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脆响,瓷片碎裂,茶水湿了夏毓卿的鞋面,烫得她慌忙缩脚。

扑通几声,湘翮、怡翮并几个屋内伺候的丫鬟婆子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看。

臻璇头一次见老祖宗发这么大的脾气,垂首不语。

除了郑老太太与何老太太,郑氏、张氏、陈氏几个妯娌亦站起了身,低了头,等着老祖宗训诫,夏湖卿立在郑氏一旁,态度恭谨。

夏毓卿又慌又怕,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愕然地看着不知为何就冲她发脾气的老祖宗。

“你一个小姑多的什么嘴!你嫂嫂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真当自己金贵了?没叫把你嘴巴缝起来就是你嫂嫂宽厚了!滚出去,回屋里抄五十遍女戒,没抄完不许出来!”到底是年纪大了,老祖宗高声训完就有些接不上气。丫鬟们跪着没敢起来,臻璇就站在边上,赶忙扶了老祖宗的脊背替她顺气。

夏毓卿面如死灰,眼泪簌簌,她没想到老祖宗竟然会向她发这么大的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求救地看向何老太太与周姨娘。

何老太太目不转睛,对夏毓卿的求救视若无睹;周姨娘心急如焚,可她一个姨娘,这种场合只能立规矩伺候长辈主母。根本插不上一句嘴。又叫老祖宗瞟了一眼。只好做哑巴。

夏毓卿认清了情势死了心,再瞧在老祖宗身边伺候的臻璇,这般乖顺温和,哪里有之前放言叫她端好自己的嘴的时候的傲气。夏毓卿暗骂臻璇惺惺作态。显得她一丁点儿理都站不住了,她越想越觉得委屈了,却不愿意低头认错,恶狠狠瞪了臻璇一眼,转身跑出了屋子。

周姨娘见那粉色身影风一样地出去了,实在不放心,可又不能跟出去,心中懊悔不已。老祖宗的意思这会儿她要还是不懂就是傻子了。

臻璇进门才一个月,怎么可能会有身孕。若是有了,那就是…

这种脏水没凭没据的怎么往人头上扣?

这是自己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周姨娘真想扇自己几个耳刮子,若是有后悔药,她绝对不会在夏湖卿质问夏毓卿时去强出头,也不会在臻璇的肚子上做文章。自己被臻璇下了脸面不说,还害了夏毓卿。

“老二媳妇呢?”老祖宗好不容易缓过来,火却未消,想着今日何老太太的疯言疯语,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张氏劈头盖脑一顿骂,“你怎么教的小姐规矩?没脸没皮的话胡说一气,那是一个小姐该说的话吗?你婆婆不会教女儿,你也不会?屏翠园里可真是出息了,教出了一个夏雅辞,又要再教出一个来不成?!”

这样严厉的训斥叫张氏慌了手脚,也不管地上叫茶水打湿了,赶忙跪下声声道着不敢,杨氏也不好再站着,陪着婆婆跪了。

何老太太的手抓在八仙椅的扶手上,手背青筋暴起,满面怒气发作不得。老祖宗又说到了夏雅辞,何老太太是最不爱提及夏雅辞的,这个嫡长女叫她在老祖宗跟前完全抬不起头来。

她今日触了老祖宗霉头,早上就讨了个没脸,已是烦闷懊恼,下午来之前她想得好好的,定不能再叫老祖宗气急了,只要老祖宗消了气,事情总有余地。她不想再惹麻烦,特地来摆个低姿态,不料周姨娘和夏毓卿去惹了长房。

在门口时,何老太太制止了周姨娘,进了屋之后,夏毓卿太急切了,她根本来不及拖住她,就叫老祖宗发了脾气。老祖宗训话时,何老太太不敢插嘴,只能做一尊泥菩萨,在心里骂着她们不开眼。

