

跟刚刚一样,他的话同样没能说完,就被咔嚓的一声微响给打断!

就那一瞬,鹿源把他一边的胳膊给卸了!

川谷咬住牙才没喊出声,川乌大惊,完全没想到鹿源竟会一言不合就直接下手,动作块得他们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下贱的东西”川谷震怒,就要出手,可鹿源又先一步松开手,川谷被力的惯性推得往后退了一步,鹿源便已出了店铺,随后见他大袖一挥,只见一线银光飞来,川乌伸手一接,却是一块银元宝。

他这是伤了人后,付的医药费。

川乌手里拿着那块银元宝,面色阴沉,收也不是,扔回去也不是。川谷气得脸都黑了,也不顾上接回自己的胳膊,就要追出去,却被川乌给拦下。

川谷大怒:“你拦我做什么,我非要”

“行了。”川乌打断他的话,“你刚刚已经落了下风。”

川谷看着鹿源的马车离开后,冷哼一声:“我身手是不如他,但要想收拾他,何须动粗,法子有的是。”

川乌把手里的银元宝扔到柜台上,然后一边给他接上脱臼的胳膊,一边道:“我说你落了下风,不是指身手,是你一开始就被他激怒了,他呢,根本没放心上。”

川谷一脸阴郁,却没说什么。

他心里明白,那人的身份早就变了,不再是任他呼来喝去的仆人,只是他不甘心而已。这世上最大的不甘,恐怕就是,曾经被你奴役的人,变成了你再也够不着的人。

“你是有法子收拾他,不过那些法子是我们能随意用的吗。”川乌说话间,手上忽的用力,就听啪一声,川谷倒抽一口气,他的胳膊正回去了。川乌放开他,接着道:“而且,胡蛊师是他送来的,大祭司还在楼上呢,他动了手还能安安稳稳地走出去,说明什么?”

川谷沉默许久,终于收起自己心里的那点不甘,又恢复了之前那等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是,他怎么都逃不过大祭司的手掌心,我现在跟他计较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

天入夜后,白焰过来白园这,却听说安岚已经歇下了。见候在外的侍女有要拦住他的意思,白焰略有差异,微微扬眉,正好这会花容从里屋走出来,朝他行礼:“安先生请镇香使进去。”

白焰审视的看了花容一眼,进去后便瞧着安岚从床上下来,正要去拿旁边的罩衣,他遂走过去替她拿了,披到她肩上:“可觉得好些了?”

安岚将自己身后的长发拨到前面,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去软榻那坐:“那条街上的人,眼下搬走了多少?”

白焰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还剩十三户人家,再过两三天便能办妥。”

也就景府和天枢殿以及鸽子楼三方联手,财力人力充足,权力使用得恰到好处,这件事才能进行得这般顺利。

安岚手里握着茶杯,淡淡一笑:“天下无香里的人倒也沉得住气,不简单呢。”

“他们兴许觉得,只要放出那些白蚊,就根本不是一条街的事,无人能拦。”白焰见茶水已经温了,又握了握她的手,觉得有些凉,便接过她手里的茶,放在桌上,让人重新沏上热茶,随后道,“今日你让源侍香去了谢府?”

“嗯。”安岚轻轻拨弄了一下头发,看着白焰道,“明日谢蓝河应当还会想见我,你替我拦住他。”

花容将新沏的热茶送上,白焰接过去,放在安岚面前:“你让鹿源跟他说了什么?”

安岚拿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什么都没说,就是送了他一包香灰,兴许能令他母亲好受些。”

白焰微顿:“你能救他母亲?”

安岚放下茶盏,淡淡道:“生死有命,强求不得,待他真的想清楚了,我自会见他。”

白焰道:“即便他能想通,此事他能承你的情,却也消解不了你与他之间的仇怨。”

“不是我,是我们。”安岚抬起眼,手托着下巴看着白焰道:“当年是我和广寒先生联手,才除去谢云大香师,这笔账,谢蓝河总是要算的。至于你的债,无论你认不认,终究也是要还的。”

第183章 较量

此时的她,其神态看起来有几分懒散,那眉眼又含有几分妩媚,目中还带有几分了然。她就那么坐在他面前,清清淡淡地看着他,唇边噙着一丝笑,言语亦不见有半分咄咄逼人,语气甚至有点儿不以为意,但就是这样,仅是如此,就令他在那一刻,不自觉地收起所有的漫不经心,看向她时,眼里就只剩下她。

有那么一瞬,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彼此,似深情款款,又似暗中较量。

这份情,究竟是谁在飞蛾扑火,是谁在小心翼翼?

是谁用全部还清了谁所有?是谁身陷囹圄爱恨难消?

是谁历经磨难翱翔九天,又是谁烈焰重生再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