火上浇油,还得她们二房的人当着一屋子的人被这般训斥,而且长房的人也在,尤其是郑老太太,一看到她那副事不关己的神情,何老太太气得心肝肺都痛成了一团。

可再气,何老太太都不敢当众对老祖宗不敬,在瞧见郑老太太带着郑氏、臻璇与夏湖卿跪倒了老祖宗跟前,磕头念着老祖宗息怒的时候,她也只能站起来,几步上前到了老祖宗身边,跪下磕头请罪,痛哭道:“老祖宗教训得是,是媳妇不会教闺女,请老祖宗责罚。”

二老爷、六老爷结伴进来,看见女眷们跪在地上,老祖宗阴沉着脸坐着,一屋子人就没一个站着的,吃惊地对视了一眼,虽摸不着头脑,也赶忙跪下。

老祖宗由着他们跪,只叫湘翮和桂嬷嬷扶了她去了寝房。

老祖宗没有叫起,谁也不敢起来。

后头进来的大老爷、夏颐卿、夏景卿也是一言不发就跪在一旁。

除了何老太太的请罪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时之间,臻璇甚至听清楚了西洋钟的滴答声,一下接着一下。

郑老太太和何老太太已是一把年纪,跪得久了有些吃不消。何老太太又一直在请罪,便是老祖宗听不见,也不能收了告罪声,哭到最后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吓得跪在她身后的张氏一声惊呼,周姨娘扑过去大呼老太太不好了,叫二老爷一脚踹到了一旁,过去掐了何老太太的人中。

人仰马翻,屋里头怡翮出来一看也慌了手脚,匆匆进去报了。

夏颐卿叫臻璇和夏湖卿先扶了郑老太太与郑氏起来,催了夏景卿出去请查先生来,又与二老爷、六老爷商量了,抬了何老太太到西梢间的罗汉床上歇息。

臻璇顾不上两腿发酸,扶郑老太太坐到了八仙椅上,又跪下替她揉搓,湖卿亦在一旁伺候郑氏。

二房的人涌去了西梢间,查先生赶来后去瞧了瞧,说是攻了心火一时悲愤郁结,少不得卧床休养数日。

闹成这般,长生居这一顿饭是吃不得了。

待何老太太缓过了气,张氏、陈氏与杨氏伺候着回了屏翠园。

郑老太太又歇了一会,向老祖宗告了罪,带了晚辈回听风苑。

听风苑里赶了一桌子饭菜,郑老太太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大老爷看她神色,除了有些疲惫之外并不不妥,略松了口气,问了郑氏之前长生居里的情况。

郑氏大致说了,末了道:“却不晓得早上二叔母因何恼了老祖宗。”

大老爷与夏颐卿皱眉,夏景卿似是有些眉目,犹豫着开了口:“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三哥的事,我听说,三哥昨日好端端地又遭了二叔祖母一顿训。”

郑老太太闻言直摇头,叹息道:“她这个脾气,苏卿这么省心的孩子,她倒是惦记上了,三天两头要撒顿气。”

只是,夏苏卿也不是头一回挨骂了,老祖宗以前也没有为此事与何老太太置气,这一回是因何缘由大动肝火,夏景卿却说不上来。

夏颐卿沉思了一会,大抵有了些思路,只是郑老太太已经乏了,这会儿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便作罢不提。

臻璇自是看见了夏颐卿若有所思的模样,晓得他心中有了计较。夏颐卿不在此时提及,定是有他的原因,臻璇便把疑惑压在了心底,打算回去之后再问上一问。

不敢打搅郑老太太休息,众人起身退了出来。

在听风苑门口,恭谨目送大老爷与郑氏回了中和院,夏颐卿送夏景卿出角门回外院,臻璇与夏湖卿跟在后头,低声细语。

“三妹妹,从前的初一十五,周姨娘也会去长生居吗?初一时那次并没有瞧见她。”对于今日出现的周姨娘,臻璇很是奇怪。

夏湖卿撇撇嘴,道:“偶尔会去,平日里请安,有时也会跟着去呢。只不过她乐意来立规矩,我们还能拦着不成?反正,我是弄不懂屏翠园里的那些事,按说便是要来,也应该是小嫂子来,她是二房奶奶,与周姨娘不同哩。但她极少在长生居里露面,说起来我姨娘也从来不去的,偏生就周姨娘爱去凑热闹。”

夏湖卿的姨娘温氏,臻璇在中和院里见过一两面,面容姣好,言语得体,帮着郑氏管事,很得信任。温氏有时会陪着郑氏去郑老太太那里,站在郑氏身边伺候,从不多言。又因性情温和,长房的下人提起温姨娘,很少有说不好的。

同样是妾,同样是一子一女,周姨娘的评价远远比不上温姨娘,周姨娘提起钟姨奶奶时是妒忌、不满,而提到温姨娘时,更多的是忿恨。

230章 旧账(四)

夏颐卿从净室出来时,臻璇正斜坐在床上,桃绫坐在床边替她揉着腿。

走过去一看,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了白皙双腿,膝盖上的青色点子在烛光上格外刺眼。

臻璇见夏颐卿盯着她的腿看,红着脸要拉锦被来遮,却被夏颐卿制止了。

夏颐卿在臻璇身边坐下,问道:“我们到长生居之前跪了很久?”

臻璇摇了摇头:“不是很久,当时只觉得酸痛,也没有多想,刚才梳洗时才发现起了青子。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般厉害。”

桃绫见他们夫妻有话要说,不好再在寝房里耽搁,福了一福退了出来。

夏颐卿起身从床尾的抽斗里取出一个白玉瓶子,从中倒了一些药水在掌心,覆上臻璇的膝盖。

臻璇吓了一跳,缩了缩脚要躲:“二爷,这种事叫丫鬟来做就好。”

夏颐卿不语,只握住了臻璇的脚踝不许她乱动,手上不停,细心揉着。

臻璇不懂岐黄,光靠味道分不出其中明细,只觉得入鼻有些涩有些酸,说不得好闻。夏颐卿的动作不轻不重,药水合着掌心的暖度一点点渗入,初时只感觉温和,过了一会,膝盖处就隐隐有些发热了。

大抵是药水的作用吧…

不仅仅是膝盖,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臻璇抬眼去瞧夏颐卿,侧面看去,只见他一本正经替她揉药,薄唇微微抿着,浓黑眉毛飞扬入鬓,目光炯炯且专注,那面容叫烛光一照,竟似温玉。

好看得紧,好看得臻璇不敢再看。

揉了一条腿。又换了另一条,加了一次药,直到夏颐卿觉得妥当了才作罢。他盖好了瓶子。甫一抬头,才察觉到他的小娘子已经臊红了脸。咬着下唇不敢看人了。

瞧臻璇这幅羞涩模样,夏颐卿稍怔,复又不禁弯了唇角。

脸皮子这般薄,幸亏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还有丫鬟在旁,恐怕臻璇这会儿已经是躲到被子底下去,不敢叫人瞧见这一脸绯红了。

这会儿若是再逗她。怕是要不依了。

夏颐卿把瓶子收回抽斗里,架子上的水盆没有端出去,他走过去洗了手,背身与臻璇道:“都是活血化瘀的药材。虽然不好闻,效果还是不错的。揉开了,也不会瘀很久,几天就散了。”

臻璇应了一声,往床里头挪了挪。盖好了被子。

“长生居里虽是烧了地火龙,抵不过天冷,要是吃进了寒气,就不好了。”夏颐卿一面说,一面脱了鞋子上了床。

臻璇正了正心神。不去想刚才的情景,指了床尾的抽斗,道:“我不晓得那里头还收了药。”

夏颐卿解释道:“练剑时难免磕磕碰碰,都是些小伤,要是请了大夫难免要惊动祖母和母亲,便偷偷藏了药。执棋和执画不敢动我的东西,收了这些年都没叫人发现。”

臻璇打量着这千工拔步床,用的是上好的香楠木,围廊雕工精细,大小栏板都是折枝花卉纹理,小小抽斗上头亦雕了梅兰竹菊,臻璇住了一个月,那抽斗里收了什么她也没有去打开过,这才不知道其中奥妙。

等过些时日,定要打开瞧瞧。

想到夏颐卿也是跪了一会的,臻璇问道:“二爷没有起青子吧?”

“无事。”示意臻璇睡下,夏颐卿吹了灯下了帐子,“你明日再看看,不行再上一次药。”

臻璇的双手绞着被子,声音几分软糯几分羞:“叫丫鬟们伺候就好了,不敢劳动二爷。”

替妻子上药,夏颐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见臻璇害羞,揽过她在额上轻啄一口,也不多言。

即便是夜深人静夫妻独处,臻璇也不愿意继续围着这个话题转,她理了心神扫开旖旎,道:“在听风苑里,四叔说过三叔叫二叔祖母训斥了,我看到二爷若有所思,可是有想到什么?”

“也没有什么。”夏颐卿的话模糊不清,似是不想多谈。

是不愿意提起二房的事,还是因为这些事告诉自己没有必要?

臻璇一时分辨不出,若是前者,她能理解一二,毕竟那不是什么叫人爽快的事情;可若是后者,臻璇会觉得不踏实。

往夏颐卿那侧靠了靠,臻璇鼓起勇气,问道:“我想知道。我答应了老祖宗过些天去随她听佛诵经,我不想两眼一抹黑,一个不小心说错话,惹了嫌弃。”

这是拐着弯儿来问话?

夏颐卿轻轻咳了一声掩盖一时失笑,道:“只要你不在老祖宗跟前提及二房,怎么会说错话呢?”

臻璇自是听见了那其中笑声,睨了夏颐卿一眼,无奈夜黑,她便是瞪大了眼睛他也看不到,只能忿忿,自圆其说:“二叔祖母不是肯轻易放弃的人,二爷总要提点我一些。”

夏颐卿见她如此执着,若是不说,怕她又要睡不踏实,只好道:“我在外头时有听闻一二,只是太过荒谬,又是只言片语,辨不清来龙去脉,我原就当是谣言。可今天听老祖宗提到了大姑母,联想起来,大抵是有些真实的了。”

臻璇见夏颐卿肯说,心中一喜,认真听了起来。

夏苏卿今年已经十七了,算起来年纪已经不小了,之前因为夏颐卿未娶,也就没有着急。等臻璇进了门,何老太太自然就关心起了夏苏卿的亲事来了。

夏苏卿是六老爷的嫡子,可无奈六老爷自个儿是个庶子,姨娘安氏年轻时叫何老太太吃过几次亏,何老太太哪里会给六老爷与夏苏卿好脸色瞧。

可再不喜欢,也要替孙儿娶媳妇。

何老太太当年为了打压庶子,替六老爷选的正妻陈氏出身就很一般,当时觉得出气了,可过起日子来,就觉得陈家榨不出半点儿油水,便是年礼寿礼,也送不出什么上台面的东西,心底难免觉得这亲结得不好了。

若要排一排何老太太心中的大事,比起与长房唱对台戏,打压庶子那完全就是小事。

郑老太太刚娶了孙媳妇,有圣旨开路,甬州城里多少人看那踩花堂的裴家女眷送了一抬又一抬的嫁妆穿过了大街小巷,当真是风光。

何老太太好面子,羡慕得紧,可她自己是没那本事去求圣旨,却不愿意在孙媳妇的嫁妆上落下太多。

甬州百姓嫁女素来大方,即便是街头货郎嫁女,也要撑起模样的,更别说商户、宦官人家。

与之相对的,想要媳妇有好嫁妆,自然要有相当的聘礼送出去。她是瞧见夏颐卿送的聘礼的,一想到那些东西从夏家大门抬出去,她都觉得心疼得不得了。

何老太太想要收嫁妆,却根本舍不得大把的聘礼去给庶子的儿子娶亲,这么一来,难免也就想动些旁的脑筋了。

何老太太想挑一门亲事。

女孩子家的品行不是她主要考虑的问题。她要专挑那些年纪大些的女孩儿,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女孩儿在家拖得久,年纪大了就不好再挑三拣四的议亲了,娘家为了将她嫁出去,一般都肯赔上好嫁妆,又不敢狮子大开口讨要多的聘礼。

在此之上,若还是绝户,自然是妙不可言了。

臻璇听得目瞪口呆,竟然是做了这样的打算!

她知道何老太太记仇又小心眼,叫郑老太太来说,那便是芝麻点的事她能记上十几年,可臻璇却没想到,何老太太能计较到这个份上。

臻璇喃喃道:“这样的人家,哪里是那么好寻的。”

夏颐卿提起这些事也有些头痛,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才接着道:“就是不好寻,二叔祖母才请了城中好几个媒婆去打听,因此有些风言风语传出。也是她运气好,似乎真有这么一户人家,女儿今年正好二十。”

臻璇略一琢磨,二十岁还未嫁的女子,在甬州很少见,却也不是没有。

之前就有一个农家女,父亲早亡,亲戚家中亦是艰难,为了照顾病重的母亲、养活年幼的弟弟妹妹们,起早贪黑的,就把自己给耽搁了,便是有看重她勤劳能干的想娶回去,一想到那几个拖油瓶就退缩了,一晃到了二十二岁,都无人问津。还是里正看他们生活不易,接着皇上巡幸甬州的时机,向官家替她求来了一个“孝”字,得了封赏,皇后又在见命妇时提及,要重孝。

皇家重视,命妇们亦不敢轻慢,后院之中,少不得将农家女的故事讲上一讲。

不过,这样的农家女,离何老太太心目中的嫁妆丰厚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但是,那封赏到如今还不到半年,官宦人家也好,小商之家也罢,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轻视那些占了忠孝仁义却年纪大了的未嫁女子,因此,若是何老太太的人选品行优良,仅仅是因为那姑娘家年纪偏大些,老祖宗应该不会气得把人轰出来,只怕还有别的因由。

臻璇的这个推断,夏颐卿颇为赞同:“别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明日里我叫人去打听打听,等弄清楚了再与祖母、母亲说。”

郑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何老太太打的是这种主意,不晓得会是何种心情。

231章 旧账(五)

夏颐卿办事效率,一天的工夫,事情就弄明白了。

何老太太相中的那户人家姓王,住在城郊,王小姐从前与甄家是议过亲的,不料刚交换了庚帖,甄家少爷就遭了重病,没多少日子就没了。

甄家上下伤心过度,拿着王小姐的八字说人已是他们甄家人,要逼着王小姐去做姑子。

王家就这么一个闺女,哪里肯答应,反驳道,不过是刚换了庚帖,出了这种事定然是八字不合的,连文定都未曾有,哪里能算是甄家人了两家吵得不可开交,都闹到官府去了,到最后是甄家祖母拍了板子,这么晦气的媳妇甄家不要,在王家大门外把庚帖狠狠地扔在了王老爷脸上,这事才算了了。

事虽了,王小姐却被打上了克夫的罪状,哪个媒婆都不肯上门去提亲。

王家家底不错,又是绝户,退而求其次,就想找个外乡人入赘,只是找了许久也没有谁愿意。

结果一拖就拖到了这个年纪,到了如今,只要有人愿意娶王小姐做正妻,赔上所有的家底都是可以的,反正王家老爷太太没儿子,与其将来叫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谋了去,不如全部给了女儿。

听闻何老太太要挑一门这样的亲事,就有人想到了王家。

那媒婆与何老太太说了一说,猛一听到克夫这样的传闻,何老太太着实有些忌讳。

一般这种命硬的女人,不单单能克丈夫,一家老小都要跟着遭罪,家宅不宁。

当时何老太太就犹豫了,夏苏卿没事还好,但凡有个不妥当的,老祖宗和老二太爷跟前就不好交代了,更叫她在意的是同住在屏翠园里的这一大家子人,她的亲儿亲孙可不能受连累。

媒婆是收了王家大把银钱的,哪里能就此放弃。细细介绍了王家家底,别说是六十抬、八十抬的嫁妆,王家嫁女,那是要十里红妆不断头,风光得要叫甬州万人空巷了,又一阵鼓吹“女大三,抱金砖”。

何老太太眯着眼一琢磨,脑海中一勾勒那媒婆描绘的送嫁场面,哪里能不动心,那份胆怯被抛到了脑后。眼里只有那满满当当的箱笼了。只是她不好一口答应。免得叫王家瞧出来。顺杠子爬开口与她磨聘礼,便装模作样说要再合计合计。

媒婆眼尖,知道何老太太这关基本过了,但毕竟是娶王小姐那样的女子。哪里是走一趟就能成的,当下就表示下回再来听何老太太吩咐,拿了赏银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当年嫁夏雅辞时,何老太太是独断独行,连二老太爷都半瞒半哄着,把亲事风光大办,谁料亲家实在不是东西,那般行事,叫她被老祖宗记了帐。一转眼都快三十年了,还是一提起那事就抬不起头来,实在是糟心。

这次是娶孙媳妇进门,与嫁闺女又不一样,何老太太不敢再自作主张。便去和老祖宗提了。

当然,她是留了心眼的,只说了王家小姐年纪二十,嫁妆丰厚,性情温和,闭口不提那克夫传闻。

老祖宗与何老太太做了半辈子婆媳,自是最晓得她的脾气,听了之后就觉得不妥当,又细细问了几句,待晓得是城郊那个王家女时,顿时怒不可遏,大骂着把人轰了出来。

何老太太大吃一惊,她以为老祖宗不会知道那些芝麻烂谷子的事,王姓也是大姓,这才把城郊王家说了出来,哪里晓得老祖宗竟然是听过那件事的。

老祖宗气坏了,当年甄家和王家对薄公堂,闹得满城风雨,便是内宅女眷又有几个不晓得这事。在传闻之中,那王家女模样尚可,品行也无差错,女眷们提及,总是觉得可怜可惜,这一辈子只怕就这么毁掉了,可要叫哪一家抬了她回去,这是在拿自家子弟的性命作赌,那是谁都不会答应的。

夏家不是短了吃穿的人家,别说是甬州城,便是在整个朝廷,除了那些官宦世家,行商人家里头,比得过夏家资本的能有几家?

为了孙媳妇有好看的嫁妆,竟然要去娶一个背了克夫罪名的女子进门,这般行事,怎么能不叫老祖宗生气呢。

臻璇听了这些,不由撇撇嘴,往收着自个儿嫁妆册子的箱笼瞧了一眼,道:“嫁妆再多,那也是媳妇的,婆家动不得分毫。只求送嫁妆踩花堂那一日风光,二叔祖母当真是…”

夏颐卿抿了一口茶,没有多说。

臻璇见他这般应对,心里咯噔,莫非何老太太真的做过向媳妇嫁妆伸手的事?

这话臻璇只能暂时在心中想一想,不能开口直接问夏颐卿,即便是问了,这种事关系到长辈名誉,与别的事不同,没凭没据的流言蜚语是不好乱说的。

晚上去听风苑里用饭,夏颐卿把打听来的事与郑老太太和郑氏一一说了。

郑老太太听得直摇头,叹息道:“她这又是什么事儿!别说老祖宗生气,便是老六媳妇那个软面脾气,要是知道她婆婆是这么算计她儿子的,只怕也要扑过去拼命了。”

郑氏没有应声,她明白婆媳相处不易,郑老太太是她亲姑母才好一些,屏翠园里何老太太这个脾气,哪个媳妇不脱层皮。

刚嫁进来的时候,张氏偶尔还会与郑氏吐些苦水,但随着两位老太太积怨加深,张氏一来怕何老太太不满,二来她的情况与郑氏并不相同,也就渐渐少提了。

郑氏那时候安慰过几句,也把娘家时母亲提点她婆媳相处的话搬了出来,其中有提过,等熬到婆婆年纪大了,脾气也就好一些了。可照现在看,何老太太都是有了曾孙的人了,这不着调的脾气是一年比一年更厉害了。

郑老太太似是不愿意再多提何老太太,摆了摆手,道:“她不是病了吗?病了也好,躺着消停几日,也免得一家老小都不太平。”

屏翠园里那些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事情,后几天里,臻璇还是断断续续晓得了一些。

陈妈妈和高妈妈是臻璇的陪房妈妈,仆妇们少不得与她们拉拉近乎,偶尔便会说些主子们的闲话。

有老仆说起过,张氏当初进门时四十抬嫁妆,何老太太借了不少名目要张氏拿自己的嫁妆银钱来补贴,到了现在,剩下的怕是不多了。张氏脾气软,不敢跟婆母起冲突,便认了。

臻璇正在做女红,手上针线不停,嘴上道:“六叔母嫁妆少,二叔祖母拿不到什么,大嫂那儿了,她可又打过主意?”

高妈妈笑得有些尴尬,这些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叫她一个不相干的人说来都臊得慌,也不晓得那位老太太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干咳了几声,道:“大奶奶性子最是温和知礼,陪嫁也不少,奴婢是听说,二老太太开口提过几次,大奶奶全当没听懂,不吱声,二老太太生气,可事后一打听,似乎大奶奶的那些东西全叫大爷收走了,二老太太不好向大爷开口,也就作了罢了。”

臻璇听到这里停了手上活计,想到认亲那日直直就开口向老祖宗讨首饰的夏黎卿,粗想还觉得此事大抵就是如此了,可后来又一琢磨,反倒是品出些别的滋味来。

夏家二房除了领公中份例之外,另有生意,虽比不得夏颐卿经手皇家生意那般风光,却并不缺钱。夏黎卿手头宽松,他不需要也不像是那种会去动媳妇陪嫁的人,之所以会传出那样的话来,恐怕是因为他们两公婆都不愿意叫何老太太拿了东西去,这才编出那样的推托之词来。

臻璇印象中的杨氏端庄、大气,一向对夏黎卿体贴细致,从不拂逆,想出这种主意的应该是夏黎卿了。

虽是从这些流言之中少许弄明白了一些屏翠园里的事,但这些事都不是能挂在嘴边的,臻璇听完后不再提起。

何老太太躺了七八天才下了床,不敢耽搁,叫张氏、陈氏扶着去了长生居,又在老祖宗跟前磕了头认了错,答应了老祖宗会回绝了王家女,这才得了老祖宗宽恕,叫她回去好好歇息。

臻璇这段日子里一直在赶着绣品。

刺绣是精细活,越是心急,越做不好,臻璇晓得这个道理,惦记着时日不多,一有空闲就绣上一会,到了现在,好歹是完成了一半。

挽墨打了帘子进来,福身道:“奶奶,今日一早庄子上送了些莲藕进府,奴婢记得要与三小姐做桂花糖藕,可要去厨房拿一些来?”

昨日臻璇想吃糯米饭,小厨房里准备了一些,隔了夜正好泡发好,前几日桂花糖也得了,再加上这新鲜莲藕,便全了。

臻璇闻言,道:“多取一些来,也好留着炖汤喝。”

挽墨喜滋滋去了。

又绣完一段线,见臻璇脖颈发酸,桃绫劝道:“奶奶歇一歇吧,不如去厨房里瞧瞧挽墨做得如何了?”

这么一提,臻璇起了兴致,出屋往小厨房去。

灶台边,高妈妈亲自动手,莲藕已经洗净去皮,瞧着又白又粗,孔洞内塞上泡好的糯米,将之前去掉的两头又盖上做帽,固定好了之后放入碟中,加上糖桂花,上笼屉蒸。

莲藕要蒸上半个多时辰,又有食材多余,高妈妈与臻璇商量了,炒也可腌也可,清热养性。

待桂花糖藕出了笼,香气浓郁,叫人欣喜,臻璇叫杏绫装了一些给夏湖卿送去。

232章 旧账(六)

杏绫去了没多久,就和夏湖卿一道回来了。

夏湖卿笑盈盈进了屋,道:“嫂嫂,我可是享了口福了,这桂花糖藕,又糯又香。”

臻璇请了夏湖卿坐下:“你喜欢就好。”

“可有给祖母、母亲送去?”

臻璇笑着道:“你是最懂甜食的,我只有等到了你的一句好吃,才敢给祖母、母亲送去呢。”

夏湖卿撅了嘴:“嫂嫂这是笑话我!”

姑嫂两人打趣了一会,待小厨房中备好了食盒,一道送去了听风苑。

听风苑外头停了一辆小车。